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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鹰:第二辑  莲花轮回

 寒江读舟 2014-08-14

等待莲花开放

 

夏天的时候,我特别喜欢看莲花。这一年的七月初,我和两位文友到衡阳西湖公园参观荷花展览。当我在这个公园的人工湖里看到那一片正在盛开的莲花时,我居然又想到了我的女儿溪溪。其时,溪溪已在她妈妈的腹内悄然生长了九个月。

自从到医院检查出妻子怀的是女儿时,我就一直将女儿看成了一朵莲花。我每次采访回来,一进门,妻子就甜滋滋地叫道:“溪溪又调皮了,溪溪又在踢腿了。”似乎我女儿能感应到父亲的离去和归来似的。每次回家,我总是特别喜欢抚摸妻子的肚皮。妻子的肚子就像一口很精致的、盛满了清水的池塘,那池塘里只开着一朵莲花。这朵莲花也像自然界中的莲花一样,在经历了寒冬的寂静之后,滋长出第一片胚芽,然后这胚芽又一天一天长成一个小小的莲花苞。清幽幽的池水里,这朵小小的莲花一听到外面有美妙的风声、音乐声,就会轻轻地摇摆,极力想舒展自己娇嫩的花瓣。抚摸着妻子的腹部,我的手指有种在池水中舞动的感觉,有时触摸到妻子的肚皮被女儿拱得一起一伏,就像清风吹皱一池碧水泛起的波浪,我便异常惊喜地对妻子说:莲花很快就要开放了,我们的溪溪一定是开得十分鲜艳的那一朵。

我常常想,我怎么就给女儿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呢?女儿出生时正值盛夏。盛夏中有一泓来自山涧的溪水,清澈、透明、晶莹。她没有河流里的大潮大浪,却又并不宁静;她来自于深沉的大山,那是生命中永不枯竭的本源。“溪”实在是一个充满了生命的宗教色彩的无比雅洁的字眼,拥有这样的名字,女儿的人生定然会山青水秀。

有这样一个即将出世的女儿,有这样一个像花苞一样静静地等待开放的女儿,我怎么不对莲花情有独钟呢?在西湖公园,我指着一朵很小很小的莲花苞对我的文友说:我觉得那朵莲花就是我的女儿。

 

守护莲花

 

女儿溪溪常常在午夜里醒来。

醒后的女儿总是发出很轻很轻的“嘤嘤”声,我和妻子闻声而起时,往往看见她正睁着一双美丽的小凤眼,一双刚刚长圆的小腿踢蹬不休,且双手乱舞,细腰一弯一扭,灵动轻巧,那情态俨然就像一只正在一泓山涧溪流中慢游的小青蛙。

女儿有时醒来也会哭,那哭声细细的柔柔的,就像春天的村口荡起的一股清风。将女儿环抱在怀,将这股怡人的清风拥入心窝,凝视女儿精致的小脸,顿觉这样的午夜将成为我生命中最经典的时光。

妻子本来就是一个温甜的女子,此刻,在午夜,当她从我怀里接过女儿,将她轻轻地捧在眼底,如我一样醉然,我就又一次看到了神圣得如莲池一样的产房。那一天,阵痛如尖锐的金属划在她生命的深处。可是,尽管在产床上痛得汗流浃背,而她却依然是满脸的灿烂,那样的画面让我时常想起莲池里某一株正在分蘖的荷莲。而我的女儿溪溪则更像从一座巍峨的大山里流出来的溪水,她一路要历经许多岩石的阻挡,要仔细辨认她初始的人生路途,最后好不容易才从这座伟大的山峰深处流了出来……就在这一个个宁静的午夜,每每看着妻子双手捧着小小的女儿,我就觉得,她正捧着一汪清澈纯净的溪水,捧着一朵刚刚出水的莲。

而任何一滴生命之水最初都来自女人这座人类最伟大的山,有了这一滴滴的水,才有了人类这个浩瀚的海洋。

女儿溪溪固然还不懂这些,因为她出生还不足两个月,她还是一朵初出水面的小小的莲花苞。这样的一朵小小的莲花,还需要我和妻子不分昼夜的精心守护。

 

莲花经典

 

从外地采访回来,走进书房,便看见了书房中那张描着许多抽象图案的婴儿床和正在小床上酣睡的女儿溪溪。

我的书房是向阳的,这让我常常可以看见阳光如水一样从窗外流进来,淹没我的书柜和书柜里那些五颜六色的书。我每月都要买回一些书,这些书很杂,门类很广,我总是凭自己的阅读兴趣将我十分喜欢的书视为我书房中的经典。

我很讨厌在书房里放任何杂物,也不喜欢别人进入我的书房,更不喜欢别人借走我书房里的任何一本书。我只希望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书房中的阳光里阅读或写作。可是,自从女儿溪溪降生以后,我便再也难以保持在书房里的这份恬静的心境了。我读书的时候总爱跑到卧室去看看婴儿床里的女儿,我甚至发展到不过去看看女儿就再也无心读书的程度。我最后终于悟到,女儿那幼小而又美丽的生命已为我营造了一个无比幽静、无比清雅、无比舒爽的读书境地,我已走进了这样的一个生命的深处,走进了由这样的一条新生命为我营造的无边无际的大静中。于是,有一天,我对妻子说,把溪溪推到我书房里去吧。妻子没想到我会做出这种明显要破坏书房宁静的决定,费解地看着我。我说,溪溪不会影响我的,她只会让我更加静心读书。

