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贤弈编·卷一

 不远人 2014-09-09
◎怀古

  王沂公状元及第,还青州故郡,府帅命父老妓乐迎之近郊,公乃易服乘小骑由他门入。遽谒守,守惊曰:“已遣人郊迎,何便抵此?”公曰:“不才幸忝科第,岂敢烦太守致迓,是重其过也。故变姓名诳迎者尔。”守叹曰:“君所谓真状元矣!”

  朱文公与庆国卓夫人书云:闻尊意欲为五哥经营干官差遣,某窃以为不可。人家子弟,生长富贵,本不知艰难。一旦仕宦,便为此官,无不傲慢纵恣,触事懵然。愚意营一稍在人下执事,吃人打骂差遣,乃所以成就之。

  杨东山言某筮仕为零陵簿,太守赵谧,丞相元镇子也。初参时,客将传言待众官退请主簿。客退,赵具冠裳端立堂上,凡再请,某不动,三请某解其意,遂趋,一揖上阶,禀叙礼数既毕,一揖径入,更不延坐。某退而抑郁几成疾,以书白诚斋,欲弃官归。诚斋报曰,此乃教诲吾子也,他日得力处当在此。某意犹未平,后涉历稍深,方知此公善教人,尚有前辈典刑。

  钱文僖留守西京,有郭延卿居水南葺幽亭花,足迹不及城市,时年八十余。一日文僖率僚属往游,去其居一里外,即屏骑从,徒步访之。延卿タ然笑曰:“陋居罕有过从,所接之人亦无若数君者,老夫甚惬,愿少留,对花小酌。”遂进陶尊果蔌。文僖爱其野逸,为引满不辞。既而吏报申牌府史牙兵列庭中,延卿徐曰:“公等何官?而从吏之多也。”尹洙指而告曰:“留守相公也。”延卿笑曰:“不图相国肯顾野人。”相与大笑,又曰:“尚能饮否?”文僖タ然从之。又数杯,礼数杯盘无少加於前,而谈笑自若。日入辞去,延卿送之门,顾曰:“老病不能造谢,希勿讶也。”文僖登车茫然自失,因称叹累日。

  周益公藏欧阳公家书一幅纸斜封,乃冷寿光牒。其词云:具位某,猪肉一斤,右伏蒙颁赐领外,无任感激。谨具牒谢,年月日位某牒。盖改牒为状,自元丰始,日趋於谀矣!且前辈交际,其馈止於如此,未尝见其丰侈也。

  魏山云,古人称字者最不轻,仪礼子孙於祖祢皆称字。孔门诸子多称仲尼,子思孙也,孟子子思弟子也,亦称仲尼。游夏之门人皆字其师,汉初惟子房一人得称字。世有字其叔父字其诸祖者,近世犹有后学呼退之儿童诵君实之类。今惟平交乃称字,稍尊贵者便不敢以字称之,与古异矣。

  今人饮馔,务尚丰腆,一筵之设,水陆毕具,宾客入口无几。堆盘累碟,深杯大瓢,祗以厌饫诸仆从耳,不知此何益也。宋司马温公言其先公为郡牧判官时,客至未尝不置酒,或三行,或五行,不过七行。酒沽於市,果止梨栗枣柿,ゾ止脯醢菜羹。器用瓷漆,当时士大夫皆然,人不相非也。会数而礼勤,物薄而情厚。近日士夫家酒非内法,果非远方珍异,食非多品,器皿非满案,不敢会宾友,常数日营聚,然后敢发书。即不然人争非之,以为鄙吝,故不随俗奢靡者鲜矣。风俗颓弊如是,居位者虽不能禁,忍肋之乎?公之在洛也,文潞公范忠宣公相约为真率会,脱粟一饭,酒数行,过从不闲一日。今人盍少思此事,惜福养财不细。

  杨文贞公士奇,以元宰归省,过湖中邂逅一张参政者,风驶舟上下,则各举手一笑竟别。抵维杨郡,守令先日候无耗,翊日舟至,守令竟不相闻。过去访友人,则相与联寝语达旦,自常禀外无别供,乡人得以只鸡束薪相辞受。其简易如此。

  赵司成永号类庵,京师人。一日过鲁学士铎邸,鲁公曰:“公何之?”司成曰:“忆今日为西涯先生诞辰,将往寿也。”鲁公曰:“吾当与公偕,公以何为贽?”司成曰:“帕二方也。”鲁公曰:“吾贽亦应如之。”入启笥,索帕无有,踌躇良久,忆里中曾馈有枯鱼,令家人取之。家人报以食仅存其半,鲁公度家无他物,即以其半戴与赵公俱往公所称祝。公烹鱼沽酒,以饮二公欢甚,即事倡和而罢。

  刘忠宣公大夏,自户部侍郎予告归,构草堂於先垄之次,读书其中,作东山赋以见志。平生不为人通私书请托,藩臬守令往造者不谒谢。薄田仅足供衣食,里邻或肆侵夺,任弗与争。公言财货须农务服贾,凡力得者获用,其易致之物,终非己有。子孙亲之亦不甚惜,况官货悖入者乎?后起大司马归,仍居草堂,再著《东山后赋》。戴笠乘驴,往来山水间。

