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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遍欧洲人未老(6)

 文野 2014-07-31

冯八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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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7-28

冯八飞

爱因斯坦的“布漂”过程可谓一波三折。当时布拉格是奥匈帝国波希米亚省省会,布拉格德意志大学前身由中世纪末期罗马-德意志皇帝卡尔大帝四世于1348年创立,到1882年德国与捷克分治,大学也拆分为德意志大学和捷克大学。爱因斯坦当“布漂”,“凶手”是马赫。1867年起马赫到布拉格德意志大学任教30年,声望崇高,德意志大学成立时被推选为首任校长,一手将其建成欧洲名校。28年之后他前往维也纳大学,走前他的学生提议为爱因斯坦专设理论物理教研室。马赫乃实验物理学家,他的学生怎么会提议成立一个理论物理教研室,还请爱因斯坦当主任呢?原来,爱因斯坦发现狭义相对论受到马赫的重大影响,爱因斯坦也自称马赫学生,此乃学界共知。

跟在伯尔尼专利局应聘一样,虽然已经内定,但还得走下程序。按程序,爱因斯坦还需一份有分量的推荐信,爱因斯坦的这个推荐人确实够分量,他是德国最著名的物理学家普朗克。普朗克在推荐书中大赞:“如果要对爱因斯坦理论作出中肯评价,那可以把他比做20世纪的哥白尼,而这正是我意。”

当时布拉格大学聘教授必须经帝国教育部特批,而且奥匈帝国教授都是公务员,公务员必须填报宗教信仰,因为当时的皇帝弗朗茨—约瑟夫认为没有信仰的公务员不可信任,所以,即使求职者是无神论者,也要按其民族为其指定一种宗教信仰。爱因斯坦是犹太人,官员于是给爱因斯坦填上“信仰犹太教”。其实爱因斯坦根本不是犹太教徒,但他需要这个职位,因此也没提抗议。

1911年1月,奥匈帝国皇帝亲自批准聘请爱因斯坦为德意志大学理论物理学讲席教授,同时聘他为该大学理论物理研究所所长,薪水约为苏黎世大学两倍。1911年秋天,爱因斯坦安家布拉格。对这次晋升职称最不高兴的是马蜜娃,她必须离开熟悉的苏黎世去陌生的布拉格当家庭主妇,而布拉格和当家庭主妇这两者她都不喜欢。

布拉格位于波希米亚,立城于公元9世纪,以豪放不羁的奢华风格闻名于世,后来上海大流行的“波希米亚风格”,就来自这个地区。

布拉格这个古老都城是中欧传统学术中心,爱因斯坦受到热烈欢迎,马上入住前任学监豪宅。有意思的是,爱因斯坦在伯尔尼专利局时点的是油灯,到苏黎世大学后工作后改点煤气灯,到布拉格当上教授,终于用上电灯!

他脱贫于布拉格。但马蜜娃从头到尾不适应布拉格,而爱因斯坦日益增长的名气更让马蜜娃猜忌。爱因斯坦充分体会到“豪宅不等于幸福”,于是经常逃到布拉格老城环线上的贝塔芳塔沙龙散心。奥地利最伟大的作家卡夫卡是那个沙龙的常客。爱因斯坦在沙龙很受欢迎,经常表演小提琴,据说被公评为“相当于交响乐团第七席”。我是交响乐铁粉,但听了40多年仍只是个业余爱好者,不知道“交响乐团第七席”这个评价算是表扬爱因斯坦呢,还是算骂他。特别值得一提的还有酒吧女主人范约娜,她与爱因斯坦从此结为好友,10年后资助伯尔尼设立全世界第一个爱因斯坦图书馆。40年后,他们成为美国邻居,鸡犬声色相闻,至爱因斯坦老死。此是后话,这里按下不表。

