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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赏??析

 zcm1944 2014-09-05

宋  词  赏  析

宋  词  赏 

 

第一部分  词的发展概述

一、唐五代词:

词,又称曲或曲子,原是配合燕乐而创作的歌辞。燕乐,是随着隋的统一而兴起的一种汉民族音乐和少数民族以及外来音乐交融而产生的新的音乐。

     “敦煌曲子词”是词初期阶段民间创作的产物,以晚唐五代居多,但也有初盛唐时期的作品。其作者阶层众多,作品题材广泛,内容十分丰富。产生于民间的曲子词,早在盛唐时便引起了诗客文士们的学习创作的兴趣。现存最早的文人词,学术界一般认为是盛唐大诗人李白的《菩萨蛮》和《忆秦娥》。中唐有张志和、韦应物、戴叔伦、王建、刘禹锡、白居易等一批诗人,都留下了词作。这些词体制比较短小,大都是令词。晚唐五代,词已相当成熟,出现了词史上第一位以词著称的大词人温庭筠。五代时期,与西蜀词遥相呼应的是南唐词,时代稍晚,主要有“二主一相”,即中主李璟、后主李煜、宰相冯延巳。成就最高的为李煜。

     总之,萌芽于隋唐之际的词,在唐代民间的沃壤中开出了鲜艳的花朵;盛唐、中唐文人已染指填词,渐成风气;及至晚唐五代,词已经相当成熟,作为韵文中一种独立的新体,在诗坛上争得了一席之地。

 

二、北宋词:

踏上两宋词坛,放眼望去,满目青山,遍地英雄。数不尽的名家辈出,说不尽的名篇如云;词风多样,流派纷呈,局势开张,气象恢宏,出现了空前繁荣的鼎盛局面。据《全宋词》及《全宋词补辑》所收,词家达一千四百余家,词作逾两万首,词坛上硕果累累,蔚为大观,成就辉煌,终于像有唐一代文学代表的唐诗一样,成为有宋一代文学的代表。唐诗宋词,在中国韵文天地里恰如双峰对峙,成为两座巍峨的历史丰碑;又似两水分流,灌溉着后世文学的万顷良田。

    北宋的词,大致可分为四个时期:第一个时期以晏殊、欧阳修为代表;第二个时期以柳永为代表;第三个时期以苏轼为代表;第四个时期以周邦彦为代表。南北宋之交的杰出词人为李清照。

 

三、南宋词:

靖康(1126-1127)之变,徽、钦二宗被虏;高宗南渡,在临安建立了南宋王朝。中原沦陷,干戈遍地,山河破碎,哀鸿遍野,在这风云激荡、战火长燃的时代中,词坛上雄风劲吹,章节高昂,回荡着抗战驱敌、铁马金戈的爱国主义强音。像民族英雄岳飞那样“壮怀激烈”、高唱《满江红》(怒发冲冠);像张元干为因反对和议而为被贬的胡铨送行时所作的《贺新郎》(梦绕神州路),痛问“万里江山知何处?”“目尽青天怀今古”;像陆游词中所充满的“匹马戍梁州”、“气吞残虏”的豪情;像张孝祥悲愤地在建康留守宴上赋《六州歌头》(长淮望断),致使主战派大臣张浚伤心罢席;等等。这些慷慨悲凉、骏发踔(chuō)厉的优秀爱国词作,一起汇成了南宋词坛上爱国主义的主旋律。在这震荡着风雷之音的威武雄壮的交响乐中,辛弃疾以如橼巨笔谱写了最高昂的乐章。

    南宋后期,词坛上讲究格律的风气日渐兴起,其代表人物就是姜夔。元兵南侵直捣临安,南宋王朝很快灭亡。在宋元词坛上以文天祥为首的爱国诗人唱出最后尾音;以咏物词著称的史达祖、王沂孙、张炎等遗民词人,以词寄托亡国之痛。

 

第二部分  北宋前期作家

一、晏殊:

晏殊为北宋初期婉约派的重要词人,为北宋第一个时期的代表人物之一,著有《珠玉词》。宋仁宗时官至宰相,所作多闲情逸致,然笔调清婉,风格闲雅蕴藉。在一些看似平淡的小词里,也时时体现出他那份极为细微敏锐而又富有诗意的感受,给人哲理性的启示。

 

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赏析:

《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是一首流连光景、抒发暮春情怀之作。(P12)全词意致缠绵,却不见雕琢之迹,所叙清歌、美酒、天气、亭台、落花、归燕、小园,无一不给人和缓恬然的感受。景物当中蕴涵着词人的种种情愫,在看似平淡的语气中又别有一番意蕴深长的哲理思索,读来自然婉媚,情韵动人。

开篇写词人把酒听歌的情境。面对同旧日一样的暮春天气,一样的亭台楼阁,词人忍不住喟叹:“夕阳西下几时回?”当黄昏中美丽的夕阳渐渐沉落,令人感到许许多多美好的人、美好的事与美好的情一如悠悠流逝的时光,将永不重现。这里词人所感已扩展到整个人生的变幻无常,也是词人从平淡的客观事物中看到了深刻的宇宙哲理后发出的感慨。

    下片“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对仗工巧流利,是全词的精华所在,被后人赞誉为“天然奇偶”(杨慎《词品》)。其中透露着惋惜与欣慰交织的复杂心情。由无可奈何的落花与似曾相识的归燕,词人领悟出大自然生命循环的永恒:美好的事物一旦消逝便难以挽回,但在消逝的同时,还会有其他美好的事物再现。这是词人对大自然客观规律的一种通达的看法,也是对现实生活澄明圆融的观照,因此对于眼前景物的改变、人事的无常,词人并无激烈的悲慨之情,而是在“小园香径独徘徊”,在淡淡的感伤之中仍有一种清明淡泊的思致,于人生无常里也体会到宇宙间永恒的循环。

 

    二、欧阳修:

欧阳修字永叔,号醉翁,晚号六一居士,庐陵(今江西吉安)人,累官至翰林学士,枢密副使,参知政事。为官直言敢谏,关心民生疾苦,又是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领袖。诗词文俱负盛名,散文成就最著。词属婉约派,为北宋词坛第一个时期的代表人物之一。

 

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赏析:

《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词写闺怨。

    此词词风深稳妙雅。所谓深者,就是含蓄蕴藉,婉曲幽深,耐人寻味。此词首句“深深深”三字,前人尝叹其用叠字之工;此特拈出,用以说明全词特色之所在,即景写得深,情写得深,意境写得深。

    景深:二三句“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似乎在我们眼前出现了一组电影摇镜头,由远而近,逐步推移,逐步深入。随着镜头所指,我们先是看到一丛丛杨柳从眼前移过。“杨柳堆烟”,说的是早晨杨柳笼上层层雾气的景象。一个“堆”字,写出了杨柳之密、雾气之浓。接着镜头摇向庭院,摇向帘幕。这帘幕不是一重,而是一重又一重,是无重数即无数重。一句“无重数”,令人感到这座庭院简直是无比幽深。可是词人还没有让读者看到人物所在的地点。先说一句“玉勒雕鞍游冶处”,宕开一笔,把读者的视线引向她丈夫那里,然后折过笔来写道:“楼高不见章台路”。原来这词中女子正独处高楼,她的目光正透过重重帘幕,堆堆柳烟,向丈夫经常游冶的地方凝神远望。这种写法叫做欲扬先抑,做尽铺排,造足悬念,然后让人物出场,如此便能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情深:此词将女主人公的感情层次挖得很深,并用工笔将抽象的感情作了细致入微的刻画。词的上片着重写景,但“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王国维《人间词话》),在深深庭院中,人们仿佛看到一颗被禁锢的与世隔绝的心灵。词的下片着重写情,雨横风狂,催送着残春,也催送女主人公的芳年。她想挽留住春天,但风雨无情,留春不住。于是她感到无奈,只好把感情寄托到命运同她一样的花上:“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这两句包含着无限的伤春之感。第一层写女主人公因花而有泪。此刻女子正在忆念走马章台的丈夫,可望而不可见,眼中唯有在狂风暴雨中横遭摧残的花儿,由此联想到自己的命运,不禁伤心泪下。第二层是写因泪而问花。泪因愁苦而致,势必要找个发泄的对象。这个对象此刻已幻化为花,或者说花已幻化为人。于是女主人公向着花儿痴情地发问。第三层是花儿竟默默无语。第四层是花儿不但不语,反而象故意抛舍她似地纷纷飞过秋千而去。人儿走马章台,花儿飞过秋千,有情之人,无情之物对她都报以冷漠,她怎能不伤心呢?

意境深:词中写了景,写了情,而景与情又是那样的融合无间,浑然天成,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意境。词人刻画的意境也是有层次的。从环境来说,它是由外景到内景,以深邃的居室烘托深邃的感情,以灰暗凄惨的色彩渲染孤独伤感的心情。从时间来说,上片是写浓雾弥漫的早晨,下片是写风狂雨暴的黄昏,由早及晚,逐次打开人物的心扉。过片三句,近人俞平伯评曰:“‘三月暮’点季节,‘风雨’点气候,‘黄昏’点时刻,三层渲染,才逼出‘无计’句来。”(《唐宋词选释》)结句更臻于妙境,花儿含悲不语,反映了词中女子难言的苦痛;乱红飞过秋千,烘托了女子终少同情之侣、怅然若失的神态。而情思之绵邈,意境之深远,尤令人神往。

 

三、王安石:

王安石字介甫,晚号半山,两度为相,推行新法,因反对者甚多,又两度辞相,后被封为荆国公。散文雄健峭拔,为“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诗歌遒劲清新,名重当世;词作不多但风格高峻,颇受推赏。

 

王安石《桂枝香》[登临送目]赏析:

《桂枝香》[登临送目]是王安石在金陵登临览胜,有感于六朝盛衰旧事,以古讽今写下的名篇。

《桂枝香》[登临送目]是一篇怀古之作。其最堪玩味之处在于作者不是简单地重复装腔作势的语意、客观地感叹兴亡,而是以政治家的眼光审视历史,认为对于六朝兴亡,不能“漫嗟”,而要从政治上加以变革,汲取教训,免蹈覆辙。

    词的上片起头三句写登临所见,总括金陵秋景。以下便以长江为核心,有层次地将登临所见的“晚秋”景致一一展现出来。“千里澄江”二句总写江景,是远镜头的鸟瞰;“征帆去棹”二句将视点移近,直对江中,是近景微观的描写,“彩舟云淡”三句于空间转换之外,更重时间的推移,从宏观角度描摹黄昏景致。

下片抒怀。“念往昔,繁华竞逐”,以有力的提顿开启咏怀往事的主题。正是在这同一方土地上,千百年来重复了多少因贪图享乐而灭国亡身的故事!这是怎样的悲哀啊!思接千载,作者不禁心潮翻涌。六朝旧事随同江流一去不返,只留下眼前清冷的烟雾笼罩着凄碧的衰草,在人事无常、江山依旧的对比中作者分明经历着无可奈何的痛楚。人人都知道悲剧发生的原因,人人又都在情不自禁地制造着悲剧,这一切又是因为什么?那支曾伴陈后主荒淫亡国的《玉树后庭花》,此时还在歌女们口中传唱。结尾处,作者以无限精警的笔触将悲古之情与对现实政治的思考相联系,使这首词具有了鲜明的现实针对性,充分展示出王安石作为杰出政治家的明睿识见。

 

    四、柳永:

柳永原名三变,字耆卿,是北宋第二个时期的代表,也是第一个大量写作慢词的作家。他的词以抒写羁旅行役、男女恋情为主,反映了中下层市民的生活和自己的身世穷愁之感,作品在当时广泛流传,著有《乐章集》。

 

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赏析:

《雨霖铃》[寒蝉凄切]这首词写中秋时节男女的离情别恨。以秋景渲染和衬托别情,生动地展示了离人的内心活动,全词情景交融,感情真挚,情惆哀怨凄清。

词的上片极力描摹景物,渲染气氛,铺叙离别的凄凉场面。离别之景为寒蝉凄切、西风渐起、暮色阴沉、阵雨乍停,空中充满了萧瑟凄清的气息。离别之情为忧伤不舍、执手相望、伤痛涕零。继而对暮色反复涂抹点染,既曰“暮霭”,又曰“沉沉”,着色极浓;既曰“千里”,又曰“阔”,空间极广,在如此辽远的空间、浓密的烟霭中,其离愁之深令人想见。真可谓景无边,情无限,“余恨无穷,余味不尽”(唐圭璋《唐宋词简释》)。

下片开头先宕开一笔,泛说离愁别恨自古皆然,多情的人都为离别而悲伤,更何况我们又分别在这冷落的清秋节呢!“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是传诵千古的名句,也是写别后的设想,是虚景实写。本词的高妙在于以虚景衬实情,使情与景达到了高度的和谐统一。词人在幽幽离思中想象着今宵旅途中的况味:夜澜更深,孤舟临岸,微寒的晓风中词人梦回酒醒,只有一弯残月静静挂在杨柳梢头,徒增无限寂寞、无限伤怀而已。想别后年复一年,与恋人重逢之日渺茫难期,纵有美景良辰,哪会有欣赏的兴致?纵有多少美好情意,又向谁诉说呢?词人以此感伤的叹息作结,将别离之情、相思之意抒写得淋漓尽致。

 

第三部分  苏轼

    一、概述:

苏轼为北宋第三个时期的代表。苏轼在革新词体、开创词风上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他“以诗为词”,凡可写入诗中的,都能以词来表达,词在他手中达到了“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的地步。这样使词摆脱了“艳科”的范围,提高了词品和词的抒情功能。以词来抒发报国立功的理想(如《江城子·密州出猎》)、抒发高远阔大的逸怀浩气(如《念奴娇·赤壁怀古》)、抒写农村生活的纯朴和田园风光的优美(如五首《浣溪沙》组词),特别是他所创作的境界雄寄阔大、气势吞吐八荒的词,数量虽不多,但却给词坛吹进了一股强劲的豪放雄风,其意义正如王灼所说:苏轼的词,“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

 

    二、苏轼爱国词——《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赏析:

    出猎,对于东坡这样的文人来说,或许是偶然的一时豪兴,所以开篇便曰:“老夫聊发少年狂。”狂者,豪情也。这首词通篇纵情放笔,气概豪迈,一个“狂”字贯穿全篇。看,今日词人左手牵黄犬,右臂驾苍鹰,好一副出猎的雄姿!随从武士个个也是“锦帽貂裘”,打猎装束。“千骑卷平冈”,千骑奔驰,腾空越野,好一幅壮观的出猎场面!“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更是显出东坡“狂”劲儿来了。“太守”,东坡也。他说,快告诉全城的人,跟随我去打猎,看我像当年孙郎那样,亲自弯弓射虎吧!如此声情口吻,可见他何等豪兴!射虎,壮举也,孙郎,三国时代的孙权,曹操就曾称赞说:“生子当如孙仲谋!”孙权射虎,在风华正茂之年,词人如今也要“亲射虎”,可见其英雄豪气,不减当年孙郎,亦是“聊发少年狂”也。写到这里,我们已经看到一个意气风发的狂飚式的人物形象:太守出猎而须“报”知人民跟随去看,其狂一也;出看而须“倾城”,其狂二也;猎必射虎,其狂三也;自比孙郎,其狂四也。

    以上主要写在“出猎”这一特殊场合下表现出来的词人举止神态之“狂”,下片更由实而虚,进一步写词人“少年狂”的胸怀,抒发由打猎激发起来的壮志豪情。“酒酣胸胆尚开张”,东坡为人本来就豪放不羁,再加上“酒酣”,就更加豪情洋溢了。“鬓微霜,又何妨”,鬓边添了几根白发,又有什么要紧?廉颇能饭,就大有可用?此时东坡才四十岁,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自请外任。此时西北边事紧张,熙宁三年,西夏大举进攻环、庆二州,四年占抚宁诸城。东坡因这次打猎,小试身手,进而便想带兵征讨西夏了。“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就是表达这层意思。汉文帝时云中太守魏尚抗击匈奴有功,但因报功不实,获罪削职。后来文帝听了冯唐的话,派冯唐持节去赦免魏尚,仍叫他当云中太守。这是东坡借以表示希望朝廷委以边任,到边疆抗敌。一个文人要求带兵打仗,并不奇怪,唐代诗人多有此志。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词人最后为自己勾勒了一个挽弓劲射的英雄形象,英武豪迈,气概非凡。

    这首词上片出猎,下片请战,场面热烈,情豪志壮,大有“横槊赋诗”的气概,把词中历来香艳软媚的儿女情,换成了报国立功,刚强壮武的英雄气了。这是东坡对温(庭筠)柳(永)为代表的传统词风的挑战,他以“揽辔澄清”之志,写慷慨豪雄之词,提高了词品,扩大了词境,打破了“词为艳科”的范围,把词从花间柳下、浅斟低唱的靡靡之音中解放出来,走向广阔的生活天地。凡是可以写诗的内容,无一不可以入词。词至东坡,其体始尊,从此词与诗并驾齐驱的地位逐渐得到了确认。从这个角度看,东坡这首《江城子》在词的发展史上有着里程碑的意义。

   

三、苏轼亲情词——《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赏析:

    本篇长调词,作于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即丙辰年的中秋节。时作者正任密州(今山东诸城)知州。从题序来看,这首词盖为醉后抒情,怀念兄弟(子由)之作。古人评论说:“此词前半自是天仙化人之笔”(清程洪、先著《词洁》)。本篇除具苏词一般共有的豪迈清雄特色之外,它还有其飘逸空灵以及韶秀方面的特点。与“粗”则是毫无关涉的。

    这首中秋词作,主旨在于抒发作者外放无偶的茕独情怀。词中杂用道家思想,观照世界,并且自为排遣。作者俯仰古今变迁,感慨宇宙流转,厌薄险恶的宦海风涛,揭示睿智的人生理念。运用直接描绘的形象范畴,勾勒出一种皓月当空、美人千里、孤高旷远的境界氛围,把自己遗世独立意绪和往昔神话传说融溶一起,在月的阴晴圆缺当中,渗进浓厚的哲学意味,是一首自然与社会高度契合的感喟作品。此种思想蕴涵,是至为明显的。

