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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葫芦---作者:周新华

 老北京的记忆 2014-07-26

梓室老人陈从周画过一幅《葫芦图》,淡淡的水墨,构图很简单,一枝老藤,几片疏叶,叶下掩映着两三个小葫芦。题款八字:“葫芦要小,糊涂要少。”寓意隽永。

  为什么葫芦要小才好呢?以前我不懂。但小葫芦很招人喜欢倒是真的。小时在乡间,看见农户篱笆墙上攀援着葫芦藤,挂着一个个铃铛似的小葫芦,觉得很是可爱。后来在菜场里还看到这样的小葫芦,和那些个茄子、蕃茄、长瓜、缸豆放在一起当成菜蔬在卖,我还有些为它们叫屈,好象有些明珠暗投的样子。我还挑了一个长相好看些的,买了回来,舍不得拿它当菜吃掉,就洗洗干净,放在案头上当摆设玩了。

  前年夏天和民进省委会文化出版专委会诸委员赴石家庄开会,会间抽暇去了离石家庄不远的赵县探访赵州桥。桥名气大,也有些年份了,但修整得太现代,勾不起人的怀古幽情,倒是桥头小摊上摆放的一溜大葫芦引起了我的浓厚兴趣。这些葫芦和我们常见的不一样,大扁圆球似的一个,上面烫画着赵州桥的图案,倒是个不错的旅游纪念品。我于是挑了最大的一个,坐飞机带了回来。

  其实葫芦算是中国有来头的植物了。一是年代古,在距今已有7000年的河姆渡新石器时代遗址里,就发掘出了葫芦籽,可知中国植种葫芦历史之久远。二是古名多,曰壶,曰瓠,曰匏,均见《诗经》三百篇。如《诗经·豳风》:“七月食瓜,八月断壶。”《诗经·小雅》:“幡幡瓠叶,采之亨(烹)之。”而民间则管葫芦叫“壶卢”、“觚卢”、“菰卢”或是“蒲卢”,都是一回事。

  其实葫芦的本名应叫壶。甲骨文中已有“壶”字,像葫芦之形,是先民用葫芦作水浆容器之征。其后虽以陶、铜等为之,仍名曰壶,且渐为容器之专用名称,但千百年后“壶”之本义为葫芦反而日益淡漠了。

  “葫芦”一词,唐代始流行,在唐代文献中时常可以见到,如《酉阳杂俎》记载镂身者在臂上刺有葫芦精形象,《晋公遗语》也载:“唐世风俗贵重葫芦酱。”《记事珠》:“唐世风俗重葫芦酱、桃花酱。”

  用葫芦制酱现时是不大听说了,但唐代文献提到的一种葫芦笙乐器如今在我国西南少数民族地区还在流行。段安节《乐府杂录》载唐大中年间,“夷部乐……有葫芦笙”。唐代樊绰《蛮书》载南诏(今云南大理)“少年子弟暮夜游行闾巷,吹葫芦笙或吹树叶,声韵之中,皆寄情言,用相呼召。”《新唐书·南诏传》:“吹瓢笙,笙四管。酒至客前,以笙推盏对釂。”

  从考古发掘来看,这种葫芦笙来源似乎更古。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在云南江川李家山二十四号墓、晋宁石寨山古墓群出土有铜葫芦笙斗,据测定属春秋至战国之际的遗物。有五、六、七管三种。竹或木制笙管已腐朽不存,铜制笙斗的形制略有差异。李家山二十四号墓出土的两支铜斗,上端均铸一立牛为饰,造型生动形象,通高分别为26和28.2厘米。铜葫芦笙系仿天然葫芦匏形用青铜铸造笙斗,另插竹木制笙嘴吹奏。主要用于伴奏舞蹈。

  从文献记载来看,宋以后葫芦品种繁衍,形状也各个不一。元王祯《农书》言及有大、小、长柄、亚腰等不同形态之葫芦。《本草纲目·菜三·壶卢》条记载:葫芦形状不一,叫法有异,有形如越瓜,首尾如一者(瓠),有一头有腹长柄者(悬瓠),有无柄而圆大形扁者(匏),有短柄而大腹者(壶),有两头鼓而细腰者(葫芦),“各分名色,迥异于古。”