就这样,女儿的婴儿床便时常被我或妻子推进书房。然后,我就坐在女儿的身边,坐在女儿给予我的那份无与伦比的宁静中。好多次,我在读书时都会听到一种类似雏鸟鸣叫的声音,低头看,女儿正张着像初绽的花蕾样的小嘴在说着她来到人间后那最初的话语。这是一种特殊的语言,一种无需用任何文字去破译去诠释的人类最洁净的语言,一种在生命初始阶段表述生命欢乐的最鲜润最典丽的语境。女儿在与我说这些“话语”的时候一直满脸欢笑,她似乎为能进入她父亲的书房而感到心满意足。

阳光洒在女儿的婴儿床上,使这张有着抽象图案的小床看上去就像某本经典书的封面。如是的臆想让我心里一动:女儿不就是我书房中一本最经典的书吗?这委实就是一本莲花经典。现在,这部由生命意象构筑的经典之作就摆在我人生最显眼的位置,让我每天都忍不住要一页一页地去仔细研读。我能不能读好这本书呢?能不能透彻颖悟这本书无尽的内涵呢?对此,我一片茫然。阅读一个生命的成长过程,比阅读任何一本世界经典都要神秘和漫长!而我又怎么愿意草草地阅读我的女儿呢?

将脸俯向女儿精美的小脸,我不仅闻到了女儿身上那股奶的清香气息,还闻到了一股太阳的味道。窗外的阳光正好分外妩媚地涌进我的书房,洒在女儿身上,我看见女儿在阳光照耀下浑身都写满了令我无限亲切又无限陌生的文字。

 

莲花轮回

 

我怎么突然分外专注于这样一张旧照片了呢?

这张旧照片上共有四个人:我祖母、我母亲、我哥哥和我姐姐。我祖母走进这张照片时只有50出头,她穿一身在当时只有殷实的家庭才穿得上的绸缎衣裳,看上去像清朝贵族女子的装束,头发向后梳理,光洁的额头上没有一丝皱纹。祖母离世的时候是86岁,我当时还在韶山工作。我回来后祖母已经气若游丝,我抱紧祖母时,她很快就分辨出是我,万分艰难地叫了一声我的乳名,那一声轻微的叫声释放了祖母重病期间对我强烈的牵挂和最深的疼爱与依恋。母亲说祖母病得不省人事的时候居然还一遍遍地叫着我的乳名。我明知祖母已经苍老得就像一棵根须枯竭的古树,再也无法生还再也无法给我一片绿荫,却还十分固执地叫来医生给祖母输液,终于让祖母能回过一口气来说完她在这个尘世间最后的、最真的话语。祖母在我日夜守候她的第四个下午终于在我的怀里含着一串泪珠随秋风而去了。那一刻,连我自己也弄不懂,我竟然在那么悲伤的气氛里突然想到了我的降生。我降生的时候是祖母用那双柔韧有力的手把我接住的。祖母说我是坐着降生的,我们家乡叫“坐莲花”。我从此便知道自己的生命与莲花有着紧密的联系,而莲花又是佛的象征,因此我的生命之初就注定了有一种虔诚的成分存在。更重要的是我如莲的生命当时从母腹里出来时,居然有两个多小时不会啼哭,无声无息了无生气就像一朵被损坏了的莲花。祖母轻轻地抱住我托举我,像托举一朵娇嫩的莲花苞,然后静静地守候我。两小时后,祖母终于听到了我的第一声哭叫,那哭声就像莲花开放的声音。

如今凝视旧照片上的祖母,再想起三年前在我的怀里永远沉睡过去的祖母,我猛然惊悟:当初,是祖母用她宽厚温暖的怀抱迎接我来到这个世界,而祖母最后却又是在我刚刚长得结实的胸怀里走向了另一个世界。祖母和我用生命的怀抱完成了一种迎与送的关系,这种关系包含了一种无比深刻的人生意味,一种无与伦比的生命禅机,一种无法破译的关于生命的迎候与送别的必然定性。最初,是祖母守候我的生命如莲花般开放,而那个托举我艰难开放的人,最后却又在我的凝视下如残莲一般一点一点地凋谢,这其中所包含的禅学与玄机足以让我对生死轮回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和认知。

我将永远珍藏那张旧照片,珍藏祖母那旺盛绚丽的生命花期。

 

油  

 

老家火砖屋楼上那双油鞋是我祖父的遗物。

这是我们蒋氏家族中唯一的一桩文化见证。

这油鞋是由无数层布黏合制作而成。油鞋的鞋底将近一寸厚。这么厚的鞋底其实是用布做出来的。在制做中,每黏一层布就刷一层桐油,那桐油就是最好的黏合剂,布与布一粘合就再也撕不下来了,这样一层一层的粘合,就粘成了这么厚实的鞋底。那油鞋的鞋面也是由多层布黏贴制成的,每黏一层布也是刷上一层桐油。油鞋的鞋底钉了六颗食指粗的防滑铁钉。有了这几颗凸于鞋底的铁钉,下雨天穿了这油鞋走路便特别的牢实。

