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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渚风林图》轶事

 有点胡子 2014-08-11

万君超

倪云林《江渚风林图》轴,墨笔纸本,款署“至正癸卯”,时倪氏五十八岁。原为顾洛阜旧藏之物,今藏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此图上有明初宋濂、明末项元汴,清初缪曰藻、孙承泽、高士奇,清中期王澍,晚清吕松壑等人鉴藏印,并著录于缪氏《寓意录》和高氏《江村销夏录》。此图真伪姑且不论,宋濂鉴藏印亦有些存疑,但应可谓流传有序。去年在上海博物馆举办的“翰墨荟萃”大展中,《江渚风林图》轴也是一件备受瞩目的重要展品。

但几乎没有观众知道,《江渚风林图》是一件有恩怨掌故的展品。因为,这幅画曾经导致了两个好友的“绝交”。此图在民国年间曾经为蒋谷孙(1902—1973)收藏,但其从何处购得,今已无考。蒋氏是民国年间上海著名古籍碑帖收藏家和古董商人,1948年前后去香港,后定居台湾。陈巨来曾写有《记蒋密韵后人》一文,专述蒋谷孙的“八卦”故事,今已“脍炙人口”,此不赘述。

《江渚风林图》曾著录于吴湖帆《丑簃日记》(见《吴湖帆文稿》,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4年)1938年3月3日的日记中:“又蒋谷孙取来云林小幅,即董香光赏识之‘江渚暮潮初落,风林霜叶浑稀。倚杖柴门阒寂,怀人山色依微。至正癸卯九月望日戏为胜伯徵君写此,并赋小诗。倪瓒’一图也。此画为项子京旧藏,后归高江村,载入《销夏录》中者。下角有‘宋学士景濂’一印,精品也。”

“宋学士景濂”印应是“金华宋氏景濂”印。但在当天的日记中并未明确记载:《江渚风林图》是还给了蒋谷孙,还是留在了梅景书屋?而在三个月后的6月26日日记中又有记载曰:“曹友卿携谷孙易物来,带去倪云林《江渚风林图》、毛影宋钞《梅屋诗余》、《石屏长短句》、《槃斋乐章》三书、《花草粹编》一部、金孝章校明钞《金国南迁录》一本、宋刻《后村词》一卷,倪画原非易中物,毛钞《梅》、《石》二种余旧藏。带来余旧藏《汉侯獲碑》二轴、元拓《史晨前后碑》二本、明拓《景君》、《韩敕》、《郑固》三碑及张伯雨书轴。以上三物去年易去,余为托谷孙经售梁楷画,故易之。后梁画未成交,余欲易还,而谷孙不肯,索之再三,终不理会。近观云林《江渚风林图》被余扣住将一月,乃得将原物易归,盖五汉碑皆外祖沈公物也。”

上述之事的大致经过是:吴湖帆曾委托蒋谷孙卖掉一幅梁楷画,而将《汉侯獲碑》等五种汉碑拓本转卖给了蒋氏。但因梁楷画后来未能成交,所以吴湖帆就想将五种汉碑拓本购回。但他再三追索,蒋氏始终不肯。而恰好蒋氏的藏品《江渚风林图》一个月前已在吴湖帆手中,所以就扣下倪画不还。蒋氏无奈之余,只得托曹友卿将五种汉碑拓本归还。而吴即将《梅屋诗余》等六种古籍和钞本抵作购回五种汉碑拓本的价款,同时也将《江渚风林图》归还给了蒋氏。

吴湖帆外祖父沈树镛旧藏五种汉碑拓本,除《郑固》外,其余四种均著录于沈氏《郑斋金石题跋记》一书中,可谓是梅景书屋中的祖传之物。虽非稀世名拓,但对吴湖帆而言,其中寄托了一种对祖先的特殊情感。而吴湖帆当初之所以要将之转让给蒋谷孙,都是因为那幅梁楷《睡猿图》“惹的祸”。

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张大千在苏州网师园中,以宋人佚名(一说是牧溪)册页《睡猿图》为蓝本,赝制《睡猿图》轴,并署南宋画家梁楷款,伪添南宋著名刻书家、贾似道门客廖莹中题字“梁风子睡猿图神品”。并用木印仿制名家鉴藏印钤于图上,又请苏州人周龙苍做旧。再暗托天津某古董商携至上海兜售,云是从清宗室府中流出,据传当时售价为十两黄金。后此图为吴湖帆收藏,成交价格不详。吴湖帆还将此图著录于《吴氏书画记》卷一中(见《吴湖帆文稿》)。