  章文懿公懋,尝谓门人董遵曰:“待客之礼,当存古意,今人多以酒食相尚非也。”闻薛文清公居家留客,止用一鸡黍,盛以瓦器,酒三行,就饭而罢。又魏文靖公居家,客至必留饭,止一肉一菜。虽不之公府,必回访舟次,有所相遗,必答礼,不虚受人惠。此二公可法云。

  大宰渔石唐公致政家居时,出入惟徒步。有陈大参良谟者说之曰:“翁官居八座,年迈七旬,故天下大老也。孔子曰: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翁学孔子者而顾欲过之耶!”公曰:“固然,第吾枫山先师致政归,祗是步行,未尝乘轿。侄朴庵公及竹简潘公俱守此礼,吾安敢违耶?”吁浙有枫山,殆犹鲁有岱岳,其遗矩所留,诸公皆率履弗越如此。

  鲁文恪公铎,为举人时,属远行,遇雪雨泥泞,夜止旅舍宿,怜马卒寒苦,即令卧之衾下。因贼诗云:半破青衫弱稚儿,马前怎得浪驱驰。凡由父母皆言子,小异闾阎我谁。事在世情皆可笑,恩从吾幼未难推。泥涂还藉来朝力,伸缩相加莫漫疑。今富贵家子弟,鞭挞童仆,不知轻重,忍视骨肉疾苦。殆犹秦越,独何心哉?

  尚书韩公邦问,与阳明王先生父海日翁同辈,先生事之甚谨。一日冬至节,皆赴公所称贺,先生貂蝉朝服,乘马而趋。俄从人报韩尚书在后,先生亟下马,执笏立道左。韩公至,不下舆,第拱手曰:“伯安行矣,予先往。”遂行,先生俟其过乃上马。当是时韩公偃然以前辈自居,先生然不以伯爵自重。古道两足征云。

  甘泉湛先生九十余,过吉州,游青原山,东廓邹先生率同志友数百人走迎,且戒之曰:湛先生当兹高年,犹殷殷访友如此,即此可证其学矣。古云宪老不乞言,吾侪第应宪之,更不容出一语烦聒先生也。晨夕定省。食而执酱执肴,一遵古养老礼。维时先生年近七十矣。盖以湛先生为师王文成莫逆友,故事之谨如此。

  吴冢宰公琳,入吏部,寻以老乞致仕。既家居,上尝遣使察之。使者潜至公旁舍,见一农人坐小几拔秧布田,貌甚端,使者问曰:“此有吴尚书家何在?”公敛手对曰:“琳是也。”使还白状,上益重之,复召入为原官。

  耿文恪公裕官礼部尚书时,尝语人曰:“吾暮自部归,经过三原王公之门,辄见其苍头市油,念吾自入仕,未尝市油,心窃愧也。”朝士尝言王公子自三原来京省公,自雇一骡,毫不干有司。一女适宋监生,止乘两人所舁肩与。其朴如此。

  屠襄惠公氵庸,致政归,营第宅,前为妪败屋,二楹,适当门,使从容譬说欲券之。妪曰:“此吾死所也,鬻则须徙,老寡将安归乎!”公曰:“今鬻而不即徙,但去败屋而更新之可尔?”妪曰:“如是幸甚。”公乃出柴薪二锭付其子。久之妪告公曰:“赖公之赐,今已立业娶妇,择日当徙矣。”公曰:“妪幸得所,其如去旧邻何。”款以饭食,为之惆怅而遣之。鄞洞云张翁,是尚书文定公邦奇父,公为学宪时,厅事仅二楹,旁一楹故是叔所居,叔有宿逋求售,公倍价得之。告于翁,翁问价知其倍也甚悦。已忽潸然泪下,公讶问故,叹曰:“吾想异日更<并力>,撤彼旧居,其夫妇何以为情?”公为恻然,欲取券还之。翁曰毋,计其银已偿人矣,可若何?公言当并其价不取,翁始タ然。王端毅公怒家居时,见子侄易邻居为业,公呼而让曰:“是世与我比居者,何忍令其远去?”乃召之各还居,给以原券不问价。按昔赵清献所居甚隘,子侄以厚赀易邻居,公不乐曰:“此翁三世为邻,忍弃之乎?”命亟还之,并其直不取。苏长公买阳羡田,闻田主妪泣而还券,事亦类此。

  许襄毅公进,成化中以御史起复上京,惟乘马。其配高夫人素病眩晕,不能御车,亦骑而从,竟不索轿。时仲子司徒诰方在襁褓,叔子少傅赞在妊,而司马论则其季也。三子既皆登上卿,诸子姓列大夫牧守郎官者以十数人,皆推公之能让福云。

  方司徒公钝,当分宜柄国时,宠赂滋章,天下士宦靡然顾化,公独峻馈遗。其人或言此具薄俸,非取诸民者。公曰:“汝俸几何?奈何推以遗我,汝不能其官,我不能为汝庇,遗我何为?”或复曲为词曰:此书一帙耳。公又曰:“余自入仕,所习惟一《大明律》,何暇读他书,竟不受。”有郎差临清者,谆谆诲之曰:“往闻荐绅过此者,必具丰饩华燕,今民穷极矣,如此皆膏脂,非尔我所籍以奉人面皮者。”召同乡中士绅饮,序以齿列,不论官。座中常有进士以齿加于京堂上者,具尝恶草,而情固款洽也。尝讯诸进士曰:“汝辈几人一寓,几人一隶,大都所言皆前辈时事,时套若勿闻已。”

  周中丞公延初第时,与其里中进士曾某同观政刑部,共僦一寓,共赁一马,更乘出入。一日公先入部,方回马趋迎曾,曾未及至,而司寇公适早至,鸣铎升座矣!司寇视班行,曾不在,询其故,公前以实对。司寇公大诧曰:“今进士俱乘马邪,亦大异矣!予观政时,一僮携冠服,徒步至司门,乃服之入也。今士风即至于此,为之三慨焉!”吁使司寇公睹今士习,慨又何如?

