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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奴珠珠·蝶

 昵称14979747 2014-09-08





  等月亮爬到了半山腰,阿紫像一缕轻烟一样向山脚下跑去。
  那儿一个小小的村庄,静静睡着。
  阿紫轻捷地跃上王家低矮的土墙,鸡埘里的那几只老母鸡发出一阵惊慌的“咯咯”声,阿紫落在屋后窗棂下,轻轻唤道:“灵哥儿,灵哥儿!”
  屋里响起穿衣服的窸窣声,然后窗棂“嘎”地一响,探出一个头来。
  “阿紫,阿紫!”
  阿紫在下面仰头看,眼里盈满喜悦。
  灵哥儿已经把半个身子从窗里探出来了。
  这时,院角立起一个黑黑的人影——一个瘦瘦的婆姨,一边系着裤带,一边走过来。
  她看到了阿紫。
  “快来人哪!快来人哪!那只狐狸又来啦!”
  女人杀猪一样地喊。
  她的裤子还没系好,落到了膝盖下面,看上去有些可笑。
  阿紫“嗖”地上了屋檐。等灵哥儿的爹赤着上身攥着搂草的铁叉从屋里冲出来的时候,阿紫已经像一颗红丸一样地从村庄的院墙间跳出来,风也似地跑在村外的荒野上了。
  月光如银,在阿紫火红的皮毛上,抹了一层梦幻一样的灰。

  珠珠被阿紫惊醒了。
  她原本是睡在一株矮小的木槿上,阿紫蓬松的尾巴扫过了她的脸,把她从木槿上扫下。她像一片落叶一样飘坠,就快触到草地时,她醒了,翻身浮在月光里,看阿紫像一条鱼,在月光的湖里愈游愈远,渐渐消失。
  那只狐狸,还没找到伴儿么?
  素音也醒了,正把她长长的鸟喙,插入一朵粉色的木槿花的花蕊里,吮吸里面的花蜜。
  珠珠飘起来,吊着脚,坐在木槿的枝上。
  一只黑狗从树叶的阴影里跳出来,蹲坐在珠珠身旁。这是一只很小的狗。
  “东方朔,”珠珠摸了摸黑狗的背。
  黑狗把头转过来,给珠珠一个呲牙咧嘴的笑脸,然后把舌头伸出,在珠珠脸颊上舔了一下。
  东方朔是一只会笑的狗。
  珠珠是在一朵郁金香里发现这只狗的。它蜷成一团,睡在花碗里。珠珠和它成了朋友,它不会说话,但它会听,也会笑。
  珠珠跟它说东海海市的事,说那边的鲛绡比云更轻,说那边的珊瑚比树更高,说那边的夜明珠比月亮更亮,还说那边的龙——它们总是浮在天上,无聊地喷火玩儿……
  可珠珠从没去过东海的海市。所有这一切她都是听东方茫然梦奴长山木说的。山木有一个大大的头,每天,山木都坐在瓦楞上,用他细瘦得像发丝一样的手撑着他那大得不能再大的头,苦思冥想东海海市的事,然后把他想到的,说给珠珠听,——其实连山木自己,也从没去过东海的海市。

