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诗余话(68):守旧出新辨与《牡丹亭》之集句
歌诗能复兴乎?有极端悲观的,说千载文脉已断,绝无起死的可能了。有极端乐观的,说盛世必有佳音,文采风流是铁铁的了。不过乐观者也有悲鸣,就是现今守旧的多,不向出新努力,那意思,似乎是怪罪好歌诗者不走正道儿呢。可是鼓吹出新者之诗作,往往是既无旧趣,也无新意,这是咋回事呢?我疑心,所谓出新,不过是藏拙的计策罢了。
无继承,即无发展,这是常理,鼓吹出新者也是承认的吧。不过,他们似乎觉着,自己的继承已经足够了,可以肆意驱驰了。无学之恶果,就是搞不清新旧的关系,就算粗通新旧的关系,也搞不清新旧的比例。有人以为李杜出新多多,也就壮了自己的胆魄,其实李杜守旧百尺,出新不过一步,何尝是新高峰?旧峰顶上一松一柏而已。
歌诗复兴是很难的,虽然现实的新材料很多,可是旧方法掌握得极差,把好材料都糟蹋了,较之微博之横流,宜乎羞红颜面。习旧与袭旧,是一切文学艺术之基础,搞透了,新意自然来找你。齐白石有所谓衰年变法,他要是没学好石涛、朱耷、郑板桥的旧法,就没的可变。张大千也是出新而后死,可他是从临摹敦煌起家的,正是守旧高手。若有君子,还是抱着复兴的宏愿,我劝您呐,还是踏踏实实地参加守旧党吧。武艺没练好,就要入镖局,不可取,山贼是很残忍的滴。
临川汤先生作《牡丹亭》,每出末用集句小诗作总结。这些诗,也谈不上多精彩,说明不了作者的才情,它们只能说明,汤先生对于旧歌诗,是极为精熟的。文学素养啊,是为才子,娶了人性解放之佳人,遂生四梦宁馨儿。辑录诸集句,以备详考:
第二出《言怀》
门前梅柳烂春晖,(张窈窕)梦见君王觉后疑。(王昌龄)
心似百花开未得,(曹松)托身须上万年枝。(韩偓)
第三出《训女》
往年何事乞西宾,(柳宗元)主领春风只在君。(王建)
伯道暮年无嗣子,(苗发)女中谁是卫夫人?(刘禹锡)
第四出《腐叹》
世间荣乐本逡巡,(李商隐)谁睬髭须白似银?(曹唐)
风流太守容闲坐,(朱庆馀)便有无边求福人。(韩愈)
第五出《延师》
门馆无私白日闲,(薛能)百年粗粝腐儒餐。(杜甫)
左家弄玉惟娇女,(柳宗元)花里寻师到杏坛。(钱起)
第六出《怅眺》
应念愁中恨索居,(段成式)青云器业俺全疏。(李商隐)
越王自指高台笑,(皮日休)刘项原来不读书。(章碣)
第七出《闺塾》
也曾飞絮谢家庭,(李山甫)欲化西园蝶未成。(张泌)
无限春愁莫相问,(赵嘏)绿阴终借暂时行。(张祜)
第八出《劝农》
闾阎缭绕接山巅,(杜甫)春草青青万顷田。(张继)
日暮不辞停五马,(羊士谔)桃花红近竹林边。(薛能)
第九出《肃苑》
东郊风物正薰馨,(崔日用)应喜家山接女星。(陈陶)
莫遣儿童触红粉,(韦应物)便教莺语太丁宁。(杜甫)
第十出《惊梦》
春望逍遥出画堂,(张说)间梅遮柳不胜芳。(罗隐)
可知刘阮逢人处?(许浑)回首东风一断肠。(韦庄)
第十一出《慈戒》
风雨林中有鬼神,(苏广文)寂寥未是采花人。(郑谷)
素娥毕竟难防备,(段成武)似有微词动绛唇。(唐彦谦)
第十二出《寻梦》
武陵何处访仙郎?(释皎然)只怪游人思易忘。(韦庄)
从此时时春梦里,(白居易)一生遗恨系心肠。(张祜)
第十三出《诀谒》