  吴大宰公岳守庐州,时中丞南明王公廷守苏州,二公同年友也。一日以公务会於镇江,吴折东徵王公为金山之游,载酒一瓶,米数合,肉斤许,蔬一束,于舟中。屏驺从趣王公同舟往,王公热视其具笑曰:“兄昨折简相征,具止是耶。”曰:“吾两人自足用,多具何为?”比至命庖人即所载治具,相与论心尽欢,竟日而还。

  黄宪副公卷解绂归,春夏间驱家众田作,而独与其配操杵臼,炊釜作饮食,躬荷而饣盍之。尝假农具邻舍,邻舍子欲舁送之。公曰:“假我具甚幸,奈何又妨汝务!”遂自肩之如田。公性故孤介悃朴,而甚好客。客至座已,徐起临庖,服犊鼻衣治具,具无兼味。治毕,乃盥手更衣出,率以为常。耿先生一日偕元孚周进士候公,公欢甚,纵谈名理,因及疆场时事。奋然有请缨之志,移日不辍。已有婢从屏间禀曰:烹鸡熟矣,请割。时剧谈方适,公曰少需。如是者三。而公谈益剧,乃命婢曰:汝姑自割。既供馔出,肋狼籍,不为意也。先生退谓元孚曰:“吾与子今幸游羲皇世矣!”相与嗟叹不置云。

  ◎廉淡

  王良为大司徒司直,在位恭俭,妻子不入官舍,布被瓦器。时司徒史鲍恢以事到东海,过候其家,而良妻布裙曳柴从田中归。恢告曰:“我司徒史也,故来受书,欲见夫人。妻曰:“妾是也。”苦掾无书,恢乃下拜,叹息而还。

  谢石奴请吴隐之为卫将军主簿,隐之将嫁女,谢知其贫素,遣女必当率薄,乃令移厨帐肋其经营。使者至,方见婢牵犬卖之,此外萧然无办。后至自番禺,其妻刘氏斋沈香一片,隐之见之,投于潮亭之水。

  谢大傅尝造陆祖言,祖言都无供办。兄子ㄈ密为具餐,大傅既至,祖言所设茶果而已。俄而ㄈ遂陈盛馔,珍羞毕具。客去,祖言大怒,贵数ㄈ曰:“汝不能光益父叔,乃复秽我素业邪!”杖之四十。

  范蜀公与温公同游嵩山,各携茶以行,温公以纸为贴,蜀公用小黑木合子盛之。温公见之惊曰:“景仁乃有茶具。”蜀公闻其言,留合与寺僧而去。

  李日知为刑部尚书,累乞骸骨,玄宗许之,日知初不谋於家。既得请归即治行,妻惊曰:“产利空空,何辞之遽?”日知曰:“人亦何厌之有,若厌于心,无日而足也。”既罢不治田园,惟筑台池,引宾客与娱乐而已。

  范氏自文正公贵显,以清苦俭约称于世,子孙皆守其家法。忠宣正拜后,尝留晁美叔同七著,美叔退谓人曰:“丞相变家风矣。”或问之,晁答曰:“盐豉棋子上有肉两簇,岂非变家风乎?”闻者大笑。

  吕文穆公蒙正为丞相时,朝士有献古镜以求知者,言能照二百里。公曰:“我面不过碟子大,安用此为?”

  王文正公旦居家,尝有货王带者,弟以为甚佳,呈公命系之曰:“还见佳否?”弟乃曰:“系之安得自见?”公曰:“自负重而使观者称好,无乃劳乎?”亟还之。

  孙之翰人尝与一砚,直三十千。孙曰:“研有何异,而如此之价也?”客曰:“研以石润为贵,此石呵之则水流。”孙曰:“一日可得一担水,才直三钱。”竟不受。

  东坡谪齐安,日用不过百五十钱,每月朔取钱四千五百,计日分之。贮其余以待宾客云。尝与李公泽书云:口腹之欲,何穷之有?每加节俭,亦是惜福延寿之道。

  仇大然守四明,雅爱一莫官。一日问及日用多少,曰:“早具少肉,晚菜羹。”大然骇曰:“某为太守,居官不敢食肉,只是吃菜。公为小官,乃敢食肉,定非廉士。”自尔见疏。

  欧阳永叔与其侄书云:“欧阳自江南归顺,累世蒙官禄。吾今又被荣显,致汝等并列官品,当思报效。昨书中欲买朱砂,吾不少此物。汝于官下宜守廉,何得买官下物。吾在官除衣食外,不买一物,汝可观此为戒也。”内翰苏公题其后曰:“凡人勉强于外,何所不至,惟考之于私,乃见真伪。”

  范文正公为吏部员外郎,出守时,有三婢。及官大历二府以至於薨,凡十年,不增一人,亦未尝易也。

  张文节为相,自奉养如为河阳掌书记时,所亲或规之曰:“公今受俸不少,而自奉若此。公虽自信清约,外人颇有公孙布被之议,公宜少从众。”公叹曰:“吾今日之俸,虽举家锦衣玉食,何患不能,顾人之常情,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吾今日之俸岂能常有,身岂能常存?一旦异於今日,家人习奢已久,不能顿俭,必致失所。岂若吾居位去位身存身亡常如一日乎?”