祖父就是穿了这样一双油鞋走过了他那旧文化人的一生的。

然而,祖父脚上的这双油鞋却并没有帮他很顺利地走到那座旧文化人该去的精神憩园。

祖父是我们蒋氏家族中读了最多诗书的人。祖父读书过目能诵。他最初在一所私塾读书,先生拿一把铁锥随意地往那用棉纸装订成的老版书上一扎,扎到哪一页,次日,他就能背诵到那一页。祖父这种灵性惊人的记忆力使得他在那家私塾从来没像其它学生那样受私塾先生戒尺击掌的惩罚。

在那位老私塾先生眼里,那顶系有一颗“铜顶”的“秀才帽”是绝对有可能戴在祖父头上的。

然而,祖父却连考几场都不第。

那段时间,祖父悲愤得脱下脚上的油鞋,换上了一双木屐。这木屐是一种用木板钉成的拖鞋,是大多供穷人和不识字的人穿的。

后来,教祖父诗书的那位老私塾先生又严厉喝斥他脱下木屐重新穿上了油鞋。老先生不愿他的得意弟子随意改写自己的身份。就这样,因为祖父的满腹经纶,在我家乡方圆数十里,他便被公认为是一位没戴“铜顶”的“秀才”。

再后来,那位老私塾先生故去,祖父就在我家老火砖屋里办起了私塾。从此,那些金黄的线装书便以黄金般的光泽镀亮了祖父曾一度黯淡的人生,祖父在一堆文化故纸里活得有滋有味。

几乎是每天清早和黄昏,祖父都要穿了那双油鞋,一手捋着长须,一手拿一卷线装书,行吟于我家门前的枣园里或枣园前那片水田之间。这些良田都是祖父用他教书赚来的一个个铜板买来的。祖父以收取最低的租金为条件将这些稻田租给村里的一些贫苦人家耕种,自己只精心耕作他那一方精神田园,那里有比水稻更诱人的风景。直到废除私塾,祖父才开始卖田度日。祖父除了卖田,再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让自己生存下去和养家糊口。作为一名旧文化人,他脚上那双笨拙而又隐含着一种非常丰富的文化意蕴的老油鞋,终究也无法帮他平稳地走好他的生命履程。

不久,祖父就随着那个时代的风尘一起走了,走进了他还没来得及读完的那些线装书里,再也没有回来……

只有这双遗留下来的油鞋,让我依稀看见那个特定时代的文化缩影。

 

 

辫  

我的祖父在穿着油鞋走过了那段旧文化人特有的风光岁月并卖完了他用办私塾赚回的钱买得的一丘丘良田之后,他居然不可救药开始吸鸦片。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可怜的祖母便留下我那在当时只有3岁的父亲,悄然离开了晓塘冲,离开了我们蒋氏家族。

不久,祖父去世了,父亲便被过继给了他的伯父伯母。伯父我还从没见过,据说是在我父亲还不到10岁他就死了,我的父亲其实就是他的伯母抚养大的。

因此,我的印象中,就只有这个祖母,一个与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女人。因为,这个祖母不仅是我所亲眼见到、共同生活了近30年的唯一的祖辈人,而且,这个祖母还用一种比岁月还幽深厚重的慈爱喂养大了我们5位兄弟姐妹。

在我的家族意识中,只有父亲的这位伯母才是我的亲祖母,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早热爱的女人。

这个与我没有血缘关系的祖母在成为我父亲的继母的时候,还只是个20出头的少妇。她没有像那个时代的女人那样去把自己的双脚缠得又小又尖,她是一双大脚板。我至今还留着一张祖母的照片,这也是祖母留给我的唯一一张她年轻时候的照片。这是一张黑白照,照片上的祖母已经有40多岁了,她穿着一件印花布对襟衫,一张椭圆型的脸,脸上的皮肤光洁而又饱满,显出几分羞涩又有几分恬静。祖母将她那条又粗又长的辫子盘成一个高高的髻,发髻上横插着一根纯银簪子,那发髻黝黑发亮,祖母就像一朵正在盛开的花朵,放射着一种中年女人特有的光芒。祖母坐在一把椅子上,她的后面站着我的父亲母亲和我的哥哥姐姐。那时,我和我的弟弟妹妹都还没有出生,这就是我们家最早的“全家福”。

不知是父亲的伯父还是祖母的原因,我这个祖母自己一直就没有生过孩子,这可能也是祖母年过40还是那么年轻漂亮的缘故吧。

祖母盘在头顶上的那根发髻常常引发我的许多怀想。我常常想象祖母刚嫁到我们晓塘冲,刚嫁给父亲的伯父时,她的那根长辫子一定是垂至腰际的。因为,我还见过祖母的长辫子,她就在我家那个老式衣柜的一只抽屉里,差不多有一米长,卷成一个大圈,上面似乎还有祖母的体温和她用茶枯水洗头发时留下的清香。看着这根又粗又长的黑辫子,我总是忍不住要用手很细心地去抚摩它。在抚摩这根被剪下来的黑辫子时,我极力想象我这位祖母嫁到我们蒋家时穿着大红绸缎衣襟、织着一根又粗又长又黑的发辫时的亮丽模样,极力想象年轻的祖母穿过屋门前那片大枣园走进我们蒋家槽门的情景,极力想象一个生命旺盛的女人一步一步走过她的一生的全过程……

我一直不知道祖母是什么时候剪下这根长辫子的,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把它剪下来。她是想让我们在看到她苍老的面容时让黑辫子连接我们的想象么?是用黑辫子向我们诠释生命的演绎过程么?