苏轼一生,是以崇尚儒学,讲究实务为主。但他也“龆龇好道”,中年以后,又曾表示“皈依佛僧”,是经常处在儒释道纠葛当中的。尤其是每当挫折失意,则老庄思想上升,以帮助自己解释穷通进退的困惑。这在苏轼一生中是数见不鲜的事。熙宁四年(1071),他以开封府推官通判杭州,是为了权且避开汴京政争旋涡。熙宁七年调知密州,虽曰出于自愿,实质上仍是处于外放冷遇地位。尽管他当时是“面貌加丰”,颇有一些旷达表现,也难以掩饰深藏内心的幽愤。这首中秋词,正是此种宦途险恶体验的升华与总结。“大醉”遣怀是主;“兼怀子由”是辅。对于一贯秉持“尊主泽民”节操的作者来说,手足分离的私情,比起内忧边患的国势来,毕竟是属于次要的伦理负荷。此点在题序中并有明确揭举。

本词通篇咏月,月是词的中心形象,却处处关合人事,表现出自然社会契合的特点。它上片借明月自喻清高,下片用圆月衬托离别。开篇“明月几时有”一问,排空直入,笔力奇崛。诸家指出此处词意和屈原《天问》、李白《把酒问月》的传承关系,正可说明作者“奋励有当世志”,而又不谐尘俗的怫郁心理。“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以下数句,笔势夭矫迴折,跌宕多彩。它说明作者在“出世”与“入世”,亦即“退”与“进”、“仕”与“隐”之间抉择上的深自徘徊困惑心态。李泽厚在阐述苏轼诗文的美学观时说:“苏轼把中晚唐开其端的进取与退隐的矛盾双重心理发展到一个新的质变点”、“苏轼一生并未退隐”、“但他通过诗文所表达出来的那种人生空漠之感,却比前人任何口头上或事实上的‘退隐’、‘归田’、‘遁世’要更深刻更沈重。”(《美的历程》)李氏这些论断,对理解《水调歌头》中秋词,是颇有启示意义的。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几句,把见于《酉阳杂俎》诸书的月的神话传说中“广寒清虚之府”具象化。说入世不易,出世则尤难。言外之意仍是说得在现实社会中好自为之。这里寄寓着作者出世入世的双重矛盾心理,也潜藏着作者对封建秩序的些微怀疑情绪,尽管貌似“出世”的内容思想,实质都是“入世”思想的反拨形式,本篇正复如此。

    下片融写实为写意,化景物为情思,一韵一意,一意一转,淋漓挥洒,无往不适。唐圭璋《唐宋词简释》评云:“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三句,“实写月光照人无眠。以下愈转愈深,自成妙谛。”“照无眠”者,当兼月照不睡之人与月照愁人使不能入睡这两层意思。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两句,承“照无眠”而下,笔致浏漓顿挫,表面上是恼月照人,增人“月圆人不圆”的怅恨,骨子里是本抱怀人心事,借见月而表达。石曼卿诗“月如无恨月长圆”,说的是月缺示有恨,无恨应长圆;词人糅入人事,谓月圆时,月固无恨矣,而人不圆,见圆月转有恨。又进一步说:月“长向别时圆”,亦“应有恨”。“不应”与“何事”两者抵销,即见此正面之命意。这里把人此时的思想感情移之于月,对石曼卿诗语是发展,对上文月照无眠又是转深一层。“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三句,又转出一意,从“别时圆”生发而来。知人之离合(“悲欢”包含其中),与月之圆缺(“阴晴”,谓月至中秋虽圆,亦有可见与不可见之时,与“圆缺”同等),实自古而然。(此处偏义于“合”与“圆”,故云“难全”。)既知此理,便不应对圆月而生无谓的怅恨。由感情转入理智,化悲怨而为旷达,这三句词意转折较大,而意脉仍承自上文。亲人间的欢聚既不能强求,当此中秋月圆,则唯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亦足以慰情。两句据南朝宋人谢庄《月赋》“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转出更高的思想境界,向世间所有离别的亲人(包括自己的兄弟),发出深挚的慰问和祝愿,给全词增加了积极的奋发的意蕴。作者此后两年有《中秋月寄子由三首》诗云:“悠哉四子心,共此长里明”(“四子”指友人舒焕、郑仅、顿起、赵杲卿),所向之祝长久,共婵娟者,更由亲人扩大到朋友了。下片词意三转,愈转愈深。不仅意深,情更深,“但愿”二字,感人肺腑。南宋赵彦卫《云麓漫钞》谓曾见苏轼真迹,“但愿”作“但得”,并云“以此知前辈文章为后人妄改亦多矣”。但味词意,用“愿”字,情思实较“得”字为深厚,真迹作“得”者安知非属初稿而后自改为“愿”?说“后人妄改”,是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

《水调歌头》中秋词,是苏词代表性篇章之一。它落想奇拔,蹊径独辟,极富浪漫色彩。格调上,它“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胡寅《酒边词序》),是历来公认的中秋词中的绝唱。在表现上,本词前半纵写,后半横叙。前半高屋建瓴,后半峰回路转。前半是对古老神话传说、故事笔记的推陈出新,也是对魏晋六朝游仙诗的积极发展。后半白描素写,人月双济。它名为演绎物理,实则阐释人生。笔势错综迴环,摇曳有力。布局上,本词上片凌空而起,入处似虚;下片波澜层叠,返虚转实。最后虚实相萦,纡徐作结。豪宕中自有谨饬之致。

    词中,作者既揭举了“琼绝尘寰的宇宙意识”,又屏弃那种“在神奇的永恒面前的错愕”心态(借用闻一多评《春江花月夜》语)。作者的世界观并非是完全超然地对待自然界的变化发展,而是努力从自然规律中寻求“随缘自娱”的生活意义。所以,尽管本词基本上是一种情怀寥落的秋的吟咏,读来却并不缺乏“触处生春”(赵翼)的韵味。

 

    四、苏轼悼亡词——《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赏析:

    苏东坡19岁时,与年方16岁的王弗结婚。王弗年轻美貌,侍翁姑恭谨,对词人温柔贤惠,恩爱情深。可惜恩爱夫妻不到头,王弗活到27岁就年轻殂谢了。东坡丧失了这样一位爱侣,心中的沉痛,精神上所受到的打击,是难以言说的。父亲对他说:“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亡妻王氏墓志铭》)熙宁八年(1075),东坡来到密州,这一年正月二十日,他梦见爱妻王氏,便写下了这首传世千古的悼亡词。

    文学史上,悼亡诗写得最好的有潘安仁与元微之,他们的作品悲切感人。前者状写爱侣去后,处孤室而凄怆,睹遗物而伤神;后者呢,已富且贵,追忆往昔,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呵,读之令人心痛。同是一个题目,东坡这首词的表现艺术却另具特色。这首词是“记梦”,而且明确写了做梦的日子。我们确认作者的“梦”是真实的,不是假托的。说是“记梦”,其实只有下片五句是记梦境,其他都是抒胸臆,诉悲怀的。写得真挚朴素,沉痛感人。

开头三句,单刀直入,概括性强,感人至深。如果是活着分手,即使山遥水阔,世事茫茫,总有重新晤面的希望;而今是隔着生死的界线,死者对人间世是茫然无知了,而活着的对逝者呢,不也是同样的吗?恩爱夫妻,撒手永诀,时间倏忽,转瞬十年。人虽云亡,而过去美好的情景“自难忘”啊!可是为什么在“自难忘”之上加了“不思量”?这不显得有点矛盾吗?然而并不,相反是觉得加得好,因为它真实。王弗逝世这十年间,东坡因反对王安石的新法,在政治上受压制,心境是悲愤的;到密州后,又逢凶年,忙于处理政务,生活上困苦到食杞菊以维持的地步,而且继室王润之(王弗堂妹)及儿子均在身边,哪能年年月月、朝朝暮暮都把逝世已久的妻子老记挂心间呢?不是经常悬念,但决不是已经忘却!十年忌辰,正是触动人心的日子,往事蓦然来到心间,久蓄心怀的情感潜流,忽如闸门大开,奔腾澎湃而不可遏止。如是乎有梦,是真实而又自然的。

想到爱侣的死,感慨万千,远隔千里,无处可以话凄凉,话说得沉痛。如果坟墓近在身边,隔着生死,就能话凄凉了吗?这是抹煞了生死界线的痴语,情语,所以觉得格外感动人。“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三个长短句,又把现实与梦幻混同了起来,把死别后的个人种种忧愤,包括在容颜的苍老,形体的衰败之中,这时他才四十岁,已经“鬓如霜”了。明明她辞别人世已经十年之久了,却要“纵使相逢”,要爱侣起来回生,这是不可能的假设,感情是深沉的也是悲痛的,表现了对爱侣的深切怀念,也把个人的变化做了形象的描绘,使这首词的意义更加深了一层。

对“记梦”来说,下片的头五句,才入了题。飘泊在外,雪泥鸿爪,凭借梦幻的翅膀忽然回到了时在念中的故乡。故乡,与爱侣共度甜蜜岁月的地方,那小室的窗前,亲切而又熟悉,她呢,情态容貌,依稀当年,正在梳妆打扮。夫妻相见了,没有出现久别重逢、卿卿我我的亲昵之态,而是“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无言”包括了万语千言,表现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沉痛之感,如果彼此申诉各自的别后种种,相忆相怜,那将从何说起?一个梦,把过去拉了回来,但当年的美好情景,并不存在。这是把现实的感受溶入了梦中,使这个梦境也令人感到无限凄凉。

    结尾三句,又从梦境落到现实上来。“明月夜,短松冈”,多么凄清幽独的环境呵。作者料想长眠地下的爱侣,在年年伤逝的这个日子,为了眷恋人世、难舍亲人,该是柔肠寸断了吧?这种表现手法,不说自己如何,反说对方如何,使得诗词意味,更加蕴蓄有味。

 

    五、苏轼咏史词——《念奴娇》[大江东去]赏析:

    清代词论家徐釚谓东坡词“自有横槊气概,固是英雄本色。”(《词苑丛谈》卷三)在《东坡乐府》中,最具有这种英雄气概的代表作,恐怕要首推这篇被誉为“千古绝唱”的《赤壁怀古》了。这篇词是北宋词坛上最为引人注目的作品之一。它写于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七月。当时,由于苏轼诗文讽喻新法,为新派官僚罗织论罪贬谪到黄州,这首词是他游赏黄冈城外的赤壁矶时写下的。

    此词上阕,先即地写景,为英雄人物出场铺垫。开篇从滚滚东流的长江着笔,随即用“浪淘尽”,把倾注不尽的长江与名高累世的历史人物联系起来,布置了一个极为广阔而悠久的空间时间背景。它既使人看到大江的汹涌奔腾,又使人想见风流人物的卓荦气概,更可体味到作者兀立江岸凭吊胜地才人所诱发的起伏激荡的心潮,气魄极大,笔力非凡。接着“故垒”两句,点出这里是传说中的古代赤壁战场。在苏轼写此词的八百七十多年前,东吴名将周瑜曾在长江南岸,指挥了以弱胜强的赤壁之战。当年的战场究竟在哪儿?向来众说纷纭,东坡在此不过是聊借怀古以抒感,读者不必刻舟求剑。“人道是”,下字极有分寸。“周郎赤壁”,既是拍合词题,又是为下阕缅怀公瑾预伏一笔。以下“乱石”三句,集中描写赤壁雄奇壮阔的景物:陡峭的山崖散乱地高插云霄,汹涌的骇浪猛烈地搏击着江岸,滔滔的江流卷起千万堆澎湃的雪浪。这种从不同角度而又诉诸于不同感觉的浓墨健笔的生动描写,一扫平庸萎靡的气氛,把读者顿时带进一个奔马轰雷、惊心动魄的奇险境界,使人心胸为之开扩,精神为之振奋!煞拍二句,总束上文,带起下片。“江山如画”,这明白精切、脱口而出的赞美,应是作者和读者从以上艺术地提供的大自然的雄伟画卷中自然而然地得出的结论。“人灵地杰”,锦绣山河,必然产生、哺育和吸引无数出色的英雄,三国正是人才辈出的时代:横槊赋诗的曹操,驰马射虎的孙权,隆中定策的诸葛亮,足智多谋的周公谨……真可说是“一时多少豪杰!”

上片重在写景,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紧缩集中到三国时代的风云人物身上。但苏轼在众多的三国人物中,尤其向往那智破强敌的周瑜,故下片由“遥想”领起五句,集中腕力塑造青年将领周瑜的形象。作者在历史事实的基础上,挑选足以表现人物个性的素材,经过艺术集中、提炼和加工,从几个方面把人物刻画得栩栩如生。据史载,建安三年东吴孙策亲自迎请二十四岁的周瑜,授予他“建威中郎将”的职衔,并同他一齐攻取皖城。周瑜娶小乔,正在皖城战役胜利之时,而后十年他才指挥了有名的赤壁之战。此处把十年间的事集中到一起,在写赤壁之战前,忽插入“小乔初嫁了”这一生活细节,以美人烘托英雄,更见出周瑜的丰姿潇洒、韶华似锦、年轻有为,足以令人艳羡。同时也使人联想到:赢得这次抗曹战争的胜利,乃是使东吴据有江东、发展胜利形势的保证,否则难免出现如杜牧《赤壁》诗中所写的“铜雀春深锁二乔”的严重后果。这可使人意识到这次战争的重要意义。“雄姿英发,羽扇纶巾”,是从肖像仪态上描写周瑜束装儒雅,风度翩翩。纶巾,青丝带头巾,“葛巾毛扇”,是三国以来儒将常有的打扮,着力刻画其仪容装束,正反映出作为指挥官的周瑜临战潇洒从容,说明他对这次战争早已成竹在胸、稳操胜券。“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抓住了火攻水战的特点,精切地概括了整个战争的胜利场景。据《三国志》引《江表传》,当时周瑜指挥吴军用轻便战舰,装满燥荻枯柴,浸以鱼油,诈称请降,驶向曹军,一时间“火烈风猛,往船如箭,飞埃绝烂,烧尽北船。”词中只用“灰飞烟灭”四字,就将曹军的惨败情景形容殆尽。试看,在滚滚奔流的大江之上,一位卓异不凡的青年将军周瑜,谈笑自若地指挥水军,抗御横江而来不可一世的强敌,使对方的万艘舳舻,顿时化为灰烬,这是何等的气势!苏轼为什么如此向慕周瑜?这是因为他觉察到北宋国力的软弱和辽夏军事政权的严重威胁,他时刻关心边庭战事,有着一腔报国疆场的热忱。面对边疆危机的加深,目睹宋廷的萎靡慵懦,他是多么渴望有如三国那样称雄一时的豪杰人物,来扭转这很不景气的现状呵!这正是作者所以要缅怀赤壁之战,并精心塑造导演这一战争活剧的中心人物周瑜的思想契机。

然而,眼前的政治现实和词人被贬黄州的坎坷处境,却同他振兴王朝的祈望和有志报国的壮怀大相抵触,所以当词人一旦从“神游故国”跌入现实,就不免思绪深沉、顿生感慨,而情不自禁地发出自笑多情、光阴虚掷的叹惋了。仕路蹭蹬,壮怀莫酬使词人过早地自感苍老,这同年华方盛即卓有建树的周瑜适成对照。然而人生几何,何苦让种种“闲愁”萦回我心,还是放眼大江、举酒赏月吧!“一樽还酹江月”,玩味着这言近意远的诗句,一位襟怀超旷、识度明达、善于自解自慰的诗人,仿佛就浮现在我们眼前。词的收尾,感情激流忽作一跌宕,犹如在高原阔野中奔涌的江水,偶遇坎谷,略作回旋,随即继续流向旷远的前方。这是历史与现状、理想与实际经过尖锐的冲突之后在作者心理上的一种反映,这种感情跌宕,更使读者感到真实,从某种意义上说,更能引起读者的思考。

这首词从总的方面来看,气象磅礴,格调雄浑,高唱入云,其境界之宏大,是前所未有的。通篇大笔挥洒,却也衬以谐婉之句,英俊将军与妙龄美人相映生辉,昂奋豪情与感慨超旷的思绪迭相递转,做到了庄中含谐,直中有曲。特别是它第一次以空前的气魄和艺术力量塑造了一个英气勃发的人物形象,透露了作者有志报国、壮怀难酬的感慨,为用词体表达重大的社会题材,开拓了新的道路,产生了重大影响。据俞文豹《吹剑录》记载,当时有人认为此词须关西大汉手持铜琵琶、铁绰板进行演唱,虽然他们囿于传统观念,对东坡词新风不免微带讥诮,但也从另一方面说明,这首词的出现,对于仍然盛行缠绵悱恻之调的北宋词坛,确有振聋发聩的作用。

 

六、苏轼田园词——《浣溪沙》[旋抹红妆看使君]赏析:

    元丰元年(1078)徐州发生严重春旱,作者有诗云:“东方久旱千里赤,三月行人口生土”(《起伏龙行》)。作为一州的长官,他曾往石潭求雨,得雨后,又往石潭谢雨,沿途经过农村。这组词即纪途中观感,共五首,这是第二首。

    这首词写谢雨途中见闻。上片作者着重写村姑形象。村姑不象朱门少女深锁闺中,但仍不能和男子们一样随便远足去瞧热闹,所以只能在门首聚观,这是很富于特征的情态。久旱得雨是喜事,“使君”(州郡长官的敬称,这里是作者自谓)路过是大事,不免打扮一下才出来看。劳动人民的女子打扮方式,决不会是“弄妆梳洗迟”的,“旋抹红妆”四字足以为之传神。匆匆打扮一下,是长期生活养成的习惯,同时也表现出心情的急切。选择一件茜草红汁染就的罗裙(“蒨罗裙”)穿上,又自含爱美的心理。“看使君”当然有一睹使君风采之意,同时也有观看热闹的意味在内。“三三五五”总起来说人不少,分散着便不能说太多,但“棘篱门”毕竟小了一些,都争着向外探望,你推我挤(“相排”),便有人尖叫裙子被踏破了。短短数语就刻画出一幅极风趣生动的农村风俗画。

下片写到田野、祠堂,又是一番光景:村民们老幼相扶相携,来到打麦子的土地祠;为感谢上天降雨,备酒食以酬神,剩余的祭品引来馋嘴的乌鸟,在村头盘旋不去。两个细节都表现出喜雨带来的欢欣。结句则是一个特写,黄昏时分,有个老头儿醉倒在道边。这与前两句形成忙与闲,众与寡,远景与特写的对比。但它同样富于典型性。“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王驾《社日》),酩酊大醉是欢欣的结果,它反映出一种普遍的喜悦心情。