  李元衡俭说云:与其贪饕以招辱,不若俭而守廉;干请以犯义,不若俭而全节;侵牟以聚仇,不若俭而养福;放肆而逐欲,不若俭而安性。

  王荆公居钟山日,与金华俞秀老过故人家饮。饮罢小憩水亭,顾水陆沙间有馔器数件,皆黄白物,意吏卒所窃。使人问之,乃小儿适聚于此食枣栗,尽弃之而去。荆公谓秀老曰:“士欲任大事阅富贵,如群儿作息乃可耳!”

  轩为浙江按察使,四时一布袍,蔬食不厌。约诸僚三月出俸易肉一斤,故旧经过辄留饭,饭惟一肉,或至杀鸡。皆惊异曰:轩廉使杀鸡为客,太破费。天顺间首用公为刑部尚书,请告陛辞。上问公曰:“昔浙江廉使考满归家仅二竹笼是汝乎?”公顿首谢。

  山云出镇广西,有郑牢者老隶也,性鲠直敢言。公进之曰:“世谓为将者不计贪,我亦可贪否?”牢曰:“公初到如一新洁白袍,有一沾污,如白袍点墨不可湔也。”公又曰:“人云士夷馈送,郄之则疑且忿奈何?”牢曰:“居官黩货,则朝廷有重法,乃不畏朝廷,反畏蜜子邪?”公笑而纳之,镇广西逾十年,廉操始终不渝。固不由牢,牢亦可尚云。

  天台鲁中丞穆登进士后,还乡杜门读书,绝迹谒请。嗣戒行还京,有司具腆赆赠之,固辞弗受。或曰:“行以赆礼也,奈何拒之?”鲁公曰:“筮仕之始,未有分毫益于乡里,而先厉之,忍乎?”嗣刘忠宣发解时,台司檄有司佐赆,公里中阻饥,恳辞之。心与鲁公同,穷视其所不取,达可知已。挽近世俗子一离黉序,希觊有司,如责偿夙负。识趣若此,世何赖焉!

  宪副刘公仁宅,华容人,忠宣公父也。永乐初仕为瑞昌令,邑人严某令高安,同入觐,文定遣一价往间之,价还白公曰:“严丈富贵,雅称官也。刘丈藁席布被,瓦盆煤灶,犹然穷人耳。”公心识之,刘与严皆公邻邑人,且有连严卖刘,特先见,贽以币,公麾之。刘嗣见,具茗一袋,蜜一缶耳,公嘉纳。寻擢为御史,刘公为御史时,六七人共一马,更迭出入。常与同僚约过除岁,各具一肉一蔬,或具肉二豆,酒一壶,同僚深讶其奢。公出所有,惟一枯鱼而已。后升广西宪副归,囊惟七金云。正统闲文定以展墓归里,刘公时为御史在京。公还朝,过华容,便造焉,问忠宣曰:“汝父在否?”曰:“在道中未回。”曰:“汝母安在?”曰:“适邻家磨面去。”乃起遍视家中所有,遂引忠宣诣寝室,见床上惟蒲席布被褥。喜曰:所操若是,可称御史之职矣!

  李文正公东阳,幼负俊才,藉有清誉。冬月不炉,披册操觚不胜其栗,辄就日而暴之,日移亦移,其俭如此。张尚书邦奇公门人也,一日待坐,有兴化守者,亦公门下士,以觐事至京,缄两帕四扇,令从吏馈公。公曰:“扇以染翰固可,但多帕奈何?”吏顿首于庭,乃启缄取扇,而归其帕云。

  刘忠宣公大夏戌肃州,行时故人赠遗悉谢绝,止受同年李文正一羊裘。至肃无资,诸司惮瑾,毋敢馆,三学生徒轮食之。有总戎某,公所举者,遗百金,公不受。参将某遣使致馈,敕其使不受亡返。公曰:“吾老惟一仆,日食不过数钱。若受此,仆窃之逃,不将只身陷此邪?”寻同戌钟尚书橐赀,果为仆窃而逃。人服公先识云。

  于肃愍公谦被害时,籍其家无长物,惟上赐盔甲袍带。未几,代公尚书陈妆言败,上曰:“于谦囊橐磬悬,汝言赃秽山积,贤否相去,奚啻天渊。”石亨害公者,从旁听上言,低头大惭。秦襄毅公被逮时,上命太监尚亨籍其家,止得黄绢一匹,故衣数事,亨还言公贫状。上亲阅其赀,嘉叹良久,立释公。且赐钞万贯旌其廉。刘忠宣宣召时,户侍刘宇觊柄用,泰陵鉴识其人曰:“宇小人也。”而宇故恨公不为己地。寻附瑾,得入政府,嗾瑾曰:“籍刘尚书家,可得几万金。”瑾因矫制逮公,属官校罗某阚公赀产。罗至,廉知公贫,馈罗以酒器,固辞不受,惟索诗一律载之。夫货贿未有悖入不悖出者,三公以籍没益显其廉,先识此耳!俾分宜辈早能识此,奚肯以身为沟壑,以家为外府,藏蝎囊虺,以自毒害其子孙哉。

