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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丑

 momo561 2014-08-10

小丑拖沓着船一般大的皮鞋,拎着一只有些旧的皮箱,从马戏团狭隘的剧院里走出来,走进一片冰凉清冷的月光。月光下,小丑还未御妆的脸悲伤地紧缩着,头顶滑稽的翠色假发摇摇欲坠地垂落下来,掩住了半边脸,在其余的地方晕染出一片阴霾。他伸手去抚,不想不合脚的皮鞋踩到了裤脚,他踉跄一绊,所幸扶住了墙角。小丑站起来微微喘息,抹去额头上渗出的一两滴汗珠。一阵的寒风吹来,他攥紧领角,用掌心尚余的温暖抚摸已然冻僵的脸颊。

冰冷的寂寥中,小丑听见一个如春风般纤弱而飘摇不定的声音,带着些许羞涩自身后传来:“小丑先生……”小丑瑟缩着,迟疑回首。身后不远处的水泥路面上,站着一个身着单薄春色长棉衣的女孩。没有路灯,月光黯淡了些,他只能隐约见她的轮廓。仅有一双乌黑清高的眸子,在暗夜里显得十分突兀,小丑甚至能在其间看见自己的影子。

女孩抬眼望了望他,道:“我一直很喜欢你的表演,你可以……可以为我表演一次吗?” 小丑在黑暗中兴奋地睁大双眼,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小丑。不等那头的女孩还在说着些什么,忙应道:“好啊!”放下皮箱,把里间的道具一样样拿出来。女孩的笑声咯咯传来,小丑的嘴角也不由地弯起来。骑上独轮车,绕出各种缭乱的花样,女孩的欢笑和冰冷的空气融化在一起。小丑有一种不切实际的错觉,独轮车一圈圈地旋转,仿佛时光一代一代的轮回。一片片朦胧中,小丑又看见了自己的童年。那时的他还是一个懵懂的男孩,跟一个街头艺人从城南走到城北,就那样远远默默地跟着。看夕阳把老艺人的影子拉的越来越长。街头艺人终于发现他时,他表明了自己的来意。艺人掐来烟头,吐出一个很大的烟圈,烟雾缭绕间,他看不清艺人的表情,只听得艺人略带嘲讽地说:“小孩,你有钱吗?”他的双手垂下来,怯怯地说:“没有”艺人大笑起来,转身走了。

    小丑的独轮车缓缓地停下来。那份酸楚又清晰起来,目光停留在身旁拍手叫好的女孩身上。两个身影恰似重叠在一起,多么相似啊,一样的执着,一样的清纯,一样的不谙世事。

表演至终,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一声声,仿佛冬夜悠长的叹息。小丑拿出一次成像的相机道:“拍张照片作纪念吧。”女孩点头。随着“喀嚓”的声响,两张笑脸被定格在一起,那样的宁静安祥。“多么美好的夜晚,时光仿佛是匆匆的过客,我们在光阴的潮头逆流而上,记忆里那些青葱的美好永不褪色。”小丑有些恍惚。

片刻后,收定目光与思绪,取出相片,一张递给女孩,一张握在手中,想了想,塞进箱底。那头的女孩轻轻地,如耳语一般地道:“小丑先生,将来你成名后,再遇见我,还会记得我吗?”很轻的一句。小丑却有微微的震慑,他拾拣的动作停下来,顿了顿:“当然,我怎会把你忘却呢?”

