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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论治学

 玉阳山人LZK 2014-08-01
梁启超
  

字卓如,号任公,广东新会人。有《饮冰室文集》等。
(一)若问读书方法,我想向诸君上一条陈。这方法是极陈旧的,极笨极麻烦的,然而实在是极必要的。什么方法呢?是抄录或笔记。
我们读一部名著,看见他征引那么繁博,分析那么细密,动辄伸着舌头说道:这个人不知有多大记忆力?记得许多东西,这是他的特别天才,我们不能学步了。其实那里有这回事。好记性的人不见得便有智慧;有智慧的人,比较的倒是记性不甚好。你所看见者是他发表出来的成果;不知他这成果,原是从铢积寸累困知勉行得来。大抵凡一个大学者平日用功,总是有无数小册子或单纸片;读书看见一段资料,觉其有用者,即刻抄下。(短的抄全文,长的摘要记书名卷数叶数。)资料渐渐积得丰富,用眼光来整理分析他,便成一篇名著。想看这种痕迹,读赵瓯北的《廿二史箚记》、陈兰甫的《东塾读书记》,最容易看出来。
这种工作,笨是笨极了,苦是苦极了,但真正做学问的人,总离不了这条路。做动植物的人,懒得采集标本,说他会有新发明,天下怕没有这种便宜事。
发明的最初动机在注意。钞书便是促醒注意及继续保存注意的最好方法。当读一书时,忽然感觉这一段资料可注意,把他抄下。这件资料,自然有一微微的印象印入脑中,和滑眼看过不同。经过这一番后,过些时碰着第二个资料和这个有关系的,又把他抄下,那注意便加浓一度。经过几次之后,每翻一书,遇有这项资料,便活跳在纸上,不必劳神费力去找了。这是我多年经验得来的实况,诸君试拿一年工夫去试试,当知我不说谎。
先辈每教人不可轻言著述,因为未成熟的见解公布出来,会自误误人,这原是不错的。但青年学生“斐然有述作之志”,也是实际上鞭策学问的一种妙用。譬如同是读《文献通考》的《钱币考》,各史《食货志》中钱币项下各文,泛泛读去,没有什么所得;倘若你一面读一面便打主意做一篇《中国货币沿革考》,这篇考做的好不好另一问题,你所读的自然加几倍受用。
譬如同读一部《荀子》,某甲泛泛读去,某乙一面读,一面打主意做部《荀子学案》,读过之后,两个人的印象深浅,自然不同。所以我很奖劝青年好著书的习惯。至于所著的书,拿不拿给人看,什么时候才认成功,这还不是你的自由吗?
每日所读之书,最好分两类:一类是精熟的,一类是涉览的。因为我们一面要养成读书心细的习惯,一面要养成读书眼快的习惯:心不细则毫无所得,等于白读;眼不快则时候不彀用,不能博搜资料。诸经、诸子、《四史》、《通鉴》等书,宜入精读之部。每日指定某时刻读他,读时一字不放过,读完一部才读别部。想抄录的随读随抄。另外指出一时刻,随意涉览。觉得有趣,注意细看;觉得无趣,便翻次叶。遇有想抄录的,也俟读完再抄,当时勿窒其机!治国学杂话

(二)文献各部分之专门研究,前途可开拓的境土甚多。正如一个极丰富极辽广的矿区,矿苗到处分布,层层堆积,只要你有方法开采、分析、制练,便可以生出许多珍奇高贵的产品。这种事业并不专靠书本,但书本里头可珍贵的原料,也真不少。
这种研究,各门有各门的特别资料和特别研究法,这里不能详细论列。书籍中的资料,到处散布,也不能遍举书名。今但把研究法之普遍原则说说:
第一,用怀疑精神去发生问题。天下无论大小学问,都发端于“有问题”。若万事以“不成问题”四字了之,那么,无所用其思索,无所用其研究,无所用其辩论,一切学问都拉倒了。先辈说“故见自封,学者之大患”,正是谓此。所以会做学问的人,本领全在自己会发生问题。“天圆地方”,向来不成问题,到歌白尼却成了问题。“人为万物之灵”,向来不成问题,到达尔文却成了问题。“人欲净尽,天理流行”,向来不成问题,到戴东原却成了问题。乃至苹果落地,开水掀壶盖,在旁人不成问题,奈端瓦特却对他发生问题。《古文尚书》《太极图》,旁人不成问题,阎百诗、胡朏明对他却发生问题。为什么不发生问题?第一,以为是当然的事理,不值得注意;第二,以为前人久已论定了,何必更费心。这都是被旧日意见把自己封闭住了,如此便永远不会有新学问。然则如何才会发生问题呢?朱晦庵说:“学贵善疑;大疑则大悟,小疑则小悟,不疑则不悟。”善疑便是排除“故见”的第一法门。无论读什么书,听什么话,看见什么事,你疑他一下总不会蚀本。所谓疑者,并不是一疑之后从此便不信,因疑得信,也是常有的。但这回的信,却是有责任的了,有意识的了,不是故见而是新见了。总之,一疑便发生问题;发生问题便引着你向前研究;研究结果,多少总得点新见;能解决这问题固好,即不能,最少也可作后人解决的准备资料;甚至只提出问题,不去研究,已经功德不少;因为把向来不成问题变成问题之后,自然有人会去研究他解决他。
第二,用耐烦工夫去搜集资料。披沙拣金,千万颗沙里头不知道得着得不着一两颗金,可谓最不经济的事业。但既已沙外无金,那么,你除非不想得金罢;想得,只好耐烦拣去。做中国文献学的苦处在此。材料是尽有的而且很丰富,但散在各处,东一鳞,西一爪,合拢来可以成七宝楼台,分散着却一钱不值。但我们万不可以因此灰心或厌倦。做昆虫学的人,那里会有许多奇种异类的蝴蝶蜻蜓……不劳而获的飞到你身边让你研究?博物馆里头一格一格的蝴蝶蜻蜓标本,像我们这种门外汉看着,还不是莫名其妙吗?真有昆虫学趣味的人,倒是非亲手从树林中采集下来,不能过瘾;亦且非做过这番工夫,他的智识不能算是自己的。所以我们对于资料之多量而散漫,应该欢喜,不该讨厌。搜集
资料之法应该以问题为中心;未有问题以前,资料平铺纸上,熟视无睹;既有问题以后,资料自然会浮凸起来。凡自己会发生一个问题,必先有若干资料,曾供观察。就拿这些做基本资料,以后凡遇着和这项问题有关系的资料,见一件便搜罗一件。最要紧的工作,是要勤用笔记。因为许多宝贵而零碎的资料,稍为大意一点,便像拣出的金依然混回沙堆子里,要再找可就费力了。我们若能把勤做笔记的习惯养成,那么你所要的资料,自然常会聚拢到你身边,供给你的新见解。凡研究一个问题,搜集资料的工作,总是居全工作十分之七八。先有丰富的“长编”,才能有简洁的定稿。以一个人的全生涯而论,中外古今大学者,他们有价值的著作,多半是四五十岁以后才成功。四五十岁以前做的什么事呢?须知都销磨在搜集资料里头。
第三,用冷静头脑去鉴别资料。我们读书往往做了许多冤枉功夫,辛辛苦苦搜集些资料拿来当宝贝,那里知道这资料却是假的或是错的。若将假的错的资料作为研究基础,不独自己不会成功,而且贻误别人不少。中国书假货极多,稍为外行的人便要上当:例如将今本《尚书》的《大禹谟》当作唐虞时候史官所记,将《周官》当作周初制度,将《孔子家语》当作孔子一生行状,又如认战国初年有列御寇这个人曾经作过一部《列子》,隋唐间有王通这个人曾经作过一部《文中子》:岂非笑话?或者书虽不假,而里头所讲的话许多靠不住:例如司马迁的《史记》,公认为中国史学界第一部名著,然而书中所记三代以前事,最少怕有一半错谬。