  胡公寿安,初任信阳,调获鹿,永乐中任新繁。在官未尝肉食。其子自徽来省,居一月烹二鸡,胡怒曰:“吾居官二十余年,尝以奢侈为戒,犹恐弗能令终。尔如此不为吾累乎?”胡三宰大邑,不携妻子之任。或诮之,胡笑曰:“吾辈读圣贤书,论居官治民之法,孰不欲砥砺名节哉?及登仕路,以耳目玩好声色之物,丧所守者多矣。矧妇人小子,尤易惑也,以是计之,故不欲妻子之为累耳。”

  董损斋公成进士后,以差过岳州,时刘忠宣公宅忧在里,造竭焉,忠宣留之饭,饭麦糈,馔惟糟虾,无他具。公因感省,终生持雅操云:噫嘻!贤哲之相与以有成也,岂在情好周洽,语意恳款哉?虽然亦存乎人耳,昔胡兼晦庵无只鸡斗酒之共,而酿成禁学之祸。董公顾以是感奋励修,其识岂不远哉?

  ◎德器

  丙吉为相,宽大好礼让,椽吏有嗜酒者,尝从吉出,醉呕车上。西曹主吏白欲斥之,吉曰:“以醉饱之失去士,使此人将复何所容?”西曹第忍之,此不过污丞相茵耳。

  沈麟士尝行路,邻人认其所著屐。麟士曰,是卿屐邪,即跣而反,邻人得屐,送前者还之。麟士曰:“非卿屐邪。”笑而受之。

  张士简嗜酒疏脱,于家务尤所忘怀。在新安时,遣家僮载米三千斛还吴,耗失大半。士简问其故答曰:“雀鼠耗也。”士简笑曰:“壮哉雀鼠!”不复问。

  唐裴行俭尝赐马及玺鞍,令史私驰马。马蹶鞍坏,惧而逃,行俭招还之,不加罪。初平都支遮匐获环宝不赀,蕃酋将士愿观之,行俭因宴遍出示坐者,有玛瑙盘,广二尺,文彩粲然,军吏趋跌,盘碎惶怖,叩头流血。行俭笑曰:“尔非故也,何至是?”色不少吝。

  柳公权善书,公卿赠遗钜万,多为主藏竖所窃。别贮杯盂一笥,缄滕如故,其器皆亡。讯之,乃曰不测其故。公权笑曰:银杯羽化,不复致诘。

  李文靖公沆字大初,秉钧曰:“有狂生叩马献书,历诋其失。”公逊谢曰:“俟归家,当自详审。”狂生遂发讪怒,随公马后,肆言曰:“居大位不能安济天下,又不能引退,久妨贤路,宁不愧于心乎?”公但於马上再三曰:“屡求退,主上未赐允。终无忤。”

  张文定公齐贤,为江西转运使。一日家宴,一奴窃银器数事于怀,公自帘下熟视不问。后为宰相,名下厮役,皆得班行,此奴竞不沾禄。奴乘间请曰:“相公独遗某,何也?”公悯然语曰:“尔忆江南盗银器数事乎?我怀之三十年,不以告人。今备位宰相,安敢以盗贼荐耶?与尔钱三百千,可自择所安。既已发汝平昔,当有愧於吾。不足复留也。”奴震骇泣,拜谢而去。

  王文正公旦,局量宽厚,未尝见其怒,家人欲试之,以少埃墨投羹中,公唯啖饭曰:“我偶不喜肉。”一日,又墨其饭,公又曰:“吾今日不喜饭,可具粥。”其子弟于公曰:“庖肉为飨人所私食,不饱,乞治之。”公曰:“汝辈人料肉几何?”曰尽一斤固当饱,今其半为飨人所瘦。公曰:“此后人料一斤半可耳。”其不发人过,类此。

  韩魏公帅定武时,夜令侍兵持烛作书。烛及公须,须燃,公以袖摩之,作书如故。少顷回顾,已更他兵。公恐主吏鞭之,亟呼曰:“毋更渠,今固当辨此。”

  彭思永,吉州人,始就举时,贫无余赀,独持数金钏。栖旅舍中,同举者过之,出钏相示。客有私其一於袖者,公知不言。众皆惊求之,公曰:“数至此耳。”将去,袖钏者揖而钏坠,众始称服。

  王大尉荐寇莱公为相,寇公数短大尉于上前,而大尉专称其长。上一日谓大尉曰:“卿虽称其美,彼专谈卿恶。”大尉曰:“理固当然,臣在相位久,政事阙失必多。准对陛下无所隐,益见其忠直。此臣所以重准也。”上由是益贤大尉。

  真宗出喜雨诗示二府,王文正公袖归,谕同列曰:“上诗有一误字。”王钦若曰:“此亦无害。”钦若退,密奏之。翌日,上怒谓公曰:“昨日诗有误字,何不奏来?”公再拜谢。枢密马知节,具以实奏。又曰王且略不辨,真宰相器也。上顾公笑。

  苏文忠公云庆历中,有李京者为小官,吴鼎臣在侍从,二人相与通家。一日,京荐其友人于鼎臣,鼎臣即缴其书奏之。京坐贬官未行,京妻谒鼎臣妻取别,鼎臣妻渐不出,京妻立厅事,召鼎臣干仆语之曰:“我来欲求一别,且乃公尝有数帖与吾夫祷私事,恐汝家终以为疑,索火焚之而去。”

  韩魏公谓小人不可求远,三家村中亦有一家,当求处之之理,知其为小人,处之更不可校。如校之则自小矣。人有非毁,但当反已是不是,已是则在我,而罪在彼。焉用计其如何?

