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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旧京戏迷

 老北京的记忆 2014-08-04
旧京戏迷是百业九流什么人都有。有一条却像是集中培训过,就是总把自己当内行。你说他相貌丑脑子笨行,你要说他外行不懂戏,仿佛把他的存在价值刨了,绝对不行。

 

老北京戏园子
老北京戏园子

   内行癖

  
  旧京戏迷是百业九流五行八作,什么人都有。有一条却像是集中培训过,就是总把自己当内行。一半中下层戏迷有此倾向。你说他相貌丑脑子笨行,你要说他外行不懂戏,仿佛把他的存在价值刨了,绝对不行。
  
  区分内外行的标准大概有两条。一个是以职业划分。这条省事。凡吃戏饭者是内行,其他人都不算。二一个以是否懂戏划分。这条麻烦。何谓“懂戏”?懂不懂谁说了算?如此纠葛周章就出在这些“不吃戏饭的内行”身上。
  
  戏迷都不吃戏饭,却就怕别人说他外行。偏偏他们爱凑一块儿聊戏票戏。凡三人以上,就有生出事端的基础和可能。某人为了抢占制高点,还没聊几句就张嘴先说别人外行。说别人是外行,无他,惟显自己内行矣。世间哪有这等因果逻辑。
  
  旧京戏迷有两类。一类是能拉能唱,也就是所谓的票友儿;另一类是既不拉也不唱,专事听侃聊说。这两种人说不好谁更高明。会拉会唱的没准儿死守那么几段儿过一辈子,其他一概不知。不拉不唱的兴许肚子极宽,生旦净丑连带场面都懂,给谁都能说戏。您若不信,现在就去公园,随便找个戏摊儿,里面总有两三位不拉不唱却始终嘴不拾闲儿的“内行”。可算旧京遗风。
  
  笼而统之地看,旧京戏迷是个大群体。关乎戏上的事,他们基本取向好恶是一致的。比如某角儿玩意儿讲究,某角儿不规矩,他们的评判看法大体一致。再如戏园子突然回戏或台上临时推出个乏货,他们管保联手讨要说法。但若仔细考察他们的言语话头儿与举止做派,却又各属风雅,饶具趣味。
  
  戏迷之流派
  
  伶人唱戏向来分行当流派。受此启发,笔者以为旧京戏迷似也可分派。权以清末民初戏迷为例,略作剖别,试分之如下,聊博方家一哂。
  
  一、“耳派”。只带耳朵进戏园,坐那儿基本不睁眼,就听唱念是味儿不是味儿。时有睁眼也是侧身望天儿,独不看戏台。左手吃烟,右手在大腿上拍板。若右手再事端嗑瓜子,则以脚尖儿点地拍板。总归板眼不能停。内行唱戏讲“心板”,他们是“手脚板”。当然耳派嘴里永远说“听戏”,凡言“看戏”者必被他讥为“外江”。(由此听戏的也有外江)
  
  二、“角儿派”。与“耳派”常有交错。角儿派听戏不问戏码儿,先问头路角儿是谁。二人一见面,甲问乙:“今儿听谁啊?”他们听戏以角儿为中心。角儿派对某某角儿的拿手戏都如数家珍,只要报出名号,就知道大概该是什么戏。他们眼里只有老谭、汪大头、俞毛包、田桂凤、王瑶卿、杨小楼、余叔岩、梅兰芳等。凡刘鸿升、许荫棠、汪笑侬只管以“叫街的”、“叫驴”、“鸟儿”(汪笑侬声音细小若小鸟叫)贬之。他们管清末民初北京的三位大嗓儿老生许荫棠、双阔亭、韦久峰称作“三条驴”。此三位享名一时,票友儿出身,在他们眼里够不上头路好角儿。(“叫街的”本指旧京一种沿街乞丐,特点是行走慢,高声喊)
  