    如果说全词就像几个电影镜头组成,那么上片则是他连续的长镜头;下片却像两个切割镜头,老幼收麦,乌鸟翔舞是远景,老叟醉卧道旁是特写。通过一系列画面表现出农村得雨后的气象。“使君”虽只是个陪衬角色,但其与民同乐的心情也洋溢纸上。

 

    七、苏轼咏物词——《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赏析:

    “似花还似非花”,出手便自不凡,已定一篇咏物宗旨:既咏物象,又写人言情。刘熙载称起句“可作全词评语,盖不离不即也”(《艺概·词曲概》)。即谓人与花、物与情当在“不即不离”之间。唯其“不离”,方能使种种比兴想象切合本体,有迹可求,此词家所谓“不外于物”;唯其“不即”,方能不囿本体,神思飞越,展开想象,此词家所谓“不滞于物”。如果纯以咏杨花而论,则这一句又准确地把握住了杨花那“似花非花”的独特“风流标格”。说它“非花”,它却名为“杨花”,与百花同开同落,共同装饰春光,又一起送走春色。说它“似花”,它色淡无香,形态碎小,隐身枝头,一向不为人注目爱怜。

    次句承以“也无人惜从教坠”。一个“坠”字,赋杨花之飘落;一个“惜”字,有浓郁的感情色彩。“无人惜”,是说天下惜花者虽多,惜杨花者却少。然细加品味,亦反衬法,词人用笔之妙,正是于“无人惜”处,暗暗逗出缕缕怜惜杨花的情意,并为下片雨后觅踪伏笔。

“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三句承上“坠”字,写杨花离枝坠地,飘落无归情状。不说“离枝”,而言“抛家”,貌似“无情”,犹如韩愈所谓“杨花榆英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晚春》),实则“有思”,一似杜甫所称“落絮游丝亦有情”(《白丝行》)。咏物至此,已见拟人端倪,亦为下文花人合一张本。

    “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这三句紧承“有思”而来,咏物而“不滞于物”,大胆驰骋想象,将抽象的“有思”的杨花,化作了具体的有生命的人—— 一位春日思妇的形象。她那寸寸柔肠受尽了离愁的痛苦折磨,她的一双娇眼因春梦缠绕而困极难开。此处明写思妇而暗赋杨花,花人合一,无疑是一种新的艺术创造。

    以下“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数句妙笔天成,既摄思妇之神,又摄杨花之魂,二者正在“不即不离”之间。

从思妇来说,那是由怀人不至而牵引起的一场恼人春梦。她神魂飘扬,万里寻郎;但这里未至郎边,那边却早已啼莺惊梦。此化用唐人金昌绪《春怨》诗意:“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但苏轼写来备觉缠绵哀怨而又轻灵飞动。就咏物象而言,描绘杨花那种随风飘舞、欲起旋落、似去又还之状,亦堪称生动真切。篇首所言“似花还似非花”,正可于此境界中心领神会。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词人在这里是以落红陪衬杨花,盖无论万红凋零,抑或杨花飞尽,都意味着花事已尽,春色将逝。“不恨”者,乃是承上片“非花”、“无人惜”而言。其实,正如“无人惜”实即“有人惜”一样,说“不恨”者,实即“有恨”,是所谓曲笔传情。

    以下由“晓来雨过”而问询杨花遗踪,真是痴人痴语。春水觅踪,可谓一往情深;但杨花不见,唯有一池浮萍在目,这就进一步加深了人的春恨。“杨花落水为浮萍”虽无理却有情,主要是藉以表达一种浓郁的惜花之情和春去之恨。

情不足,恨未尽,于是继之以“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春色”居然可以“分”,这是一种想象奇妙而兼以极度夸张的手法。从全篇词脉来考察,则“二分尘土”与上片“抛家傍路”相呼应,“一分流水”与上文“一池萍碎”一意相承。总之,花尽难觅,春归无迹。至此,杨花的最终归宿,和词人的满腔惜春之情水乳交融,将咏物抒情的题旨推向顶峰。

    正因为咏物抒情已臻顶峰,所以词的煞拍尤为吃紧。写好了,画龙点睛,全篇生辉;写不好,画蛇添足,功亏一篑。此词的煞拍不愧为“点睛”之笔:“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情中景,景中情,总收上文,既干净利索,又余味无穷。词由眼前的流水,联想到思妇的泪水;又由思妇的点点泪珠,映带出空中的纷纷杨花。是离人泪似的杨花,还是杨花般的离人之泪?看其虚中有实,实中见虚,总在虚实相间、似与不似之间,“盖不离不即也”。再回顾篇首,令人欣然有悟,情趣倍生。不是吗?词人开宗明义,原本说得清楚:“似花还似非花。”

 

第四部分  北宋后期作家

    一、秦观:

秦观字少游、太虚,号淮海居士,“苏门四学士”之一,北宋婉约词派的代表作家之一。其词以情韵见长,善于通过凄迷的景色、婉转的语调表达感伤的情绪,风格近于柳永。

           

    秦观《鹊桥仙》[纤云弄巧]赏析:

《鹊桥仙》[纤云弄巧]这首词采用牛郎织女相会的传说,抒发了词人对人间爱情的感悟。

古代歌咏牛郎织女悲剧的诗词不可胜数,大多感叹两人的会少别多,这首词比起同类作品来,其不同之处在于能够根据古老的传说推陈出新,赋予这对仙侣浓郁的人情味,歌颂了真挚纯洁的爱情。

    这首词立意新奇,自标高格。词人一反相思离别的缠绵感伤,用昂扬的笔调表达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新颖见解。向人们昭示着爱情的真谛,即爱情重在两心相知,重在执著不衰,并不在乎时光的流失、空间的阻隔。反映了词人积极的人生观和高尚的爱情观,使词作的整个境界得到升华,美学意蕴更加深厚。

全词以情景为辅弼,以议论点明题旨,将写景、抒情与议论、说理融为一体。上片写相会。在彩云飘舞、飞星闪烁的奇丽七夕,牛女终于渡过那迢迢的银河赶来相会了!“暗度”不仅写出夜幕沉沉、星光微茫,而且传出了久别重逢的那种惊喜和羞涩,接着引出议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赞颂了超凡脱俗、无比圣洁的爱情。因为它来得珍贵,也就比人间更加幸福。这两句,言简意赅,语浅情深,与煞尾两句遥相呼应。下片写离别。一旦聚首,两情依依,然而佳期如梦,骤又分离,一个“忍”字蕴涵着说不尽的依恋和怅惘,把相爱之人难舍难分的情景真切地表现了出来。末句陡作转折,认为两人的爱情若是坚贞不移,何必在乎朝夕相聚。歌颂天长地久的真挚爱情,立意高远,耐人寻味。总之,理藉情而愈彰,情寓理而相得。

 

    二、周邦彦:

    周邦彦是北宋第四个时期的代表。周邦彦精通音律,曾主管国家音乐机关大晟府;他既工于诗律,又善于创调,能自度曲。每填词下字运意,皆有法度,故而他的词能示人以作词的门径;然不足处在于“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北宋婉约词发展到周邦彦,可谓大成矣。

 

周邦彦《满庭芳》[风老莺雏]赏析:

周邦彦一方面作为北宋词坛上的殿军,集婉约之大成;一方面又流风远韶,对南宋后期的词坛影响极大。他和他的词,成为连接两宋词坛的重要纽带。《满庭芳》[风老莺雏]为山水词。

北宋时期,新旧党争激烈。周邦彦在政治上倾向于新党,旧党得势后,他被贬离京,先后流宦于庐州、荆州、溧水等僻远之地,故思想消极,时有自伤身世之叹。这首词便是对溧水风光的描绘,抒发了浮沉州县的抑郁之情。

    上片写江南初夏风光。“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轻风细雨中,莺雏渐渐长成,梅子肥大饱满。时值正午,阳光直射,树荫亭亭如盖,显得清新而圆整。词人感受极细微,用笔极细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两句承上而来,进一步刻画溧水地低雨多的情景。“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两句,渲染宁静清新的环境,似也有以乐景衬哀情之意。末三句“凭栏久,黄芦苦竹,疑泛九江船”笔调一转,以当年谪居九江的白居易自比,顿生卑栖小邑、飘零不偶的郁闷之感,景中寓情,用笔含蓄婉转。

    下片写飘流之哀。“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先以飘泊不定的“社燕”自比,感叹宦海沉浮,身世飘零。接着吟出“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两句,强作达观,实则隐含着无可奈何的难言之苦。“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三句笔意又转,叙说飘泊不定的“江南倦客”,虽强抑悲怀,然而“此情无计可消除”,饮酒听歌反而更添心中的烦闷与伤感。“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三句以再转作收。“容我”两字极其婉转,暗示作者愁思经过几次转折,达到高潮便戛然收束。

    这首词“说得虽哀怨,却不激烈,沉郁顿挫中别饶蕴藉”(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作者以谪居九江的白居易、暂寄修椽的社燕自比,想借酒忘愁又苦于不能,最终只能以醉眠求得短暂的安宁。从中可见作者流宦他乡的苦况及内心的矛盾。但这一切并不直说,而是通过环境的渲染、气氛的烘托、心情的变化逐次表现出来。感慨由景物自然引发,清新明丽的景色与苦闷的心情相互映衬、交融,神韵悠然,意境沉郁。同时作者还善于天衣无缝地融化前人诗语意象入词,自然灵活,不露痕迹。如“风老”、“雨肥”、“午阴”、“黄芦”、“尊前”诸句,均来自杜甫、白居易、刘禹锡、杜牧等人的诗句,但作者用得贴切恰当,气脉不断,浑然天成,给词作倍添斑驳绚丽的光彩,的确是能体现清真词风的一篇佳作。

 

    三、李清照:

    李清照号易安居士,济南人。其词作以靖康之变分为前后两期,前期多写闺中优雅、相思生活,格调清新明快;后期多伤时感乱,以自身孤寂凄苦遭际寓故国黍离之悲,风格苍凉、沉郁、哀婉。其词令、慢兼工,擅长白描,善用口语,精于炼字、炼句、炼意、炼格,别成一家,世称“易安体”。

 

    李清照《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赏析:

    这首词是李清照早期的抒情小词,表现了女词人温馨优雅、自在闲适的闺阁生活情趣。

    开篇以“常记”二字领起,追忆了仲夏之日,与伴侣泛舟畅游于溪亭的情景。在如诗如梦如画的自然美景中,一位活泼率真、热爱生活的少女形象连同她那欢娱的内心世界与高雅的情趣一起凸现在读者面前。声色鲜活,令人迷醉向往。

    溪亭的自然风光,显然不是作者描摹的重点,作者只对溪亭、日暮、藕花、鸥鹭等作粗笔点画,而把笔墨重点放在人的动态表现上,以沉醉、兴尽、回舟、误入、争渡、惊起等词突出人物的活动,神态、感受,强调人在景中,景因人显,从而使景物人情和谐自然地融合在一起,显示了易安词典雅、含蓄、淡而有致的艺术特色。

    词人娴熟地运用了她所擅长的白描手法。以“溪亭”、“日落”点出醉饮的处所与时间。以“沉醉不知归路”表现出游兴浓郁、乐而忘返,也反映了女词人倜傥豪放的情怀和洒脱浪漫的性格特征。正因为有此情怀,所以才能够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竟不顾归路何处,于是也才有乱入荷花深处之“误”。好在有误而无“险”。相反,那一番胡乱地抢渡猛划,更见人物性格风貌,一时间浆声、水声、笑声响成一片,尤其那一滩鸥鹭呼啦啦飞起半空,清脆的鸣叫响彻湖面,犹如词人心灵的放飞与欢唱,给这画面更添了一份蓬勃的生机。这首词中流露出的那份对生命的热爱与对自由的向往,的确能引起读者无限美妙的遐想。

 

    李清照《声声慢》[寻寻觅觅]赏析:

靖康之难,给生活在那个时代的每一个人都带来了天翻地覆的惨变。这首词是靖康事变后作者的代表作之一,它不仅抒发了作者的愤怒,也折射出时代的精神,反映了百姓的心声,体现了强烈的爱国爱民的情感。这首词描写李清照身历国破家亡,在秋日黄昏时分的孤寂愁苦,真实地反映了作者悲故国的心情。

    开篇连用七组14叠字层层铺叙,充分展示了主人公极端悲苦的心理状态。“寻寻觅觅”表现了作者百无聊赖、若有所失而要寻些事情来做以寄托空虚寂寞的愁态;“冷冷清清”渲染了四周孤寂清冷的环境,也是作者内心凄凉悲怆的感受;“凄凄惨惨戚戚”则由轻至重、由外而内陆刻画了作者在心灵的重压下饱受煎熬、苦苦挣扎的情况。这14个叠字在结构上独立成章,其反复叠加的结果,强化了痛苦心情的表达。声调上平起仄落,节奏疏而渐密,从而变舒缓为急促,由哀婉而凄厉,一下子就紧紧地攫住了读者的心魄。

    女词人运用铺叙手法,通过一系列景物的描写刻画,来展示词人悲秋悲故国的内心世界:天气乍暖又冷,想要调养休息,却难以安宁;些许的无味淡酒,怎能抵挡住傍晚时分的狂劲寒风;国已破,家已残,故乡雁来,只能让人睹物伤情。虽然菊花满地盛开,可自己这般憔悴模样,又那堪去采摘赏评?只有孤单地守着窗前,何时才能挨到那夜色渐浓?更有那雨打梧桐,一声声,如扣心坎;对此光景,那种凄苦的心情,用一个“愁”字又怎能道得尽、说得清!举凡天气、淡酒、过雁、黄花、梧桐、细雨等形象,无不显现了秋的自然特征,又无不染上了女词人凄凉的主观感情色彩,从而构成了动人的意境。

 

第五部分  南宋前期作家

    一、张元干:

    张元干,宋徽宗时为太学上舍生,钦宗靖康元年(1126)任抗金将领李纲的属官,晚年寓居福州。其词慷慨激越,抒发了强烈的爱国之情,开南宋爱国词的先声。

 

    张元干《贺新郎》[梦绕神州路]赏析:

《贺新郎》[梦绕神州路]为送别词。

胡铨字邦衡,宋高宗绍兴八年(1138),因上书请诛与金人议和的秦桧等人而被贬福州签判。绍兴十二年,再度受到投降派的迫害,被除名押送新州(今广东新兴)编管。投降派气焰嚣张,朝野上下对此敢怒不敢言,独有张元干不畏强权,作此词为胡铨送行。

    上片一开头,词人便以浪漫的手法,从“梦境”写起:秋风萧瑟,画角悲鸣,故都汴京一派荒芜。此景虽非眼前景,也绝非是虚构景。作者是南渡之人,曾亲见汴京失守、中原沦陷的惨状,梦中景是词人对北宋灭亡的生动概括,景中饱含着他对故国的无限哀思。接着词人严词责问:神州为何会遭此劫难?这劫难无异于天崩地陷,远胜过黄河泛滥,究竟是谁给国家和百姓带来如此深重的灾难?词人巧以“高难问”而问,以“悲难诉”而诉,举重若轻,曲折地谴责了当权的投降派误国殃民的罪行。词人本来处境险恶,胸中郁积着“难诉”的悲愤,又值挚友离别,更感知音隔绝,孤寂无助。“更南浦,送君去”,纯用白描,却寄恨遥深,不独只为描写伤别。

    下片笔势稍缓,先叙送别场景:初秋暑消凉生,时夜深人静,月淡星疏,想胡公所去荒远,音信难达,不知何日再能相逢?今夜难得促膝相谈,必定会深深地留在双方的记忆之中。志同道合之谊,依依难舍之情,愈转愈深,情调也随之渐趋低沉。词人突将笔锋拔起,慷慨发出壮语:让我们放眼天下,纵览古今,岂能效世俗之人琐琐念叨个人得失?且痛饮一杯,听唱一曲《金缕曲》吧!词到此戛然而止,然而词人愈挫愈奋之志、至死不渝的爱国之情,已溢于言表。

    这首送别词一扫婉约派那种伤春悲秋、寻愁觅恨的旧套,而溶进了现实政治斗争,体现出忧患国事的时代精神,写得气象阔大,音调苍凉悲壮,成为他《卢川词》中的压卷之作。《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其“慷慨悲凉,数百年后,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气”,可见对后世爱国词坛的深远影响。

 

    二、张孝祥:

    张孝祥字安国。高宗绍兴二十四年(1154)廷试第一,名列秦桧之孙之前,因而被诬下狱。孝宗时为官曾为岳飞鸣冤,积极协助张浚北伐,北伐失败后落职。为官很有声绩,可惜英年早逝。张孝祥文思敏捷,词翰俱美,笔酣兴健,气概凌云。初期词清丽婉约,后抒发爱国豪情,慷慨悲凉,雄放潇洒,风格接踵苏轼,开辛弃疾爱国词派的先声。

 

张孝祥《念奴娇》[洞庭青草]赏析:

《念奴娇》[洞庭青草]为山水词。孝宗乾道元年(1665)七月,张孝祥出任静江府(治所在今广西桂林)知府,第二年六月被诬落职,改知潭州。在北归途经岳阳洞庭湖时,已近中秋节。词人独自游于洞庭湖,心旷神怡,便以此词记下了自己的种种情怀。

    上片主要写月夜洞庭湖空阔明澈的景色。与杜甫《登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范仲淹《岳阳楼记》“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所描写的洞庭那样波澜壮阔、气象万千的动态美相比,张孝祥笔下的洞庭湖则突出了“静”的壮观,正与词人宁静恬适的内心世界相契合。在词人看来,只有写足洞庭的美,才能更好地显示其皎洁空阔,“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写天上没有一丝风,正是显示湖面上没有兴一点浪,一轮皓月照耀下的这个水上世界是多么的静谧!于是自然引出下句:“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以“三万顷”的辽阔与“一叶”的渺小相比,衬托出洞庭湖的澄澈浩淼。一个“着”字,又把一叶扁舟与无边无际的湖水融为一体,如鱼归于海,如星辰闪烁于太空。湖水寥廓,然而为一静态客体,舟中人虽小,却是一个动态的主体,天地造化为舟中人所用,舟中人亦为天地造化之一,其境界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地步。在此意识下,词人感到星月交辉,水天一色,万物此时共同构成了一个晶莹明洁的统一体。景中有我,我心中有景,心迹与天光水色映带,物景与心境融合,天地万物蕴涵着至真至美的人生真谛,此时此刻词人真是“悠悠心会,妙处难于君说”。词人无限的情思,竟以“难说”二字说之,含不尽之意于言外,真是大手笔。