  富郑公致政归西都,尝跨驴出郊,逢水南巡捡。盖中官也,威仪呵引甚盛。前卒呵骑者下,公举鞭促驴。卒声愈厉,又唱言不肯下请官位,公举鞭称名曰弼弼,卒不晓所谓,白其将曰:“前有一人骑驴冲节,请官位不得,口称弼弼。”将方悟曰:“乃相公也!”下马伏谒道左,公举鞭去。

  杨铁崖避地松江,尝有一贵游子,即破产,流落海上,数踵先生门。一日竟持先生所购倪云林画去,左右欲发之。先生曰:“吾哀其困,使往见一达官,以书画为介耳。非盗也。”其务掩人过如此。

  耶律楚材与咸得卜有旧,咸得卜谮于宗王曰:“耶律多用亲旧,疑有二心,合奏杀之。”宗王遣使以闻,大宗察其诬,责使者罪遣之,属有讼咸得卜不法者,大宗命楚材鞫之。奏曰:“此人倨傲易招谤。今将有事南方,他日治之未晚也。”帝私谓侍臣曰:“楚材宽厚长者,汝曹固当效之。”

  夏忠靖公群吉冬出使,至馆晨发,命馆人烘袜,误烧其一,馆人惧不敢告,索袜甚急,左右请罪。公笑曰:“何不早白?”并素之而行。馆人感泣。在户部时,吏污精微文书,惊惧肉袒以候。公曰:“汝何预焉。”吏犹惧莫测,明日朝毕,入便殿请罪云:“臣不谨,笔污精微文书。”

  宣德中鲁穆为福建签事,独持风采,不畏强御。时杨文敏公执政,家人有犯者,亦不少贷。文敏以为贤,特荐为佥都御史。正统初,范理为江陵知县,杨文定公之子上京师,沿途官司供奉甚恭,理独不为礼。文定嘿识之,即荐升德安府知府。刘庄襄公天和任三边总制时,差健卒取其孙暨一孤侄至华州,其仆夫偶门役,州守怒封锁其门,即薪米不供。二孤饥甚,俞垣窃出,乞食于素所知交家。微行去,比抵公所,泣诉其事。嗣州守以事谒制府,家众豉足侧窥,计公必督过州守。乃公故礼遇之,后复特荐其贤能于朝。三公以国家为念,不计其私,有古大臣风。吾侪诵法孔孟,将以究安民之术。一旦跻无仕,惟悦牧民者之曲意徇我,法庇我,而於民瘼若蔑闻者,则自负所学亦甚矣!

  杨文懿公守陈,以洗马乞假觐省,行次一驿,其丞不知其为何官。公与之坐而抗礼,卒然问曰:公职洗马,日洗几马?公漫应勤则多洗,懒则少洗。俄而报一御史且至,丞乃促令让上舍处之。公曰:“此固宜。然待其至而让未晚。”比御史至,则公门人也。殷而起居。丞乃蒲伏阶下,百状乞怜。公卒亦不较。

  魏文靖公骥官吏部侍郎,奉命往南都。时官舍止携一苍头,乃举历年所积俸赀,召同乡子官刑曹郎者付之。其人请封钥。公怫然曰:“后生何待先辈薄乎?”其人不敢复言。时郎有子婿从官舍,如其轻重款识,以伪银易之。比公竣事归,出前银令工碎之,则伪也。工私于苍头曰:“昔有某官舍人,尝为此物,出予手,将无是乎。”苍头以告,公戒之曰:“慎无泄,彼将不安矣。”已刑曹郎出守辰州,其事稍露。及入觐,携其俸入尽数以偿。公骇曰:“误矣,奈何以不明之迹加人乎?予银具在,未有以伪易者。迄不受。

  王庄毅公开府淮扬时,清河卫指挥单姓者行不检,公尝折抑之,寻公遭论免官。归过清河,单祗候于江浒,具饩致殷勤。公嘉其诚款,择受数缶,以为醯酱也,比发之,则皆粪秽。已复有言者表公忠节,一命下还官,指挥乃逃遁,诈为死,家人故发丧以愚里人。有仇家踪迹其所在,执而讼之于公,竟平其讼而遣之。

  大宰屠襄惠公济,部堂燕居,令办事官捧研。时公新衣白绫甚泽,其人误倾研汁,狼籍公衣,顿颡请罪。公曰:“去去,此与韩魏公不责碎盏吏同襟度矣。”乡有柴姓者假称屠公子,沿途骚动,人以闻于公,公但呼而戒之曰:“汝为吾子,置汝父何地邪?法有明禁,自令慎无复为此。”其人顿首而退。

  吉水罗公循会试时,身故贫,一日,亡其囊中褐,同舍生内不自安,物色其人。绐公访之,比入坐,故探其囊出褐示公曰:是不类君家物邪。又持褐端手识相辨。公趋出向其人曰:“物固相类,彼醉语耳。”同舍生归,诮公奈何失褐不认。公曰:“不然,吾失褐不甚损,彼张恶名尚得为士人邪。”生逊谢不及。

  ◎方正

  晋宣王以常林乡邑耆德,每为之拜,或谓林曰:“司马公贵重,君宜止之。”林曰:“司马公自欲敦长幼之序,为后生之法,非吾所制也。”言者而退。

  范缜著《神灭论》,萧子良使王融谓曰:“神灭既自非理,而卿坚执之。以卿才美,何患不至中书郎?而故乖剌为此。”缜大笑曰:“使范缜卖论取官,已至令仆矣,何但中书郎邪?”