我非常痛悔我没有早些时候要我这位祖母解开这些悬念。因为,就在我漂泊到一座非常有名的旅游城市之后,祖母终于像一棵枯萎的老树一样落下了最后一片黄叶。祖母辞世之前,那根她一直珍藏着的黑辫子也突然不见了,这是祖母留给我的又一道新的悬念。

 

父亲是一条鱼

每值正月元宵前后和阳春三月,就是父亲最忙碌最苦累也最欢快的日子。在这段时日里,我家的客人简直络绎不绝。这些客人都是父亲的新老主顾。只要那些来向父亲求购鱼苗的客人将肩上的鱼盆、水桶、潲盆之类,往我屋门前的枣树坪里一放,父亲就会亲亲热热随随和和地为他们递上旱烟或劣级纸烟,接着将他们带到鱼池边,开始放水干池。父亲将那双树枝般干瘦的细腿浸进池水里,用手摸索着打开池里出水的竹筒上的木塞,那水就哗然泻入下面的水田。之后,父亲爬上岸,双腿冻得赤红赤红,同他的买主谈论与鱼有关的话题。那些朴实而生动的语言就像初春的阳光一样洒进客人们的心里,他们便感知父亲永远是个厚道的汉子,而非纯粹的生意人。

将一条条滚壮滚壮的鱼捉出来后,父亲就将它们集中在早就备好的鱼箱里。这些鱼箱都是父亲一针一线自己缝的。在这方面,他绝不要本来十分精于针线活的母亲插手。在鱼苗出售的这些时日里,母亲唯一能帮父亲忙的就是殷殷勤勤、喜笑颜开地在灶屋里转来转去,煮大锅大锅、鲜鲜嫩嫩的鲤鱼招待父亲的客人。父亲是从来不让来买鱼的客人空腹而归的。因此,家里的客人少则三五个,多则两三桌。那些巴掌大小的鲤鱼不是用碗装,而是用脸盆盛了端上桌尽客人一饱口福。

父亲做得最拿手的菜是生鱼片。但在我们晓塘冲,我们叫生鱼片为“鱼酢”。

尽管做过不知多少回这样的菜了,但父亲在制作过程中还是显得分外的认真和仔细。他先将那活蹦乱跳的草鱼或鲢鱼洗净去鳞,然后将一条条鱼剖开,掏空其内脏,再用清水洗净,连脏内那层呈灰黄色的薄皮也要用刀口刮尽。接着,父亲将鱼头和鱼尾切下来,只留下鱼的正身,将鱼的正身竖直切成窄窄的长条,再将这长条的鱼肉切成薄片;然后又将鱼肉片用泉水轻轻地漂洗一下,捞进早先架在脚盆或铁桶之上的米筛里。这时,父亲还要舀两瓢清水往米筛里淋泼,然后让鱼肉片在米筛里晾干水气,这样,初步的也是主要的工序就算完成了。

接下来,父亲便十分敏捷地将大蒜生姜切得细细的,一条3斤多的草鱼要切一饭碗这样的佐料。若是出辣椒的时候,父亲还要切一碗青红掺半的辣椒,这一青一红是为了讲究色鲜。忙完这些后,父亲便将晾干了水气的鱼肉片倒进一只脸盆里,然后,将我们自己酿制的酸醋倒小半瓶于盆内。这时,我们便能清晰地听见脸盆里发出“叭叭”的响声,这是鱼肉鱼刺被酸醋浸泡后发出的声音。待三五分钟过后,父亲又要将酸醋全部倒出来。最后,只见父亲将切好的生姜大蒜和辣椒或辣椒粉及黄豆粉一古脑全倒入盆内,再加上适量的盐,那黄豆粉是原先炒熟炒脆再用石磨磨好早就准备了的。将这一切同鱼肉片拌匀后,父亲便很自信地抓一块塞进嘴里,吃得有滋有味,那情态似乎是在炫耀他的手艺。

往往是,酒足饭饱之后,父亲才根据买主对鱼的尺寸、数额,心花怒放地开价出售鱼苗。在一阵友好的、不太经意的讨价还价后,父亲便依依不舍地将他一把草、一把肥精心喂养的各种鱼苗卖给了这些鱼客们。在这一时刻,只见父亲满脸的欢悦将往日的辛劳困倦镀得铮亮。

不过,待来家里求购的客人逐渐稀少后,那些经过反复挑选剩下的鱼苗便成了无人问津之物。于是,父亲只好一个一个地方去赶鱼市,大忠桥、白水、观音滩、潘家埠……这些小镇集市最近也离我的家乡十余里,远则三、四十里路程。父亲鸡叫头遍就起床放水干池,将鱼捉进鱼盆里,然后打着手电筒,顶着寒雾冷露去赶集。两只比米筛还要大的鱼盆将干瘦细小的父亲夹在中间,仿佛不是父亲挑着它们,而是他们拥着父亲在行进。父亲瘦弱的身影在黑沉沉的夜色里犹如那觅食的蝙蝠……