此身飘泊苦西东,(杜甫)笑指生涯树树红。(陆龟蒙)
欲尽出游那可得?(武元衡)秋风还不及春风。(王建)
第十四出《写真》
眼前珠翠与心违,(崔道融)却向花前痛哭归。(韦庄)
好写妖娆与教看,(罗虬)令人评泊画杨妃。(韩偓)
第十五出《虏谍》
线大长江扇大天,(谭峭)旌旗遥拂雁行偏。(司空图)
可胜饮尽江南酒?(张祜)交割山川直到燕。(王建)
第十六出《诘病》
柳起东风惹病身,(李绅)举家相对却沾巾。(刘长卿)
遍依仙法多求药,(张籍)会见蓬山不死人。(项斯)
第十七出《道觋》
紫微宫女夜焚香,(王建)古观云根路已荒。(释皎然)
犹有真妃长命缕,(司空图)九天无事莫推忙。(曹唐)
第十八出《诊祟》
绿惨双蛾不自持,(步非烟)道家妆束厌禳时。(薛能)
如今不在花红处,(僧怀济)为报东风且莫吹。(李涉)
第十九出《牝贼》
群雄竞起向前朝,(杜甫)折戟沉沙铁未销。(杜牧)
平原好牧无人放,(曹唐)白草连天野火烧。(王维)
第二十出《闹殇》
魂归冥漠魄归泉,(朱褒)使汝悠悠十八年。(曹唐)
一叫一回肠一断,(李白)如今重说恨绵绵。(张籍)
第二十一出《谒遇》
乌纱巾上是青天,(司空图)俊骨英才气俨然。(刘长卿)
闻道金门堪济美,(张南史)临行赠汝绕朝鞭。(李白)
第二十二出《旅寄》
三十无家作路人,(薛据)与君相见即相亲。(王维)
华阳洞里仙坛上,(白居易)似近东风别有因。(罗隐)
第二十三出《冥判》
醉斜乌帽发如丝,(许浑)尽日灵风不满旗。(李商隐)
年年检点人间事,(罗邺)为待萧何作判司。(元稹)
第二十四出《拾画》
僻居虽爱近林泉,(伍乔)早是伤春梦雨天。(韦庄)
何处邈将归画府?(谭用之)三峰花半碧堂悬。(钱起)
第二十五出《忆女》
曾伴残蛾到女儿,(徐凝)白杨今日几人悲。(杜甫)
须知此恨消难得,(温庭筠)泪滴寒塘蕙草时。(廉氏)
第二十六出《玩真》
不须一向恨丹青,(白居易)堪把长悬在户庭。(伍乔)
惆怅题诗柳中隐,(司空图)添成春醉转难醒。(章碣)
第二十七出《魂游》
心知不敢辄形相,(曹唐)欲话因缘恐断肠。(天竺牧童)
若使春风会人意,(罗邺)也应知有杜兰香。(罗虬)
第二十八出《幽媾》
浩态狂香昔未逢,(韩愈)月斜楼上五更钟。(李商隐)
朝云夜入无行处,(李白)神女知来第几峰?(张子容)
第二十九出《旁疑》
烟水何曾息世机!(温庭筠)高情雅淡世间稀。(刘禹锡)
陇山鹦鹉能言语,(岑参)乱向金笼说是非。(僧子兰)
第三十出《欢挠》
应陪秉烛夜深游,(曹松)恼乱春风卒未休。(罗隐)
大姑山远小姑出,(顾况)更凭飞梦到瀛洲。(胡宿)
第三十一出《缮备》
夹城云暖下霓旄,(杜牧)千里崤函一梦劳。(谭用之)
不意新城连嶂起,(钱起)夜来冲斗气何高。(谭用之)
第三十二出《冥誓》
梦来何处更为云?(李商隐)惆怅金泥簇蝶裙。(韦氏子)
欲访孤坟谁引至?(刘言史)有人传示紫阳君。(熊孺登)
第三十三出《秘议》
湿云如梦雨如尘,(崔鲁)初访城西李少君。(陈羽)
行到窈娘身没处,(雍陶)手披荒草看孤坟。(刘长卿)
第三十四出《诇药》
还随女伴赛江神,(于鹄)争奈多情足病身。(韩偓)
岩洞幽深门尽锁,(韩愈)隔花催唤女医人。(王建)
第三十五出《回生》
天赐燕支一抹腮,(罗隐)随君此去出泉台。(景舜英)