    下片主要抒发词人坦荡无暇的情怀。换头以“应念”领起,由冰清玉洁的自然景致突然折入对污浊险恶仕途生涯的回顾。词人刚结束近一年的岭南的官场生活,持身清廉,光明磊落,“孤光”可鉴,“肝胆”如冰雪般纯洁,却遭谗言诽谤,到头来只赢得个“短发萧骚襟袖冷”,萧条冷落。当词人怀有一丝凄凉与无限怨愤泛舟于空旷的湖面之上,襟怀不禁为之开阔,官场的烦恼也被荡涤殆尽,词人沉醉于美妙的大自然之中,思想升华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委屈、怨恨早抛于九霄云外,他的心胸宽广到了可以容纳天地万物的程度。“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三句,气概非凡,想象奇特,以浪漫主义的手法把超然物外的情怀表达得淋漓尽致。此时天地万物已完全听从词人的调遣,词人完全融于大自然中,直接与宇宙对话,哪里还顾得上理睬小人的流言蜚语,词人的精神已升华到至高至乐的境界,乃至于只知自己面对大自然而“扣舷独啸”,全然忘记了世上的一切,包括“今夕”是什么日子。结句“今夕”与开头的“近中秋”相呼应,展示了词人泛湖时的一段心路历程,首尾圆贯,结构严谨。

    此词描写洞庭月夜静态壮美之景绝佳,然更为人所称道之处,还在于通过写景抒情,创作出了一个月、湖、人三者融为一体的意境。词人所描写的冰清玉洁的自然宇宙就是自己超尘绝俗的心灵宇宙的外化。此词豪放旷达之情、清空高远的意境、超尘拔俗的胸襟、深邃的宇宙、人生本质的感悟,是后来词家所难以为继的。

 

    三、陆游:

    陆游字务观,号放翁,南宋时期最为著名的爱国主义诗人,与杨万里、范成大、尤袤并称“中兴四大家”,诗风以豪迈奔放为主。

 

    陆游《卜算子》[驿外断桥边]赏析:

    中国文人大都爱梅,有许多咏梅之作,借梅花品格抒写自己的情操。陆游的《卜算子》[驿外断桥边]这首词即是借咏梅的高格劲节,抒发了诗人矢志不渝的爱国情操。

    词的上片写梅的遭际。它寂寞地生长在驿站外、断桥旁那满目荒芜的角落,无人护理,无人观赏;孤独地开放在日落黄昏后,偏偏又遭受凄风苦雨的侵凌。诗人将梅的环境渲染得如此凄凉,足见梅之所居非地,花之所开非时,难怪在那里伤心地“独自愁”呢!诗人写梅的遭际,正是曲折地诉说自己不幸的经历。诗人生于靖康国破之时,长于朝廷苟安之日,一生正是历史上民族灾难深重的时期,尤其让诗人愤慨的是自己满怀救亡热忱,却屡遭主和派的排挤、打击,多次被弹劾落职,长期闲居故乡,自然有生不逢时之痛。诗人险恶的处境与驿外断桥边孤独自开的梅树何其相似!

    下片写梅的品格。梅本性高洁,不为争春斗艳先开,不以凌寒先发为荣,不因环境恶浊而改变禀性,听任“群芳”的嫉恨、诽谤。无论黄昏朦胧,还是风雨相逼,一样散发着清香,即使凋零飘落,甚至被践踏成泥或碾压成尘,也一样留得丝丝清香在人间,纵然骨化形销也不移其志节,这是何等崇高的品格,这品格正是诗人高尚人格的写照。诗人一生竭忠尽诚,不屑毁誉,对所遭受的种种诬陷、迫害淡然处之。正如自然界的风风雨雨摧不垮梅的高格劲节,政治上的风风雨雨也不能改变诗人的高风亮节。

    这是一首托物言志的咏物词,全篇咏梅,又不拘泥于梅的外形的刻画,而是把笔墨集中在显示梅的神致上,并寓情于物,用意深刻,以梅品衬托人品,使梅带着诗人强烈的身世感与主观感情色彩,完全象征着一位兀傲高洁的爱国志士形象。词的上片写梅的生活环境,重在显示梅孤高无人赏识,下片写梅的品格气质,重在表现梅坚贞自守。前后呼应,衔接自然,意境层层拓深,字字写梅,却全篇意在写人,梅格成了人格的化身。

 

第六部分  辛弃疾

    一、概述:

    辛弃疾(1140-1207),字幼安,号稼轩,历城(今济南)人。他生于沦陷区,曾聚众两千人参加耿京抗金义军,为掌书记。耿京遇害,他突入金营,勇擒叛徒,后率众南归,历任江阴签判、建康通判、湖北、江西、湖南、福建、浙东安抚使等职。孝宗乾道年间,作《美芹十论》、《九议》,陈述抗金复国方略,表现出了卓越的政治见解和军事才能。他有雄韬伟略与用世之才,却报国无门,屡遭当权投降派的嫉恨和排挤,在江西上饶、铅山等地闲居几达20年,遂将一腔爱国忠情、壮志难酬的愤慨寄之于词,是南宋爱国词派的杰出代表。

    辛词题材广泛,内容丰富多彩,词风雄劲豪迈、悲壮沉郁。他沿着苏轼开辟的豪放一路发展,并在题材内容、艺术手法等方面有进一步的开拓;他“以文为词”,不仅丰富了词的内容,也提高了词的表现力,开创了辛派词。著有《稼轩词》。

 

    二、辛弃疾爱国词——《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赏析:

    词以两个二、二、二的对句开头,通过具体描述,表现了七八层情意。第一句,只六个字,却用三个连续的、富有特征性的动作,塑造了一个壮士的形象,让读者从那些动作中去体会人物的“潜台词”,去想象人物所处的环境。为什么要吃酒,而且吃“醉”?既“醉”之后,为什么不去睡觉,而要“挑灯”?“挑”亮了“灯”,为什么不干别的,偏偏抽出宝剑,映着灯光看了又看?……这一连串问题,只要细读全词,就可能作出应有的回答,因而不必说明。“此时无声胜有声”。用什么样的“说明”还能比这无言的动作更有力地展现人物的内心世界呢?

    “挑灯”的动作又点出了夜景。那壮士在更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思潮汹涌,无法入睡,只好独自吃酒。吃“醉”之后,仍然不能平静,便继之以“挑灯”,又继之以“看剑”。看来看去,总算睡着了。而刚一入睡,方才所想的一切,又幻为梦境。“梦”了些什么,也没有明说,却迅速地换上新的镜头:“梦回吹角连营”。壮士好梦初醒,天已破晓,一个军营连着一个军营,响起一片号角声。这号角声,多富有鼓舞人们投入战斗的魅力。而那位壮士,也正好是统领这些军营的将军。于是,他一跃而起,全副披挂,要把他“醉里”、“梦里”所想的一切统统变为现实。

    三、四两句,可以不讲对仗,词人也用了偶句。偶句太多,容易显得呆板;可是在这里恰恰相反。两个对仗极工、而又极其雄健的句子,突出地表现了雄壮的军容,表现了将军及士兵们高昂的战斗情绪。“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兵士们欢欣鼓舞,饱餐将军分给的烤牛肉;军中奏起振奋人心的战斗乐曲。牛肉一吃完,就排成整齐的队伍。将军神采奕奕,意气昂扬,“沙场秋点兵”。这个“秋”字下得多好!正当“秋高马壮”的时候,“点兵”出征,预示了战无不胜的前景。

    按谱式,《破阵子》是由句法、平仄、韵脚完全相同的两“片”构成的。后片的起头,叫做“过片”,一般的写法是:既要和前片有联系,又要“换意”,从而显示出这是另一大段落,形成“岭断云连”的境界。辛弃疾却往往突破这种限制,《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如此,这首《破阵子》也是如此。“沙场秋点兵”之后,大气磅礴,直贯后片。“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将军率领铁骑,风驰电掣般奔赴前线,弓弦雷鸣,万箭齐发。虽没有作更多的描写,但从“的卢马”的飞驰和“霹雳弦”的巨响中,仿佛看到若干连续出现的画面:敌人纷纷落马;残兵败将,狼狈溃退;将军身先士卒,乘胜追杀,一霎时结束了战斗;凯歌入云,欢声动地,旌旗招展。

    这是一场反击战。那将军是爱国的,但也是好“名”的。一战获胜,恢复功成,既“了却君王天下事”,又“赢得生前身后名”,岂不壮哉!

    如果至此为止,那真够得上“壮词”。然而在那个被投降派把持朝政的时代,并没有产生真正“壮词”的土壤,以上所写,不过是词人的理想而已。词人驰骋想象,化身为词里的将军,刚攀上理想的高峰,忽然一落千丈,跌向冷酷的现实,沉痛地慨叹道:“可怜白发生!”白发已生,而收复失地的理想始终无法实现。想到自己空有凌云壮志,而“报国欲死无战场”(借用陆游《陇头水》诗句),便只能在不眠之夜吃酒,只能在“醉里挑灯看剑”,只能在“梦”中驰逐沙场,快意一时。……这处境,的确是“可怜”的。然而又有谁“可怜”他呢?于是,他写了这首“壮词”,寄给处境同样“可怜”的陈同甫。

    同甫是陈亮的字。学者称为龙川先生。为人才气超迈,议论纵横。自称能够“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他先后写了《中兴五论》和《上孝宗皇帝书》,积极主张抗战,因而遭到投降派的打击。宋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冬天,他到上饶访辛弃疾,留十日。别后辛弃疾写《贺新郎》词寄给他,他和了一首;以后又用同一词牌往覆唱和。这首《破阵子》大约也是这一时期写的。

    全词从意义上看,前九句是一段,十分生动地描绘出一位忠勇的将军的形象,从而表现了词人的宏大抱负。末一句是一段,以沉痛的慨叹,抒发了“壮志难酬”的悲愤。壮和悲,理想和现实,形成强烈的对照。从对照中,可以想到当时南宋朝廷的腐朽,想到人民的苦难,想到所有爱国志士报国无门的苦闷。由此可见,极其豪放的词,同时也可以写得极其含蓄,只不过和婉约派的含蓄不同罢了。

    这首词在声调方面有一点值得注意。《破阵子》上下两片有两个六字句,都是平仄互对的,即上句为“仄仄平平仄仄”,下句为“平平仄仄平平”,这就构成了和谐的、舒徐的音节。上下片各有两个七字句,却不是平仄互对,而是仄仄平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这就构成了拗怒的、激越的音节。和谐与拗怒,舒徐与激越,形成了矛盾统一。作者很好地运用了这种矛盾统一的声调,恰切地表现了抒情主人公复杂的心理变化和梦想中的战斗准备、战斗进行、战斗胜利等许多场面的转换,收到了绘声绘色、声情并茂的艺术效果。

    这首词在布局方面也有一点值得注意。“醉里挑灯看剑”一句,突然发端,接踵而来的是闻角梦回、连营分炙、沙场点兵、克敌制胜,有如鹰隼突起,凌空直上。而当翱翔天际之时,陡然下跌,发出了“可怜白发生”的喟叹,使读者不能不为作者的壮志难酬一洒同情之泪。

这种陡然下落,同时也戛然而止的写法,如果运用得好,往往因其出入意外而扣人心弦,产生强烈的艺术效果。

 

    三、辛弃疾咏史词——《水龙吟》[楚天千里清秋]赏析:

    这首词作于乾道四年至六年(1168—1170)间建康通判任上。这时作者南归已八、九年了,却投闲置散,不得一遂报国之愿。值此登临之际,一抒郁结心头的悲愤之情。

    建康(今江苏南京)是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六个朝代的都城。赏心亭是南宋建康城上的亭子。据《景定建康志》记载:“赏心亭在(城西)下水门城上,下临秦淮,尽观赏之胜。”

    这首词,上片大段写景:由水写到山,由无情之景写到有情之景,很有层次。开头两句,“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是作者在赏心亭上所见的江景。楚天千里,辽远空阔,秋色无边无际。大江流向天边,也不知何处是它的尽头。写得气象阔大,笔力遒劲。“楚天”的“楚”,泛指长江中下游一带,这里战国时曾属楚国。“水随天去”的“水”,指浩浩荡荡奔流不息的长江。“千里清秋”和“秋无际”,写出江南秋季的特点。南方常年多雨多雾,只有秋季,天高气爽,才可能极目远望,看见大江向无穷无尽的天边流去。

    下面“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三句,是写山。“遥岑”即远山。放眼望去,那一层层、一叠叠的远山,有的很象美人头上插戴的玉簪,有的很象美人头上螺旋形的发髻,可是这些都只能引起词人的忧愁和愤恨。这是移情及物的手法。至于愁恨为何,又何因而至,词中没有正面交代,但结合登临时地情景,可以意会得到。北望是江淮前线,效力无由;再远即中原旧疆,收复无日。南望则山河虽好,无奈仅存半壁;朝廷主和,志士不得其位,即思进取,也限于国力。以上种种,是恨之深者,愁之大者。借言远山之献供,一写内心的担负,而总束在此片结句“登临意”三字内。开头两句,是纯粹写景,至“献愁供恨”三句,已进了一步,点出“愁”、“恨”两字,由纯粹写景而开始抒情,由客观而及主观,感情也由平淡而渐趋强烈。“落日楼头”六句意思说,夕阳快要西沉,孤雁的声声哀鸣不时传到赏心亭上,更加引起了作者对远在北方的故乡的思念。他看着腰间空自佩戴的宝刀,悲愤地拍打着亭子上的栏干,可是又有谁能领会他这时的心情呢?

    这里“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三句,虽然仍是写景,但同时也是喻情。落日,本是自然景物,辛弃疾用“落日”二字,含有比喻南宋国势衰颓的意思。“断鸿”,是失群的孤雁,比喻自己飘零的身世和孤寂的心境。“游子”,指自己。辛弃疾渡江淮归南宋,原是以宋朝为自己的故国,以江南为自己的家乡的。可是南宋统治集团不把辛弃疾看作自己人,对他一直采取猜忌排挤的态度;致使辛弃疾觉得他在江南真的成了游子了。

    “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三句,是直抒胸臆,但作者不是直接用语言来渲染,而是选用具有典型意义的动作,淋漓尽致地抒发自己报国无路、斗志难酬的悲愤之情。第一个动作是“把吴钩看了”(“吴钩”是吴地所造的钩形刀)。杜甫《后出塞》诗中就有“少年别有赠,含笑看吴钩”的句子。“吴钩”,本是战场上杀敌的锐利武器,但现在却闲置身旁,无处用武,这就把作者虽有沙场立功的雄心壮志、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苦闷也烘托出来了。以物比人,这怎能不引起辛弃疾的无限感慨呢!第二个动作“栏干拍遍”。据宋王辟之《渑水燕谈录》记载,一个“与世相龃龉”的刘孟节,他常常凭栏静立,怀想世事,吁唏独语,或以手拍栏干。尝有诗曰:“读书误我四十年,几回醉把栏干拍。”栏干拍遍是表示胸中那说不出来抑郁苦闷之气,借拍打栏干来发泄的意思,用在这里,就把作者雄心壮志无处施展的急切悲愤的情态宛然显现在读者面前。另外,“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除了典型的动作描写外,还由于采用了运密入疏的手法,把强烈的思想感情寓于平淡的笔墨之中,内涵非常丰厚,十分耐人寻味。“无人会、登临意”,慨叹自己空有恢复中原的抱负,而南宋统治集团中没有人是他的知音。

    上片写景抒情,下片则是直接言志。下片十一句,分四层意思: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尽管西风起来了,季鹰归来没有呢?这里引用了一个典故:晋朝人张翰(字季鹰),在洛阳作官,见秋风起,想到家乡苏州味美的鲈鱼,便弃官回乡。(见《晋书?张翰传》)现在深秋时令又到了,连大雁都知道寻踪飞回旧地,何况我这个漂泊江南的游子呢?然而自己的家乡如今还在金人统治之下,想回去也回去不了!“尽西风、季鹰归未?”既写了有家难归的乡思,又抒发了对金人、对南宋朝廷的激愤,确实收到了一石三鸟的效果。乡思,与前面的“游子”呼应,是“落日”、“断鸿”背景里“游子”的真情流露。“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是第二层意思。求田问舍就是买地置屋。刘郎,指三国时刘备,这里泛指有大志之人。这也用了一个典故。三国时许汜去看望陈登,陈登对他很冷淡,独自睡在大床上,叫他睡下床。后来许汜把这事告诉刘备,刘备说:天下大乱,你忘怀国事,求田问舍,陈登当然瞧不起你。如果碰上我,我将睡在百尺高楼,叫你睡在地下,岂止相并上下床呢?(见《三国志?陈登传》)这二层的大意是说,既不学为吃鲈鱼脍而还乡的张季鹰,也不学求田问舍的许汜。“怕应羞见”的“怕应”二字,是辛弃疾为许汜设想,表示怀疑:像你(指许汜)那样的琐屑小人,自己有何面目去见象刘备那样的英雄人物?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是第三层意思。流年,即年光如流;风雨,指国家在风雨飘摇之中,“树犹如此”也有一个典故,据《世说新语?言语》,桓温北征,经过金城,见自己过去种的柳树已长到几围粗,便感叹地说:“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树已长得这么高大了,人怎么能不老大呢?这三句词包含的意思是:我所忧惧的,只是国事飘摇,时光流逝,北伐无期,恢复中原的宿愿不能实现,辜负了平生的雄心壮志,如此而已。这三句,是全首词的核心。到这里,作者的感情经过层层推进已经发展到最高点。下面就自然地过渡到词的结尾了,也就是第四层意思:“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倩,是请求,“红巾翠袖”,是少女的装束,这里就是少女的代名词。在宋代,一般游宴娱乐的场合,都有歌妓在旁唱歌侑酒。这三句是写辛弃疾自伤抱负不能实现,时无知己,得不到同情与慰藉的悲叹。亦与上片“无人会、登临意”相呼应。

    这首词,是辛词名作之一,它不仅对辛弃疾生活着的那个时代的矛盾有所反映,有比较深厚的现实内容,而且,运用圆熟精到的艺术手法把内容完美地表达出来,直到今天仍然具有极其强烈的感染力量,使人们百读不厌。

 

    四、辛弃疾咏史词——《永遇乐》[千古江山]赏析:

    此词作于开禧元年(1205)。当时,韩侂胄正准备北伐。闲废已久的辛弃疾于前一年被起用为浙东安抚史,这年春初,又受命知镇江府,出镇江防要地京口(今江苏镇江)。从表面看来,朝廷对他似乎很重要,然而实际上只不过是利用他那主战派元老的招牌而已。辛弃疾到任后,一方面积极布置军事进攻的准备工作;但另一方面,他又清楚地意识到政治斗争的险恶,自身处境的孤危,深感很难有所作为。在一片紧锣密鼓的北伐声中,当然能唤起他恢复中原的豪情壮志,但是对独揽朝政的韩侂胄轻敌冒进,又感到忧心冲冲。这种老成谋国,忧深思远的情怀矛盾交织复杂的心理状态,在这首篇幅不大的作品里充分地表现出来,成为传诵千古的名篇,而被后人推为压卷之作(见杨慎《词品》)。这当然首先决定于作品深厚的思想内容,但同时也因为它代表辛词在语言艺术上特殊的成就,典故运用得非常成功;通过一连串典故的暗示和启发作用,丰富了作品的形象,深化了作品的主题思想。

    词以“京口北固亭怀古”为题。京口是三国时吴大帝孙权设置的重镇,并一度为都城,也是南朝宋武帝刘裕生长的地方。面对雄伟江山,缅怀历史上的英雄人物,正是像辛弃疾这样的英雄志士登临应有之情,题中应有之意,词正是从这里着笔的。

    孙权以区区江东之地,抗衡曹魏,拓宇开疆,造成了三国鼎峙的局面。尽管物换星移,沧桑屡变,歌台舞榭,遗迹沦湮,然而他的英雄业绩则是和千古江山相辉映的。刘裕崛起孤寒,以京口为基地,削平了内乱,取代了东晋政权。他曾两度挥戈北伐,收复了黄河以南大片故土。这些振奋人心的历史事实,被形象地概括在“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三句话里。英雄人物留给人的印象是深刻的,因而“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传说中他的故居遗迹,还能引起人们的瞻慕追怀。在这里,作者发的是思古之幽情,写的是现实的感慨。无论是孙权或刘裕,都是从百战中开创基业,建国东南的。这和南宋统治者偷安江左、忍耻忘仇的懦怯表现,是多么鲜明的对照!