父亲就这样周而复始地踏着夜色匆匆地奔走于一个个鱼市。待到池里的鱼苗卖完,我家屋角落里早就积了一大堆已磨成草筋的烂草鞋……

 

 

这些,仅仅是父亲完成与鱼的不解之缘的第一个周期。接下来,父亲又要着手为三月小阳春必不可少的幼苗培殖而忙碌不休。父亲先是将空洞洞的鱼池里的淤泥清出来,清得干干净净,然后用锄头将池底刨得坦平,再用木制的“拍掌”使劲拍,将池底拍得光滑可鉴。经父亲精心修整的鱼池仿佛不是鱼池,而是一间一间亮堂堂的屋子。鱼池修好后,父亲就开始四处奔走于各家大小鱼场,购买那肉眼都难以看见的鱼种幼苗。父亲每次仍然挑着那宽大的鱼盆,那充满鱼腥味的大鱼盆仍然像夹一只细小的、负重的爬虫一样将父亲夹在中间……挑这种幼苗比挑那种长成几寸长的成年鱼苗难度更大,要时刻保持身子平衡,双腿要始终保持一种力度,否则就会水花四溅,那溅出的水里便全是细如针尖的幼鱼。因了这样的缘由,父亲每每将鱼苗挑回家,腰肢和双腿就酸疼得要命。我常常看见父亲将裤管扎得高高的,手捏一把杉树叶或“羊角刺”用力刷击自己细瘦的双腿,将双腿刷得血珠直冒,一片殷红……父亲说,这样一刷腿就不会胀痛难忍了。每次看到父亲用这种“土”办法残忍地治疗自己的腿关节老病,我只好闭上双眼,任泪水盈满眼眶……

买回所有的鱼苗后,父亲就开始像喂养婴儿般细心地喂养它们。按照自己长期积累的经验,父亲每天一大早就下到池里,用一只木耙将宁静的池水搅动,以增加鱼的活动力,然后泼洒肥水,早中晚三次,十分投入,十分精心。

这些幼鱼就这样在父亲的精细料理与守候中逐渐地长到寸许两寸粗细。待布谷鸟在我的家乡山野婉转啼鸣时,父亲便浴着三月的阳光和布谷鸟清丽的音韵悠然地端坐于屋前的枣园里,面前放一只盛了水的脚盆,盆面上铺一块大纱布,纱布里全是快活的小鱼。父亲用一只精致的小碗将盆里的鱼按照鱼种分门别类地舀进一只只鱼盆里。然后,再挑了鱼盆在暖融融的阳光下穿过一个又一个村庄和院落。就在父亲拖着悠长的声调沿村叫卖时,他的头顶上,布谷鸟的叫声也在春光里此起彼伏。

 

 

我没想到,到了1995年的秋天,父亲那如同阳春三月布谷鸟鸣叫般的叫卖声,竟然成了他撒在我家乡那些村庄里的一曲绝唱。这一年的秋天,我去冷水江参加一个新闻发布会。开完新闻发布会回到长沙已是第三天晚上八点钟。我万万没料到,夜间值班的同事会告诉我那样一个坏消息。我父亲这几天身体虽然一直很虚弱,可我从来就没想到他会突然就结束他那虚弱的生命。两个月前,我回去看望过我的父母,离家那天,父亲一直送我,送到他非常热爱的鱼池边还不愿转身。站在池畔,我看见养了大半辈子鱼的父亲倒映在水中的朦胧身影瘦小得就像一条鱼影。我那时怎么就没感觉到父亲已是一盏将要熄灭的油灯呢?我问同事我家里是什么时候打来电话的,同事告诉我,是在我去参加新闻发布会的那天上午,也就是我走出报社还不到两个小时的时候。放下电话,我决定当夜赶回家。但我明白,我是无法最后一次见到永远沉睡的父亲了……

 

 

从长沙赶回来已是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刚走到村口,我就看见我的家门口流动着一汪寒冷的秋水,水面上飘零着亲人们献给父亲的一朵朵残破的白花与纸幡。父亲就像一条沉睡的鱼一样静静地躺在这汪秋水里凝望这尘间至深至真的哀愁。在完成了生与死的轮回之后的父亲从此将在另一个世界饮尽我无法遏制的思念。我对父亲的怀念将成为父亲在那个永远宁静的世界里经久不绝的粮食……伫立村口,脑子里的这些凄绝的臆想使我不敢走近我的家,不敢走近母亲,不敢走近父亲的亡灵。如果不是长年的漂泊,我至少可以依傍父亲走完他生命中最后的分秒,至少母亲在父亲脑溢血病发时的惊慌和无助中可以扶着我的目光不至晕倒……我已然不能再用我的爱将父亲从那片寒冷的秋水里扶起来,但我必须用我歉疚的目光扶住母亲那颗浸满哀愁的心。我在一阵呜咽的秋风中走向我的家门,母亲把我抱在怀里失声痛哭并扶起我破裂的魂灵。我这时才觉得,我在突然苍老了许多的母亲面前竟然是这么的脆弱,我没有将母亲痛楚的心扶起,而母亲却在秋风萧瑟的家门口面对父亲的亡灵用一种无与伦比的母爱扶起了他那百孔千疮的流浪儿子!