  其实,那个海市也都不一定非要在东海不可,只不过因为山木是东方茫然梦奴长,所以那个海市也就在东海了。
  “小女子又发痴了。”
  素音喝够了花蜜,飘过来扯扯珠珠的衣袖。
  “走吧!”
  “嗯。”
  珠珠也从木槿上飘起,和素音一起,向太阳升起的方向飘去。小黑狗东方朔趴在珠珠的肩上。
  素音是西方柔弱梦奴长,手下有一万八千名柔弱梦奴,珠珠亦是其中之一,除了柔弱梦奴,还有山木手下的茫然梦奴,也是一万八千名,此外,还有北方恍惚梦奴长花案手下的恍惚梦奴和南方幽静梦奴长水秘手下的幽静梦奴,也都各有一万八千名。
  所有这些,总共七万二千零四名梦奴,都是逐梦使春梦婆的奴隶。
  穿红衣的柔弱梦奴从四面八方飘来,渐渐汇聚到素音和珠珠的身后。她们排成长长的一列,向东飘去,飘去。
  她们沿着河飘行了好久。宽阔的河面上,月光闪烁,偶尔,在平静的河湾,一条鱼跃出水面,发出“哧”的一声。后来,不能再和河水作伴了,它折向了东南,而珠珠她们仍是直直地向东去,进了山谷里,在黑沉沉的森林里穿行了一阵后,素音带着梦奴们向上飘,渐飘渐高。溶溶月色下,群山莽莽苍苍。一直向东去,向东去。起初,月亮还大得像一个车轮,黄澄澄的,令珠珠不由自主地感到惊讶和恐惧,后来,月亮挂到了磁蓝天空的正中间,变得只有银盘大小了,素音终于俯下身子,改成了向下飘。一条河在她们下面,她们几乎是擦着水面掠上了河岸。夜风把柔弱梦奴们的衣角裙袂吹得猎猎作响。她们开始贴着草尖向前飘行,几只萤火虫从草里飞出,在她们前面引路。这个地方是一片河滩,上面长满各种各样的草和低矮的灌木,前面,远山像锯齿一样刺向夜空。
  素音停下了,柔弱梦奴们在她的身后排成了一个方阵。这个方阵浮在月光里,随着微风,上下左右飘荡,像一朵泼在纸上的红莲,又像一片硕大的,浮在水面上的枫叶。
  “姐姐,我们来早了?”
  “不,”素音抬手指了指,“你看。”
  一队梦奴从东边飘过来,都穿着黄衣,领头的正是头颅巨大身躯瘦小的山木,这些茫然梦奴在柔弱梦奴对面数十丈处停下,大声喧哗,四处探看,山木好不容易才让他们排成一个不规则的方阵。
  就在茫然梦奴还乱糟糟的时候,从南边又飘来了一队梦奴,这些梦奴都穿着青衣,领头的是龙首人身的水秘,这些是幽静梦奴,他们无声无息地飘来,无声无息地排成方阵,每一个都紧抿着嘴,目不斜视。
  幽静梦奴的方阵排成了好一会,茫然梦奴的方阵才算是勉强凑成。这时,从北边又来了一队着紫衣的梦奴,领头的是一个总角独足的少年,这少年,自然便是北方恍惚梦奴长花案了。
  恍惚梦奴们很快便排成了方阵。这四个方阵,全都浮在月光里,方阵的中间,是一块平地,长着茂盛的杂草,草丛里,隐隐藏着一张石椅,高高的椅背,乍看去,倒像一块墓碑。
  风稍稍变大了些,把草场吹得像波浪一样翻卷起来。
  沙——沙——沙——
  一个人走过来,渐渐近了,是一个老媪,蓝布裙衩,驼着背,白发梳成一个小小的髻。她爬到石椅上坐定,不知按了个什么机关,那石椅便直直地升起来,直升到和梦奴们一般高了,才定住。
  红黄青紫四个方阵的梦奴都俯身唤道:“参见逐梦使!”
  原来这个老媪,就是逐梦使春梦婆。
  “今天又是南柯会,可有什么新鲜的噩梦吗?”
  春梦婆说完,把她那双蓝幽幽的眼睛一扫,所有的梦奴都不禁心里紧了紧。
  最先出来的,是幽静梦奴长水秘:“小的手下有个叫龙无目的,最近去戏耍一个极喜食脍的书生,倒还有些兴味。”
  春梦婆微微颔首。水秘躬身退下,从他身后出来一个幽静梦奴,向春梦婆拜了拜,一挥手,虚空中就幻出了一幢酒楼,其间酒保穿梭不停,食客猜拳行令,掌柜打骂小童,歌伎莺声呖呖,全都栩栩如生,仔细嗅去,还能嗅到酒香菜香。酒楼内一个青衫男子,正捧着一盘鲈鱼脍,大快朵颐。片刻之后,男子从酒楼里出来,穿街过巷,进了一座府第。花园内小桥流水,竹林间有一书斋。男子进了书斋躺下,不过一会,就鼾声大作。忽然男子化成一条鱼,那座府第也变成了烟波浩渺的湖泊。鱼儿在湖里畅游,没过多久,就被渔夫的破网网住,拎到集市上叫卖。一个大腹便便的厨子过来,将那男子化成的鱼买下。那鱼先是被养在水盆里,过了不久,就被厨子捏住腮提起,甩在砧板上,破肚刮鳞,又一刀刀将身上肉剐下来,剐得只剩白森森的鱼骨了,方才罢手。忽然那鱼骨又变回男子,却仍是在书斋里。男子愕然半晌,把自己上上下下摸了个遍,才相信满身的肉都还在,刚才不过是南柯一梦。
  春梦婆看至此处,一挥手,道:“也还罢了。”
  幻影消失,龙无目退下。这回出来的,是恍惚梦奴长花案:“主人,小人手下一个叫鹿衔草的,近日去戏耍一个应举的书生,倒还颇雅致。”
  春梦婆“哼”了一声。花案退下,从他身后出来一个恍惚梦奴,亦是向春梦婆拜了一拜,手一挥,虚空里幻出一座破庙。破庙内一个书生正秉烛苦读,他旁边坐一个青衣丫鬟,低头做着针线活,偶一抬头,容貌虽不能说是美极,却也颇惹人爱怜。书生许是累了,伏案睡下,恍惚梦到自己已金榜题名,正骑在马上,要回乡省亲,身边仆役如云。那个青衣丫鬟,也已成了他的小妾,坐在一乘小轿里。走了一日,日暮时行到京郊澄城县,书生携小妾到县衙楼上宿下。睡到半夜,这梦中之人,竟又做起梦来,却是梦到一个憔悴妇人,从妆箧内取出一纸红笺,在上面题诗:“楚水平如镜,周廻百鸟飞。金陵几多地,一去不知归。”
  珠珠看到这里,对素音悄声道:“姐姐,这作诗的女人是那书生的妻子么,好可怜!”
  春梦婆斜了一眼过来。
  素音一个激灵,捏了捏珠珠的手。
  珠珠伸了伸舌头,不再说话。
  这时,那书生自己也裁了一张蜀笺,提笔写道:“还吴东去下澄城,楼上清风酒半醒。想得到家春欲暮,海棠千树已凋零。”
  珠珠一看,心里便想:“‘海棠千树已凋零’,这不是盼着他妻子死吗?”
  她想问素音,却又不敢,只觉心里凉嗖嗖的。
  果然,跟着书生便梦到那题诗的憔悴妇人,用鞭子抽打那个丫鬟。大约是丫鬟的婉转哀啼惊动了书生,这梦中之梦,便倏乎灭了。
  第二日那丫鬟就生了重病,书生只好改由水路回吴。行到将要到家时,那丫鬟便死了,死时嘱咐书生,河北岸上有一新坟,将自己埋在那新坟之后好了。书生埋了丫鬟,回到家中,没想到自己的妻子竟也已死了,葬在三十里外的河岸边。书生去看,竟然便是那新坟。两处坟茔四周,竟也都开满了洁白如雪的海棠花。
  春梦婆微微一笑,道:“诗还不错。”
  素音抬眼看去,茫然梦奴长山木并无要抢先的意思,她便飘然出列:“主人,奴婢手下一个叫宛若的……”
  春梦婆向前探了探身子,道:“素音,听说你新近收了一个叫珠珠的梦奴,以替代前日寂灭的梦奴秀曼,你可令她出来,让她把最好的噩梦做与我看。”
  素音犹豫道:“主人……她……她做不得噩梦!”
  春梦婆道:“什么?”
  素音稍大了点声道:“她做不得噩梦!”
  梦奴们听得这句话,都“嗡”地一声,闹将起来。
  春梦婆冷笑道:“做不得噩梦,你收她何用!呆会儿南柯会散了,你和珠珠都留下来,也好让我看看,她究竟为何做不得噩梦。”
  素音低头道:“是!那——宛若?”
  春梦婆双眼微闭,把身子靠回椅上。
  素音便垂首退下,从她身后出来一个柔弱梦奴,朝春梦婆裣衽而拜,手一挥,竟幻出了一片汪洋大海,海上一艘商船,船内一个中年商人,正在酣睡。
  梦奴们看到新梦开始,便都静了下来。
  忽然海上刮起了风暴,白浪如山,将商船打成碎片。中年商人落入大海,但却不死,只是缓缓向深处沉去。起初四周只有深海的黑,不久,闪出一座白银的宫殿。有人引商人入内,里面一个白银虾王,将商人招为驸马,把自己四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一并嫁给商人为妻。商人何曾过过这样富贵的日子,每日里不过是酒池肉林,声色狗马。竟不知在此过了多久,只见到商人刚来时种下的一棵碧波海苔,已高达百丈。商人却渐渐厌腻了 ,一天,闲极无聊,出宫游荡,忽然又见到一座黄金筑成的宫殿。宫殿内一个黄金蟹王,亦将商人招为驸马,把自己八个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女儿,一并嫁给商人为妻。这黄金宫殿内的日子,又比白银宫殿的富丽繁华了无数倍。也不知在此过了多久,只见到商人刚来时矗立在宫殿外的一座石山,已是平了又起,起了又平。一天,商人又腻烦了,他不告而去,走了不久,果然又见到一座绿玉筑成的宫殿。里面的绿玉鱼王,亦将商人招为驸马,把自己十六个貌比天仙的女儿,都嫁给商人为妻。这绿玉宫殿内,更是装满了奇珍异宝,殿内还有一只飞兽,能驮着商人上天入地,四处遨游。也不知在绿玉宫过了多久,商人只记得南海的金刚果是一劫一熟,而自己也已去品尝了有十几次了。便是这样的神仙日子,也终究有无聊的时候。一天,商人又出了绿玉宫。他踽踽独行,见到一座阴森森的黑铁宫殿,他正在外面犹豫,却被一个夜叉王从宫殿内窜出来将他揪住,拖了进去,把一个边缘锋锐的铁轮顶在他头上。那铁轮“骨碌骨碌”直转,把商人锯得哭爹叫娘,痛不欲生。夜叉冷笑,道:“你已享了多少年的福,就要受多少年的罪。”
  便是这时,商人兀地醒了。船舱内枵然一榻,船舱外碧水连天。
  春梦婆微蹙眉头,看了宛若一眼,挥手让她退下,道:“山木,可该你啦!”
  东方茫然梦奴长山木从队列里踅出来,嗫嚅道:“主人,小的们好像没什么有趣的噩梦。”
  珠珠一听,不禁掩嘴微笑。
  每次南柯会,茫然梦奴们都叫苦连天。大约是山木的心思都用在编造东海海市的谎话上了,根本就没耐心去管教他手下的梦奴,于是茫然梦奴们的噩梦,要么荒诞不经,要么恶俗无聊,稍好些的,又了无意趣。
  春梦婆道:“有趣无趣,你先幻化出来再说罢!”
  山木愁眉苦脸蹲下,以手支颐,闭目瞑思起来。
  半晌,他微微晃了晃头颅。
  暗夜里便幻出一座极大的宫殿。想是深夜,整座宫殿都沉在黑暗里。远远有梆子响,不时有带刀的侍卫结队于宫殿内巡游。
  一个黑衣人,提着一盏明瓦灯笼,侧身靠路肩走着,身后一个着月白夏衫的中年男子。这两个人,着意避开那些侍卫,悄悄来到角落一所别院前。黑衣人轻轻敲门,一个荆衩裙布的老妪,出来引他们进去。
  宫殿消失了,幻出别院内的景象。一间黑黢黢的小屋,门窗紧闭,只在墙上留出一个小孔,应是传递饭食用的。两个三、四十岁的憔悴妇人,正相拥而泣。
  听得外面有人低唤:“皇后,淑妃!皇后,淑妃!”
  那两个女人,听得这喊声,“扑通扑通”跪倒,“呜呜”地哭起来。
  又听外面那人道:“你们放心,朕自有处置。”
  女人们听到这句话,益发哭得凄惨了。
  墙角处一个不到十岁的女童,正睡得香甜。
  珠珠想,大约是那个女童要做梦了。眼前却突然换到了清晨时的景象,一队黑衣人,拥着一位衣着华丽的中年美妇,进了别院。
  只听那美妇人道:“蟒氏,枭氏,你们二位昨夜可睡得安稳?”
  她的嗓音甜软柔媚,眉眼间亦全是笑意,但那两个憔悴妇人,却像筛糠似地抖了起来,显然是害怕到了极致。
  那女童也醒了,缩在墙角,抱紧双膝,看着美妇,又胆怯,又有些好奇。
  那美妇人又道:“我怕夜里有人来打搅你们,给你们弄了样好东西来,好让你们能睡上安稳觉。”
  话音刚落,就有一群黑衣人,“吭哧吭哧”抬了两样东西进来,细看去,却是两个极大的酒瓮。
  跟着又进来两个黑衣人,一个手里握一把厚背砍刀,另一个,则抬着一张血淋淋的长凳。
  那两个酒瓮已放下来了。从抬酒瓮的黑衣人里走出四个,齐刷刷抓住其中一个憔悴妇人,也不知究竟是“蟒氏”还是“枭氏”,两个黑衣人抓手,两个黑衣人抓腿,把她按倒在长凳上。
  那把刀的黑衣人,大喝一声,刀出如风,刹那间把憔悴妇人的手和腿都齐根砍下,只留了身躯在长凳上。
  大约除了那中年美妇,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惨象惊呆了,有极短的一瞬,屋内寂然无声,只有那出刀的黑衣人的粗重的喘息,忽起忽落。
  然后是那被砍去手脚的妇人的凄厉尖叫,她从长凳上滚下,在地上挣扎着,因为没了手脚,她的挣扎简化成了肌肉的痉挛,看上去怪异而恐怖。
  黑衣人把她抬起,塞进了酒瓮。酒瓮里原本已装满了酒,加了一个人进去,酒都溢了出来。那酒腥红,也不知是本来就是如此,还是被那妇人的血染红的。
  可还没有结束,屋里还有另一个妇人,她已被吓得昏过去了。黑衣人把她抬起,按在了长凳上。那女童突然跳起来,抱住了那妇人,喊道:“母妃——母妃——”
  一个黑衣人把她扯过一边。
  那美妇人道:“宣城,你若是再喊,你媚姨就把你的手脚也砍了。”
  女童刹然收声,一张小脸煞白,但眼泪却忍不住,仍是不住地往下掉。
  黑衣人再次出刀。
  妇人的手脚被砍去。
  她醒了,但却不喊,也不挣扎,一双眼呆呆地瞪着屋梁。
  黑衣人把她塞进了酒瓮里。
  美妇人轻笑道:“宣城,你就乖乖守在这里,小心可别让你母妃从酒瓮里跑出来哟!”
  她转身出门,依然笑声不绝。
  突然宣城的母妃在酒瓮里喊道:“阿武,你等着,来世我为猫,你为鼠,我要生生世世扼住你的喉咙,哈哈哈!哈哈哈!”
  门外的笑声断了,美妇人似乎停了一下,又匆匆离去。
  只有宣城的母妃仍在笑。
  还有宣城,傻傻蹲着,下巴搁在瘦棱棱的膝上,右手食指在地上轻划,脸颊白得像雪。
  ……
  春梦婆咳了一声,道:“山木,你倒有些长进。”
  山木腼腆道:“主人,其实这不是……”
  但春梦婆把他的话打断了:“嗯,你们散了罢!素音——”
  素音牵起珠珠的手,要同她一起过去。
  珠珠正待要去,却忽地发现自己肩头上的东方朔已不知上哪儿去了。
  “姐姐,等等好么,东方朔不见了!”
  她向下急落,转头四顾。
  “东方朔!东方朔!”
  她带着哭腔喊。
  素音只好独自飘到春梦婆身边,又是尴尬,又是惶惧。
  ——还没有哪个梦奴,敢这样不把春梦婆的话当回事。
  珠珠终于在草丛里找到了东方朔,——它被山木的梦吓晕了,正四脚朝天地躺在一片茜草叶上。
  “笨蛋笨蛋笨蛋!”珠珠轻轻地咒骂着,把东方朔捧在手里,回身向上飘。
  春梦婆没有生气,她的蓝眼睛平静地看着面前这个小小的柔弱梦奴。当她们的目光相遇,春梦婆忽然有些晕眩,她赶紧把自己的目光挪开。
  春梦婆的眼睛如同夏夜星空,深邃而美丽。
  珠珠的眼睛却如一道在山间潺潺流淌的小溪,春山寂寂,小溪的快乐清清浅浅。
  “她不能做梦奴。”
  “为什么?”素音有些着急。
  “她的前身,是须弥山上的一只蝴蝶……”
  “主人……”素音低声哀求。
  “蝴蝶的前身,又是夕阳的一抹余辉……”
  “主人,她……她说她很孤单……”
  “她在化身成蝴蝶前,就已答应了佛祖,永生永世不作一丝一毫伤害别人的事……”
  “主人,她说……她很孤单……”素音声音渐弱。
  “否则,就要堕入虚空,万劫不复……”
  “主人,她说她很喜欢和我们在一起!”素音的眼泪几欲夺眶。
  “我们不能留一个不能做噩梦的梦奴。”
  “主人……”素音的眼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
  “在下次南柯会时,我不想再见到她。”
  春梦婆一按机关,石椅倏然下沉。
  “主人!”素音哽咽着喊道。
  但春梦婆连头也没回,她蹒跚着,向那锯齿一样的群山行去。