  三、“术语派”。张嘴就是梨园行内术语,量多且冷僻。即便跟不听戏的人说话,亦不在意人家懂与不懂。满嘴江湖切口儿,仿佛地下人士接头,谁也猜不出他们是聊舞台戏剧。最起码常有如下词汇荡漾口中:铆,掭了,抱裉,洒狗血,马前,拿贼,吃螺丝,对啃,见响儿,喝了,钻锅,上吊,抽签儿,炒鸡毛,皮儿厚,开闸,炸窝,下剪子,拉屎,刨了,黑着,呲了,蹚水,倒二,谭的,换胎,砸夯,打铁,一边儿沉等。(恕不详列)
  
  四、“起居注派”。精力心思多花在角儿的出身履历和生活细节上,谈剧艺玩意儿少。角儿在他们心中好比皇上,他们好比内廷史官,随时记录皇上的一切行动坐卧(多是心记)。比如问起某角儿某年某月某日于某戏园唱的某出戏的某句腔儿,他们能张口哼出来。再如角儿的师承、搭班儿、绝活、喜好、烟茶、行踪、祖宗八代等情况均多有详查。皇上只有一个,北京角儿多了,他们能给每位作“起居注”。义务的。
  
  五、“贵京派”。只要不是北京的角儿,不管多大名气,不管玩意儿好坏,先骂他一句外江。骂完只管摇头撇嘴,做不屑一谈之状。要谈也行,但绝无一句好话。
  
  六、“日瘾派”。每日必聊几句戏。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戏不能不说。他们一般有固定的几个人,也有固定地点,每天总得碰个面儿聊几句,不聊纵然过不去。从前大栅栏东头儿路南的“天蕙斋”鼻烟儿店、西单牌楼北边的某澡堂(一时忘了字号),就有两拨儿“日瘾派”。有些人根本不抹鼻烟儿,也不脱衣泡澡,就为坐那儿说几句。这两家字号也是内行常去的地方。
  
  七、“雅格派”。这些人非一般中下层市民,均有较高文化修养和身份地位,多为世家。诸如学者、文化名流、社会贤达、皇室、官员、报界人士等。这类戏迷多为雅士,讲究格调,是谓“雅格”。他们玩儿票都是整出大戏,行当全,水平高。时有内行好角儿陪各位大爷高乐,其手面非寻常人家儿可比。该类在庞大戏迷群体中比例不高,但绝对数不寡。北京究竟是几百年古都,各路方家神仙藏着不少。
  
  择毛儿之“镊子”
  
  以上各派全加一块儿约占旧京戏迷之七八成儿。他们是戏园的主流,代表了戏迷的总体水平,可谓不低。这些人就是旧京伶人的尺子,给台上演员量活。伶人要想在北京立得住,先得过他们这一关。
  
  这些戏迷的耳朵都不大好伺候,当然眼里也不揉沙子。台上演员稍有不对味儿他们就摇头撇嘴。若是哪位唱错了词儿或倒字黄腔,甭打算糊弄过去,准瓷瓷实实挨个倒好儿。一出戏听十数遍乃至数十遍的戏迷有的是,哪儿该拔高儿,哪儿该有擞儿,哪儿该眼上起,哪该碰着走,哪个是尖字,哪个该念阴平,哪儿该走抢背等,边边沿沿犄角旮旯,凡台上的事没他们不知道的。他们坐台下听戏,耳聪目明,专给演员择(zhai)毛儿,俗称“镊子”。这些戏迷是演员的幸运。过去的京角儿很少有对懂戏的观众反感讨厌甚至忌恨,因为人家说的对,是鞭策伶人认认真真练本事增长见识和能耐。

昔年小生鼻祖徐小香唱《孝感天》,共叔段之“共”字倒了(此处是阴平,发“公”音,徐小香念成了共同的共)。下台后有位戏迷叫住徐小香说:“徐老板,您给人家改姓啦,这出戏里没这么个人啊。”徐小香当即就要行礼拜师,戏迷赶紧拦住,深深感佩徐小香这等大角儿居然如此虚心。
  