 

 

我回来的时候终究没有最后见上父亲,我好想最后再读读父亲,读读父亲在生命的轮回路上是沧桑依旧还是宁静如莲。可是父亲却没能让我如愿,他就那样悄然地睡在那间很小很小的房子里再也听不见红尘秋水看不见红尘阳光……父亲走进了另一片水泽,走进了两千多年前的那片水泽,父亲站在两千多年前的那片水泽边和一位叫庄子的圣贤老人凝望着一条向他走近的鱼。父亲后来托梦给我,那条鱼就是他自己。

我没有将这个梦说与母亲听。我在一个月后的冬天顶着满头的雪花回到家门的时候,看着母亲依然隐含着忧伤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我就觉得我再也走不出母亲的微笑了。我应该回来好好呵护母亲这朵微笑,让母亲在含着微笑的睡梦中也梦见父亲化作一条水中游动的鱼,然后待母亲醒来我再告诉她:既然父亲是水里的一条鱼,只要这世上还有一滴水,父亲就永远活在水中。

祖母与鸡

 

我的祖母是位没有缠足的大脚板女人,她在80岁以前还经常到一座叫“大忠桥”的小镇去卖鸡崽。

那座小镇离我的家乡晓塘冲有10余里,从这一点可以充分证实,祖母在80岁以前是很健康的,她生命的大树上似乎还没有黄叶。

祖母总是在立春就开始将我们家里的破箩筐、破篓子和烂草席找出来洗净,并放在冬天的阳光下晒一两天。待春天一到,她就在破箩筐、破篓子里垫上稻草,铺上草席,精心制做孵鸡用的“抱鸡窝”。在我的家乡晓塘冲,人们都将孵化雏鸡说成“抱鸡崽崽”,叫孵化雏鸡的母鸡为“抱鸡婆”。那些被祖母一把米一把糠喂大喂肥的“抱鸡婆”似乎很有灵性,它们一见祖母做好了“抱鸡窝”,窝里放好了蛋,就一路欢唱来到祖母身边。于是,祖母就将这些骄傲的“产妇们”抱到那简陋的“产床”上,让它们用体温细心地孵化祖母酝酿了一个冬天的期待和希望。

春天的气息就那样从我家老火砖屋的木格窗口流进来,让我的老式房屋里充斥着一股暖意。

整个春天,祖母都像个接生婆一样一直就围着那几只抱鸡婆忙个不停。因此,好多个夜晚,半夜里醒来时,我常常看见祖母手拿一盏煤油灯蹲在“抱鸡窝”旁边,小心翼翼地翻动那些鸡蛋,而窝里的“抱鸡婆”也像温顺的产妇一样很默契地移动身子,发出轻声的、欢快的呻吟。有些“抱鸡婆” 也会在祖母翻动鸡蛋时猛然在她的手背上啄上一两口,不知是反感祖母在午夜惊扰了它们的美梦还是担心祖母捡走了鸡蛋。

就在这种暖融融的春意中,一只只鸡崽破壳出世,这些毛绒绒的、还沾着几缕血丝的小生命就像春天的一朵朵花蕾,在祖母的心里慢慢地开放。往往是三五天后,祖母就开始将这些鸡崽装进一个如同脸盆一样大小的圆形竹笼里,然后提到大忠桥镇上去卖。祖母卖完鸡崽总要买些油条、包子回来给我和弟弟吃。秧李上市的时候,祖母还会买回一些秧李让我们尝鲜。那时吃油条、包子、秧李对于我们来说还是很奢侈的事。因此,每次祖母去卖鸡,一到吃晌饭的时候,我和弟弟就会站在屋门前的枣子园边盯着祖母回家的那条路,没有看见祖母回来我们就不回家,一见祖母从对面岭上那个路口出来,我们就欢跑过去争抢祖母手里的鸡笼子。有一次,祖母分别给我和弟弟每人买了一件“海魂衫”。一年四季都穿家织粗布衣的我,在穿上蓝白相间的“海魂衫”的那一天,便在村里到处乱跑,不知有多神气!那是我自出生以来穿的第一件从商店里买回来的衣服。

从开春到初夏,祖母每到赶圩的日子就要去大忠桥小镇卖小鸡仔。在这一过程中,祖母的那双没有缠足的大脚板就发挥了很大的优势。她一早踏着春天的露珠去赶集,中午或下午又披一身春天的阳光安然无恙地回到家里。

春天的雨水多,祖母在这段日子里最害怕的就是打雷下雨。只要天上一打雷,她就会站在屋门前拖着长音“咯咯咯咯”叫唤,那些抱鸡婆一听到祖母的叫唤就会拖儿带女的跑回家。这些小鸡仔都是祖母不打算卖的,是要养大它们的。有时候,突然下起暴雨,祖母根本没来得及把她的鸡群叫回来,那雨水就把我们的村庄给严严实实的蒙住了,所有的树木和房子都成了灰蒙蒙的一片,远远近近只听到暴雨的吼叫声。那些在外面游游荡荡的鸡在这种突来的暴雨中肯定是无法回家的,这下可就急坏了我的祖母了。这时,祖母就会戴个斗笠提起一只鸡笼不顾一切地冲进暴雨中,一边咯咯咯咯地叫唤一边沿着那些堆放柴禾的旮旮旯旯到处寻找她心爱的鸡。这些鸡似乎也早就与祖母达成了一种默契,它们会在某个柴禾堆的空隙里卷缩着身子等待我的祖母把它们带回家。祖母只要一看见她的鸡,就仿佛看见了她的孙子们一样欣喜。然后弯下腰,将母鸡小鸡捧进鸡笼里,而且要一只一只地边捧边数,把鸡全都捧进鸡笼里之后,祖母还要在鸡笼里将那些鸡扒过来扒过去的反复清点,在确定确实没有丢掉一只鸡之后,才会提着鸡笼回家。