  清晨。
  好像有人把羊圈打开了,无数金黄色的、肥大的绵羊从羊圈里冲出,跳跃,喊叫,奔跑,扬起黄蒙蒙的光雾。羊群由东向西迅速地汹涌过来,蚕食着荒野和群山间的黑暗。
  河滩略微向下倾斜,缓缓滑入水中,好像一声温和的叹息。
  滩头布满鹅卵石和细沙。
  河水的一半已被阳光染成金黄,另一半,却仍旧沉睡在深绿之中。
  河对岸,无边无际的麦田平展展地向天地相接处延伸过去。黑土温润的气息从那儿升起,夹杂着青草的香和露水的凉,一丝一丝的,飘进珠珠的鼻孔。
  她和素音睡在北岸的一株刺槐上,再往北去,是波浪一样起伏的长满松树的丘陵。
  “珠珠,你不睡么?”
  梦奴们总是在白昼来临时睡觉,在夜晚来临时苏醒。
  “姐姐,你睡吧!”珠珠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你不要傻想了,”素音喃喃,“今夜我去向主人求一颗九转毒龙丹,你吃下去,就什么噩梦都能做了。”
  九转毒龙丹?什么东西?但珠珠的思绪没有办法停留在这个词上面,它不断地飘着,飘着,像一团被狂风卷起的飞蓬。
  在离她们有一箭之遥的一棵枯死的柏树上,栖着一群黑色的八哥。
  在夜晚,梦奴们是梦的制造者。在白昼耀眼的光下,谁又是梦奴们的梦的制造者呢?
  珠珠在向梦的深渊沉下去,一些破碎的词句,像白色的鸟,在珠珠下落的身躯边飞翔,珠珠拼命伸出手去捕捉,或者,不是捕捉,而是向它们求救,但它们的飞行飘乎不定,无法捉摸。
  “救我!救我!”珠珠喊。
  但它们却飞得越来越远了。
  直到睡魔的巨手即将把珠珠攫住,那电光火石的一瞬,珠珠猛地记起,是这样的一行字:
  “‘……但我住处有一毒龙,其性暴急,恐相危害。’我言:‘迦叶,毒中之毒不过三毒,我今已断,世间之毒我所不畏。’……”
  珠珠打了个噤,落入连梦也无处藏身的黑甜乡中。
  ……
  “珠珠——珠珠——”
  珠珠翻了个身,像条虫一样蜷起身子。
  “珠珠——珠珠——”
  谁在喊?
  “珠珠——珠珠——”
  是东方朔先醒了,它原本是把头搭在珠珠的肩上,珠珠一翻身,它的头就重重地磕在了树干上。
  它睁开眼,却被晚霞的绚烂吓了一跳。
  它舔了舔珠珠的眼睑。
  “东方朔——”珠珠轻轻把它推开,却又猛地坐起,“好像有人喊我!”
  但没有人。
  晚霞渐渐淡去,西边天空只剩一片朱红,像有野火在烧。
  然后,暮色像一团团黑棉絮,从天上飘下来,又像一个个黑色的鬼魂,在原野上呼吸游荡,安静,神秘。
  东方朔朝野地“汪汪”叫了两声。
  “没有人,”珠珠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原野,有些失望,“走吧!东方朔。”
  东方朔又“汪汪”了两声,才跃上珠珠的肩膀。
  “姐姐,我走了!”
  素音仍睡得香甜。
  珠珠带着东方朔直直向上升,很快就把刺槐抛在了脚下,河流、丘陵、麦田和远山,全在暮色里沉默着,偶有几声蛙鸣,响亮像黄铜,让珠珠听了心里舒坦。
  橙黄的满月爬出来了,珠珠静静地想,去哪儿呢?去哪儿呢?
  她下意识地选择了东边,月亮慢慢爬上了树梢,她忽地明白了,自己是想到海市去看一看吧!