按照德意志大学潜规则,新教授上任都要礼节拜访上司和重要同事。生来讨厌应酬的爱因斯坦拜访几家后不胜其烦,决定随便挑几家拜访,挑选的标准极具爱因斯坦特色——都是住家建筑样式合他口味的,这样即使拜访十分乏味,至少还可以欣赏一下建筑艺术。

爱因斯坦喜欢布拉格,并不等于布拉格喜欢爱因斯坦,尤其不等于德意志大学的教授们喜欢爱因斯坦。爱因斯坦那心不在焉的神情和马马虎虎的衣装都是对他们的严重挑战。他的着装变成教授们嘲笑的对象,更可笑的是,爱因斯坦本人也加入这场嘲笑。

当时布拉格大学教授作为公务员经常得参加效忠皇帝的宣誓仪式,每位教授都发一身军装样的礼服:绣金绿色礼服、三角帽和佩剑。大儿子汉斯看到大喜,缠着爸爸穿上这套威风凛凛的礼服带他上街去出风头。爱因斯坦拍拍汉斯的头说:“儿子,爸爸倒不在乎。可穿上这身衣服,真怕人家会错把我当成巴西来的海军上将呢!”爱因斯坦坚持衣衫不整,大声宣布不齿名牌,而且,他终生坚持这种可怕的穿衣风格。穿衣风格即人生态度,爱因斯坦的态度就是:“外在的豪奢即粪土。”有什么不对吗?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德意志教授,焉知爱因斯坦之志哉!

虽然教授都不喜欢爱因斯坦,但德意志大学不仅为爱因斯坦脱贫,也成为他踏上国际物理学舞台的跳板。1911年到任后不久,爱因斯坦从布拉格赴布鲁塞尔出席索尔维会议。

索尔维是比利时化学家和工业家,靠发明新制碱法成为百万富翁。这位制碱大王年过七旬之后想仿效瑞典炸药大王诺贝尔扮演科学保护人,跟好友、德国物理学家能斯特密商。能斯特提议邀请全世界顶尖物理学家到布鲁塞尔召开物理学国际会议。1911年秋天,第一届索尔维会议邀请欧洲20多位顶尖物理学家参加,会议提供头等机票、大都会饭店头等客房和两个会议大厅,外加每人1000法郎。爱因斯坦作为奥匈帝国皇家大学教授参加。

本届会议群星灿烂,成为当年全世界具有最高“智慧”的会议:德国来了能斯特和维恩;法国来了居里夫人、朗之万和彭加勒;英国来了卢瑟福和金斯;荷兰来了洛伦兹和昂内斯。个个都是超级大腕儿,爱因斯坦与他们平起平坐。看官须知,10年前昂内斯还给爱因斯坦吃过闭门羹,见面时他笑谓爱因斯坦:“现在该我来给你当助教了。我还保留着你10年前写的求职明信片,将来把它送到博物馆,让后人看看我这个老头子当年多么糊涂!”

“镭的母亲”居里夫人是与会者中唯一的女性,也是与会者中惟一两获诺贝尔奖的科学家。两年前爱因斯坦在日内瓦大学350周年校庆上结识她。她对爱因斯坦观感优良,在回忆录中说“赞赏他清晰的思维,渊博的知识和深邃的思想……毫无疑问,我们可以把最大的希望寄予在他身上。我们确信他将成为世界上最顶尖的理论物理学家之一”。爱因斯坦一辈子对居里夫人非常尊敬,但豪放不羁的爱因斯坦与严谨刻板的居里夫人个性格格不入,对居里夫人女儿印象尤为不良,会后向友人形容居里夫人“像北大西洋[10.00% 资金 研报]一样冷淡,而她女儿比她还糟”。

第一届索尔维会议的题目是“辐射理论和量子”。第一个报告人是洛伦兹,他流利地用德语、法语和英语报告,字字珠玉,精彩纷呈。最后一个报告人是爱因斯坦,他谈的是量子论。

第一届索尔维会议从经典物理学开始,以量子论告终,议程安排本身就是意味深长的象征:洛伦兹和爱因斯坦正是世界物理学两代人的伟大传承。洛伦兹是老一代物理学家的杰出代表,而爱因斯坦正是最年轻的与会者。