    如果说,词的上片借古意以抒今情,还比较轩豁呈露,那么,在下片里,作者通过典故所揭示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感慨,就更加意深而味隐了。

    这首词的下片共十二句,有三层意思。层层转折,愈转愈深。被组织在词中的历史人物和事件,血脉动荡,和词人的思想感情融成一片,给作品造成了沉郁顿挫的风格,深宏博大的意境。

    “元嘉草草”三句,用古事影射现实,尖锐地提出一个历史教训。这是第一层。

    史称南朝宋文帝刘义隆“自践位以来,有恢复河南之志”(见《资治通鉴?宋纪》)。他曾三次北伐,都没有成功,特别是元嘉二十七年(450)最后一次,失败得更惨。用兵之前,他听取彭城太守王玄谟陈北伐之策,非常激动,说:“闻玄谟陈说,使人有封狼居胥山意。”(见《宋书?王玄谟传》)。《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载,卫青、霍去病各统大军分道出塞与匈奴战,皆大胜,霍去病于是“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封、禅,谓积土为坛于山上,祭天曰封,祭地曰禅,报天地之功,为战胜也。“有封狼居胥意”谓有北伐必胜的信心。当时分据在中国的元魏,并非无隙可乘;南北军事实力的对比,北方也并不占优势。倘能妥为筹画,虑而后动,虽未必能成混一之功,然而收复一部分河南旧地,则是完全可能的。无如宋文帝急于事功,头脑发热,听不进老臣宿将的意见,轻启兵端。结果不仅没有得到预期的胜利,反而招致元魏拓跋焘大举南侵,弄得两淮残破,胡马饮江,国势一蹶而不振了。这一历史事实,对当时现实所提供的历史鉴戒,是发人深省的。稼轩是在语重心长地告诫南宋朝廷:要慎重啊!你看,元嘉北伐,由于草草从事,“封狼居胥”的壮举,只落得“仓皇北顾”的哀愁。

    想到这里,稼轩不禁抚今追惜,感慨系之。随着作者思绪的剧烈波动,词意不断深化,而转入了第二层。

    稼轩是四十三年前,即绍兴三十二年(1162)率众南归的。那沸腾的战斗岁月,是他英雄事业的发轫之始。当时,宋军在采石矶击破南犯的金兵,完颜亮为部上所杀,人心振奋,北方义军纷起,动摇了女真贵族在中原的统治,形势是大有可为的。刚即位的宋孝宗也颇有恢复之志,起用主战派首领张浚,积极进行北伐。可是符离溃退后,他就坚持不下去,于是主和派重新得势,再一次与金国通使议和。从此,南北分裂就进入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而稼轩的生平抱负也就无从施展,“只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时机是难得而易失的。四十三年后,重新经营恢复中原的事业,民心士气,都和四十三年前有所不同,当然要困难得多。“峰火扬州”和“佛狸祠下”的今夕对照所展示的历史图景,正唱出了稼轩四顾苍茫,百端交集,不堪回首忆当年的感慨心声。

    “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两句用意是什么呢?佛狸祠在长江北岸今江苏六合县东南的瓜步山上。永嘉二十一年,元魏太武帝拓跋焘南侵时,曾在瓜步山上建行宫,后来成为一座庙宇。拓跋焘小字佛狸,当时流传有“虏马饮江水,佛狸明年死”的童谣,所以民间把它叫做佛狸祠。这所庙宇,南宋时犹存。词中提到佛狸祠,似乎和元魏南侵有关,所以引起了理解上的种种歧异。其实这里的“神鸦社鼓”,也就是东坡《浣溪沙》词里所描绘的“老幼扶携收麦社,乌鸢翔舞赛神村”的情景,是一幅迎神赛会的生活画面。在古代,迎神赛会,是普遍流行的民间风俗,和农村生产劳动是紧密联系着的。在终年辛勤劳动中,农民祈晴祈雨,以及种种生活愿望的祈祷,都离不开神。利用社日迎神赛会,歌舞作乐,一方面酬神娱神,一方面大家欢聚一番。在农民看来,只要是神,就会管生产和生活中的事,就会给他们以福佑。有庙宇的地方,就会有“神鸦社鼓”的祭祀活动。至于这一座庙宇供奉的是什么神,对农民来说,是无关宏旨的。佛狸祠下迎神赛会的人们也是一样,他们只把佛狸当作一位神祗来奉祀,而决不会审查这神的来历,更不会把一千多年前的元魏入侵者和当前金人的入侵联系起来。因而,“神鸦社鼓”所揭示的客观意义,只不过是农村生活的一种环境气氛而已,正不必凿之使深。然而稼轩在词里摄取佛狸祠这一特写镜头,则是有其深刻寓意;它和上文的“峰火扬州”有着内在的联系,都是从“可堪回首”这句话里生发出来的。四十三年前,完颜亮发动南侵,曾以扬州作为渡江基地,而且也曾驻扎在佛狸祠所在的瓜步山上,严督金兵抢渡长江。以古喻今,佛狸很自然地就成了完颜亮的影子。稼轩曾不止一次地以佛狸影射完颜亮。四十三年过去了,当年扬州一带烽火漫天,瓜步山也留下了南侵者的足迹,这一切记忆犹新,而今佛狸祠下却是神鸦社鼓,一片和平景象,全无战斗气氛。稼轩感到不堪回首的是,隆兴和议以来,朝廷苟且偷安,放弃了多少北伐抗金的好时机,使得自己南归四十多年,而恢复中原的壮志无从实现。在这里,深沉的时代悲哀和个人身世的感慨交织在一起。

那么,稼轩是不是认为时机已失,事情就不可为呢?当然不是这样。对于这次北伐,他是赞成的,但认为必须做好准备工作;而准备是否充分,关键在于举措是否得宜,在于任用什么样的人主持其事。他曾向朝廷建议,应当把用兵大计委托给元老重臣,隐然以此自任,准备以垂暮之年,挑起这副重担;然而事情并不是所想象的那样,于是他就发出“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慨叹,词意转入了最后一层。

    只要读过《史记?廉颇列传》的人,都会很自然地把“一饭斗米,肉十斤,披甲上马”的老将廉颇,和“精神此老健如虎,红颊白须双眼青”(刘过《呈稼轩》诗中语)的辛稼轩联系起来,感到他借古人为自己写照,形象是多么饱满、鲜明,比拟是多么贴切、逼真!不仅如此,稼轩选用这一典故还有更深刻的用意,这就是他把个人的政治遭遇放在当时宋金民族矛盾、以及南宋统治集团的内部矛盾的焦点上来抒写自己的感慨,赋予词中的形象以更丰富的内涵,从而深化了词的主题。这可以从下列两方面来体会。

    首先,廉颇在赵国,不仅是一位“以勇气闻于诸侯”的猛将,而且在秦赵长期相持的斗争中,他是一位能攻能守,猛勇而不孟浪,持重而非畏缩,为秦国所惧服的老臣宿将。赵王之所以“思复得廉颇”,也是因为“数困于秦兵”,谋求抗击强秦的情况下,才这样做的。因而廉颇的用舍行藏,关系到赵秦抗争的局势、赵国的国运的兴衰,而不仅仅是廉颇个人的升沉得失问题。其次,廉颇此次之所以终于没有被赵王起用,则是由于他的仇人郭开搞阴谋诡计,蒙蔽了赵王。廉颇个人的遭遇,正反映了当时赵国统治集团内部的矛盾和斗争。从这一故事所揭示的历史意义,结合稼轩四十三年来的身世遭遇,特别是从不久后他被韩侂胄一脚踢开,落职南归时所发出的“郑贾正应求死鼠,叶公岂是好真龙”(《瑞鹧鸪?乙丑奉祠舟次馀杭作》)的慨叹,再回去过头来体会他作此词时的处境和心情,就会更深刻地理解他的忧愤之深广,也会惊叹于他用典的出神入化了。

 

    五、辛弃疾咏史词——《南乡子》[何处望神州]赏析:

稼秆在宋宁宗嘉泰三年(1203)六月被起用为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嘉泰四年三月,改派到镇江去做知府。镇江,在历史上曾是英雄用武和建功立业之地。此时成了与金人对垒的第二道防线。每当他登临京口(即镇江)北固亭时,触景生情,不胜感慨系之。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举目远望,我们的中原故土在哪里呢?哪里能够看到,收入眼底的只有北固楼周遭一片美好的风光了!此时南宋与金以淮河分界,稼秆站在长江之滨的北固楼上,翘首遥望江北金兵占领区,大有风景不殊、山河改异之感。望神州何处?弦外之音是中原已非我所有了!开篇这突如其来的呵天一问,声可裂云。

收回遥望的视线,看这北固楼近处的风物:“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记遇乐》)想当年,这里金戈铁马,曾演出多少轰轰烈烈的历史戏剧啊!北固楼的“满眼风光”,那壮丽的自然山水里似乎隐隐弥漫着历史的烟云,这不禁引起了词人的千古兴亡之感。

因此,词人接下来再问一句:“千古兴亡多少事?”世人们可知道,千年来在这块土地上经历了多少朝代的兴亡事变?这句问语纵观千古成败,意味深长。然而,往事悠悠,英雄往矣,只有这无尽的江水依旧滚滚东流。“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悠悠”者,兼指时间之漫长久远,和词人思绪之无穷也。“不尽长江滚滚流”借用杜甫《登高》诗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千古多少兴亡事,逝者如斯乎?而词人胸中翻滚的不尽愁思和感慨,又何尝不似这长流不息的江水呢!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想当年,在这江防战略要地,多少英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三国时代的孙权就是其中最杰出的一位。“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他年纪轻轻就统率千军万马,雄据东南一方,奋发自强,战斗不息,何等英雄气概!据历史记载:孙权十九岁继父兄之业统治江东,西征黄祖,北拒曹操,独据一方。赤壁之战大破曹兵,年方二十七岁。因此可以说,上面这两句是实写史事,因为它是千真万确的历史,因而更具有说服力。作者在这里一是突出了孙权的年少有为,“年少”而敢于与雄才大略、兵多将广的强敌曹操较量,这就需要非凡的胆识。二是突出了孙权的盖世武功,他不断征战,不断壮大。而他之“坐断东南”,形势与南宋政权相似。显然,稼轩热情歌颂孙权的不畏强敌,坚决抵抗,并战而胜之,正是反衬当朝文武之辈的庸禄无能、懦怯苟安。

下面,稼秆为了把这层意思进一步发挥,不惜以夸张之笔极力渲染孙权不可一世的英姿。他异乎寻常地第三次发问,以提请人们注意:“天下英雄谁敌手?”若问天下英雄谁配称他的敌手呢?作者自问又自答曰:“曹刘”,唯曹操与刘备耳!据《三国志·蜀书·先主传》记载:曹操曾对刘备说:“今天下英雄,惟使君(刘备)与操耳。”稼秆便借用这段故事,把曹操和刘备请来给孙权当配角,说天下英雄只有曹操、刘备才堪与孙权争胜。我们知道,曹、刘、孙三人,论智勇才略,孙权未必在曹刘之上。稼秆在《美芹十论》中对孙权的评价也并不太高,然而,在这首词里,词人却把孙权作为三国时代第一流叱咤风云的英雄来颂扬,其所以如此用笔,实借凭吊千古英雄之名,慨叹当今南宋无大智大勇之人执掌乾坤也!这种用心,更于篇末见意。

《三国志·吴书·吴主传》注引《吴历》说:曹操有一次与孙权对垒,见吴军乘着战船,军容整肃,孙权仪表堂堂,威风凛凛,乃喟然叹曰:“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刘表)儿子若豚犬耳!”一世之雄如曹操,对敢于与自己抗衡的强者,投以敬佩的目光,而对于那种不战而请降的懦夫,若刘景升儿子刘琮则鄙夷之至,斥为任人宰割的猪狗。把大好江山拱手奉献敌人,还要为敌人耻笑辱骂,这不就是历史上所有屈膝乞和的软骨头们共同的可悲命运吗?

曹操所一褒一贬的两种人,形成了极其鲜明、强烈的对照,在南宋风雨飘摇的政局中,不也有着主战与主和两种人吗?这当然不便明言,只好由读者自己去联想了。聪明的词人只做正面文章,对刘景升儿子这个反面角色,便不指名道姓以示众了。然而妙就妙在纵然作者不予道破,而又能使人感到不言而喻。因为上述曹操这段话众所周知,虽然稼秆只说了前一句赞语,人们马上就会联想起后面那句骂人的话,从而使人意识到稼轩的潜台词:可笑当朝主和议的诸位大臣,不都是刘景升儿子之类的猪狗吗!词人此种别开生面的表现手法,颇类似歇后语的作用,是十分巧妙的。而且在写法上这一句与上两句意脉不断,衔接得很自然。上两句说,天下英雄中只有曹操、刘备配称孙权的对手。你不信么?连曹操都这样说,生儿子要像孙权这个样呢!真是曲尽其妙,而又意在言外,令人叫绝!

再从“生子当如孙仲谋”这句话的蕴含和思想深度来说,南宋时代人,如此艳羡孙权,实是那个时代特有的社会心理的反映。因为南宋朝廷实在太萎靡庸碌了,在历史上,孙权能称雄江东于一时,而南宋经过了好几代皇帝,竟没有出一个像孙权一样的人!所以“生子当如孙仲谋”这句话,本是曹操的语言,现在由辛弃疾口中说出,却是代表了南宋人民要求奋发图强的时代的呼声。

这首词通篇三问三答,互相呼应,感怆雄壮,意境高远。它与稼轩同时期所作另一首登北固亭词《永遇乐》相比,一风格明快,一沉郁顿挫,同是怀古伤今,写法大异其趣,而都不失为千古绝唱,亦可见稼秆五光十色之大手笔也。

 

    六、辛弃疾婉约词——《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赏析:

这是弃疾四十岁时,也就是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暮春写的词。辛弃疾自绍兴三十二年(1162)渡淮水来归南宋,十七年中,他的抗击金军、恢复中原的主张,始终没有被南宋朝廷所采纳。朝廷不把他放在抗战前线的重要位置上,只是任命他做闲职官员和地方官吏。这一次,又把他从荆湖北路转运副使任上调到荆湖南路继续当转运副使。转运使亦称漕司,是主要掌管一路财赋的官职,对辛弃疾来说,当然不能尽情施展他的才能和抱负。何况如今又把他从湖北调往距离前线更远的湖南去,这使他更加失望。他意识到:这是朝廷不让抗战派抬头的一种表现。当同僚置酒为他饯行的时候,他写了这首词,抒发胸中的郁闷和感慨。

上片起句“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说如今已是暮春天气,禁不起再有几番风雨的袭击,春便要真的去了。这显然不是单纯地谈春光的流逝,而是另有所指的。“惜花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二句,揭示自己惜春的心理活动:由于怕春去花落,他甚至于害怕春天的花开得太早,因为花开得早也就谢得早,这是对惜春心理的深入一层的描写。“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三句,由于怕春去,他对它招手,对它呼喊:春啊,你且止步吧,听说芳草已经长满到天涯海角,遮断了你的归去之路!但是春不答话,依旧悄悄地溜走了。“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四句,表达了无可奈何的怅惘之情。人既无计留春,倒还是那檐下的蜘蛛,勤勤恳恳地,一天到晚不停地抽丝结网,去粘惹住那象征残春景象的杨柳飞花。以此留春,其情亦太可悯了。

下片一开始就用汉武帝陈皇后失宠的典故,来比拟自己的失意。“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这一段文字说明“蛾眉见妒”自古就有先例。陈皇后之被打入冷宫——长门宫,是因为有人在妒忌她。她后来拿出黄金,买得司马相如的一篇《长门赋》,希望用它来打动汉武帝的心。但是她所期待的“佳期”,仍属渺茫。这种复杂痛苦的心情,对什么人去诉说呢?“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二句的“舞”字,包含着高兴的意思。“君”,是指那些妒忌别人来邀宠的人。意思是说:你不要太得意忘形了,你没见杨玉环和赵飞燕后来不是都死于非命吗?“皆尘土”,用《赵飞燕外传》附《伶玄自叙》中的语意。伶玄妾樊通德能讲赵飞燕姊妹故事,伶玄对她说:“斯人俱灰灭矣,当时疲精力驰骛嗜欲蛊惑之事,宁知终归荒田野草乎!”接下来“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三句是结句。闲愁,作者指自己精神上的郁闷。危栏,是高处的栏干。不要用凭高望远的方法来排除郁闷,因为那快要落山的斜阳,正照着那被暮霭笼罩着的杨柳,远远望去,一片迷蒙。这样的暮景,会使人见景伤情,以至于销魂断肠的。