   

母亲与麻

每值收麻季节,母亲就要坐在屋檐前那片枣园里。金黄色的枣子花零零落落地撒在母亲的头上和衣襟上,从这种精致的花朵里散发的馨香就像母亲恬淡的心境一样美好而质朴。母亲的四周堆满了刚割回来的麻。这些灰绿的植物最后一次贪婪地吸吮着阳光和枣子花的馨香,然后被我的母亲用一根竹片利利索索地削除它们宽大鲜活的叶子。

于是,这些曾经在我家乡的坡地上那般生动那般茂盛过的植物,转眼间便成了一堆一堆纤瘦的秃秆。母亲紧接着又一根一根地撕下这些植物的皮层,然后分外娴熟地挥动手中的“割麻刀”,削去依附在上面的另一种淡绿而脆弱的表皮,最后留下一根根纤长柔韧的麻丝。母亲一丝不苟地将它们搭放在一根事先就架好了的竹篙或木杆上。于是,在经历了母亲一道道有程序有步骤的演化之后,金色的麻丝在和煦的阳光下便宛如一种朴素而高贵的精神一样,显示出某种金属般的亮丽。

麻,这种一度鲜活在我的乡村的平凡而朴素的植物,一旦经受了母亲或其它女人们的精心肢解,从此就成了一种实实在在的物质。在完成了对麻的生命改造这一细微的过程之后,母亲与麻的厮守相伴便不再停滞于家乡的枣园。辛劳了一个春秋的母亲,几乎整个冬季,都是静静地坐在屋里“夹麻”。母亲常常将一只“麻桶”放在面前,并在一只小碗里装一点柴灰。母亲每捻一片麻丝,都要蘸一点柴灰,然后将拇指与食指轻轻相搓,麻丝的两头就接上了。就这样一根一根地接,麻丝便连成了一脉似乎永无止境的悠长,并一圈一圈、一层一层地盘旋在脸盆大小的“麻桶”里,然后,母亲又将它们绕成一个个“球团”。

如此这般,麻的生命仿佛并没遭到砍伐、肢解,倒是在母亲的巧手下得到了再生与升华——因为母亲要将这些麻拿给一位织帐子的人织成蚊帐,用它来抵挡蚊虫、风雨和尘垢,用它来保护儿女们的肌体;或者,将它搓成一根根精美的麻索,去纳鞋底,纳成密密麻麻、结结实实的鞋底,我们再穿了这样的鞋去走我们虽然未知却又必须要走的路……只有到了这时,作为一种俭朴平凡的植物,麻的生命与灵性才真正地超越生与死的定界,凝成一种永恒的情结。

“呼——呼——”、“沙——沙——”,母亲用“割麻刀”削除那种脆薄的表皮时那类似于北方人吮面条的悠悠声韵,和她“夹麻”时手指与麻丝触弄搓揉的妙音,从此便穿越时空,犹如春天的雾光一样缭绕在我生命的沃野。

 

母亲是一尊佛

我是我母亲哭活的。

12岁那年,我患了慢性脑膜炎,在离家10余里的一家小医院住了一个多月,而其中的18天,我一直就处于昏死状态。

在我昏迷不醒靠输液维系生命的18个日日夜夜,母亲始终守候在我的床头泪流不止。由于怕影响其它病人,母亲只能像堵塞决堤的河水一样极力压抑自己的哭声和悲伤,因而那哭音便像一股寒冬冰封下的暗流,在母亲破碎的心灵里洄漩冲击。当我从一个很遥远很幽冥的地方摇摇晃晃地走回来时,我睁开眼睛看到母亲正在一颗一颗地掉泪却没听见她的哭声。母亲似乎根本没料到我这时会突然重新张眼看世界,母亲更无法解读这种生命奇迹产生的因果。在某种意义上,因果是一句佛语。可我母亲在勤劳和为善的全过程中似乎从来就没听到过一句佛语甚至根本不知道佛为何物。母亲对我奇迹般的死里逃生固然有她独有的理解,她将我这种生命奇迹看作是她和我父亲前世做多了好事。我后来长成男人又多次听到母亲这番话时,我只有深深地感动,而没有用任何医学方面的大道理对母亲解释这种现象。我不愿破坏母亲理解生命与死亡的那种朴素心情。我至今还记得母亲当时看着刚活过来的我绽开的笑容,那是我所见到的母亲笑得最开心最灿烂的时分。母亲用18个日日夜夜的泪水冲走了依附于我弱小生命之躯的死神,然后又用她一生中最富精典意味的笑容迎接我的再生……