  第二个清晨到来时,珠珠飘到了一个小湖边。湖水碧绿,湖畔的芦苇丛里,几只白天鹅正把头藏在翅膀里沉睡。珠珠看见小湖的另一头有个废弃已久的茅屋,她飘过去,想在茅屋里找个荫凉处睡上一觉。一半的茅草已经被风刮跑了,但珠珠仍然在积满尘灰的炉灶旁,找到了一个既晒不到太阳又淋不着雨的角落。她满意地钻进去,把东方朔抱在怀里,蜷成一只透明的小虾。
  就在她朦朦胧胧时,一个宏亮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是谁?为什么跑到我的地盘上来?”
  珠珠使劲睁开眼,是一只圆滚滚的癞蛤蟆。
  “你是不是不开心?”
  珠珠看到癞蛤蟆白色的眼睑垂了一半下来,遮住了它的鼓鼓的略有些滑稽的眼睛,就问它。
  “你胡说什么,我很开心。”
  东方朔给癞蛤蟆一个表示嘲讽的笑脸。
  “你为什么不开心呢?”
  “我已经说过了,我很开心!”
  癞蛤蟆有些愤怒了。
  “如果你不开心,我可以送一个好梦给你,我是一个——梦奴。”
  珠珠轻轻扬手,幻出一朵红色的焰火,在茅屋的阴暗里爆开,又瞬间消逝。
  ——这是柔弱梦奴的标志。
  “不过你要先答应我,让我和我的狗狗在这里好好睡上一觉。”
  癞蛤蟆被惊呆了,它从没见过这样奇妙的事。
  “好吧!你睡吧!如果你的梦不能让我开心,我就要把你——”它想了想,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不能把这个梦奴怎么样,只好尴尬地打了个嗝。
  但珠珠已经听不到了,她睡着了。
  傍晚时,癞蛤蟆弄来了一堆蚊子,想请珠珠吃。珠珠吓了一跳:“谢谢你!我们只吃花蜜和露水。”她尽量保持冷静,不让自己尖叫出来。
  癞蛤蟆只好失望地伸出长舌头,把那堆蚊子吃掉。
  “你答应我的梦!”癞蛤蟆打着嗝说。
  “好吧!你闭上眼睛。”
  珠珠把手放在癞蛤蟆宽宽扁扁的额头上,突然,她像被烫着一样把手缩了回来,“我做不了这样的梦!”
  癞蛤蟆没有说话,但珠珠从它的眼睛里看出了它的期待,和一点点的害羞。
  珠珠再次伸出手去,红着脸,眼里全是笑意。
  癞蛤蟆沉入了梦境之中。
  在这个荒唐的,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梦里,小湖里的一只娇小的白天鹅,成了它的新嫁娘。