这首词上片主要写春意阑珊,下片主要写美人迟暮。有些选本以为这首词是作者借春意阑珊来衬托自己的哀怨。这恐怕理解得还不完全对。这首词中当然有作者个人遭遇的感慨,但更重要的,是他以含蓄的笔墨,写出了他对南宋朝廷暗淡前途的担忧。作者把个人感慨纳入国事之中。春意阑珊,实兼指国家大事,并非像一般词人作品中常常出现的绮怨和闲愁。

上片第二句“匆匆春又归去”的“春”字,可以说是这首词中的“词眼”。接下去作者以春去作为这首词的主题和总结,精密地安排上、下片的内容,把他那满怀感慨曲折地表达出来。他写“风雨”,写“落红”,写“草迷归路”,……对照当时的政治现实,金军多次进犯,南宋朝廷在外交军事各方面都遭到了失败,国势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而朝政昏暗,奸佞当权,蔽塞贤路,志士无路请缨,上述春事阑珊的诸种描写不是很富有象征意味吗?作者以蜘蛛自比。蜘蛛是微小的动物,它为了要挽留春光,施展出全部力量。在“画檐蛛网”句上,加“算只有殷勤”一句,意义更加突出。这正如晋朝的著名画家顾恺之为裴揩画像,像画好后,画家又在颊上添几根毛,观者顿觉画像神情显得格外生动。尤其是“殷勤”二字,突出地表达作者对国家的耿耿忠心。这两句还说明,辛弃疾虽有殷勤的报国之心,无奈位低权小,不能起重大的作用。

上片以写眼前的景物为主,下片则都是写古代的历史事实,两者看来好像并不能相联,其实不然,作者用古代宫中几个女子的事迹,来比自己的遭遇,进一步抒发其“蛾眉见妒”的感慨。这不只是辛弃疾个人仕途得失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关系到宋室兴衰的前途,它和春去的主题不是脱节,而是相辅相成的。作者在过片处推开来写,在艺术技巧上说,正起峰断云连的作用。

下片的结句甩开咏史,又回到写景上来。“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二句,以景语作结,含有不尽的韵味。除此之外,这两句结语还有以下的作用:

第一,刻画出暮春景色的特点。李清照曾用“绿肥红瘦”四字刻画它的特色,“红瘦”,是说花谢;“绿肥”,是说树荫浓密。辛弃疾在这首词里,他不说斜阳正照在花枝上,却说正照在烟柳上,这是用另一种笔法来写“绿肥红瘦”的暮春景色。而且“烟柳断肠”,还和上片的“落红无数”、春意阑珊相呼应。如果说,上片的“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是开,是纵;那么下片结句的“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是合,是收。一开一合,一纵一收之间,显得结构严密,章法井然。

第二,“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是暮色苍茫中的景象。这是作者在词的结尾处着意运用的重笔,旨在点出南宋朝廷日薄西山、前途暗淡的趋势。它和这首词春去的主题也是紧密相联的。宋人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说:“辛幼安晚春词:‘更能消几番风雨’云云,词意殊怨。‘斜阳烟柳’之句,其与‘未须愁日暮,天际乍轻阴’者异矣。……闻寿皇(指宋孝宗)见此词颇不悦。”可见这首词流露出来的对国事、对朝廷的担忧怨望之情是很强烈的。

辛弃疾另一首代表作《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是抒写作者对抗战的理想与愿望的。和这首《摸鱼儿》比较,两者内容相似,而在表现手法上,又有区别。《破阵子》比较显,《摸鱼儿》比较隐;《破阵子》比较直,《摸鱼儿》比较曲。《摸鱼儿》的表现手法,比较接近婉约派。它完全运用比、兴的手法来表达词的内容。在读这首《摸鱼儿》时,感觉到在那一层婉约含蓄的外衣之内,有一颗火热的心在跳动,这就是辛弃疾学蜘蛛那样,为国家殷勤织网的一颗耿耿忠心。似乎可以用“肝肠似火,色貌如花”八个字,来作为这首词的评语。

 

    七、辛弃疾祝寿词——《水龙吟》[楚江天马南来]赏析:

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辛弃疾被劾,落职退居上饶之带湖,曾任吏部尚书的韩元吉(字无咎,号南涧),致仕后亦侨寓此地。由于他们都有抗金雪耻的强烈愿望,所以过从甚密。这时距宋金“隆兴和议”的签订已整整二十年,南宋朝廷文恬武嬉,不以国事为念。又三年,岁次甲辰(1184),正逢韩元吉六十七岁生日,辛弃疾填了此词申祝。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一起两句,劈空而下,笔力万钧。作者蔑视南渡以来的当政者,“几人”云云,真有杜诗“一洗万古凡马空”之概。既谓朝士无才,则隐然以有才推崇韩元吉,并以之自许,亦即“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之意。按辛弃疾曾作《美芹十论》、《九议》向皇帝、宰相献策;韩元吉亦有《论淮甸札子》、《十月末乞备御白札子》向朝廷进言。故谋国长才,韩、辛两人都当之无愧。“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六句,分为二层:一则借往昔旧京父老顾望王师之情,和东晋士大夫痛洒新亭之泪,慨叹今日偏安之局仍未改观;二则引用桓温登平乘楼眺望之言,指责中原沦丧,为朝臣误国结果。由于这六句都针对当时世事而发的,故情绪转为低沉,笔调也随之挫落。歇后四句“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谓御敌靖边,建功扬名,才是吾辈儒者应尽的职责。这是抒露自己的豪情壮志,并勉励韩氏,故笔锋重新振起。下片都是向着韩元吉说的。过片三句“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称颂韩氏有卓越的文才和清贵的家世。他把韩元吉比作韩愈,是当代文坛上的泰山北斗。诗文词中惯用同姓的古人比今人。按韩元吉有《南涧甲乙稿》传世,黄升称他“政事文学为一代冠冕”(见《花庵词选》)。如此比拟,不为太过。他赞美北宋年间“桐木韩家”人才辈出,足见韩元吉有优良的家风可以承继。“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三句,谓韩氏呱呱堕地,已自不凡,风云际会,更露头角。上述几句都属颂扬之词,故意气仍然风发,笔调仍然轩朗。再下 “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 三句,把韩氏比作裴度、李德裕和谢安。这三位都是前代的贤相。韩氏先世曾任显职,韩元吉的勋业和位望虽不能与他们相提并论,可是由于在政治舞台上失意而退归林下的境遇,彼此是相仿佛的。“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杜甫《咏怀古迹》其二),为此,笔调再次挫落。最后三句“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用瑰辞壮语激励韩氏投袂而起,共同完成恢复中原的夙愿。上下片之结尾,笔力气势,铢两悉称,立意遣辞,前后照应甚密。

这是一阕别开生面的寿词。一般寿词多祝贺语,所谓善颂善祷。此词一反故常,除下片有些颂祷味道的句子外,其他都是借题发挥,因忧伤国事而抒发愤慨。最使作者愤慨不平的,乃是在朝者无才无志,而在野的有胆识、有志节之士,却无权无位。由于在朝者无才无志,酿成赤县神州陆沉之祸,辜负中原父老喁喁之望,难禁渡江士人新亭之泪,国势颓衰至此,当政者难辞其咎。以上是上片的要领,也是全阕的主旨。

下片似另有机杼,从抒露对国事的愤慨,转而称颂韩元吉。其实乃上片的有机组合。因为对韩氏的称颂,就是证实上片所说的“经纶手”世有其人,其人非他,即驰骋文坛而又曾腾跃政海的韩元吉。设或韩氏在朝执政,得行其志,国事尚有可为,匡复之机,仍然有望。可是现今呢?韩氏和自己都像历史上三位贤相一般投闲置散,啸傲烟霞,寄情林莽,对国家大事竟无说话的余地,于此,作者愤慨之情可以想见。最难得的是,作者于愤慨之余,对国事仍未失去信念,于是发出“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的预言,换言之,即国耻未雪,无以称寿,这与霍去病“匈奴未灭,无以家为”,堪称异代同调,又与上片“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紧密契合。

本词除运笔布局,峰峦起伏,颇具匠心外,引用史乘,比拟今人今事,也很成功。如上片连用“五马渡江”、“长安父老”、“新亭风景”、“神州陆沉”四则东晋典故比拟南宋之事,贴切无伦,移用不得。由于在中国历史上,受非汉族侵凌而南渡偏安的只有东晋和南宋两个朝代,故国情世局不无相似之处。下片以韩元吉比东晋谢安,唐代裴度、李德裕,不但因为韩氏当时的处境,与谢、裴、李三人的某一时期相似,而且还涵蕴着更深一层意思:谢安淝水大破苻坚军,裴度平淮西吴元济之乱,李德裕平泽潞刘稹之乱,这三位古人,都建立了不世之功勋。而韩元吉呢?则长才未及施展而即致仕家居,故作者为之惋惜。以此下接激励韩氏的“待整顿”三句,便很自然而不突兀。

 

八、辛弃疾送别词——《贺新郎》[绿树听鹈鴂]赏析:

邓文铭《稼轩词编年笺注》系这首词于辛弃疾居铅山期间。茂嘉是辛弃疾堂弟,事迹未详。这首词的内容和作法都比较特别:内容方面几乎完全抛开对茂嘉的送行,而专门罗列古代的“别恨”事例,好像一篇《别赋》;形式方面,打破上下片分层的常规,事例连贯上下片,不在分片处分层。这首词,是因辛弃疾平日胸中郁积事多,有触而发,非特定题目所能限制,向广泛范围尽情生发,故同类事件纷至涌集,是“为情而造文”的。

词的开头几句:“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是“赋而兴也”。说它是“赋”,因为它写送别嘉茂,是在春去夏来的时候,可以同时听到三种鸟声,是写实。鹈鴂,一说是杜鹃,一说是伯劳,辛弃疾取伯劳之说,故在此词题下自注:“鹈鴂、杜鹃实两种,见《离骚补注》。”说它是“兴”,因为它借闻鸟声以兴起良时丧失、美人(对作者来说即是“英雄”)迟暮之感。伯劳在夏至前后出鸣,故暗用《离骚》“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意,以兴下文“苦恨”句。鹧鸪鸣声像“行不得也哥哥”;杜鹃传说为蜀王望帝失国后魂魄所化,常悲鸣出血,声像“不如归去”。词同时用这三种悲鸣的鸟声起兴,一起就形成浓烈的悲感气氛,并寄托了上述的作者的悲痛心情。

“算未抵、人间离别”一句,独立地作为上下文转接的关键。它把“离别”和啼鸟的悲鸣作一比较,以抑扬的手法束上开下。有了这一句,就为下文滚滚流出的“别恨”打开闸门。“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这两句写两件事。其一指汉元帝宫女王昭君出嫁匈奴呼韩邪单于离开汉宫的事,石崇《乐府<王明君辞>序》:“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即昭君),亦必尔也。”其二指汉武帝的陈皇后失宠时,辞别“汉阙”,幽闭长门宫。“看燕燕,送归妾”,写第三件事。春秋时,卫庄公之妻庄姜,“美而无子”,庄公妾戴妫生子完,庄公死后,完继立为君。州吁作乱,完被杀,戴妫离开卫国。《诗经·邶风》的《燕燕》诗,相传为庄姜送别戴妫而作,诗有“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等语。“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写第四件事。汉李陵抗击匈奴,力战援绝,势穷投降,败其家声;他的友人苏武出使匈奴,被留十九年,守节不屈。后来苏武得到归汉机会,李陵送他,有“异域之人,一别长绝”之语;又世传李陵《与苏武诗》,有“携手上河梁”、“长当从此别”等句。“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写第五件事。战国时燕太子丹在易水边送荆轲入秦刺秦王政,送行者都穿着戴白衣冠,荆轲临行时歌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五件事都和远适异国,不得生还,以及身受幽禁或国破家亡之事有关,都是极悲痛的“别恨”。经过马上琵琶、河梁万里、易水风寒、边关塞黑、衣冠似雪等事物、环境的渲染,气氛比前面写啼鸟强烈;加上将军百战、壮士悲歌等事,更是慷慨激昂,悲中带壮。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这两句说啼鸟只解春归之恨,如果也能了解人间的这些恨事,它的悲痛一定更深,随啼声眼中滴出的不是泪而是血了。它也起承转开合的重要作用,呼应啼鸟,绾合“别恨”,把两者同时透进一层写。“谁共我,醉明月?”承上面两句转接机势,迅速地归结到送别茂嘉的事,点破题目,结束全词,把上面大片凌空驰骋的想象和描写,一下子收拢到题中来,腾挪擒纵,何等神力!有此两句,词便没有脱离本题,只是显得善于大处落墨、别开生面而已。

辛弃疾南归后无法回到北方的家乡,仕途坎坷,坐负英雄身手,与所写啼鸟之悲及“别恨”都有关涉。北宋亡国,不但皇帝丧身北地,有大批后妃、宫女,也离阙北去,受尽凌辱和折磨;南、北宋时,也有大批豪杰之士,或身处异邦,或在南方小朝廷中无可作为,赍志以殁。这些事件,在作者写这首词时,直接间接,有动于中。周济《宋四家词选》评此词说:“前半阕北都旧恨,后半阕南渡新恨。”前阕写三件妇女之事,遭遇接近北宋后妃;后阕写两件事,遭遇接近南宋豪杰。这首词的感人力量,除感情、气氛的强烈外,还得力于音节。它押入声的黠、屑、叶等韵,有很强的磨擦力量,声如裂帛。总之,词借送别一事,感古伤今,感物伤己,抒积年的悲愤,身世双关,声情并茂。

 

九、辛弃疾田园词——《西江月》[明月别枝惊鹊]赏析:

辛弃疾是南宋一位杰出的豪放派词人。他的风格以沉雄激越著称。但人生道路既然多歧,作家的巨大艺术熔炉又丰富多彩,这就必然出现卓越作家不拘一格的艺术风格,既有其主调而又有其变调的风格。因此辛弃疾在慷慨纵横之外,还有其淡泊潇洒的一面。

这一首词是辛弃疾中年时代经过黄沙岭道上写的几篇作品之一。黄沙岭在江西上饶县西四十里,岭高约十五丈,深而敞豁,可容百人。下有两泉,水自石中流出,可溉田十余亩。可见黄沙岭一带不仅是一个风景优美的所在,也是农田水利较好的地区。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冬,词人被奸佞中伤、弹劾以致罢官后,就开始在上饶家居,一直住了十五年左右。这中间虽然曾短期出仕,但基本上是蹲在上饶,有机会充分领略黄沙道上的风物之胜。辛弃疾描写这一带风景的词,现存约五首,即:《生查子》(独游西岩)二首、《浣溪沙》(黄沙岭)一首、《鹧鸪天》(黄沙道上即事)一首,以及本阕。它们从不同角度体现了辛弃疾部分写景词中清新俊逸和绰约自然的风格。

在这五首词中,最耐人寻味的是这首《西江月》。

这首词平易中见真切,浑沦处见准确,连绵中呈陡转。眼前常景,而能别开蹊径;脱手炼词,得刻物入神之妙。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表面看来,这里的风、月、蝉、鹊都是极其平常的景物,然而经过作者把这些夜间景物巧妙地组合起来,结果平常中就显得不平常了。鹊儿的惊飞不定,不是盘旋在一般树头,而是飞绕在横斜突兀的枝干之上。因为月光明亮,所以鹊儿被惊醒了;而鹊儿惊飞,自然也就会引起“别枝”摇曳。与此同时,知了的鸣声也是有其一定时间、空间和条件的。夜间的蝉声不同于烈日炎炎下的嘶鸣,而当凉风徐徐吹拂时,往往特别感到清幽。总的说来,“惊鹊”和“鸣蝉”两句都有动中寓静之妙。它们沐浴在“半夜”“明月”的清辉中,恰如法国小说家莫泊桑说过的:被“这明空的夜色的柔和情趣所浸润”(《月色》)。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显然,这里词人所摄取的空间是由高而低了。词的开首原只是从长空写起,然而这里却一转而为对田野的刻画,表现了词人不仅为夜间黄沙道上的“柔和情趣”所“浸润”,更值得注意的是从扑面而来的漫村遍野的稻花香气中联想到即将到来的丰年景象。此时此地,词人与人民同呼吸的欢乐,真是喷薄而出不可遏止了。稻花飘香的“香”,固然点明稻花盛开,也说明词人心头的甜蜜之感。但报说丰年的主体,写出来却是那一片蛙声,构想奇妙。在词人的感觉里,俨然听到群蛙在稻田中齐声喧嚷,争说丰年。先出“说”的内容于前,再补“声”的来源于后。鹊声报喜、蛩吟诉哀之类,诗词中常写到,但以蛙声说丰年,不能不说是稼轩词的创造。

这短短四句构成的上片,纯然是抒写当时当地的夏夜山道的景物和词人的感受,然而感受的核心分明是洋溢着丰收年景的夏夜。与其说是夏景,还不如说是眼前夏景带给人的幸福。

是不是眼前夏景的描写就到此为止了呢?不然。如果说词的上片还并非寥廓夏景的描绘,那么下片就显然是以波澜变幻、柳阴路曲取胜了。由于上片结尾,构思和音律出现了显著的停顿,因此下片开头,就需要树立一座峭拔挺峻的奇峰,有待运用对仗手法,以加强稳定的音势。你看吧,“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不都是随手拈来的吗?然而却多么洒脱,多么深稳!

