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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高倒计时

 wyk1014 2014-08-08

凡·高倒计时 - 要么理智,要么疯狂


上回书说到:高更厌恶“厚厚的笔触”,更喜欢用平滑、延展的笔触着色,因为这样可以超越令人无所适从的情感戏码,飞升到某种脱离躯壳的天地一体之气中。


凡·高的感觉不同于灵魂出窍的幻想。他有时痛苦,有时狂喜,感觉将世界内化在自己身体里,有时候吧,唉,他真的这么做了:他曾吞食大便,吃掉泥土。别人不告诉他,他都不知道。还有一次躁狂发作时,由于害怕被油画颜料吃掉,他的反击就是吃掉它们,在护士赶来之前,他吞下了好几管铬黄、钴蓝和洋红,然后用松节油送服。


《落叶》


不过,在圣雷米还是有宁静祥和的时光。不画画的时候,凡·高跟平常一样,尽情阅读,主要是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实在令他太过兴奋,他必须离开去看某些简单的东西:一叶草,或是一朵花;然后才能平静下来。时不时地,一种沉思的、接近垂暮之年的音符会进入他的作品,虽然他一直大量阅读《哈姆雷特》、《理查二世》、或者——当然必须有——《李尔王》。那种无可逃避的寂灭之感开始挑弄他。四年前,凡·高曾画过纽恩教堂的画,父亲曾在那里传道,凡·高曾就那幅画写过这种感觉:“我想要表达:死亡和埋葬是如此简单,就像秋天的树叶飘落。”现在,他描绘了一个孤独的人物,就像他自己,独自行走,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幽灵,行走在圣雷米附近的公园里,周围全是落叶,一脚踩在小路上,一脚踩在草丛中。他看起来孤寂而遥远,似乎一部分已经离开了我们的世界,盘根错节的树干挡在我们面前,让我们够不着他,也暗示了他的孤寂和遥远。比起疯狂,凡·高不怕死亡。很多次,死亡对他而言,不过是将有限的自我融入到无限而丰富的自然中,那是一个既狂喜又挽伤的时刻。所以,在疯狂耀眼的星星中间,彗星般的光的轨迹变成了星星的触手,来回打转、触探看星星的人,将他拖入头上的钴蓝。更感人的场景出现在《麦田的收割者》中,那个收割者的处境几乎到了残酷的极致,他被麦田的波浪活活包裹、吞噬,头上是谷物般金黄色的天空——天地再次合二为一。


《布拉班特旧塔》


凡·高是如此沉浸于大自然,他觉得自己简直愿意被活埋在其中,除此之外,他渴望回到南方。1889年五月,那时他还在阿尔勒的医院中恢复,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他告诉提奥:自己不久前离开的那个小天地,他能看得非常清楚——布拉班特在雨中蜷伏的教堂,再往前追溯,还有赫仑桑得(Groot-Zundert)的草径。如果命中注定,让他无法建立希望中的南方艺术之家,也许是是时候回家了。凡·高描绘了美丽异常的景象,他称之为“北方的记忆”(这一次听从了高更的指导),其中一幅中,女人们带着布拉班特的帽子,弯腰去挖萝卜,背景是摇摇欲坠的小屋,屋顶满是苔藓。凡·高打算画新的《吃土豆的人》和《教堂旧塔楼》,那是他过去在纽恩完成的作品;他重新开始与妹妹薇儿通信,信中情深意长;他还要借助一幅照片给妈妈画像,将卡尔文教徒的阴郁转变为母性的闪耀。


跟提奥的关系,总是更加复杂:爱中夹杂着怀疑。过去有时候,文森特怪自己的弟弟没能展示他的作品,更不用说卖出去。更邪性的是,现在在巴黎和布鲁塞尔都开始讨论他的画,凡·高又担心提奥让人们看得太多了!弟弟跟约翰娜的婚姻,还有即将出生的孩子,都令他烦躁不安,怕冲淡了兄弟之间的亲密关系,伤害到一直以来他所依靠的、从未间断的物质支持。他既为兄弟的家庭生活感到高兴,同时又有种阴郁的、不安的妒忌。1890年二月,他向兄弟发起了异常严重的攻击,估计就源于这种妒忌。当他最终从中走出来之后,文森特听从了皮萨罗的建议,明智的做法,是去奥弗村(Auvers-sur-Oise)。那里有著名的保罗·加歇医生,一个画家、版画家、收藏家,忧郁症专家,也是顺势疗法的专家,他也许能帮助凡·高。提奥认为:在整个火车之旅中,凡·高应该有人陪伴。五月4日,凡·高“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提奥的建议,他写信说:自己会先来巴黎,跟他和约翰娜待一段时间,然后去奥弗村过几周。他十分确定:在北方,自己的病患如果不能好转,至少可以得到控制,“我需要新鲜空气”。


第九节


对于大伯的到来,往好了说,约翰娜·凡·高也是喜忧参半。所以,当凡·高五月17日出现在门前时,她又惊又喜:“我原以为会看到一个病人,但面前站着一个肩膀宽厚的强健男人,脸色健康、红润,笑容可掬,模样刚毅。”这两天,凡·高沉浸在家的温暖中,欣喜地望着那个以他的名字命名(虽然他表示抗议)的小男孩儿。然后他开始逐个登门拜访,并(可能不太合适地)爱上了象征主义画家夏凡纳【1】的作品,然后去看望了唐吉老爹,后者还存放着他的画作。但是巴黎的喧闹令他不适,当有人告诉他。别人把他和塞尚和劳特累克相提并论,他马上开始担心:自己可能被误解了,而且曝光太多!