  第三个清晨。
  她睡在一棵老老的柳树上。
  一条条翠绿的柳叶垂下,像手指。
  柳树的根部,在青草中间,隆起几个土包,黄蚂蚁在那儿忙碌。
  珠珠知道,那是黄蚂蚁们养蚜虫的地方。
  东方朔鬼鬼祟祟地溜下柳树,——它想去偷吃黄蚂蚁的蜜露。狗儿下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拼命伸长趾爪,把柳树皮刮得“吱溜吱溜”直响,最后还是很狼狈地跌进草丛里。它并不气馁,贴在地上,一点一点向土包靠近。黄蚂蚁们并不知道有小偷来了。东方朔一靠近土包动作就加快了许多,显然,它并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它用两只前爪挖开土包,把头伸进去,不顾一切地大吃起来。直到黄蚂蚁们发现了它。一只颜色略微淡些的,看上去还很年轻的工蚁,爬进了位于柳树粗大枝干上的蚁巢里报警,很快,出来了一队兵蚁,晃着锋利的大颚,向东方朔冲去。东方朔还懵然不知,直到兵蚁的大颚都咬在了它的屁股上了,它才猛地跳起,狂叫着冲上柳树。它上树的技巧可比下树的技巧好多了。
  “你吃饱了么?”已经迷迷糊糊的珠珠问它。
  东方朔哼了一声,满意地把头搭在珠珠的手臂上,眼睛渐渐地眯缝起来,但饱涨的肚子让它有点儿不舒服,它侧过身子,伸直四条又短又粗的狗腿,好让肚子不被压住。它莫名其妙地笑了笑,很快就睡着了。
  正午时分,一只绿色的知了落在柳树上,它把长长的针管插入树皮中,一边吸食柳树甜甜的树汁,一边兴高采烈地唱起了歌。
  东方朔被吵醒了,它气急败坏地冲着知了一阵狂吠,但知了不为所动,依旧唱着它单调而尖锐的歌。东方朔怒气冲冲地沿着树枝猛扑过去,终于把它吓跑了,但这么一闹,连珠珠也醒了。
  阳光把柳树的叶子烤得有些蔫。
  透过树叶,珠珠看到正有无数的黑蚂蚁悄悄向柳树逼近。
  它们是来抢夺蜜露的。
  正在土包里忙碌的黄蚂蚁看见黑蚂蚁来了,吓得落荒而逃。黑蚂蚁冲过了土包,并不停留,而是气势汹汹地向树干上的黄蚂蚁的老巢攻去。
  这些黑蚂蚁都是兵蚁,锋利的带着锯刺的大颚被阳光一照,闪着乌油油的光。
  黄色的兵蚁也出来了,双方在树干上缠斗,但似乎黑蚂蚁是有备而来,志在必得,黄蚂蚁抵挡了一阵,就节节败退。
  这时,又从蚁巢里冲出了一队兵蚁,这队兵蚁比普通的兵蚁大了两三倍,披着金闪闪的胸甲。它们一出现,黑蚂蚁们似乎愣了愣,但并没有退缩。大兵蚁冲进了黑蚂蚁中,大颚一剪,就有一只黑蚂蚁的头掉了下来。黑蚂蚁则两三只一起行动,有的爬到大兵蚁的背上,去啃大兵蚁的脖子,有的把头伸到大兵蚁的腹下,照着肚皮不顾一切地乱咬。
  这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一直持续到太阳西沉,黑蚂蚁被击败了,但黄蚂蚁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到处都是蚂蚁的残躯:瘦瘦的脚,流着血的卵形的大肚子,三角形的头,依旧闪着寒光的大颚……
  黄蚂蚁们收队回巢,看不出一丝一毫胜利的喜悦。对这些兵蚁而言,无所谓胜与负,打仗是它们的工作,就像工蚁的工作是养殖蚜虫一样。
  直到所有的黄蚂蚁都回到巢中,在柳树的根部,又颤悠悠站起了一只黄蚂蚁,那是一只大兵蚁。它显然受了伤,爬起来异常艰难。它上了柳树,但却找不到自己的巢,它的两个触角都被剪去了,它绝望地在柳树上寻找回巢的路径。
  “我们去帮帮它好么?”珠珠说。
  她飘到大兵蚁的身边。
  但大兵蚁已经活不成了,它的腿只剩下四根,腹部被咬开了一个大口子,从里面不断地流出血和内脏,它能够重新站起来,并且在柳树上爬了那么远,已经是个奇迹。
  它的复眼茫然地看着珠珠,它从没见过梦奴。
  珠珠伤心地把手放在它的头顶上。
  兵蚁在一个快乐的梦里慢慢死去。
  东方朔用眼神问珠珠,你在给它做一个怎样的梦呢?
  “它想做一只工蚁,”珠珠说。
  在这个强壮的,似乎永远也不会被打败的兵蚁的身体里,却藏着一颗脆弱的心。

  第四个清晨。
  珠珠在悬崖上目睹了一场壮丽的日出。
  悬崖像斧头劈成的一样笔直光滑,太阳的红光照在那些暗青的石头上,让它们不可思议的娇艳起来。
  悬崖下,一道青草的斜坡,直插入依旧沉睡在黑暗中的,茂密的森林里去了。
  一条河流——河水像蛋清一样——把一直铺展到天边的森林划开。河流慢慢弯成一道巨大的弧,拐向了东南方。在河水即将注入天空之处,浮着一座沐浴在太阳温暖光芒里的巨大城市。
  珠珠在崖壁上找到了一条石缝,里面干燥,阴凉,还有淡淡的青苔气息,是个很好的睡觉的地方。
  阳光开始变得灼热时,一个采药人从崖顶上缒下,在那条石缝旁拔去了一棵药草,但并未把他们惊醒。
  珠珠和东方朔在这儿睡了将近一整个白天。下午,他们醒了,呆呆地看河水在落日的光里不断变幻着色彩。
  两只乌鸦在天空上追逐嬉戏,它们反复玩一个游戏——同时从天上直直跌落,直到没入森林之中,才又鼓翼飞起。
  直到黄昏降临。
  森林上空传来一只乌鸦嘶哑的、低沉短促的叫声,这是在召集同伴。
  乌鸦们从四面八方飞来,有一只就从石缝旁掠过,珠珠的脸被它的翅膀鼓起的风撕得生疼,东方朔甚至被吹得向后翻了个筋斗,——它虚张声势地向乌鸦狂吠。
  那只乌鸦回头扫了一眼,它的目光是那样的冷,吓得东方朔呆在那里,再也叫不出声。
  珠珠看到它的翅羽上闪着暗绿的光泽。
  成千上万的乌鸦在森林上空盘旋。
  一人一骑从森林里冲出,泼溂溂在青草坡上打了个转,缓缓停住。
  那匹马黑得像墨。
  马上之人亦是穿得一身黑,他并不下马,而是飘飘摇摇从马背上升起,仿佛那马是一条乌鱼,而他则是乌鱼从水底吐出的一个黑色水泡。
  渐渐升上来,珠珠看清那人原来是个道士。
  乌鸦们聒噪着,向悬崖背后飞去。
  片刻之后,它们又飞了回来,每只乌鸦背上,都驮着一小块橘红色的阳光。
  道士张开一个布袋,让乌鸦们把阳光倾入其中。乌鸦们飞了几个来回之后,那布袋就鼓了起来,阳光从布袋内透出,耀人眼目。
  珠珠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驮运阳光的乌鸦——它们不断地从珠珠头顶上飞过。阳光似乎并不很重,但却十分的光滑,乌鸦们必须努力地让自己飞得平稳,以免阳光从背上滑落。
  有两只乌鸦,无论飞去飞回,都紧紧相随,珠珠猜想,刚才可能就是它们,在森林上空,在夕阳的光里,快乐嬉戏。
  布袋很快就要满了,可能已是最后的一个来回,那两只乌鸦中的一只,一不小心,让阳光从背上滑了下去。
  那片橘红的阳光,像一片燃烧着的羽毛,被从河上吹来的晚风向悬崖刮去。
  那只闯了祸的乌鸦惊慌失措地想把那片阳光重新驮在背上,但它越慌就越把阳光推向崖壁。
  它无可奈何地看着阳光轻轻撞在了崖壁上,碎成无数细小的火星。
  只在崖壁上留下一道焦痕。
  乌鸦自己也险些撞到了崖上,它拼命地向后倒飞。
  它离珠珠是如此的近,珠珠甚至能够看到它的眼里那深不可测的绝望。
  珠珠不由自主地去看那个道士,但道士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边发生的事,可是,当珠珠收回目光,去寻找那只乌鸦的时候,却只看到了一团火光。
  那只乌鸦被火包围,它徒劳地向河流的方向飞去,但却无济于事,在距离河岸还有好远的地方,它就开始向下跌落。
  道士的布袋已经装满,他向下落,重新骑在马上,大喝一声,那马也跟着一声长嘶,冲入了森林中。
  突然,从鸦群里冲出了一只乌鸦,箭一样向那团火光射去,在火光即将没入森林中时,把它驮了起来,向河流急飞。
  其它的乌鸦,也聒噪着,向那个方向去了。
  珠珠也跃出石缝,想跟着过去,但东方朔在她后面狂吠,她只好回身让东方朔跳上自己的肩,然后逆着晚风,向河岸飘去。
  她到达那儿的时候,乌鸦们已经围成了一个圈。她落在了那两只乌鸦跟前。
  那乌鸦身上的火已经熄灭,它湿漉漉的身体上,已经没有几根羽毛剩下,被烧焦的皮肉,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恶臭。
  珠珠想靠近它们,但另一只乌鸦疯也似地叫了一声,把珠珠挡住,它蓬松起一身黑羽,把自己弄得像一朵怒放的黑色火焰。
  “我想帮你,”珠珠冷静地说,“我想帮你,我是一个梦奴。”
  乌鸦慢慢收起了羽毛,向后退去。
  珠珠把手放在了那只即将死去的乌鸦的额头上。乌鸦发出一声快乐的低吟。它又撑了好久,直到月光洒满大地,直到河流变成一条长长的银色绸带,它才在梦中平静地死去。