“星”是寥落的的疏星,“雨”是轻微的阵雨,这些都更策应着上片的清幽夜色、恬静气氛和朴野成趣的乡土气息。特别是一个“天外”,一个“山前”,本来是遥远而不可捉摸的,可是笔锋一转,小桥一过,乡村林边茅店的影子,却意想不到地出现在眼前了。“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这分明是远而忽近,隐而骤明,说明前此词人对黄沙道上的路径尽管很熟,可总因为醉心于倾诉丰年在望之乐的一片蛙声中,竟忘却了越过“天外”,迈过“山前”,连早已临近的那个熟而能详的社庙旁树林边的茅店,也都不知不觉了。前文“路转”,后文“忽见”,这是多么美丽的春云乍展!既衬出了词人骤然间看出了分明临近旧屋的欢欣,更表现了他由于沉浸在稻花香中以致忘记了道途远近的怡然自得的入迷程度。

一首短短的小词,它的题材内容不过是一些看来极其平凡的景物,语言没有任何雕饰,没有用上一个典故,层次安排也完全是听其自然,悠然而起,悠然而往。这样的构思和描绘,可以说是辛词平淡风格中最典型的了,但淡泊中的淳厚却更见功夫。

这渊源于词人的雄浑豪迈的气质和情真意挚的心灵两相结合的创作个性。他的一腔伤时忧国之情,在不少场合固然表现为瀑布式的奔泻,但有时却又运用旁敲侧击或烘云托月的方法,特别是选取有典型特征的景物,比兴并用,赋予景物以情感色彩和见微知著的寄托,雄浑中见其轻快。从作者的悠然心境和灵活笔调看来,却分明和他的主要风格——胸襟浩瀚与气势纵横相通,洒脱而不失其凝浑,平易而不失其精切。元好问评陶潜诗有云:“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论诗三十首》)对这首《西江月》也非常适用。

 

第七部分  南宋后期作家

    一、陈亮:

陈亮字同甫,才气横溢,喜论兵法,力主北伐。一生仕途失意,主要从事讲学,是辛弃疾志同道合的好友,词风雄浑豪放,属辛派词人。

    宋孝宗淳熙十二年(1185)十二月,朝廷命章森(字德茂)以大理少卿试户部尚书衔赴金祝贺金世宗生辰,陈亮对此可耻行径极为愤懑不平,作《水调歌头》[不见南师久]这一壮词送章森,词中洋溢着誓雪国耻的豪情与民族自信心。

 

    陈亮《水调歌头》[不见南师久]赏析:

    这首词不是一般的送别词,其蕴涵相当丰富,有对朋友的希望、信任和鼓励,有对当权投降派的不满,有对金国入侵者的仇恨,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民族命运的忧虑关切,以及对抗金复国斗争的坚强意志和胜利信心。

    词开篇以“不见南师久,谩说北群空”两句警告金人:不要因久不见南宋军队进行北伐,就认为南宋没有抗敌善战的人才,壮声英概逼人。巧用“北群空”的典事,以骏马喻人才,表现出词人超拔自立的豪气,也为下面赞扬章森所张本。“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两句,紧承宋朝不乏豪杰的意脉,盛赞章森能独挡一面、善于应付当场大事的杰出外交才能,进一步高明宋朝依旧拥有万夫之雄的人物。然而出使金邦祝贺生辰的本身,就是例行忍辱投降、有损国格的公事,于是词人笔锋一转,以“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三句质问宋朝廷:我堂堂大宋,哪能像河水日夜东流,总是派使臣去朝拜金人呢?对宋朝廷俯首称臣的行为充满了怨愤之气。但此词毕竟为送章森使金而写,于是词人又进一步写道:“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作者认为屈辱是暂时的,宋朝必将强盛如汉代,对国家的前途充满了自信,这种民族自信心正是“万夫雄”的精神力量之源,并以此对章森进行鼓励。

    下片“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四句,采用散文语体,一气贯注。词人痛惜尧、舜、禹古圣王开辟的疆土,已为金人盘踞达50多年,有着自强不息传统的尧腕后代,总该有以向金人卑躬屈膝为耻辱的人吧,这种愤激语,骂尽了南宋及沦陷区的民族败类和苟且偷生的可耻之徒。情至此,词人不由得仰天呼问:古圣王开创的礼乐之邦被金人践踏得腥膻万里,古代匡危扶倾的人物的英灵安在?不甘屈辱的民族精神何时才能继续发扬?“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能”三句哀叹国土沦陷,痛惜民族正气沦丧,呼唤民族之魂旭来。最后“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两句以展望未来总绾全篇,表达了词人强烈的民族自豪感。

    这首词上片赞扬章森,下片虽从国运着笔,仍以虚笔暗衬对章森的鼓励,意脉相贯,章法井然。词中现实的描述与未来的想象对比强烈,怅惘愤激与豪情相间,情理紧密相连,上、下片歇拍不是故作壮语,而是词人政治理想的集中体现。这首词感情强烈,爱憎分明,气势磅礴,使人读后为之振奋。词中多用否定、反问、疑问句式,以论入词,纵横自如,豪放瓷肆,句句都是真情的迸发,正应验了“人如其人”那句老话。

 

    二、刘过:

    刘过,宋子虚称为“天下奇男子,平生以气义撼当世”。曾上书朝廷提出恢复中原的方略,不用。流浪于江湖间,以词著称,做过辛弃疾的座上客,为辛派词重要词人。

    《六州歌头》[长淮望断]把扬州今昔不同境况作了对比,痛陈了金兵的罪行和南宋统治者偏安一隅的苟且心理,抒发了自己报国无路、请缨无门的愤慨。

 

刘过《六州歌头》[镇长淮]赏析:

    词的上片追述岳飞的功绩,以及他的死留下的憾恨。起句用了个设问句“中兴诸将,谁是万人英”,出言陡峭,发人警醒,对岳飞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说他是中兴诸将中的英雄。再四句“身草莽,人虽死,气填膺,尚如生”,语促而气壮,言岳飞虽然葬身草莽,但是豪气长存。“年少起河朔,弓两石,剑三尺,定襄汉,开虢洛,洗洞庭”六句,概述了岳飞的生平事迹。年少时崭露头角,武艺高强,本领出众,能拉开两石的硬弓,使三尺龙泉宝剑;长大后率领大军击败金人伪齐联军的攻击,收复襄阳等失地;进军虢、洛,开拓了新战争局面;他平定洞庭湖杨幺领导的农民起义。这六句是上痊的中心部分。“狡兔依然在,良犬先烹”两句反用“狡兔死,走狗烹”的典故,意思是说,金人未灭,杀敌的良将却被杀害了。这怎么不让人心生伤悲。因此,“过旧时营垒,荆鄂有遗民,忆故将军,泪如倾”四句就用了一个陈述句,写他行经过去留下的营垒时,回忆起战功赫赫的岳将军,止不住泪如雨下,叹惋之心,崇敬之情,由此可见。

    词的下片写岳飞被冤杀,最后得以昭雪及后世对他的敬爱。“说当年事,知恨苦,不奉诏,伪耶真”四句,点明岳飞的罪是被冤枉的,而造成这一冤案的不仅是秦桧,还有地位最高的皇帝,是他不能明察就里,致使岳飞含冤而死,这是“臣有罪,陛下圣,可鉴临,一片心”四句所表达的内容。“万古分茅土,终不到,旧奸臣。人世夜,白日照,忽开明”六句,以人事和自然的规律证明历史终将还岳飞以清白,正如自古以来分茅胙土、接受封赏的只有那些功臣,也正如黑夜终将被白天所代替一样。“衮珮冕圭百拜,九泉下,荣感君恩”三句,写的是岳飞死后被昭雪,荣封鄂王,身穿华贵的衮服,腰悬玉珮,头戴冠冕,手执玉圭,端坐于庙堂之上,接受百姓的朝拜,而岳飞如果九泉之下有知,也一定会感戴君王的恩泽。最后三句“看年年三月,满地野花春,卤簿迎神”,实写岳鄂君王的大礼来祭奠岳飞的英灵。整首词三字句用得比较多,使全词音节急促,感情强烈,表现出作者对岳飞的无比尊崇。

 

    三、姜夔:

    姜夔,字尧章,号白石道人。早年孤贫,后流寓和漫游湘、鄂、赣、江、浙之间,结交了许多志趣相投的文人志士,一生未仕。  他多才多艺,尤以词著称,是南宋著名词人。其词多抒写个人身世或纪游、咏物,间有翔祖国命运之作。风格清峻,音调谐婉,词句精美,结构缜密,流利自然,是格律词派的代表人物,与辛派词走得是相反的道路,对南宋后期词的格律化有很大影响。

 

姜夔《扬州慢》[淮左名都]赏析:

这首词写于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冬至日,词前的小序对写作时间、地点及写作动因均作了交待。姜夔因路过扬州,目睹了战争洗劫后扬州的萧条景象,抚今追昔,悲叹今日的荒凉,追忆昔日的繁华,发为吟咏,以寄托对扬州昔日繁华的怀念和对今日山河残破的哀思。

    这首词在艺术表现上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写景物带有浓厚的感情色彩。景中含情,化景物为情思。它的写景,不俗不滥,紧紧围绕着一个统一的主题,即为抒发“黍离之悲”服务。词人到达扬州之时,是在金主完颜亮南犯后的十五年。他“解鞍少驻”的扬州,位于淮水之南,是历史上令人神往的“名都”,“竹西佳处”是从杜牧《题扬州禅智寺》“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化出。竹西,亭名,在扬州东蜀岗上禅智寺前,风光优美。但经过金兵铁蹄蹂躏之后,如今是满目疮痍了。战争的残痕,到处可见,词人用“以少总多”的手法,只摄取了两个镜头:“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和满城的“废池乔木”。这种景物所引起的意绪,就是“犹厌言兵”。清人陈廷焯特别欣赏这段描写,他说:“写兵燹后情景逼真。‘犹厌言兵’四字,包括无限伤乱语,他人累千百言,亦无此韵味。”(《白雨斋词话》卷二)这里,作者使用了拟人化的手法,连“废池乔木”都在痛恨金人发动的战争,物犹如此,何况于人!有知有情的人民对这战争的痛恨与诅咒,当然要超过“废池乔木”千百倍。

    上片的结尾三句:“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却又转换了一个画面,由所见转写所闻,气氛的渲染也更加浓烈。当日落黄昏之时,悠然而起的清角之声,打破了黄昏的沉寂,这是用音响来衬托寂静。“清角吹寒”四字,“寒”字下得很妙,寒意本来是天气给人的触觉感受,但作者不言天寒,而说“吹寒”,把角声的凄清与天气联系在一起,把产生寒的自然方面的原因抽去,突出人为的感情色彩,似乎是角声把寒意散布在这座空城里。听觉所闻是清角悲吟,触觉所感是寒气逼人,再联系视觉所见的“荠麦青青”与“废池乔木”这一切交织在一起,一切景物在空间上来说都统一在这座“空城”里,“都在”二字,使一切景物联系在一起,同时化景物为情思,将景中情与情中景融为一体,来突出“黍离之悲”。

    用今昔对比的反衬手法来写景抒情,在这阕词中是比较突出的。上片用昔日的“名都”来反衬今日的“空城”;以昔日的“春风十里扬州路”来反衬今日的一片荒芜景象——“尽荠麦青青”。下片以昔日的“杜郎俊赏”、“豆蔻词工”、“青楼梦好”等风月繁华,来反衬今日的风流云散、对景难排和深情难赋。以昔时“二十四桥明月夜”的乐景,反衬今日“波心荡、冷月无声”的哀景。“波心荡、冷月无声”的艺术描写,是非常精细的特写镜头。二十四桥仍在,明月夜也仍有,但“玉人吹箫”的风月繁华已荡然无存了。词人用桥下“波心荡”的动,来映衬“冷月无声”的静。“波心荡”是俯视之景,“冷月无声”本来是仰观之景,但映入水中,又成为俯视之景,与桥下荡漾的水波合成一个画面,从这个画境中,似乎可以看到词人低首沉吟的形象。总之,写昔日的繁华,正是为了表现今日之萧条。

    善于化用前人的诗境入词,用虚拟的手法,使其波澜起伏,余味不尽,也是这首词的世态特色之一。《扬州慢》大量化用杜牧的诗句与诗境(有四处之多),又点出杜郎的风流俊赏,把杜牧的诗境,融入自己的词境;但他的追昔,主要怀念的是扬州的风月繁华与风流俊赏,这多少削弱了严肃的爱国主义的主题。

    词的下片,较多地使用了虚拟的手法。词人设想:杜牧如果重游扬州,面对今日的萧条,也会感到惊心,即使象杜牧那样才华横溢的诗人,怕也“难赋深情”了。“算而今重到须惊”的“算”字,“纵豆蔻词工”的“纵”字,“念桥边红药”的“念”字,都是虚拟和加强语气的字眼。特别是结束处的虚拟,更耐人寻味。冬至之日,本来不是红芍药花开的季节,但纵使冬去春回,来日红药花开,又有谁来欣赏它呢?花开依旧,人事已非,花开也不过徒增空城的感伤而已。词情跌荡浓烈,增加了艺术感染力。

 

 

沈祖棻  姜夔词简释(原《姜夔词小札》) 

 

暗香   辛亥之冬,余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徵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首三句从题前说起,极言情境之美。“唤起”两句,承上,仍是旧时情事。梅边月下,笛声悠扬,当斯时也,复唤起玉人,犯寒摘花,月色笛声,花光人影,融成一片,试思此何等境界、何等情致;而“何逊”两句,笔锋陡落,折入现状,又何等衰飒。此周济《宋四家词选》所谓“盛时如此,衰时如此”,周尔墉《<绝妙好词>评》所谓:以“旧时”、“而今”作开合也。旧梦词心,都归遗忘,而续以“但怪得”两句,则竹外疏花,冷香入席,又复引人幽思。未免有情,谁能遣此耶?下片仍从盛衰见脉络。换头起笔即用“江国,正寂寂”,点出衰时。“叹寄与”两句,谓欲寄相思,则路遥雪积,极尽低徊往复,忠爱缠绵之情。“翠尊”两句,则此情欲寄无从,但余悲泣,“红萼无言”,殆已至无可说之境地,然终耿耿不忘。其情深至,其音凄厉。“长记”两句,复苦忆当时之盛,结二句又陡转入此日之衰。周济所谓“想其盛时,感其衰时”也。“又片片”句,谓一片一片,吹之不已,终至于尽。“几时见得”,斩钉截铁之言,实千回百转而后出之,如瓶落井,一去不回,意极沉痛。
 
              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此词“昭君不惯胡沙远”之语,前人多谓乃指靖康之祸,徽、钦二帝及后宫北徙。张惠言《词选》云:“以二帝之愤发之。”邓廷桢《双砚斋词话》云:“乃为北庭后宫言之。”郑文焯校本云:“此盖伤二帝蒙尘,诸后妃相从北辕,沦落胡地,故以昭君托喻,发言哀断。考唐王建《塞上咏梅》诗曰:‘天山路边一株梅,年年花发黄云下。昭君已没汉使回,前后征人谁系马。’白石词意当本此。”刘弘度丈则举徽宗北行道中闻番人吹笳笛声口占《眼儿媚》词中“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诸句,其中分明有“胡沙”、“梅花”之语,以为即姜词所指,其说尤为可信。靖康之祸,创巨痛深,故直至南宋末年,如刘克庄、高观国诸人之词,仍有追踪此作,托梅发愤者。此咏物之作,而忽及二帝之愤者,则亦犹有人登栖霞、赏红叶,而忽忆及庚子之乱,珍妃投井,晚清词流多假咏落叶以吊之,于作词时,因亦阑入其事。意者,白石既止石湖弥月,酒边纵谈,或及靖康之事,逮其索句,遂亦涉笔及之。《文心雕龙·神思篇》云:“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此之谓也。

首句,写梅之姿色;“翠禽”二句,写翠鸟安适之状。此宴安鼎盛之时。“客里”三句,言客中相见,时值日暮天寒,虽缀玉枝头,而横枝篱角,无言倚竹,已自凄凉。“客里”,有播迁意;“篱角”,有江山一角意;“修倚竹”,有翠袖单寒,伶俜可怜意。此南渡偏安之局。“昭君”二句,发二帝之愤,以“胡沙”及“江南江北”对照点出。用“暗忆”字尤见去国之悲及所不敢明言,惟暗忆耳。“想佩环”二句,谓故国难归,惟有“环佩空归月下魂”而已。昭君之魂,化作梅花,亦犹望帝之魂,化作杜宇,再次将眼前梅花与徽宗词中“吹彻《梅花》”绾合。四句已极伤感。换头“深宫”,谓汴京之宫,“旧事”,谓靖康二年以前之事。“那人”二句,以前沉酣睡梦之情。“莫似”三句,惜花之心,即忠爱之意。“还教”二句,谓虽有惜花之意,而终事与愿违,落花终自随波,护花心事亦惟同付东流而已。谭献《复堂词话》谓此二句“跌宕昭彰”,因其已将心事和盘托出。周济则谓“莫似”以下五句,乃谓“不能挽留,听其自为盛衰”,所见亦是。花已随波,护花无计,然闻笳声之哀,又不能不怨,极吞吐难言之苦。结句谓虽欲重觅幽香,而徒余画幅。盛时难再,陈迹空存。行文至此,戛然而止,所谓“发言哀断”也。此词善用虚字,周济谓“以‘相逢’、 ‘化作’、‘莫似’六字作骨”,是也。他如“还教”、“又却”、“已入”,亦转折翻腾,莫不入妙。

《暗香》、《疏影》虽同时所作,然前者多写身世之感,后者则属兴亡之悲,用意小别,而其托物寓志则同。

 

扬州慢    淳熙丙申至日,余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戌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首两句,周济指为“俗滥处”,不知于天下名胜、昔日繁华,特郑重言之,益见“荠麦青青”、“废弛乔木”、“黄昏清角”种种荒凉之不堪回首,乃有力之反衬,非漫然之滥调也。“过春风”两句,序所谓“《黍离》之悲”。十里长街,惟余荠麦,则屋宇荡然可知。“废弛乔木,犹厌言兵”,则居人心情可知。“渐黄昏”两句点名时刻,补足荒寒景况。下片用杜牧诗意,而以“重到须惊”四字翻进一层。“俊赏”与起两句绾合,“须惊”、“难赋”与“过春风”以下绾合,昔之繁盛,今之残破,俱在其中;而上片着重景色,下片着重情怀,意虽接连,意无重复。“二十四桥”两句,与“黄昏”相应,又以“仍在二字点出今昔之感。结句言昔之”名都“,今则”空城“,纵”桥边红药“,年年自开,岂复有春游之盛?”知为谁生“,叹花固不知,人亦不知也。

清初蒋超《金陵旧院》云:“锦绣歌残翠黛尘,楼台已尽曲池湮。荒园一种瓢儿菜,独占秦淮旧日春。“词中荠麦,即诗中瓢儿菜也。

          长亭怨慢  余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桓大司马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语予深爱之。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曾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翦离愁千缕。

小序桓大司马云云,见庾信《枯树赋》。《世说新语·言语篇》:“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琊时种柳,皆以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赋即用其语,特加繁富耳。吴蘅照《莲子居词话》乃云:“非桓温语。”岂未见《世说》耶?

