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园散记【邓婉莹】
沈园自古伤心地,有人忘而却步,有人心心念之,在我,既然到了绍兴,也不能免俗得要去凭吊一番。 新建的陆游纪念馆中有座雕像,骏马扬蹄,回首嘶鸣,料峭的线条泛着冰冷的金属色,正如一个激烈而遥远的梦。莫名想起母校楼前的“驴背诗思”:瘦削的驴背上,老者身披蓑衣,低首沉吟,据说出自郑綮的“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却一度被我误作陆翁的“细雨骑驴入剑门”,并且很长一段时间,提起陆游,我脑海中浮现的,就是那个驴背上忧心忡忡的瘦老头。 是的,如果没有《钗头凤》,没有沈园的那些诗歌,陆游在我的印象里,就是“铁马秋风大散关”的沉郁肃穆,和“小楼一夜听春雨”的闲适沉静,即使偶有“醉入东海骑长鲸”的飞扬跳脱,如赵翼所说,“看似奔放实则谨严”,骨子里,还是儒家的严谨有度。记得初次听到陆唐的故事,很是不解,若论悲惨,《孔雀东南飞》中双双殉情的两位似乎更甚,真实与否不说,至少还轰轰烈烈抗争了一把,有理想有热情的大好青年陆游,居然就这么屈服了。此时此刻,对着眼前的铁马冰河,突然有些了悟,也许正是那些一生不曾放下的抱负,那些从小耳濡目染的儒家思想,让他无法做出更激烈、更出格的反抗。不孝忤逆、沉湎私情,这些帽子扣下来,总归是抹不去的黑历史。和林妹妹情投意合的宝哥哥可以耻谈“仕途经济”,与琬表妹山盟海誓的游表哥却不可能抛下“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政治理想,壮志满怀的年纪,个人的情情爱爱更容易被割舍,只有在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后,才会后悔,在经历了人世浮沉、复得复失后,才会怀念,所以那些沈园的诗,几乎都是老年所作,少年情事老来悲,大抵如是。 走走停停,不经意就看到那块题壁,站在斑驳的墨痕前,想到唐琬的郁郁而终,再多的无奈悔恨都显得苍白。无亏大节,有负佳人,对陆游墙上留书的举动,我是腹诽多于感动的,如果对方过得不好,无疑雪上加霜,如果对方归于平静,难免横生波澜,既然无法改变什么,何必逞一时之情。两首《钗头凤》,更喜欢唐琬的和词,一句“病魂常似秋千索”,愁肠百转,让我很想穿越过去摇醒她,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如惜取眼前人,你家那位赵士程也是温柔敦厚饱读诗书情深意重,何必困于过去甚至赔上性命?然而情之一字,本无道理无言,不负初衷,不违本心,这段感情里,唐琬是真正的至情至性,旁观如我,也无权去评说。再说陆游,若真是克己守礼到极致,如路人般风轻云淡,对唐琬的打击也许更大吧。一阕《钗头凤》,十年相思情,至少,不是一个人的独角戏。 又其实,真正的题壁早已湮灭,种种妄语,不过是千年后一个路人的臆测,流连太久,不觉就到了闭园时间,管理员大爷中气十足地把我赶了出去,仓促间远远回望了一眼,四下无人,孤零零的石壁默然伫立在那里,满地黄叶,恰被阵风卷起一片,打了个旋儿,不知飘到哪里去了。【《新民晚报》20140505A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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