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读明人李日华《味水轩日记》，其卷一记：“客持文衡山着色小景一帧,渲染虚浑,用赵文敏家法。一古柏,一草亭,四面竹筿,旁有涧流。上系一诗曰:茗杯书卷意萧然,灯火微明夜不眠。竹树雨收残月出,涛声凉影满窗前。”阅此心为之动，被吴中四才子之文徵明淡雅秀丽，清新自然的题画诗打动。静夜读来竟如此的贴切惬意。
恍然间，感觉此文字似曾相见，忆起是当代散文大家董桥在《爱闲说》中用此文此诗来阐述“闲趣”。查阅董桥先生美文，述“今之人迹，什九市廛，既无陵薮可以小隐，大隐于朝市也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修养，求闲于是只剩下追求大忙中的一点闲忙而己。大忙是俗务，身不由己；闲忙是雅兴，浮生之中偷来的。所谓善琴者不弦，善饮者不醉，善知山水者未必真要一头钻进青山绿水之中。李日华《味水轩日记》说：客持文徵明著色山景一帧，渲染虚浑用赵孟頫家法，画的是古柏、草亭、竹筱、涧流，上系一诗曰：茗杯书卷意萧然，灯火微明夜不眠；竹树雨收残月出，清华凉影满窗前。那是值得偷闲看看的景致”。作为当代散文家，被称文笔雄深雅健、兼有英国散文之渊博隽永与明清小品之情趣灵动，为当代中文书写另辟蹊径的文人董桥先生，应该比我辈更能了解明代文人的风骨人格和文心雅趣，与“闲趣”理解此诗，有其独到之处。杯茗飘香，灯下闲读，闲适的景致。确有忙中偷闲的乐趣所在。
好的诗文，能带给读者多样的阅读体验，多种角度的解读，感受别样，也趣味盎然。我以为此诗应为描写惬意夜读之妙作，一杯绿茶，一卷旧书，一盏昏灯，读书人悠然沉醉于书中而忘眠，夜雨歇残月出，竹影松涛满窗前，字里行间表现读书人与读书氛围，又都是如此的幽雅。清静的雨后月夜，伴有松涛或竹涛的声声点缀，恰是读书的绝好时光。
古今文人雅士对夜读推崇备至，但文徵明的夜读，我想是夜读中的最高境界，它没有了“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浪漫与香艳的干扰，也脱离了“雪夜闭门读禁书”的禁忌与猎奇的刺激。有的只是雅士的宁静和安逸，无人打扰，微明的灯火下，独自和书本交谈，任思绪飞扬，与自己内心对话。文徵明此诗作，从文字到内容都体现了夜读者的精神实质：恬静、优雅。
解读文学作品，也与阅读者的趣味及修养有关。鲁迅先生说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阅读的视角不同、欣赏趣味不同，就会对作品解析出大相径庭的结果。我最欣赏木心对《红楼梦》中诗词的评论，木心说:《红楼梦》中的诗词，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水草”之比喻，木心的识见毕现，说出来又是这样的漂亮。阅读、体会，细腻到如此，令人叹服！
中国诗文的美，在文字词义组合中得到充分显现，同时在与阅读者的互动中体现更加明显。解读、理解文字显得尤为重要也趣味无穷。清末民初丁治棠《仕隐斋涉笔》记：“草堂夜雨读阴符，何等沉雄；梧桐阴雨读离骚，何等凄清；江亭月白诵南华，何等空明；狼虎中间读道经，何等荒凉；红袖添香夜读书，何等绮丽。” 此为解说同样是读书，但因读书环境的不同而产生不同的境界效果。但这一组文字，我想也能让人看到因文字词义组合构成的不同而产生不同的阅读体会，犹如绘画通过各种色彩的组合，给欣赏者提供不同的感受，产生不同的思想情感一样。“草堂夜雨”、“阴符”显沉雄；“梧桐阴雨”、“离骚”现凄清；“红袖添香”、“夜读”对应绮丽，也是中国文字传递情绪的美妙所在。
阅读好诗文，能修心养性，陶冶情操。更能打发生活中的寂寞无聊。读唐诗，使人心旷；阅宋词，使人神怡。如能细读精读，体察其隐含的道理，解析其唯美之所在，那更是乐趣无限，受益无数。 补记：因条件有限，手头阅读之《味水轩日记》，为上海远东出版社九六年版宋明清小品文集辑注系列之一，没有其他版本的出版物。此版《味水轩日记》题画诗作末句为“涛声凉影满窗前”。查董桥先生及他人引文诗句都为“清华凉影满窗前”，不知何因。但我更喜“涛声”两字，此“涛声”想必作竹涛或松涛解，静中有声，静中有动，增加了诗文的灵动。作为书画大家的文徵明，肯定深谙其味。此补记也应为阅读之一趣也。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