  乌鸦散去了。
  这些冷冰冰的鸟儿,黑夜是它们永远的巢。
  珠珠沉默着,沿着河岸,飘向那座城市。
  东方朔不安地“哼哼”着,对它而言,那座城市是一个巨大的魔鬼,可怕,而又充满了诱惑。
  现在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那长长的、黑黑的城墙,它在不断地延伸,一直延伸到夜的温暖而黑暗的腹部,延伸到无穷无尽的时间的尽头。
  他们站在城墙下面,站在一座即将倾圮的亭子的顶部,周围,在朦胧的月光下,灌木、杂草和花,在疯狂地生长,偶有一个水池闪现出来,像夜的眼。
  他们不知道,这儿是汉代的残苑,曾经的辉煌,如今已烟消云散,惟有蛙鸣虫唱,不绝于耳。
  珠珠贴着城墙慢慢向上飘,仿佛在数着青石的墙砖,翻过雉堞,这座沉睡中的城市就展现在她的脚下,是如此的,在她的预料之中,却又是如此的出乎预料。
  她沉下去,沉下去。
  远远有梆子响。
  前面传来整齐的脚步声,珠珠躲到一丛花树后,是一队带刀的锦衣侍卫,齐刷刷地走过。
  这是什么地方?珠珠升上去一些,放眼四顾,虽然是夜晚,却仍能看出,这儿的殿宇都极繁华富丽。
  她漫无目的地在一座座宫殿间闲逛,忽然记起自己好像见过这个地方,但使劲去想,却又想不起来。
  她逛完了那些最大的宫殿,又去逛那些不太显眼的,慢慢到了角落处,隐隐听到一缕断断续续的哭声。她循着哭声找去,找到一处低矮的别院,她飘过院墙,只见里面门窗紧闭,哭声就从屋内传出。她绕着屋子转圈,终于让她找到了一个小孔,也仅容她侧身而入。里面一个小女孩,正在哀哀地哭泣。小女孩旁边,立着两个大大的酒瓮。屋内飘散着一丝丝甜甜的腐臭,令珠珠几乎窒息。
  珠珠忽然记起来了,自己是在山木的噩梦里,又或者,那个噩梦并非噩梦,而是现实。
  谁知道呢?又何必非去知道不可呢?梦与现实,本无区别。