女孩不置可否地笑笑,没有应。小丑拎起皮箱,“不早了,你一个人,可以吗?”“当然,再见!”女孩挥手作别。“再见”。小丑想“再次相见”。

寂静间,转身,女孩向左,小丑向右。

又逢一载,小丑不再寂寞,功名与赞赏伴他左右。同马戏团老板自宽敞的剧院里走出,舞台华丽的光柱笼罩着他,人潮里他不再平凡。思量到这里,小丑不禁挺直了背,以一种梦寐中的姿态,走过人群前方退出的一条路来。小丑展露笑颜,与幸而挤到他身旁的观众一一握手。

这时,喧嚣中一个细细软软的如耳语般的声音轻轻响起:“小丑先生……”,同是声音,却不与喧嚣为伍,他人都一脸的漠然,仅有小丑清晰地听见那一声淡淡的“小丑先生……”。抬眼,觅见一双深邃的眸子,一双星眸。旧曾谙,又透出几许温柔与期盼。

女孩在人群中努力踮起脚尖,挥舞双手,却触碰到小丑冰凉错愕的目光。她失落地垂下眼睑,诺言就那样轻吗?可以随意违背、修改?

小丑细细思量,却怎样也忆不得那双星眸的主人。记住名利与浮华的同时,也遗忘了太多。老板察觉到小丑的异样,附在他耳畔道:“别答应她,你应了,别人会觉得不公平的。”言之有理,小丑不得不重新牵出微笑,握住伸出的每一双手。

不觉间,目光又见遇着那双被遗忘的女孩的星眸:饱含绵长的哀伤、酸涩与铭心的痛楚。泪水咸涩得几乎将灵魂剥离的——

一双星眸。

小丑在华丽而明朗的台上表演掷球。五个色彩斑斓的小球在他的指间自由自在的翩飞,如同上下起伏的一只只凤蝶。皮鞋轻叩木质地板,发出细碎的声响。每个球的缝隙间,他都失落地瞥一眼观众席。偌大的观众席上仅有零星几个人,轻叹。忽然思念起从前逼仄的小剧院,很小,但每次都挤得很满。一双双期许的眼渴望着他,那时的小丑有一颗充实的心。他的目光落在每个观众的身上,都是些年轻人,眼神散漫漠然,没有聚焦,心不在焉的样子。除了前排的一个女孩,一个穿着白色棉布裙的女孩,那是不是……女孩。

小丑忆不得给予过鼓励与温暖的她。却在短短一瞥间,便认出了与他擦肩而过的她。

正要细瞧,表演结束的乐声响起,小丑不得不鞠躬,大幕缓缓落下。小丑的心情有些复杂,他踏着匆匆的步履,叩开了老板办公室的大门,坐在老板对面。小丑打破难挨的沉默,“怎么了?”老板带着歉意的神色:“对不起,小丑,恐怕这个马戏团要解散了。”小丑冲动地站起来,:“为什么?”老板无奈地长叹:“我们也无能为力,如今的人们更喜欢虚拟的世界,再不能静下心来看一场马戏了。”老板摊开双手,表示无奈。“不……”小丑心中喊出的那个字的尾音拖得很长,带着哭腔。小丑的世界,支离破碎。

小丑拖着疲惫的身躯,沉浸在哀伤之中。清醒过来时,已站在酒吧门前。一向不喜欢酒的他,毅然推开门,点了一扎啤酒,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小丑回想自己大起大落的人生,感叹也感慨。“难得的平静,好好享受吧。这是你的荣幸。”小丑苦笑着想。几杯酒下肚,意识模糊起来,面颊上泛起酡红,平静些许。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为什么呢?以为自己永远得到的一切,转眼就能如烟逝去?”眼角湿了。

耳畔传来轻叩玻璃窗的声响,回首,是她,是女孩。

小丑走出门,走到女孩身旁,女孩抬起脸:“小丑先生,你真的忘了我吗?”“没有啊,你不就是那天叫我的女孩吗?”“之前的事,你真的忘记了吗?在那条巷子里,为我表演。”“对不起,”小丑阖上眼,“我不想回忆过去。”他跑开了,停下喘息时,眼泪滑落,“啪嗒,”声音响彻了全城。