洛伦兹十分钟爱爱因斯坦,会后爱因斯坦致信友人说洛伦兹“是一个才智和机智的奇迹,一件真正动人的艺术杰作!我认为,所有出席会议的理论家中洛伦兹独占鳌头”。1928年2月洛伦兹去世,已是世界物理学惟一超级大腕儿的爱因斯坦专程前往荷兰莱顿大学致悼词,称洛伦兹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最高贵的人”,他说:“他总是那样善良、宽宏大量和具有正义感,同时又善于深刻而直觉地理解人际关系和社会关系,这使他无论在哪里工作都成为领导者。大家都乐于追随他,因为他不是力求支配大家,而是为他们服务。他的形象和著作将为千百年后人的幸福和教育服务。”

第一次索尔维大会空前成功,索尔维当场宣布此后每两年召开一次。“索尔维会议”现在仍是世界顶尖物理学家和化学家最重要的国际会议之一。

在布拉格德意志大学不到两年,年过30的爱因斯坦的名望已经超越欧洲,不少大学向爱因斯坦挥动橄榄枝,包括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爱因斯坦的母校ETH大学这时终于发现自己亏了,于是力邀爱因斯坦主持新开设的理论物理讲席,聘期10年。

爱因斯坦选择了母校,原因很简单,马蜜娃不喜欢布拉格,她跟爱因斯坦一样视苏黎世为故乡。据说促使爱因斯坦最后下定决心回苏黎世的,是他在ETH的舞蹈老师。但这个舞蹈老师到底对他说了什么,我却没查到。我连这个教师是男是女都没查到,我更愿意相信苏黎世最吸引爱因斯坦的是他的老友格罗斯曼。他的广义相对论,需要格罗斯曼来解决引力的数学计算。

就在等待ETH大学邀请的几个月里,爱因斯坦开始构思广义相对论的核心思想——引力对光线的影响。1911年爱因斯坦在《物理学刊》发表论文《关于引力对光线传播的影响》。该文结尾时爱因斯坦宣布,外太空星光在掠过太阳边缘时会弯曲,因为光也有惯性,会受到太阳引力场巨大引力的影响。这可能是物理学史上后果最严重的宣言。几经周折,1919年爱丁顿完成了观测,其结果咱们后面再谈,此处按下不表。

1912年,奥匈帝国皇帝约瑟夫一世批准爱因斯坦辞去德意志大学教职前往ETH大学,爱因斯坦“布漂”之后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当上了苏黎世ETH大学的教授。爱因斯坦一辈子没想过当大腕儿,也没想过当天才,他的梦想是当教授。最后,梦想照进了爱因斯坦的现实。但梦想实现不等于幸福,有时梦想的实现就是梦想破灭。至少在爱因斯坦身上,这个梦想的实现差不多等于破灭。

实际上,当教授是爱因斯坦一生的滑铁卢。倒不是因为学生太笨听不懂相对论(当然他们也经常听不懂),而是因为爱因斯坦这个空前物理奇才的风格非常不适合于教学。他的板书之烂,估计放在中国的非重点大学都会直接遭到教务处严重警告。他的思想具有全体天才必备的不讲理腾空性,经常直接从东山琉璃说到西山猴子,时常还抓住某个问题大发感慨,旁枝逸出,离题万里,同时空棺材出殡——目(木)中无人,完全把神圣的大学课堂当成他天才思想的跑马场,严重影响课程进度,导致学生无法按时完成学业,所以,开课时前来听课的学生一直挤到门外走廊上,但不久后就门可罗雀。事实上,终其一生,爱因斯坦教课风格从未改进,教学效果也从未改善。可这并不妨碍西方大部分名校授予他名誉教授的称号。