  老生三鼎甲之张二奎有一回在台上“趟马”(即走马趟子,表现骑马赶路),亮住时跺了下脚。第二日有位老戏迷对张二奎言道:“张老板,昨儿散戏后我拣了只马镫子,兴许是您丢的。”张二奎一愣,心说我没骑马出门儿啊。老戏迷接道:“您昨儿唱得高兴,骑着马跺脚,马镫子踹地上了。”说得张二奎心服口服,当即给老戏迷打拱道谢。
  
  谭鑫培有一回在阜城园与大李五唱《战长沙》。老谭的黄忠在耍刀花儿下场时,先将大刀迎面拖过,又横刀折回。台下忽然有人喊:“马头掉啦。”老谭进了后台,赶紧让跟包到“虾米居”(阜城园旁边的一家酒馆儿)订个雅间儿,并请台下喊倒好儿的先生留步。老谭洗完脸,亲自请这位戏迷到“虾米居”小酌。落座后,老谭问:“您喊那句‘马头掉了’是何意啊?”戏迷答:“您那大刀迎面拖过后,得平举往回折,若由下面折刀,马头岂不被砍掉?”老谭聆听教言,由衷叹服,亦喜之不尽,敬酒称谢。旧京阜城园的戏颇难唱,那一带的戏迷半肚子中午饭半肚子戏,没别的。
  
  仅举以上三例,略证旧京戏迷的渊博精深。
  
  就听一口儿
  
  旧京戏迷讲究卖份儿、摆谱儿,不胡乱听戏,不够格的根本不听。过去戏班后台常说“今儿唱谁”,即今儿谁唱。戏迷常说“今儿听谁”。好角儿烂戏可听,好戏烂角儿不可听。“听戏即听角儿”是旧京的规矩,也可以说是京剧的规矩,没人进戏园子听故事连带研究剧情(花两毛大洋买个剧本回家可以研究一辈子)。唱大轴儿、压轴儿的都是角儿(压轴儿又叫“倒二”,压轴儿前的叫“倒三”或“倒第三”。个别唱倒三的也是角儿),听角儿也可谓之听轴子。
  
  即便是角儿的戏,有些人也不听整出。在他心里,这出戏就一场甚至就一句值钱。花一块大洋听完一句就走的虽属个别,却不是没有。他们或坐家里喝茶或在街上溜达,掐着钟点儿,约摸他要听那句快到了,这才悠哉而至。听完拿脚儿就走,一秒钟也不多呆。其实他闲人一个,屁事没有,就为卖份儿。
  
  余叔岩唱《打鼓骂曹》,有位戏迷前后都不听,专等胡琴儿“夜深沉”弓子一拽,余大贤一举鼓楗子他才进来。就听余先生《骂操》的鼓套子。(笔者按:这出戏的鼓套子向来是精华。谭鑫培的鼓变化多端,讲究极了,佐以梅雨田的胡琴儿,谓之“双绝”,回回炸窝。余叔岩得老谭亲炙,且独有心得,自然也好。大方之家陈彦衡陈十二爷是场面巨擘,这套鼓亦讲究,传给杨宝忠,杨宝忠又教给了堂弟杨宝森。在此提醒各位别忘了听这一口儿。)
  
  听戏的与唱戏的一样,水平参差不齐。唱戏的有规矩,您若玩意儿不行根本搭不上班儿,想登台现一次眼都没机会。听戏就不一样了。戏园子不管尊卑贵贱高矮胖瘦,只要您花钱,前台伙计就拿您当大爷。至于您懂不懂戏压根没人操心。伶俐的伙计瞧您穿得体面,兴许还捧您几句:“大爷您来啦,一瞧您就是大内行,奔谭老板来的吧,好座儿只配给您这行家留着。您先坐下歇口气儿,我这就给您沏茶去。”
  
  “看拔旗儿的”
  
  刨去上述这七八成儿戏迷,剩下的两三成儿当不得“戏迷”二字,北京老话儿管他们叫“看拔旗儿的”,指一开锣就进戏园子的人。旧京戏台没有大幕,三面儿大敞遥开。开戏前在台上摆些刀枪切末儿和几杆旗子,谓之“摆台”。“三通儿”以后(开戏前场面响三次,谓之“打通儿”,最后一通儿锣鼓响之促急,表示马上开戏),检场的上台撤切末儿带拔旗子。头拨儿进戏园子的人叫“看拔旗儿的”。这话有嘲笑之意,说他们不懂听戏。懂行之体面人只听轴儿戏,没人看“拔旗儿”。
  