《加歇医生》


看起来,奥弗村正是凡·高需要的一味药,能够缓解他加诸自身的焦虑。五月21日,凡·高搬进了村子中心拉乌咖啡(Café Ravoux)的房间。他的心情立刻转好,浑身充满创造力,周围轻柔起伏的麦田让他欣喜,身边还有加歇的陪伴,不过不太喜欢必须他家的餐饭,因为有五道菜,还必须耐着性子挺到结束。令他高兴的还有:医生实际上也同样受忧郁症折磨,虽然他本应治疗这种病;所以凡·高画了一幅正深受病痛控制的医生肖像。凡·高明显感受到兄弟般的情谊,并在画中表现出来。医生手扶着头,有凡·高同样的红头发,同样哀伤和沉郁的眼神看着远方。画中的一切,包括飞燕草,都泛着蓝色。凡·高知道怎么表现这样的画,凡·高真正欣赏的也是这种画!


《钢琴边的玛格丽特》


当然不全是一帆风顺。虽然凡·高也画了一些惊人的肖像画,包括加歇医生的一个女儿——钢琴边的玛格丽特,她的裙子是从颜料管里直接挤出来的锌白色,像稠密的翅膀,平铺在画布上,有意做出摇晃、下坠的效果,似乎能发出沉重而响亮的声音。但这里只不过又是一个太过狭小的家庭,无法容纳凡·高日渐增长的激情。他的坏脾气偶尔会发作,也不再出席五道菜的餐饭。他甚至开始怀疑:加歇去巴黎,是要打算抛弃他。


但这些裂痕没有停下他创作的脚步,夏天让瓦兹河谷热了起来,小麦开始成熟。凡·高也着手创作一系列新格式的画作:拉长的双正方形,40英寸长,20英寸宽。这样的“宽荧幕格式”可能很适合传统的手法,有高高的视角和深远的透视,自然可以用全景式处理,就像从火车车窗向外看去一般。如果连续挂在一起,就可以视为环绕式的装饰,就像夏凡纳的长条壁画,凡·高曾对它们充满喜爱。但在现实中,凡·高笔下拉长的场景,既不是轻涂淡抹的伪文艺复兴式壁画,没有模仿夏凡纳的拟古主义,更不是火车上看到的全景画,虽然当时市场上有这个需求。相反,在凡·高笔下,自然的封闭感让人完全浸入其间:他选择提升视角,让人感到气贯心肺,平凡单调因此被扼杀,虽然他在生活中并没有做到。


《日出的春日麦田》

在艺术史中,这时正是视觉与纯光学现象分离的时刻。视线中发生了某些难以置信、又令人陶醉的怪异之事,发生在凡·高身处圣雷米那周,在《日出的春日麦田》中。这幅画的的确确画出了一条边界,在一种绘画和另一种绘画之间,在传统和现代主义之间。墙后升起一轮朝阳(或者是毛茛黄色的月亮正在落山)。天空是奶油色,山和小屋是蓝色。可是有一道矮墙,像是旋转刀片,从画面正中切过。它前面,表面上是点缀着罂粟的草地,实际上是坍塌的空间和景深。碧绿色如墙般升起,辅助视觉的 透视拐杖被打到一边,我们的眼睛摇摇摆摆、踉踉跄跄,头晕目眩。


《有两个人物的灌木丛》

大约六周之后,一切变得更糟了——或者说更好了!在《有两个人物的灌木丛》中,你一定会迷失方向,一眼看上去,树干并排而列,就像是课本里的透视练习,再仔细看,画中明显没有灭点。看过令人茫然的对角线,那些小道形成多种透视上的路线,它们除了把我们带到某些已经标明的黑暗林中空地之外,哪儿也去不了。与《日出的春日麦田》一样,平时的规矩反转了,视觉的最佳集中点在前面,而不是后面的图画空间,最前面的树干已经说明这一点。但在这混乱的、幻觉般的、如同《爱丽丝梦游仙境》般的场景中,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物,也许象征文森特渴望的陪伴。初看上去,他们似乎在走近我们。但他们的轮廓太模糊,很容易就会消失不见,或者更反常的是,携手走入林间的黑暗。情感的信息与透视一样,在林中迷失。


风景画所有已知的规则,在这些构图中完全解构了,但它们的构思实在太巧妙,画得实在太耀眼,一个崩溃的心灵不可能画出这样的作品。更有可能的真相恰恰相反:无论是理念还是技术层面,这些最后的画作都是如此复杂,它们需要开足马力的凡·高集中所有注意力。它们的观察点,要么是摇摇晃晃地浮在天空,要么是凡·高所谓的“sousbois”——从灌木丛看过去,不见天日,以强大的侵入力穿过自然的内部,就像在森林中一样,眼睛的组织能力完全被打败。



译注1:皮埃尔·皮维·德·夏凡纳(Pierre Puvis de Chavannes,1824年12月14日-1898年10月24日),19世纪法国象征主义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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