接下来的几个月,小丑轮回在醉生梦死之间,用酒麻痹着清醒的意识,也麻痹着痛苦与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时常无缘无故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小丑自梦中短暂地清醒,展开今早的晨报,头条赫然印着四个黑体大字:一举成名。目光向下移动,是现下当红电视剧的一部剧照,照片上的,是女孩。小丑自嘲地想:“她,居然是个明星啊!”将报纸挪到一边,看见银行存折上日渐减少的数字,无奈地摇摇头,想起曾用过的一份简历,寻觅起来。

自床下拖出一个曾用过的黑色旧皮箱,打开,里面俱是旧时的道具,掀起,是一份泛黄的简历,一张相片,温柔地露出一角,抽出,是小丑与女孩的合照。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小丑沉默着,咬紧下唇,放下相片,拿上简历,推开门,阳光刺痛了双眼。

小丑费力地将三轮车与车上沉重的桶装水推上地下通道的出口,冬日的落阳在屋檐的缺口泻下一点蜜糖色的散漫的温柔。三年不见,小丑俨然一名送水工的模样。他压低帽檐,蹬上三轮车,愈行愈远。

三轮车在一幢三十六层的大厦前停下,小丑单薄的身影被笼罩在大楼的阴影下,令人窒息。他要把肩上扛着的桶装水,送到大楼的十九层。小丑无奈地看着电梯门前故障的通知,痛苦地咧咧嘴,登上了通往十九层的阶梯。

十九层。许多陌生的面孔忙碌着,小丑喘息着,匆匆把水装好,抬眼,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女孩。

女孩拨开散乱的发丝,一抬头,撞见小丑的目光。她带着疑惑,疾步走到小丑跟前,低声道:“我们认识吗?“

小丑没有应,他感到有些不好的事要发生,良久,方干涩地吐出一句话:“我是小丑。“

女孩听见这个名字,神色一凛。这时,她的两个同伴跑来,一左一右拥住她的肩。

小丑捕捉到那微微一凛,女孩伙伴中的一位歪着头,挑衅着对女孩说:“你,认识,他?”

小丑心如止水,分毫,波澜不起。冲动与他无缘,多年痛苦的经历告诉他,这没什么。

小丑转身走了,停在阶梯口,女孩的声音响起:“有电梯。”小丑瞟一眼电梯门前同样的告示。“日期是昨天的。”温柔的声音再度响起。小丑回眸:“你没有遗忘我,对吗?”“不?”一个不确定的答案。

小丑踏进电梯,女孩同伴的声音:“就知道你不会认识那种人的,他只是……”

门合上了。

只是?只是。

曾经的人生不过是一场梦罢了,醒来,你依旧不会改变什么。

十九层的观光电梯内,小丑向外望,城市的细碎灯光拼接成另一片星空,小丑身处二者之间,有些迷茫。

功名是灵魂自由的枷锁,许多人追求功名,渐渐忘记了,灵魂中真正的渴求——自由。自己曾经失去,女孩正在失去的——自由。

电梯下坠,下坠,似一颗失落的心。

小丑买了回小城的火车票,首次邂逅女孩的小城,与他同行的,还有一只曾用过的装道具的黑色旧皮箱,以及,浓浓的乡愁。

小丑随人潮挤上火车,淹没人群中,普通的衣着,普通的面庞,不突兀,亦不局促。

火车到达小城是傍晚,小城的变化令小丑吃惊,找到小巷时,已经十点多了。曾经破败的老房子,已然变成一溜商铺,基本都打烊了,仅有小丑眼前的一家便利店打着很亮的灯光,里间的收银员打着瞌睡,双肩随呼吸起起落落。小丑在玻璃窗里看见了自己淡淡的影子,高高的颧骨,胡子拉渣的下巴,憔悴几分。他微笑走过,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停下,打开箱子,抚摸着每一样道具,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仿佛从未放开过。

表演至终,无人喝采。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在寂寂的风中回荡,回荡。

小丑抬起脸,看见夜空中高挂的一轮明月。

女孩,你也看到了吗?(襄阳 雷若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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