  过去戏园头三出开锣戏(又叫“帽儿戏”)顶多叫进来两三成儿座儿,中轴子以后能上四五成儿,倒第三开始上人,压轴儿八成儿座儿,大轴儿满堂。一般是这么个规矩。这两三成儿“看拔旗儿的”又可分为两类。
  
  第一类,进园子就瞧热闹。帽儿戏和中轴子的小武戏最可他们心。台上的虎跳、旋子、蛮子一类跟头以及开打对刀他们瞧着最过瘾。而且坐得靠前,看得喜笑颜开,浑身高兴。这是把京剧当杂技杂耍儿。台上的跟头是否“砸夯”他们根本不知,更不在意“吃土”(武戏是尘土飞扬,全照顾给这些坐前排的了)。等倒第三的文戏上来了,他们心说“这瞎唱的什么啊?半天也不翻个跟头。真邪性,竟然还有人叫好儿”。他在台下实在憋不来跟头,干脆走人。此时压轴儿还没上,他们的钱等于白扔,伙计正好把他们腾出的座儿再卖给听轴子戏的。他们等于花自己钱给别人占座儿。
  
  第二类,能坐来下听文戏。但一不懂这派那派,二不知听腔儿品味儿。他们瞧着扮相俊,听着嗓门儿大就觉得钱没白花。从开锣看到大轴儿,始终高高兴兴咧着嘴儿。他们也知道喊好儿,但除了跟着别人喊,自己不知道哪该叫好儿。有时没留神,听得台上没完没了“拉鼻儿”实在过瘾,不由使劲叫声好儿。不是“叫腰上”了,就是把丑当美了。招得周围戏迷一眼一眼瞪他们。甚至有时戏迷叫倒好儿,他们以为是正好儿,也使劲跟着喊。全拧巴着。
  
  “看拔旗儿的”不一定是头次进戏园子的雏儿,也不一定是刚进城的老赶。有些人也号称看了一辈子戏(看了一辈子拔旗儿),可就是进不了“戏迷”这道门槛儿。细琢磨他们何以如此,就是糙,凡事不用心,似是而非,不求甚解,大概齐,诸事就混个热闹,永远不往前多迈一步。哪一行都有这路人。
  
  三十代中期北京有次堂会。台下有位看客坐了几个小时,实在憋不住了,问旁边人:“今儿可有马连良,他怎么还不上啊?”旁边那位道:“刚下去那位就是马连良啊。”他还想遮,接着更露怯:“我听人说今儿还有余叔岩那,到现在还不上啊。”赶上旁边这位好脾气,又答了一句:“现在台上这位就是余先生。”
  
  结语
  
  总归一句话,旧京戏迷的宽窄深浅伶界内行心里最有数。北京是京剧策源发祥之地,旧时好角儿如林,内行无数,高手渊薮。伶人若觉得火候不够,轻易不敢在北京露演。一旦唱砸,想缓过劲来太难了。挑班儿的得散班子,搭班儿的得辞班儿,真不是闹着玩儿的。北京戏迷压根儿不许没真本领的柴货在台上蒙事。像杨小楼、余叔岩这类宗师级人物,出道儿之前,且不敢蹲底来大轴儿那,连压轴儿都含糊,甚至唱倒第三。杨小楼头次唱大轴儿是老谭连蒙带骗赶鸭子上架楞逼着才上去。他们就怕自己玩意儿压不住座儿,只要台下一起堂就算砸锅。可想旧京戏迷何等难崴咕(又作“歪咕”,北京方言,摆弄、对付的意思。难崴咕即难对付不好摆弄)。
  
  话说回来,也正是旧京戏迷的精细讲究要求严格,一定程度上造就成全了一百年前京剧极顶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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