1912年7月爱因斯坦回到苏黎世格罗斯曼身边。这不是格罗斯曼的荣幸,而是爱因斯坦的荣幸。12年前,格罗斯曼的笔记帮助爱因斯坦翘数学课,现在,爱因斯坦需要数学了!讨论广义相对论光线弯曲的概念必须运用线和面,还有三维空间和四维时空。爱因斯坦急需强大的数学军团支援,而格罗斯曼再次拔刀相助。

十年后爱因斯坦在东京演讲时详述了这场战争:“1912年我突然认识到,高斯的曲面理论是解开这个秘密的钥匙,他的曲面坐标系意义重大。不过,当时我还不知道黎曼已经更深入地研究了几何基础。我突然想起,读大学时盖泽先生给我们上的几何就包括高斯理论……我认识到几何基础具有物理学意义。当我从布拉格回到苏黎世时,我亲爱的朋友、数学家格罗斯曼也在苏黎世。他告诉了我里其,然后是黎曼。格罗斯曼两肋插刀,直接催生广义相对论。

1913年秋爱因斯坦出席维也纳自然科学家会议并作广义相对论的第一次公开报告,他在维也纳逗留期间拜访了住在郊外的马赫。这时马赫已经75岁高龄并瘫痪在床,成为一位须发蓬乱、面容慈祥的老头。

1955年,在接受科恩访谈时爱因斯坦追忆了这最后一次见面,两周后,爱因斯坦自己也辞别人世,因此简直可算他的科学遗嘱。爱因斯坦逝世后科恩以《同爱因斯坦的一次谈话》为题将访谈发表在《科学美国人》月刊,其中爱因斯坦说他年轻学习物理时还在讨论分子是否存在,他记得奥斯特瓦尔德和马赫这些科学大腕儿都曾宣称原子和分子不存在。但爱因斯坦说他尊重马赫。爱因斯坦说这次最后见面时他曾问马赫,如果科学证明原子存在,马赫能接受原子假说吗?马赫的答案是肯定的。这让爱因斯坦更加尊敬马赫。

看官须知,ETH大学突然想起把“布漂”爱因斯坦聘回来当教授不是偶然的。此时距“奇迹年”已过7年,爱因斯坦渐渐名动江湖,引起普朗克、居里夫人这些超一流大腕儿的注意。爱因斯坦回到ETH大学不过一年,普朗克与物理学家能斯特专程赴苏黎世邀请爱因斯坦前往柏林洪堡大学任教,条件丰厚:普鲁士科学院院士、柏林洪堡大学终身教席教授,年薪1200马克,筹建中的威廉皇帝物理学院院长。

德国人是最刻板的欧洲人,而普鲁士人是最刻板的德国人。爱因斯坦当年正是因为强烈反感德国人的刻板教育制度而连德国国籍都不要了,普朗克凭什么认为自己能说服爱因斯坦返回德国?其实普朗克知道不能,但他知道红颜知己能。此时爱因斯坦正与表妹罗爱莎暗中热恋,而罗爱莎住在柏林。红颜知己通常是天才远走天涯的理由。一生对红颜寡情无信的爱因斯坦,独向罗爱莎低头。

1914年4月爱因斯坦到达柏林,从此在柏林住了19年,柏林一跃成为世界物理学研究重镇,当时美国人的说法是:“全世界12个懂相对论的人有8个住在柏林。”问题是,马蜜娃不喜欢柏林,她更不喜欢罗爱莎。她像所有义正辞严的结发妻子一样不屑于去争夺那个已经十分令人生厌的丈夫。她用疏远来表达自己理直气壮的愤怒。可是,当年她赢得爱因斯坦靠的并不是疏远和愤怒。

那么,马蜜娃能够战胜罗爱莎吗?

(作者系对外经贸大学教授,柏林洪堡大学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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