这之后,尽管头痛仍未减轻,但我毕竟一天一天从那片阴沉沉的噩梦里走向了一片阳光地带而与死神的距离越来越远。

然而,就在我从这场灾难里挣扎出来时,另一场劫难却又悄然潜入了我的家庭。

那时,父亲饲养的鱼正待出售,但他为了照看我和放心不下整天以泪洗面的母亲,就和母亲一同在医院守候我,而无暇顾及家里那几池鱼苗,以至于就在我病愈出院的前几天,一场倾盆而下的春雨引发一场洪水将父亲的三口鱼池全淹没了,鱼池和水田化作一片水泽,数千条鱼种顷刻化为乌有。然而,因为我奇迹般的复活,当父亲和母亲带我回到家里面对这新的灾祸时,竟显得十分的平静。

这一年,为我治病加上鱼苗无售,我那个在当时还算得上殷实的家一下子就损失了两千多元,这对于当时的一个农家来说可是一笔很大的数目了为之,父亲在年终没钱上交队里的副业款,全家口粮全被扣除,我们家只得向别人借红薯充饥……

即便如此,母亲依然以我生命的失而复得而欣慰。母亲像个男人一样参加队里各种繁重的农活,每次队里车水,母亲收工时总是抢着将水车背回家。不过,也正因了母亲这股倔强和韧劲,母亲“吃”的工分同队里的男劳力一样高。母亲用眼泪把我哭活,然后她又用一个女人特有的顽强支撑着我们那个贫穷的家。而在这段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里,母亲却没流过一滴泪。母亲每天只管与队里的男人女人们一起出工一起收工,劳动时非常卖力,且一言不发,显得十分地沉静。母亲只想在这份沉默中以她的勤劳多换取一些工分多挣几粒粮食喂养我们几位兄弟姐妹还很不坚强的生命。母亲在劳动中的那分沉寂默然常常令我想到年年月月周而复始地敲击木鱼为他膝下的人儿祈祷的佛。佛的身心之静和母亲沉静坚韧的生命,足以化解尘间任何劫难。

一个星期天的中午,我正在客厅里独饮,琼突然从厨房里跑出来惊喜地叫喊:“妈妈来了,快去接妈妈。”我抬头往门外一看,果然看见妈妈挑着两个沉甸甸的“蛇皮袋”走进了我们这幢宿舍大院。我赶紧开门去接母亲肩上的担子,母亲却不让我挑,说:“你好久没挑担子了,80多斤哩,你挑不动的。”我一听差点就要掉眼泪,我强行从母亲的肩上把担子接过来,感觉这份母爱重得像一座山。

母亲挑来的“蛇皮袋”里分别装着一袋桔子和一袋红薯。

母亲说,她挑着这80多斤重的担子从老家赶到姐姐家附近的停车点搭车,10多里的路程气都没歇一口,挑到姐姐家时,衬衫都湿透了。望着母亲满脸皱纹里的细密汗珠,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琼拿来毛巾替母亲擦干汗珠,偎着母亲,轻细地说道:“妈妈,你到了县城,怎么不叫摩托车送来呢?”母亲说:“坐摩托车又要花两块钱,反正这点东西我挑得动。”母亲的话让我心里酸酸的。为节省这两块钱,母亲居然不顾自己已是一位65岁的老人了!

我和琼要重新为母亲做菜,母亲却执意要吃剩菜,说剩菜这么多,不吃完太可惜。母亲边吃饭边说:“我今年买了200多斤桔子,都用保鲜药洗过,用薄膜纸包扎好了。我以后会陆续带来给琼妹崽吃。”我知道,母亲买这么多桔子储藏,是因为琼喜欢吃桔子。琼很孝敬我母亲,母亲对她这位当警官的儿媳妇更是疼爱有加。母亲常常在村里非常自豪地对人夸琼如何孝敬她,说村里的媳妇们没哪个可以与她这位媳妇比,弄得村里人又嫉妒又羡慕。

母亲在我们家这些天,每餐饭后就争着洗碗,琼若想去洗,母亲就很生气,说洗碗把琼的手弄粗了,不好看,还说洗碗会弄脏琼的警服。母爱是不需要逻辑的。听母亲把琼的职业看得那么崇高、那么神圣,看母亲那般疼爱她的警官儿媳,我感到母亲那质朴得像她挑来的红薯和桔子一样的慈爱里,充溢着一股无法抗拒的热流。

从那以后,我就没再让母亲回我的老家晓塘冲了,我把母亲留在了我工作的这个小县城。我知道母亲如果回去了,她还会干很多农活的。我不愿意要母亲再那么累下去了。我小时候得的那场病,已经流干了母亲的眼泪,我得让我的母亲晚年的生活多一些欢笑。

母亲来了不久,我们就买了新房,然后,我的女儿溪溪就像条鱼一样从她妈妈的肚子里游了出来。有了这条鱼,屋里就好像储满了春水,到处都荡漾着欢快的波浪。母亲一天基本上就在围着这条小鱼忙碌,她把对我的那份佛心又用在了我女儿身上。到了女儿会吃米饭的时候,母亲就更加忙碌了,女儿的一餐饭,她要喂两三个小时,凉了就去加热,这样反反复复要加热还几次。有时女儿含着一口饭就要含十多分钟,母亲就得等着她把那口饭咽下去才接着喂。女儿吃饭会在房里乱跑,母亲就端着那碗饭跟着她在房里转圈,那情形就像是一只老鸟在给一只幼鸟喂食,更像一道佛光在追随着一朵刚刚开放的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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