  萧引为建康令时,宦者李善度蔡脱儿多所请托,引不许,或谏曰:“李蔡之权,在位皆惮,亦宜少为身计。”引曰:“吾之立身自有本末,安能为李蔡致曲,就令不平,不过免职尔。”

  韦澳兄温,与中丞高元裕友善,温请用澳为御史。一日谓澳曰:“高公持宪纲,欲与汝相面,必得御史。”澳不答。温曰:“高君端士不可轻。”澳曰:“然,恐无呈身御史。”竟不诣元裕之门。

  傅公钦之为吏部侍郎,闻陈无已游京,欲与相见。先以问秦观,观曰:“师道非持剌伺候乎公卿之门者。”公曰:“非所望也,吾将见之,子能介于陈君乎?”公知其贫甚,怀金相馈。及听其议论,竟不敢以此出口。

  傅忠肃公察未廷试,蔡京辅政,卖弄威权,胁制中外。且阳示含容,诱以附己,坚欲以女妻公。遣其子与术士数辈踵视公,又托其姻与公相见不从。识者谓公年少有气识,未易量也。京衔之。

  杨忠襄公邦义少处郡庠,足不涉茶房酒肆。同舍欲坏其守,拉之出饮,托言朋旧家,实娼馆也。公初不疑,酒数行,娼艳汝而出,公愕然趋归。取其衣焚之,流涕自责。

  元迎帝师至京,有旨令朝臣一品以下郊迎。大臣俯伏进觞,帝师不为动。孛术鲁时为国子祭酒,举觞立进曰:“帝师释迦之徒,天下僧人师也。余孔子之徒,天下儒人师也。请各不为礼。”帝师笑而起,举觞卒饮,众为之栗然。

  魏文靖公骥直道自持,正统初任吏部侍郎,时王振怙宠,每出虽部堂尊宫亦敛兴回避。魏一日相遇于崇文门,不为避,王衔之,谮于内。一日,上御便殿,召骥讯以近有何事,公慷慨言故,且曰:“臣备位六卿,臣不足惜,朝廷名器可惜耳。”上温旨慰之。又布政使陈公选,成化中任河南按察使,持宪公廉,不畏强御。时汪直司西厂,讠ぁ事差往河南,藩臬悚息郊迎,公不为礼。俟其至,盛服自公署中道而入。直不能堪,诘责之。公即密疏其专擅,疏入留中。直归,上问河南好官为谁,直以选对。上出疏示之,二公风节相似,至于所以培植爱护之,则祖宗之恩至矣。

  胡东洲提学两浙时,有士某者不率教,惩以夏楚。明年其人状元及第,东洲以逑职至京师,其人设席款之,以古器行酒,指曰:“此宝也,恨俗眼不识耳。”盖讥公不知已云。公曰:“以老夫观之,似脆薄易绽,终不若金玉之器。”其人深悔失言。

  邹立齐公智,年十六发解蜀省,迎宴日,闾巷睹者籍籍叹羡。公马上古绝句云:“龙泉山下一书生,偶占三巴第一名。世上许多难了事,市儿何用喜相惊。”比上春宫时,里中朝贵谓曰:“子见某省解元乎?与子相若也。”公意其为同志,亟访之,其人忽问曰:“子省榜首坊金,视众举子增几何?”公大恚,即拂衣起,不答而出。吁,燕雀安知鸿鹄志也!公既第,选馆中秋,应诏陈言,论进君子退小人,大忤权贵,谪石城吏目。年虽不永,未竞所志,其闳议伟节,到今烨然烈矣。

  何学宪公景明,授中书舍人,奉敬皇帝哀诏下云南,远方君长及中贵人咸赠遗犀象珍贝,谢弗受。后逆瑾用事,上书诸大臣,言宜自振立以抑瑾权。不用,谢病归。瑾败复官,其友李梦阳被诬,众多媒孽其短,莫肯为直者。公独上书争之,讼得辨。乾清宫灾,上书陈时政,极言义子不当蓄,宦官不当宠,疏留中不下,人为寒心。时钱宁欲交公,持古画求题,谢曰:“此名画不可污。”卒不许。师御客死京邸,中人寥鹏赠之棺,公叱之。遂自出金为赙。

  待诏文公徵明,以行谊文翰重一时,诸造请户外屦常满。然先生所与从请,独书生故人。子属为姻党而窘者,虽强之竟日不倦。其他即郡围守相连车骑,富商贾人,珍宝填溢于里门外,不能博先生一赫。而先生所最慎者藩邸,其所绝不肯还往者中贵人。曰:“此国家法也。前是周王以古鼎古镜,徽王以金宝瓶,他珍货直数百镒贽。”使者曰:“王无所求于先生,慕先生耳。盍为一启封?”先生逊谢曰:“王赐也,启之而后辞不恭。”竟弗启。