时张大千与吴湖帆交往甚密,常至梅景书屋鉴赏书画。当张见此图已被吴视为珍秘之物时,又不便明言,只是婉转告知此图似不可靠,暗示应转售此图。吴湖帆时在上海书画鉴定界号称“一只眼”,自负甚高,故不为所动。在此期间,张大千还曾介绍广东买家到吴家观赏《睡猿图》,当是有意为之中介。后张大千再仿一幅同图式梁楷《睡猿图》(据说后为王季迁收藏)送好友陆丹林,陆携此图至吴家请鉴赏。此时吴湖帆方知当初“走眼”,但关乎自己名声,故亦不明言。遂延请叶恭绰为此图作长跋,叶跋中有“纸莹如玉,墨黝如漆,光采竦异,精妙入神”,以及“使艺林得沾法乳,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有志之后学,不惊为河汉”等夸张不实之辞。并又在诗堂上大字题曰“天下第一梁风子画”。不知当初叶先生是在怎样情形之下作此长跋和题字,是否真属“走眼”,还是两人“合谋”?但叶先生在后来出版的《矩园余墨》、《遐庵谈艺录》等书,此段长跋未予刊入。传抗日战争结束后不久,《睡猿图》以高价卖给一美国人,今藏美国檀香山博物馆。此是后话。

吴湖帆和蒋谷孙两人经过了《江渚风林图》风波后,似乎从此“绝交”。至少在以后的《丑簃日记》中,蒋的名字再没有出现过。而在此之前,蒋的名字几乎每隔一二天就会出现在日记中。即便是后来在潘静淑的治丧期间,海上名人和亲朋好友皆往吴府吊唁奠仪,也仍未见有蒋谷孙的名字。在1938年7月12日的日记中,记录了陈巨来的一段传话:“巨来云,前日冒鹤老得袁某绝交书后日记云:‘□□来书绝交,此损友也。听之。’寥寥十余字,斩钉截铁,胜绝交书万倍也,敬佩敬佩。”如果不了解此前吴、蒋之间曾经发生的事情,则上述文字中所暗含的旨意就无从“破译”也。

在当时的上海书画鉴藏界,梅景书屋是一个著名的交易“沙龙”。失去了吴湖帆这个重要客户和交易平台,就蒋谷孙来说,对生意上的影响应该是不小的。但在张珩的《张葱玉日记》(上海书画出版社2011年)中发现了他的一些行踪。张珩和“好事家”谭敬等人都是当年古书画市场上一掷千金的“豪客”,也是蒋谷孙、曹友卿、刘定之、孙伯渊、钱镜塘等著名书画商人的大主顾。但蒋氏好像是伤了“元气”,生意阑珊。所以他的名字在《张葱玉日记》中出现的频率远比《丑簃日记》中少了许多,似已日渐被“边缘化”。平心而论,蒋谷孙看碑帖和古籍的眼力堪称一流,似与吴湖帆在伯仲之间,两人皆家传、天赋、勤奋三者兼备。而其看字画则稍逊吴湖帆、张珩诸人一筹,所谓术业有专攻也。

但有关《江渚风林图》之事,在陈巨来的《记蒋密韵后人》一文却出现了另外一个“版本”。他说:“在吴、蒋交欢时,二人时时相互作买卖,亦时借物赏鉴,在蒋临去香港之前,曾向湖帆借明拓汉碑册校字,湖帆向蒋借倪云林二尺立幅一张,上有长题也。后蒋还汉碑时,吴竟云:‘说过对调倪画的呀。’谷孙亦无可奈何矣。因胜利后,余见此画悬挂于吴处,询之曰:‘这谷孙之物,你买了吗?’吴云以汉碑易得云云。几册明拓四五百而已,倪画至少一千以上,蒋又蚀了本矣。”但在1938年6月26日,吴湖帆已将《江渚风林图》归还给了蒋谷孙,陈巨来怎么可能在抗战胜利后还会再看见“此画悬挂于吴处”?而且吴还“亲口”告诉他“以汉碑易得”云云。

在“翰墨荟萃”大展中观赏《江渚风林图》时,我就会想到吴湖帆与蒋谷孙因这幅画而发生的恩怨往事。也不禁会莞尔想起陈巨来因张冠李戴而杜撰出来的“秘辛”。从某种程度上说,每一件艺术品的背后均有着鲜为人知的故事。而只有那些精于此道和博学多闻之人,才会有可能发现它们的“秘密”。

(作者为书画鉴赏家、自由撰稿人)

江渚风林图轴(纸本水墨)59.1×31.1厘米 元 倪瓒 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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