  珠珠慢慢向那小女孩飘去。几只老鼠在酒瓮旁上上下下地忙碌,珠珠转头看去,那两个女人已经死了,头倒向一边,老鼠们在咬她们的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
  珠珠吓得把脸转开。
  “东方朔,你去把它们赶开。”
  东方朔不满地叫了两声,不敢相信自己的主人会下这样的命令。
  “你去不去!”珠珠尖叫起来。
  东方朔像被火烧了屁股一样从珠珠肩膀跳下,冲着老鼠们龇起了白牙,低低地吼着。
  按理老鼠们没有必要怕它——它个子比老鼠小多了,但或许是出于天性,老鼠们有些不情愿地从酒瓮上溜下来,逃走了。
  东方朔得意洋洋地冲珠珠摇起了尾巴。
  但珠珠根本就不搭理它。她正在想办法让小女孩停止哭泣。她把手搭在小女孩的额头上,想触摸小女孩的思绪,但她什么也摸不到,那里只有一片冰冷的泪海。
  珠珠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她幻出一朵又一朵的焰火,想吸引小女孩的注意,她成功了,小女孩把目光转过来,渐渐停止了哭泣。珠珠现在想让小女孩笑一笑,她先是幻出一朵牡丹,然后又幻出一树石榴花,接着幻出的是桃花、梨花、蔷薇、杜鹃……她甚至幻出了一片木槿花的海洋,这片木槿花海把这间脏臭的陋室装点得像天堂一样。
  这一夜,她绞尽脑汁幻化出各种各样的焰火,只为了博得小女孩的粲然一笑。
  这些焰火是如此绚丽,绚丽得连她自己也感到惊讶。
  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第五个清晨。
  珠珠睡在屋瓦下。
  她累了一夜,虽然她睡的地方坚硬、冰凉,但她仍然很快就睡着了。
  屋檐下的铁马“叮当”响着,像催眠曲。
  正午时,有人塞了两块硬梆梆的大饼进来,从那个小洞。珠珠没有理会,她翻了个身,想继续睡,但阳光已经把屋瓦晒得火热,她不得已爬起来,出了屋子,在院中的一棵石榴树上找到了一个荫凉舒适的地方。她长长吁了口气,躺下。
  小女孩也已经哭累睡着了,院里只有知了懒洋洋的低吟浅唱。
  醒来时日已偏西,珠珠有些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无数的黄蜻蜓在傍晚的光里飞。
  东方朔蹲坐在一个还是半大的、青绿色的石榴上,——它还没有彻底从睡梦中醒来。
  石榴皮异常光滑,东方朔忍不住瞌睡,头一歪,竟从石榴上滑了下来,正好落在一只蜻蜓长长的尾上。
  那只蜻蜓吓了一跳,侧身斜飞,想把东方朔甩掉。
  东方朔尖叫着,死死搂住蜻蜓的尾巴。
  等珠珠找到它们的时候,东方朔已经爬到了蜻蜓的背上。它得意洋洋地笑着,把自己新学到的,驾驭蜻蜓的方法,展示给珠珠看:它的前爪拍一拍蜻蜓右边的复眼,蜻蜓就向左飞,拍一拍左边复眼,蜻蜓就向右飞。
  东方朔就这样玩了很久。
  珠珠看东方朔玩了一会,转回小屋里,看那小女孩,——她醒了,绷着一张瘦得不成人形的脸。
  月亮升起来以后,珠珠拉上东方朔,向灯火最辉煌的地方飘去。
  她已经彻底放弃了让小女孩笑一笑的想法,现在她只想把小女孩从那地狱一样的小屋里弄出来。
  但她首先找到的并不是那个中年美妇,她找到了那个中年男子——在山木的噩梦里,他穿着月白夏衫,把自己称作“朕”。
  这个把自己称作“朕”的中年男子,正在亲自表演一出傀儡戏,他娴熟地操控着一个老仙人——那仙人长着个牛鼻子,秃头,暴睛,大胡子,骑在青牛上。旁边一把胡琴突然拉出哑哑的一声,那男子就“咿咿呀呀”唱起来,只听得有什么“青龙、白虎、避邪、穷奇”之类,又听到什么“雷电在上,晃晃昱昱”。珠珠看了一会,看不出什么味道,就飘走了。
  她换了一座稍稍暗些的宫殿。这宫殿里静悄悄的,帷幔都放了下来,壁上银烛高烧。
  那中年美妇坐在案后,不知在看什么,一边看,还一边用毛笔圈圈点点。
  珠珠和东方朔坐在房梁上,看了一会。
  珠珠道:“我去了!”
  东方朔知道她要干什么,咬住她的衣襟,不让她下去。
  珠珠把手放在东方朔的头上,东方朔渐渐地迷糊起来,松了嘴。
  珠珠飘下,冲进了那个中年美妇的额头中。
  美妇人愣了一下,她闭上眼,摇了摇头,似乎不相信眼前正在发生的事,然后,她突地从案旁跃开,像那案上正站着一个世上最可怕的东西一般。
  她攥紧拳头强忍着,但还是无法控制地哭喊起来:“来人哪!来人哪!有猫,有猫——”
  一个老妇跑了进来,喊道:“娘娘,娘娘,没有猫,没有猫,这宫里的猫,不都按娘娘的吩咐杀死了吗?”
  中年美妇指着那案子,想喊,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可那案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没有啊?娘娘!”
  可这时中年美妇又尖叫起来:“啊——这儿也有,这儿也有——”
  她到处地指着,仿佛这宫里竟真的藏着无数的猫。
  老妇哭了出来:“娘娘,您是花了眼,这儿可真是一只猫也没啊!要不您先到床上躺着,我去喊人来……”
  “不,不——”中年美妇死攥住那老妇人的肩,“不能让别人知道……”
  “要不,您……您就把宣城公主放了吧!”
  “你说什么?”中年美妇瞪大了眼睛,但声音却渐渐虚弱,“若是那姓萧的狐狸精做了皇后,我的弘儿,她会放过我的弘儿么?”
  “娘娘……”
  “啊——”中年美妇猛地跳了起来,“猫——猫——”
  她拼命拍着肩膀。
  “在我肩上,肩上……呜——淑妃,我求求你,我放了宣城,放了宣城,放了……”
  她瘫倒在地上,脸上一片狼籍,早已不复平日的雍容与威严。
  她喘着气:“去,去把宣城领来。”
  老妇人急匆匆地出去,很快就把那小女孩带来了。
  珠珠从美妇人的额头里出来,飘回梁上。她的右手手掌已经消失,在那本应是生着纤纤五指的地方,现在却是长着一小片蝴蝶的翅膀。
  “我让她做了个噩梦,”她努力地笑,“我的噩梦做得不错吧?东方朔。”
  东方朔木着一张脸,像没听到一样。
  中年美妇定定地瞪着小女孩,突然又硬起了面孔,“不,我绝不放!我不放!”
  珠珠勉强笑了笑:“我还得去,东方朔。”
  东方朔“呜呜”地舔着她那一小片蝶翅。
  珠珠再一次冲进了中年美妇的额头中。
  “猫——猫——我不怕,不怕!”
  中年美妇把她肩膀上那只并不存在的猫抓住,扔得远远的。
  “来吧!我不怕你!来吧!”
  她镇静下来,“去喊李淳风!去喊李淳风!”
  可是,等那老妇人慌慌张张地跑出去之后,她又瘫倒在地上,失声痛哭。

  一根银烛烧尽,渐渐灭了。殿内暗了许多。
  小女孩怯怯地靠近中年美妇,蹲下,低低地唤:“媚姨!媚姨!”
  中年美妇停止哭泣,抬起脸,惊讶地看着小女孩。
  “媚姨,不哭好么?”
  “你……你不恨我?”
  “我不知道——”小女孩犹豫着,“我……我现在心里有些欢喜……”
  “欢喜?”
  “是啊媚姨,”小女孩一脸的天真,“我哭了好久,可是昨夜我不哭了,心里老觉得欢喜。”
  中年美妇听她这样说,把四周的猫都忘了,她张大眼睛,认真的听着。
  “我觉得心里欢喜,我好害怕——这是不是不对?媚姨,可是,我真的老觉得欢喜,”小女孩的目光变得迷茫,“因为,因为我老想着,真好啊,那天被砍去手和脚的,不是我。”
  她倏地停住,似乎被心里的想法吓坏了。
  “我是不是很坏!”她低下眼睛,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拈着地毯的细绒。
  “啊——猫,猫!”中年美妇把背上的猫赶开,但却不再哭泣,——连她也被小女孩的想法惊呆了。

  “皇后。”
  一个黑影,跪在帷幔外。
  “进来!”
  中年美妇擦了擦脸上泪痕,站起身。
  黑影揭开帷幔躬身走入,原来是珠珠前日遇上的那个道士。
  “李淳风,我这里闹鬼了。”
  “是,待贫道看看。”
  他微抬起脸,眼珠左右一轮,谄媚地笑了笑,道:“皇后,没有鬼!”
  “没有鬼!”中年美妇不太相信,“可是……可是我看到这儿到处都是猫。”
  她说完这句话,身体忍不住抖起来。
  “猫!”李淳风上下左右看了看,忽然死盯住中年美妇的额头,目光灼灼。
  “大胆!”
  李淳风扑通跪倒,“皇后恕罪,贫道是看到有个梦奴,在皇后额头里作怪。”
  “梦奴!”
  “是,请皇后闭上眼睛,贫道作法。”他爬起来,快步趋到中年美妇身边,两只手掌磨了磨,虚空画了一道符,忽然嘶声喊道:“天灵灵,地灵灵,八卦阵前请神灵,手执北斗桃木剑,手摇法铃请五鬼,阴阳五鬼速速行,速赴坛前飞符山,乾坤移拿六甲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起!”
  珠珠猛地从中年美妇的额头里冲了出来,倒在地上,——她的右手已完全消失,取代她的右手的,是一片梦幻一样美丽的蝶翅。
  东方朔躲在房梁上,看到珠珠被制住,吓得跳进暗影里,大气也不敢喘。
  “啊哈,一个柔弱梦奴,”李淳风叫道,“好大的胆子!”
  他轻弹食指,一个橘红色的光球浮在他的指尖上。
  珠珠有些害怕,那光球让她想起那只被烧死的乌鸦。
  光球缓缓飘过来,将珠珠包在里面。
  珠珠使劲把那片蝶翅收紧,——翅尖碰到光球边缘,就是一阵刺骨的灼痛。
  李淳风道:“皇后,没什么,只是一个柔弱梦奴罢了,贫道已将她困住。”
  “快把她烧了!”中年美妇长吸了口气,狠狠道。
  “是,不过——这是春梦婆的人,还是交给她处置为好。”
  李淳风指尖擎着光球,一脸谄笑,躬身退出。
  “来人,”中年美妇高喊,“把这小疯婆子送回冷宫!”