  葫芦的功用也因之而别,有供蔬食者,有入药的,有做器物的。《农书》中言之甚详:“匏之为用甚广,大者可煮作素羹,可和肉作荤羹,可蜜煎作果,可削条作干。小者可作食盏,长柄者可作喷壶,亚腰者可盛药饵,苦者可治病。”又说:“瓠之为物也,累然而生,食之无穷,烹饪咸宜,最为佳蔬。种得其法,则其实硕大。小之为壶杓,大之为盆盎,肤瓤可以喂猪,犀瓣可以灌烛,举无弃材,济世之功大矣。”用句通俗的话来说,葫芦也和猪一样,全身都是宝了。

  说到做器物,大概最多的就是饮水用的瓢。平时一说到瓢,就容易想到葫芦,像俗语说的“照葫芦画瓢”,“揿下葫芦浮起瓢”就是。我想做瓢用的葫芦大约就是长柄大腹的那种,一刀切成两半就是绝好的两个瓢了。而两头鼓细腰的那种葫芦用场就更大了,可以作酒葫芦,也可以作药葫芦,年画上寿星老头的拐杖上就有一个。不过不管是哪一种葫芦,若想做器物总得待它长老。《本草纲目》上说葫芦“夏末始熟,秋中方熟,取其为器,经霜乃堪。”

  将酒葫芦悬于杖头,这一习俗由来已久,在唐人诗文中即常见到。如唐张说诗“美酒酌悬瓢,真淳好相映”。贾岛诗:“近日营家计,绳悬一小瓢。”这里提到的瓢,当然就是指葫芦了。宋代苏轼的诗里就说得更明白:“野饮花间百物无,杖头惟挂一葫芦。”挂酒葫芦对文人而言是增其雅趣,对侠士而言则是逞其豪情。你看《水浒传》中“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回中,林冲头戴红缨毡笠,用花枪挑着酒葫芦的形象何其英武。近人聂绀弩专有诗咏之:“高太尉头耿魂梦,酒葫芦颈系花枪。天寒岁暮归何处?涌血成诗喷土墙!”真是豪气干云。

  葫芦另有一种功用,是不为常人所知的,就是用来装蟋蟀虫,也就是俗说的蛐蛐儿。过去一些公子爷们喜欢斗蛐蛐儿,配备的家伙比较齐全,连装蟋蟀的东西也不含糊。过去除京城外,徐水、三河及山东聊城等地也有范制葫芦虫具的艺人,尤其是京津地区,早就是畜养鸣虫的集中地,因此地玩好者众,故有专门制作葫芦虫具的行业应运而生。据说即便是在“文革”期间,仍有人偷偷范制,以供少数“玩而不化”的玩家之需。

  葫芦虫具依其造型可略分为鸡心式葫芦、棒子式葫芦、柳叶式葫芦、花瓶式葫芦四种。这种虫具装饰甚考究,配有紫檀、红木或象牙的口,再配上玳瑁,虬角或象牙的盖(也叫芯子),畜养蝈蝈的还要在口内装一人用黄铜丝盘成的胆,这才算是一个完整的葫芦虫具。上了年份的葫芦虫具,因久经摩挲把玩,色泽由黄变红,由红变紫,古朴可爱。天津有“葫芦张”专制葫芦器,在京津一带颇有名气,在天津历史博物馆的民间收藏展上看到“葫芦张”的几件佳作,表皮甚坚,光可鉴人。

  用葫芦做器,上面所述之利用其天然成形者尚属简单,葫芦另有一面罕见人道,就是利用其特殊之体质、美妙之色泽,经过范制,而成观赏性极高的艺术品及工艺品。如盘、碗、壶、瓶、炉、罐、盂、盒等,举凡堂上陈设、案头清供、闺房佩饰、乐器音槽,无不有之。它如簪花注水、贮药盛烟、呼鸟饲鹰、畜虫系鸽诸具,亦足赏心悦目。这种经过范制的葫芦器,造型结体,文字画图,悉随人意,可谓妙夺天工,为我国独有之工艺。王世襄誉之:“燃香火画,可缩名山大川于盈寸之间,移嘉卉奇葩于指掌之上。坚刃砑押,浮雕隐起,恍如竹刻之薄地阳文。针划墨漆,细若游丝,视刻瓷尤为纤密。煮红刀刻,流畅快利,与宋磁州窑同一民间意趣。故葫芦之美,美不胜收。”