首句记时,二、三句记地,即苏轼《蝶恋花》“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意,同为一往情深。四、五两句写景,景中有情。“阅人多矣”,语见《左传》。文姜云:“妾阅人多矣,未有如公子者。”以下翻用庾赋,语意新奇,感情深挚。换头“日暮”二字,写天色,亦暗点心情,“旺高城”两句谓关山间阻,会合无由,但远望高城,聊抒离恨,已极可悲,况并此高城,亦望而不见,所见者惟有乱山重叠而已。高城且不可见,又况此城中之人乎?“韦郎”以下,谓对景难排,无非为去时玉环有约耳。“第一是“两句,乃吩咐之语,没齿难忘,情蕴藉而语分明,而愈蕴藉愈缠绵,愈分明愈凄苦,则虽有并州快剪刀,其于”离愁“,亦还是“剪不断,理还乱”也。
 

淡黄柳  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惟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因度此阕,以纾客怀。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首二句,巷陌凄凉,“马上”句,晓寒客况。“看尽”两句,杨柳虽如旧识,而地异情殊。换头正面点出客怀。客怀难遣,况明朝又值寒食,惟有强欢自解耳。“强携酒”,“强”字一转。然而又恐当前芳景,转瞬成愁,“怕梨花落尽”,“怕”字再转。此句用李贺《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梨花落尽成秋苑”,惟易一字耳。“燕燕”三句,更进一层,谓恐玄鸟来时,春光已去,惟有无情流水,一池自碧而已。“岑寂”属今日,“明朝”以下,皆悬拟之词。

郑文焯校本谓“乔”当作“桥”,云:“此所谓‘小乔’者,即题序所云‘赤阑桥之西’,客居处也,故云‘小桥宅’。若作‘小乔’,则不得其解已。”按:乔姓本作桥,后人改之,学者已有考证。此词作“乔”或“桥”,均不误。白石曲中所识,实有姊妹二人,故其《解连环》云:“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又《琵琶仙》云:“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此小乔,亦即桃根也。郑说不独拘泥,且与上文“强携酒”意不连贯,既客居“赤阑桥之西”矣,又何自而携酒至桥西己宅耶?真令人“不得其解”也。                        

         

齐天乐  丙辰岁,与张功父会饮张达可之堂,闻屋壁间蟋蟀有声,功父约约予同赋,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辞甚美。予徘徊茉莉花间,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寻亦得此。蟋蟀,中都呼为促织,善斗。好事者或以三二十万钱致一枚,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

庚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起句写人。庾郎,自况。次句写蟋蟀。以下皆人、蛩夹写。先自听者说起,未闻之前,已“先自吟愁赋”,则何堪“更闻”耶?以“私语”状蛩鸣,甚切而新。“更闻”应上“先自”,透进一层。“露湿”二句,听蛩之地。“哀音”应“私语”,“语”非独“私”也,其“音”亦“哀”,又透进一层。“正思妇”二句,听蛩之人。“曲曲”二句,私问似叹,亦问亦叹,益见低徊往复之情。过片为张炎所赏,以其“曲之意脉不断”(《词源》)也。“暗雨”应上“夜凉”,“夜凉”已是“独自甚情绪”,况“又吹暗雨”耶,再透进一层。“为谁”二句,更作一问,理愈无愈妙,情愈痴愈深。“《豳》诗”句,周济所谓“补凑处”(《<宋四家词选>序论》),陈锐所谓“太觉呆诠”(《袌碧斋词话》)者也。其病在与下文不连。若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于武陵、秦楼之下,续以“惟有楼前流水”,则通体皆活矣。一结又绾合“私语”、“哀音”,有余不尽。收尾蛩“声更苦”,亦与开头人“先自吟愁赋”呼应。

此词下片,当与王沂孙同调《咏蝉》比观。(王沂孙《齐天乐·咏蝉》:绿槐千树西窗悄,厌厌昼眠惊起。饮露身轻,吟风翅薄,半翦冰笺谁寄。凄凉倦耳。漫重拂琴丝,怕寻冠珥。短梦深宫,向人犹自诉憔悴。   残虹收尽过雨,晚来频断续,都是秋意。病叶难留,纤柯易老,空忆斜阳身世。窗明月碎。甚已绝余音,尚遗枯蜕。鬓影参差,断魂青镜里。)

念奴娇  余客武陵,湖北宪治在焉;古城野水,乔木参天。余与二三友,日荡舟其间,薄荷花而饮,意象幽闲,不类人境。秋水且涸,荷叶出地寻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见日,清风徐来,绿云自动。间于疏处窥见游人画船,亦一乐也。朅来吴兴,数得相羊荷花中。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绝。故以此句写之。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首二句,泛舟赏荷。“三十”二句,荷之盛。“翠叶”三句,花之艳冶。“嫣然”二句,香之蓊勃。过片是花是人,殆不可辨。“只恐”二句,自盛时想到衰时,温厚。“高柳”以下,言盛时不再,虽高柳、老鱼,亦解劝人少住,惜此芳时;虽游人日暮,不得不归,而在归途,犹时有田田莲叶萦人情思,尤可念也。“多少”,应上“无数”。

 

一萼红

    橘幽篁,一径深曲。穿径而南,官梅数十株,如椒、如菽,或红破白露,枝影扶疏。著屐苍苔细石间,野兴横生,亟命驾登定王台。乱湘流、入麓山,湘云低昂,湘波容与。兴尽悲来,醉吟成调。

    古城阴。有官梅几许,红萼未宜簪。池面冰胶,墙腰雪老,云意还又沈沈。翠藤共、闲穿径竹,渐笑语、惊起卧沙禽。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唤登临。

    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朱户黏鸡,金盘簇燕,空叹时序侵寻。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杨、还袅万丝金。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

起三句点题,序所谓“官梅数十株,如椒,如菽”也。”池面“三句,写时,写梅未开之景,补足上三句。“翠藤”以下,写当前情境。“翠藤共闲穿径竹”与下“记曾共西楼雅集”,周济谓是“复处”,然“翠藤”为实写现在,“西楼”乃回忆过去,周说殆非也。下片宕开。“南去”三句,就空间说,伤漂流之无定。“朱户”三句,点人日(《荆楚岁时记》“人日贴画鸡于户”),就时间说,叹光阴之易迁。“记曾”句,回忆以前。“想垂杨”句,由回忆而惋惜现在。“待得”两句,由现在而设想将来。末数语,由过去想到将来,春初想到春深,极沉郁。蒋捷《绛都春》云:“纵然归近,风光又是,翠阴初夏。”与此同意。王沂孙《高阳台》云:“何人寄与天涯信,趁东风、急整归鞭。纵飘零、满院杨花,犹是春前。”翻用亦好。

 

琵琶仙   《吴都赋》云“户藏烟浦,家具画船。”惟吴兴为然,春游之盛,西湖未能过也。 己酉岁,余与萧时父载酒南郭,感遇成歌。

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奇绝。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鴂。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

又还是、宫烛分烟,奈愁裹、匆匆换时节。都把一襟芳恩,兴空阶榆荚。千万缕、藏鸦细柳,为玉尊、起舞回雪。想见西出阳关,故人初别。
   “双桨”四句,画船自远而近,其中有人,乍睹之,似曲中旧识,谛视之,虽非,而其妖冶固相同也。“春渐远”以下,先点时序景物,以谓春光之渐远,正如旧梦之渐遥。旧游远矣,当前则惟有啼鴃引人离恨,前事何堪再说耶?换头两句,谓风景节序依然,而年华暗换。“都把”以下,谓前事既不忍说,则满怀情思,何异满地榆钱,亦惟有付之而已。而回忆当时,细柳犹知为离尊起舞,飞絮漫天,情何堪乎?“长安陌上无穷树,惟有垂杨管别离。”(刘禹锡《杨柳枝》)故因柳而复忆及别时情味。“蛾眉”虽自“奇绝”,而属意终在“故人”,所谓“任他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也。

霓裳中序第一  丙午岁,留长沙,登祝融,因得其祠神之曲,曰《黄帝盐》、《苏合香》。又于乐工故书中得商调《霓裳曲》十八阕,皆虚谱无辞。按沈氏《乐律》:《霓裳》道调。此乃商调。乐天诗云:“散序六阕”。此特二阕。未知孰是。然音节闲雅,不类今曲。予不暇尽作,作中序一阕传于世。予方羁游,感此古音,不自知其辞之怨抑也。
    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漂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炉侧。

起句,伤高怀远之意。次句,见时之晚、客之久。“多病”句,更进一层。“况纨扇”四句,流连光景。“人何在”以下,羁旅之中更感别离之苦。过片实写羁情。“沉思”五句,同是作客,而少年羁旅,犹胜投老江湖,今之幽寂凄清,亦逊昔之疏狂豪放,虽欲求如昔之年少浪游,岂可得乎?意愈深而情愈悲矣。结三句,即作者在另一首《浣溪沙》中所云“老夫无味已多时”也。

此词多用杜诗。“江莲”出《巳上人茅斋》“江莲摇白羽”。“一帘”二句,出《梦李白》“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笛里关山”,出《洗兵马》“三年笛里关山月”。“坠红”,出《秋兴》“露冷莲房坠粉红”,应上“乱落红莲”。“秋水”,出《夜宴左氏庄》“暗水流花径”。

 

点绛唇   丁未冬,过吴松作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            

首二句言本无容心,自然超脱;次二句则未免有情,仍苦执着也。过片应首二句,盖己之欲共天随住,浪迹江湖,与燕雁之“无心”“随云”,亦略同也。“今何许”三句,首三字一提,其下绾合“数峰”二句,更进一层。“凭阑”所以眺远,“怀古”即是伤今,气象阔大。柳舞本属纤柔,而“柳”上着“残”字,“舞”上着“参差”字,便觉悲壮苍凉,有“俯仰悲古今”之意。白石结处每苦力竭,此则力透纸背,有余不尽。

燕雁或者有知,而以“无心”为说;山峰纯属无知,而以“商略”为言:此便是夺化工处。

“数峰”二句,最是白石本色。
 

 

          踏莎行 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戚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首两句,人。“分明”句,梦。“夜长”两句,感梦之情。上片言己之相思。过片两句,醒后回忆。“离魂”句,言人之相思,而有人之入梦,因人之入梦,又怜其离魂远行,冷月千山,踽踽独归之伶俜可念。上片是怨,下片是转怨为怜,有不知如何是好之意,温厚之至。

燕燕莺莺连用,本苏轼《张子野年八十五尚闻买妾述古令作诗》:“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

 

鹧鸪天  元夕有所梦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水流无尽,重见无期,翻悔前种相思之误。别久会难,惟有求之梦寐;而梦境依稀,尚不如对画图中之春风面,可以灼见其容仪,况此依稀之梦境,又为山鸟所惊,复不得久留乎?上片之意如此。下片则言及芳时,难成欢会,而人已垂垂老矣,足见别之久、愁之深。夫“黯然消魂者,惟别而已矣”,而竟至“不成悲”,盖缘饱经创痛,遂类冥顽耳。然而当“岁岁红莲夜”,则依然触景生情,一念之来,九死不悔,惟两心各自知之,故一息尚存,终相印也。

戴叔伦《湘南即事》云:“沅湘日夜东流去,不为愁人住少时。”鱼玄机《江陵愁望寄子安》云:“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可与首二句比观。           

 

玲珑四犯   越中岁暮闻箫鼓感怀

叠鼓夜寒,垂灯春浅,匆匆时事如许。倦游欢意少,俯仰悲今古。江淹又吟恨赋。记当时、送君南浦。万里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

扬州柳,垂官路。有轻盈换马,端正窥户。酒醒明月下,梦逐潮声去。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羁旅。教说与。春来要寻花伴侣。

起三句,扣题。“倦游”四句,“倦游”是一层,“欢意少”又是一层。总之,俯仰宇宙,本已抑郁寡欢,何堪又吟《恨赋》,忆当时别况耶?“万里”三句,言空间虽大、时间虽久,而于此混沌渺茫之中,惟此一点不变之情足以苦人耳。收缩“万里”、“百年”于方寸之间,则此情之厚、此苦之深,断可知矣。过片谓彼美虽“轻盈”、“端正”,然当月下酒醒,旧梦已逐潮声而去矣。此亦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之感。“文章”二句,沉痛。“教说与”二句,质直中见深婉,执拗得妙,痴顽得妙,以见此“要”字乃从肺腑中来,当知此所要之“寻花伴侣”,即南浦所送之“君”,故非要不可也。

“换马”,换或作唤,非。《爱妾换马》,本乐府本辞,今不传,见《乐府解题》。唐人诗、赋亦有以之为题者,如张祜即有《爱妾换马》之诗。此以“换马“为美女之代语,与”窥户“同。”窥户“,见周邦彦《瑞龙吟》:”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

月下笛 

与客携壶,梅花过了,夜来风雨。幽禽自语。啄香心、度墙去。春衣都是柔荑翦,尚沾惹、残茸半缕。怅玉钿似扫,朱门深闭,再见无路。

凝伫。曾游处。但系马垂杨,认郎鹦鹉。扬州梦觉,彩云飞过何许。多情须倩梁间燕,问吟袖、弓腰在否。怎知道,误了人,年少自恁虚度。

首言本欲排愁,而风雨无情,既催花谢,幽禽自语,更啄花去,所见皆可恨可悲、无可奈何之景;纵观四周,既触目而伤怀,反顾一身,又睹物而念远,将何以为情耶?花之谢,人之隔,固明知其不可“再见”,然于“曾游处”,仍不能不“凝伫”。上片愈说得明白,愈说得斩钉截铁,愈见下片“凝伫”之痴绝、之一往情深。然纵一再“凝伫”,所得再见者,亦惟有“垂杨”、“鹦鹉”而已。杨能“系马”,鹦能“认郎”,物愈有情,人愈伤感。“彩云”句一问,“吟袖”句再问,问之不已者,情之所不能已也。末用拙重之笔作收,所谓愈朴愈厚也。

“春衣都是柔荑剪,尚沾惹、残茸半缕”,即苏轼《青玉案》之“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曽湿西湖雨”也,与贺铸《半死桐》之“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情境自别。

          

浣溪沙  予女须家沔之山阳,左白湖,右云梦;春水放生,浸数千里,冬寒沙露,衰草入云。丙午之秋,予与安甥或荡舟采菱,或举火罝兔,或观鱼簺下,山行野吟,自适其适,凭虚怅望,因赋是阙。

    著酒行行满袂风。草枯霜鹘落晴空。销魂都在夕阳中。

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当时何似莫匆匆。

起二句意境高旷。第三句凄黯。第四句入人。第五句虽千驿而不辞梦寻,虽梦寻而意仍难通,情愈深而欲苦,逼出结句,晏殊《踏莎行》所谓“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也。

江梅引  丙辰之冬,予留梁溪,将诣淮而不得,因梦思以述志。

     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

湿红恨墨浅封题。宝筝空、无雁飞。俊游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晖。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歌罢淮南春草赋,又萋萋。漂零客、泪满衣。

上片冬留梁溪,下片诣淮不得,因梦述志。“见梅枝”两句,从卢仝《有所思》“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来。“歌罢”两句用淮南小山《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仍是离别之感,绾合起句。

离别之难,相思之苦,似应度日如年矣,而言“易多时”,是一拗。既已多时,似不相思矣,而承以“忽相思”,又是一转。相思在“见梅枝”之后,似见花而怀人,,然证之“几度”一句,则固未尝一日忘也。或谓“几度小窗幽梦”亦可在“见梅枝”之后,然其下紧接“今夜梦中”,作一对比,则此“几度”,固谓“今夜”以前。

 

鹧鸪天  正月十一日观灯

   

    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笼纱”句,《蕙风词话》云:“七字写出华贵气象。”是也。先出此句,则后“白头”两句之清冷自见。“纱笼喝道”,见《梦梁录》,即呵殿也。过片两句,言风光依旧。“少年”句,言心境情事都非,徒增忉怛耳。章颖《小重山》所谓“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处寻,惟有少年心”也,朱服《渔家傲》所谓“寄语东阳沽酒市,拚一醉,而今乐事他年泪”也。“沙河”二句,秦观《金明池》所谓“纵宝马嘶风,红尘拂面,也只寻常归去”也。

 

鹧鸪天   己酉之秋苕溪记所见

   

    京洛风流绝代人。因何风絮落溪津。笼鞋浅出鸦头袜,知是凌波缥缈身。

    红乍笑,绿长嚬。与谁同度可怜春。鸳鸯独宿何曾惯,化作西楼一缕云。

    上片,首句容仪,次句身世,三句装束,四句总赞。过片两句着色。“红”,樱口;“绿”,翠眉。“乍笑”,乐少;“长颦”,愁多。“与谁”句,贺铸《青玉案》所谓“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也。“鸳鸯”句从杜牧《佳人》“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出,而化实为虚。“化作”句,暗用《高唐赋》。下片皆自“风絮落溪津”生发。

 

小重山令  赋潭州红梅

    人绕湘皋月坠时。斜横花树小,浸愁漪。一春幽事有谁知。东风冷、香远茜裙归。

    鸥去昔游非。遥怜花可可,梦依依。九疑云杳断魂啼。相思血,都沁绿筠枝。

首句点潭州。“斜横”句点梅。“一春”句因景及情。“东风”两句,因物及人,并点题“红”字。过片因今思昔。“鸥”,应上“湘皋”、“愁漪”。“九疑”三句,用湘妃事,以竹之红斑比梅之红花,从贾岛《赠人斑竹拄杖》“莫嫌滴沥红斑少,恰是湘妃泪尽时”来,仍关合潭州,又点“红”字。即梅即人,一结凄艳。

  

浣溪沙   丙辰岁不尽五日,吴松作。

雁怯重云不肯啼。画船愁过石塘西,打头风浪恶禁持。

春浦渐生迎棹绿,小梅应长亚门枝。一年灯火要人归。

“春浦”句,客中之景,谓可以归矣。“小梅”句,家中之景,谓待人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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