俺来穿穴非无意,(张祜)愿结灵姻愧短才。(潘雍)
第三十六出《婚走》
偷去须从月下移,(吴融)好风偏似送佳期。(陆龟蒙)
傍人不识扁舟意,(张蠙)惟有新人子细知。(戴叔伦)
第三十七出《骇变》
丘坟发掘当官路,(韩愈)春草茫茫墓亦无。(白居易)
致汝无辜由俺罪,(韩愈)狂眠恣饮是凶徒。(僧子兰)
第三十八出《淮警》
日暮风沙古战场,(王昌龄)军营人学内家妆。(司空图)
如今领帅红旗下,(张建封)擘破云鬟金凤凰。(曹唐)
第三十九出《如杭》
良人的的有奇才,(刘氏)恐失佳期后命催。(杜甫)
红粉楼中应计日,(杜审言)遥闻笑语自天来。(李端)
第四十出《仆侦》
寻得仙源访隐沦,(朱湾)郡城南下是通津。(柳宗元)
众中不敢分明说,(于鹄)遥想风流第一人。(王维)
第四十一出《耽试》
泽国江山入战图,(曹松)曳裾终日盛文儒。(杜甫)
多才自有云霄望,(钱起)其奈边防重武夫。(杜牧)
第四十二出《移镇》
隋堤风物已凄凉,(吴融)楚汉宁教作战场。(韩偓)
闺阁不知戎马事,(薛涛)双双相趁下残阳。(罗邺)
第四十三出《御淮》
日日风吹虏骑尘,(陈标)三千犀甲拥朱轮。(陈陶)
胸中别有安边计,(曹唐)莫遣功名属别人。(张籍)
第四十四出《急难》
不为经时谒丈人,(刘商)囊无一物献尊亲。(杜甫)
马蹄渐入扬州路,(章孝标)两地各伤无限神。(元稹)
第四十五出《寇间》
海神东过恶风回,(李白)日暮沙场飞作灰。(常建)
今日山翁旧宾主,(刘禹锡)与人头上拂尘埃。(李山甫)
第四十六出《折寇》
隔河征战几归人?(刘长卿)五马临流待幕宾。(卢纶)
劳动先生远相访,(王建)恩波自会惜枯鳞。(刘长卿)
第四十七出《围释》
干戈未定各为君,(许浑)龙斗雌雄势已分。(常建)
独把一麾江海去,(杜牧)莫将弓箭射官军。(窦巩)
第四十八出《遇母》
想象精灵欲见难,(欧阳詹)碧桃何处便骖鸾?(薛逢)
莫道非人身不暖,(白居易)菱花初晓镜光寒。(许浑)
第四十九出《淮泊》
万里沙西寇已平,(张乔)东归衔命见双旌。(韩偓)
塞鸿过尽残阳里,(耿湋)淮水长怜似镜清。(李绅)
第五十一出《榜下》
榜题金字射朝晖,(郑畋)独奏边机出殿迟。(王建)
莫道官忙身老大,(韩愈)曾经卓立在丹墀。(元稹)
第五十二出《索元》
一第由来是出身,(郑谷)五更风水失龙鳞。(张曙)
红尘望断长安陌,(韦庄)只在他乡何处人?(杜甫)
第五十三出《硬拷》
夜读沧州怪亦听,(陆龟蒙)可关妖气暗文星。(司空图)
谁人断得人间事?(白居易)神镜高悬照百灵。(殷文圭)
第五十四出《闻喜》
往事闲征梦欲分,(韩溉)今晨忽见下天门。(张籍)
分明为报精灵辈,(僧贯休)淡扫蛾眉朝至尊。(张祜)
第五十五出《圆驾》
杜陵寒食草青青,(韦应物) 羯鼓声高众乐停。(李商隐)
更恨香魂不相遇,(郑琼罗) 春肠遥断牡丹亭。(白居易)
千愁万恨过花时,(僧无则) 人去人来酒一卮。(元稹)
唱尽新词欢不见,(刘禹锡) 数声啼鸟上花枝。(韦庄)
2014.1.31.欢迎浏览,谢绝回帖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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