  东方朔从房梁上跳下,它身体很轻,被烛火一熏,像一根黑色鸟羽一样落在中年美妇高高的义髻上。它后腿一蹬,从义髻上跳下,却落入砚台中,溅了一身的墨,它也不敢出声,拼命爬出砚台,跳下案子,一溜烟跑了出去,只在案上和地毯上,留下一道细细长长的墨迹。
  李淳风擎着光球,立在殿前,似乎在等什么。
  很快,月光里飞来了一只乌鸦,落在李淳风的肩上。
  李淳风把光球放在乌鸦背上,点了点头。
  乌鸦驮着光球飞起。李淳风仰头看了片刻,便耸肩低头,迈着小快步,走出宫城。
  东方朔拼命地追,但它实在太小,再怎么跑,也跟不上李淳风的步子。很快就见不到李淳风的身影了,它只能靠鼻子寻找李淳风的行走路线,可是,在一个僻静处,它停下了,朝空中拼命地嗅着,——李淳风也像乌鸦一样飞走了。
  东方朔“呜呜”着,无奈地转着圈,忽然又朝着天空狂吠几声,似乎天空是它的仇人。
  忽然,月光里又飞来了一只乌鸦,东方朔吓得四处乱转,终于让它发现了一个小洞,它拼命钻进去,却只钻得进一半,露着一只屁股在外面,簌簌地抖。
  乌鸦叼住东方朔的尾巴,把它拖出来,向天上飞去。
  东方朔像一只疯狗一样地发抖,吠叫,流着口涎。它开始想象自己如何被乌鸦们撕成碎片,一只乌鸦一块地分吃掉,却忘了就凭它那点肉,根本就不足以引起任何一只乌鸦的食欲。
  乌鸦开始下降,落在了一棵树上。
  东方朔听到珠珠在喊它:“东方朔,东方朔!”
  虽然有时候东方朔很烦珠珠叫它,但这声音现在听来,却无异于天籁。
  珠珠坐在树枝上,已脱去了光球的束缚。
  她的身后,站着另一只乌鸦。
  “东方朔,是乌鸦们救了我,它们还要带我去找李淳风。”
  东方朔跳进珠珠怀里,使劲地舔她的脸。
  珠珠用左手抱住东方朔,——现在她只有一只手了,她朝乌鸦点了点头。乌鸦蹲下,张开双翅,让珠珠坐在它的背上,然后飞起,像夜之幽灵。
  它向西飞去,另一只乌鸦跟在后面。
  月光像水,被乌鸦黑色的飞翔无声地劈开。天边有数点残星,孤单地眨着眼。
  珠珠忽然想到了雪,想到了蓝得要让人晕倒的天空——她曾离这天空是如此的近。
  自从她的右手化成了蝶翅,她就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些,——这让她平静,也让她迷茫。
  不!不!她把思绪收回,看下去,他们已飞到了那悬崖上空。
  乌鸦一边滑翔,一边下降。
  在下面,在悬崖上,李淳风正在打坐,一缕缕月光从他嘴里吐出,又重新被吞回去。
  乌鸦落在李淳风脚下,但背上却没有珠珠和东方朔。
  李淳风睁开眼睛,惊讶地看着这两只怪异的乌鸦,——猛地,他感到有什么东西从后面冲进了他的脑中。
  雾一样的睡意从他的脑中升起,他强忍着,知道是梦奴在作怪,正要念咒作法,额上却被狠狠地啄了一下,立即流出血来。
  是乌鸦,不是两只,而是无数的乌鸦,正在向他冲来,从四面八方。
  他有些心慌了,他从没有想过这些隐忍的鸟儿会背叛他,多少年以前,他就开始饲养和训练这些乌鸦了,让它们为自己收集日月之精华,但现在,这些似乎永远也不可能反抗的奴隶,竟然对它们的主人群起而攻之。
  他把冲到他身边的乌鸦都烧死了,但仍有更多的乌鸦向他冲来,而他脑里的睡意却越来越浓,这已不再是雾,而是水,是冰,是铁。
  他合上眼睛,缓缓躺下,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好像这睡眠本是他所渴求,而现在,这愿望终于实现。
  珠珠从他的额头里爬出来,现在,她已完全变成了一只蝴蝶。
  乌鸦们铺天盖地地落下,在李淳风的身上堆起了一座乌鸦山,当乌鸦们重新飞起,悬崖上只留下一架冷冷的白骨。

  珠珠不忍看这样的场面,她背起东方朔,向东边飞去,她还要去救那个小姑娘。可对于一只蝴蝶而言,东方朔实在太重了,她艰难地飞着,却绝不停止。
  一只乌鸦从下面飞上来,把珠珠和东方朔驮起。
  飞呀!飞呀!她在飞向自己的死亡。雪山那冰冷的纯洁已将她轻轻拥住,过往的回忆全都呈现出来,当她完成这最后的一个噩梦,她会重新变回一抹阳光,重新回到记忆中那次壮美的日落,那是她的诞生之处,亦是她永远的归宿。

  第六个清晨。
  在皇后寝殿外,小宫女蕙芳听到两声细微的狗吠,她停下了,心里奇怪:哪来的狗呢?然后,一只蝴蝶从寝殿内飞出,轻轻地,扑在蕙芳的面颊上,又跌跌撞撞地飞入园子里去了,乍看去,恍若一朵在风中飘零的白玉兰。
  “蕙芳!蕙芳!”寝殿内有人喊。
  蕙芳急忙往殿内走去,她手上端着一碗金菊羹。
  昨夜皇后娘娘哭喊个不停,只说殿内到处都是猫,闹得宫城里的人都知道了,去找李淳风,又寻不着,直到娘娘把萧淑妃的女儿宣城公主从冷宫里放出来了,才好。
  蕙芳微微吁了口气,走上寝殿前的石阶,忽又想起那只白蝴蝶,回头去寻,却如何还寻得到,只瞧见满园子的阳光,被园内的花草树木洇染,冷冷绿着。

  尾声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皇后武媚娘把萧淑妃的女儿宣城公主从冷宫里放了出来,让她搬进掖庭宫中,和其它的妃嫔们住在一起。
  不久之后,皇后又从太极宫搬到了大明宫,——虽然相同的噩梦实际上只做过两次,但她仍不断地感到恐惧。
  可在大明宫中,她仍然心神不定。正好那年关中大饥,长安城内物价飞涨,她索性带上文武百官,搬到东都洛阳去了。
  以后的数十年里,她很少再回到长安——这座城市本身就是一个可以令她疯狂的梦魇。
  十年之后,宣城公主嫁给了卫士权勖。


  ※版本出处:清韵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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