  其实以葫芦制器,肇自远古。甲骨文之“壶”字,颜回之“一瓢饮”,《豳风》之“八月断壶”,均为较早之文献。南齐卞彬,不仅饮酒用瓠壶、瓠勺,且以“大瓠为火笼”(《南齐书·卞彬传》)。唐韦肇写有《瓢赋》,对葫芦器备加赞叹:“器为用兮则多,体自然兮能几?惟兹瓢之雅素,禀成象而环伟。……离芳叶,配金壶,虽人斯造制,而天与规模。柄非假操而直,腹非待剖而刳。……黄其色以居贞,圆其首以持重。”宋元之际,文人喜用葫芦器,也时见之文献记载。《前赤壁赋》中有“驾一叶之扁舟,举匏尊以相属”之句,说明苏东坡饮酒也尝有葫芦器。元王恽有《匏瓜亭》诗:“群穴匏瓜尽尊彝,金玉虽良适用齐。”乃谓葫芦制器可成多种器物,金玉虽良犹不及也。

  明代以降,制者愈多。杨忠愍公曾以葫芦制酒器,器“高六寸,容半升,肤色黄栗,滑不留手。上刻小行书云:‘酿成四海合欢酒,欲共苍生同醉歌。嘉靖己酉岁秋九月诗,椒山。’”高濂在《遵生八笺》中称方古林作瘿瓢,“就物制作妙入神”,似乎也是取天然葫芦裁切而成。当时浙江携李,更是匏尊著称,驰名遐迩,人争购之,《嘉兴府志》竟列入“物产”门,成为一方特有之品。其制始于明遗民巢鸣盛。《静志居诗话》称:“巢孝廉鸣盛端明,绕屋种匏凡十余种,长如鹤颈,纤若蜂腰,杯勺之外,室中所需器物,莫非匏者。远迩争效之,携李匏尊,不胫而走海内。”朱彝尊曾为所制尊作铭,有“截为杯杓与俗殊,……物微奚足道,难得高人制”之句。盖因所植品种齐备,故能制成多种器用。

  此后邑人王应芳,字蟾采,善治匏器,每语人曰:“破匏为尊,太古之制”,自号太朴山人。后来居上者更有周廉人,号五峰。俞汝言称其“时其节候而取之,相材量质为尊、盘、杯、勺、烛檠、熏炉,摩娑精润,声价在王应芳上。求之者不远燕、赵、秦、杨,以是给朝夕。”

  范匏之艺,古即有之。商承祚《长沙古物闻见记》有《楚匏》一则:“二十六年,季襄得匏一,出楚墓,通高二十八公分,下器高约十公分,裁用葫芦之下半,前有斜曲孔六,吹管径约二公分,亦为匏质……当纳幼葫芦于竹管中,长成取用。”若推测无误,则至迟战国已施范于葫芦上。古代范匏流往日本者原藏法隆寺、明治间奉献宫中成为御物的“唐八臣瓢”,器形似盖罐,上有图像人物八组。

  范制葫芦自入清廷而踵事生华,蔚为大观。清宫艺匏始自康熙朝,种植之地在禁苑丰泽园,由内监司其事。所云“壶卢器出于康熙间,皇祖命奉宸取架匏而规模之”,“壶卢模器始康熙”等。而乾隆帝钟爱尤深,以为形制古朴,可胜金玉,自然扩大种植,质与量均超前代。后人有“乾隆年间所制者尤为朴雅”之评。