官署里记当时办理一事的档案,文集中载同时人的墓志、行状,岂非耳闻目见,最可信据?然而十件中总有八九件绝非实录。凡此之类,倘不认真别择,则所凭藉的资料先没有价值,研究的结果如何能有价值?好在重要的伪书,经清朝儒者考证明白的已经不少。我现在打算做一部书,名曰《古书之真伪及其年代》,我希望将来出版后,可以省青年许多冤枉工夫。至于各种事实的鉴别法,恕我不能详说。我两年前著过一部《中国历史研究法》,里头有一部分专论此事,请读者参看。

第四,用致密技术去整理资料.满屋散钱请你拿,但没有一根绳子串上他,你便拿不去。会切烧鸭子的人,块块都是肉;不然,便块块都是骨头。这两句话虽然鄙俚,却是做学问的极好譬喻。孔子谓子贡曰:“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我们读前人名著,看见他征引繁富,总以为这个人不知有多大记性,脑子里常满贮这许多资料。殊不知脑力之强不强,并不在乎能否记忆,而在乎能否分析。呆板的“多学而识”,并惟不可能,抑亦无用。荀子说:“以浅持博,以一持万。”这便是“一贯”的正解,便是做学问的不二法门。我们对于一个复杂问题,搜集得无数资料,如何才能驾驭这些资料使为我用呢?第一,要提挈出他的特点;注意这件资料和别件资料不同的地方在那里。第二,要善于分类;把所得的资料,察其性质,纵分横分,分为若干组比较研究。第三,要求出相互关系;各种资料中,或有主从的关系,或有姊妹的关系,务要寻出线索贯穿他,不令一件一件的孤立。学者如能常用这三种方法,那么,资料越多越得用。如其不然,会被资料把你弄得头昏哩!
第五,用谦谨的态度去判断问题。无论何项学问,都以解决问题为最终目的。对于资料所下种种工夫,不过为解决问题之预备。虽然,发生问题,不妨为极大胆的怀疑,解决问题不可不为极小心的判断。当搜集,鉴别,整理资料的时候,当然会随时发生种种“假定”,但是这种“假定”,切勿便认为已经成熟的意见。戴东原说:“有十分之见,有未至十分之见。”凡未至十分之见,若轻于自信,便会变成魔障。大抵研究一个问题,到能彀设立“假定”时候,工夫已经过半了。真是忠于学问的人,在这时候绝不肯放松自己。最好将自己的“假定”当做“被告”,自己先做“原告律师”,极力推寻他的破绽;凡有一丝一隙的反面证据,断断不肯隐匿。经这一番之后,再回过头来充“被告律师”,替自己的“假定”辩护。辩得通,那么,这个“假定”的正确程度便增加一分,或者问题就从此解决。辩不通,便须毅然决然把这个“假定”抛弃了,切勿护短留恋。若觉得这个“假定”十有八九是对,却还有一二分像站不住,那么,就请把你认为站不住的那几点老实说出来,重新作为一个问题,待别人研究。切勿因为怕妨害自己的主张,把他隐藏或曲解。因为:(一)你自己对于这问题研究很深,别人或不容易看出你的破绽,所以该自己说出来。(二)这问题一部分已经解决的,省得别人费力,把剩下的几点指出,给别人集中研究,是学术上分功的办法。(三)自己觉得站不住的地方,或者别人有方法令你站得住,便是把自己意见增加价值。总之,无论大小学问绝不是一个人或一个时代所能完成。若件件完成,后来的人有什么可做呢?我们最好常常存心:认自己研究的结果只能供别人参考资料,庶几孔子说的“可以无大过矣”。
这种研究法,我认为治文献学唯一的法门,不如此做,便非学问。但应用这种法门也非容易,总要在青年时代养成习惯,最好更得前辈所做过者为之模范。我请把几部可以做模范的书推荐给各位青年:
万斯大的《周官辨非》 阎若璩的《古文尚书疏证》 胡渭的《易图明辨》 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 崔适的《史记探源》
这几部书看他们发生问题何等大胆。但他们判断问题有不甚谦谨之处,不可学。
赵翼的《廿二史箚记》 俞正燮的《癸巳类稿》 陈澧的《东塾读书记》
这几部书看他们对于资料之搜集整理何等辛勤。(《癸巳类稿》多经史以外的考证,故举为例。)
王引之的《经传释词》《经义述闻》 俞樾的《古书疑义举例》
这几部书看他们怎样的驾驭资料,且所下判断何等谨慎。
总之清代经师做学问,大概都是用这种方法,和近代欧美人研究科学的方法很有点相同。以上不过随举数书,其实各种经传新疏及各文集中专篇,可学者甚多,恕不枚举了。他们所致力者虽仅在古典方面,然而这种精神应用于各种文献学乃至自然科学,皆可以“举一隅而以三隅反”也。
这种研究法,不惟在学术上可以引起种种发明创造,即就涵养德性论,亦极有关系。若能从青年时代养成这种学问习惯,则勇敢,耐烦,明敏,忠实,谦逊,种种美德,不知不觉会跟着养成。所以我奉劝青年们多用这番工夫才好。读书法

  
(三)文献的学问,应该用客观的科学方法去研究。
第一求真 凡研究一种客观的事实,须要先知道“他的确如此”,才能判断“他为什么如此”。文献部分的学问,多属过去的陈迹,以讹传讹,失其真相者甚多。我们总要用很谨严的态度,子细别择,把许多讹书和讹事都剔去,把前人的误解修正,才可以看出真面目来。这种工作,前清乾嘉诸老,也曾努力过一番,有名的清学正统派之考证学便是。但依我看来,还早得很哩!他们的工作,算是经学方面做得最多;史学方面,便差得远;佛学方面,却完全没有动手哩!况且我们现在做这种工作,眼光又和先辈不同;所凭藉的资料,也比先辈们为多,我们应该开出一派新考证学。这片大殖民地,很彀我们受用咧!
第二求博 我们要明白一件事物的真相,不能靠单文孤证,便下武断;所以要将同类或有关系的事情,网罗起来;贯串比较,愈多愈妙;比方做生物学的人,采集各种标本,愈多愈妙。我们可以用统计的精神,作大量观察。我们可以先立出若干种假定,然后不断的搜罗资料,来测验这假定的是否正确。若能善用这些法门,真如韩昌黎说的:“朱溲马勃,败鼓之皮,兼收并蓄,待用无遗。”许多前人认为无用的资料,我们都可以把他废物利用了。但求博也有两个条件:荀子说“好一则博,”又说“以浅持博”。我们要做博的工夫,只能择一两件专门之业,为自己性情最近者做去,从极狭的范围内生出极博来。否则便连一件也博不成,这便是“好一则博”的道理。又满屋散钱,穿不起来,虽多也是无用。资料越发丰富,则驾驭资料越发繁难;总须先求得个一以贯之的线索,才不至博而寡要。这便是“以浅持博”的道理。
第三求通 好一固然是求学的主要法门,但容易发生一种毛病。这毛病我替他起个名,叫做“显微镜生活”;镜里头的事物,看得纤悉周备;镜以外,却完全不见,这样子做学问,也常常会判断错误。所以我们虽然专门一种学问,却切不要忘却别门学问和这种学问的关系;在大门中,也常要注意各方面相互之关系。这些关系,有许多在表面上看不出来的;我们要用锐利眼光,去求得他。能常常注意关系,才可以成通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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