  《红楼梦》第四十一回栊翠庵品茶,妙玉拿了三件宝贝出来分请黛、钗、玉三人喝茶,其中一个叫“(分瓜)(瓜包)斝”。“斝”是商周时一种青铜酒器,“(瓜包)”与“匏”相通,都是葫芦的代名词,所以说破了,这件名称古里古怪的东西就是“葫芦壳做的酒杯”,只不过妙玉拿来喝茶用了。上面还刻有“王恺珍玩”和宋苏轼见于秘府(即皇宫)的字样,一下就显得很玄乎,成了稀世奇珍了。

  其实,也不好说曹雪芹生编硬造,因为在当时的确盛行这种“葫芦器”。据说康熙朝有个太监叫梁九公的,以善制葫芦器著称,人称“梁葫芦”。只不过曹雪芹又在葫芦怀上刻上晋王恺、宋苏轼等人的字样,就是把真古董又变成了假古董,故意糊弄人了。

  那么,这葫芦器到底是怎样做成的呢?是趁葫芦还幼小时,将它纳入有阴文花纹之范,渐长渐满,遂成器形。到入秋时葫芦成熟时再取出,届时葫芦的形状图文,悉如人意,宛如斤削刀刻而成,真可以逄是天然与人工的巧妙结合了。当然这样的做法成功率是很低的,“数千百仅成一二,完好者最难得。”

  不过,虽说葫芦器可以依所刻范成长,届时其形状图文“悉如人意”,但古代有些范匏之法,却令人不敢苟同。王世襄《说葫芦》一书曾收录一件“凫形勒扎葫芦”,还大加赞赏。该器长二十公分,口部有塞,拗折蜷曲,形状变得千奇百怪。怪则怪矣,却殊少美感,如同龚自珍《病梅馆记》里面提到的那些病梅了。虽说现代人口味重,但整得这样变态,也好象太有点说不过去了。

  上面说了半天的葫芦,都还是作为自然物的葫芦。其实也要留点笔墨,谈谈做成葫芦形的器物,因其“渊源有自”也。

  前些年曾出过一套《中国龙泉窑青瓷》特种邮票,其中一枚图案即为元代龙泉窑葫芦瓶。这件国宝级文物于1984年3月19日在青田县鹤城镇百货公司工地出土,现藏青田县文管会。葫芦瓶制作精良,胎白质细,通体施豆青釉,釉层肥腴滋润。尤其难得的是,这件器物既名曰“葫芦瓶”,其造型完全忠实于葫芦原形,可谓亦步亦趋,即名之为“肖形器”亦不为过也。

  北宋定窑曾产一种白瓷葫芦形执壶,前有流(壶嘴),后有柄,等于是对唐宋时流行的执壶作了改装,倒也新鲜明致。到了元明清之际,以葫芦为形的瓷器依旧不少,但装饰繁多,少却了单色器那般纯净的美感。如一件元代青花葫芦瓶,器身满是花饰,让人眼花缭乱。另有一件明代五彩花卉纹葫芦瓶,一件明代红彩缠枝莲花葫芦瓶,还有一件清代黄釉青花葫芦瓶,五彩斑斓,花纹繁缛。虽说在审美范畴中,向来就有简约与繁复两路风格,也未必定有高下之分。但从我个人喜好来看,总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来得耐看。

  明清之际玉雕作继汉、宋之后又达一个巅峰。尤其是清乾隆朝以和阗籽玉为材雕作的一些玉饰品,更是精品迭出。我见过一块清中期的葫芦形玉牌,创意甚佳。牌呈葫芦形,以和阗籽玉为材,莹润无瑕,双面雕工。牌面减地浮雕一枚葫芦图案,背镌“福寿”二字。葫芦多籽,故有“多子多福”之寓意。玉牌以葫芦为形,上又镌葫芦图案,堪称巧思。又有一件和阗玉雕件,随形设计,整器雕成一大一小两只葫芦瓜形,旁出枝叶藤蔓,又寓“瓜瓞绵绵”之意。据说在拍卖市场上,这种玉雕件特别受到一些有钱老板的青睐。惜乎时下的国策是计划生育,这种玉葫芦雕件买了来,老板们也只能讨个口彩,过过干瘾了,呵呵。

  (责任编辑:王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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