  昔祭酒陈公敬宗,王振慕其名,因巡抚周公求见。公曰:“某忝为人师,而求谒中贵,他日无以见诸生。周乃谓振曰:“陈祭酒书法极高,以求书为名,先之礼币,彼将谒谢矣。”振然之,乃遗彩缎羊酒,求书程子四箴,敬宗为走笔书之,而反其礼币,竟不往见。以此故为祭酒十八年不迁。

  吏部尚书翱为英皇所任信,仲孙以荫入监。秋试持有司印卷白公,公曰:“汝有阶得仕,何必强所不能,以幸冀非分邪。”裂卷火之。公一女嫁为畿辅某官妻,公夫人甚爱女,每迎之,婿固不遣。恚曰:“而翁掌铨,迁我京职。则汝朝夕侍母矣。”夫人一夕置酒白公,公大怒,取案上器击伤夫人。出驾而宿于朝房,数旬乃还第。婿竟不调。

  董大参公朴家居,适按楚直指使者,公门人也。其秋主监临,先时密封所拟经旨寄公,公发书览而火之,竟不以示子。子故绩学者,后亦卒中式,是为三泉公。三泉公为蜀西充令,时以公务至京,有三新进士候之邸。公胥令侍坐,首戒之曰:“慎勿轻买田,吾举人时甚为此累。”子谨识之。嗣升蓬州守,宦十数年许,仅一青布袍,一革靴赴任。时诸子请曰:“平生志节,儿辈能谅。一切生事,不敢少觊。第大人年高,蜀中多美材,后事可为计也。”公曰唯。既致政,诸子迎之,闲请于公曰:“往者儿请命为后事计者如何?”公曰:“吾闻之人云,杉不如柏也。”子曰:“今所具者柏耶。”公尔曰:“吴兹载有柏子在,种之可尔。”

  吴司空公延举,筮仕顺德,有权市葛于县。公用其值买二疋送之曰:“奉此为式,如不可即还金。且葛雷产也。”怒取金去。盖旧市贡物,率令民自办而还原金。公独不从,督府檄公为权修庙,且召见款语之,公对曰:“守土官非奉旧例新恩,一夫不敢役,铢金不敢用。”遂辞出。嗣又以事忤逆瑾,被逮荷较校九日,死而复苏。

  蒋司空公瑶为扬州太守,会武庙南巡,诸省骚动,凡乘舆供御,及宦寺宫妾,亲军赂遗,莫可赀算。公曰:“备亦罪,不备亦罪。备则患及于民,不备则患止于身。”乃仅鸠供应之具,不复横敛以为媚悦。自衣青布袍,束黄金带,奔走周旋,权幸江彬辈横加折辱不为动。一日,上捕得大鲤,谋所鬻者。左右正欲中公,曰莫如扬州知府宜。上乃呼而属之,公归括女衣并首饰数事,蒲伏而进曰:“鱼有值矣,他无所取。惟妻女衣装在焉,臣死罪,臣死罪!”上熟睨之曰:“汝真酸子邪,吾无须于此。”其亟持以归,鱼亦不取值矣。由是清节动天下,历仕至工部尚书。自首悬舆,卒无改于羔羊之节。士论韪之。

  ◎证学

  汤曰:“学圣王之道者,譬其如日,静居而独思,譬其若火。夫舍学圣之道,而静居独思,譬其若去日之明于廷,而就火之光於室也,可以小见而不可以大知。是故明君贵尚学道,而贱下独思也。

  昔者晋君之问于师旷也,曰:“吾年七十而欲好学,得无既老而有所不可乎。”师旷曰:“胡而不秉烛。”晋君怒,以为其戏之也。师旷进曰:“臣闻少而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学如秉烛之明,秉烛者贤于暗行矣。”于是平公悦,以其所御觞觞师旷。

  东郭子出吴兴,见有膝行泥中,而以手左右去草者,召而问之曰:“此芸田乎?”曰然。曰:“吾邑之芸,以铁为器,而木柄之,俯其身以荡撼于苗中。未尝若是难也!”曰:“州亦有之,沙田草易除,用之宜。泥田根难拔,必若是者三至焉。山之田寒,必若是者五至焉。若稍弛之,草侵吾苗矣!”噫,质美者易于浑化,犹沙田之草也,次则泥田矣,次则山之寒田矣。芸之而弗息,草未有不拔,而苗未有不秀且实者。

  阳明王先生筮仕刑曹,适轮提牢,睹诸吏豢豕,恻然恚曰:“夫囚以罪系者,犹然饭之,此朝廷好生浩荡恩也。若曹乃取以豢豕,是率兽食人食矣。”群吏读曰:“相沿例也,亦堂卿所知。”先生曰:“岂有是哉。”遂令屠豕,分给诸囚,到今不复豢豕云。后同里有官刑部,语及其事者,先生颦蹙曰:“此予少年不学,兹闻之尚有余惭,子乃以为美谈邪?”其人未达曰:“上宣朝廷之德惠,下轸囹圄之罪,人本至德事也,先生顾深悔之,以为罪过何也?”先生复蹙然曰:“当日凭一时意见,揭揭然为此置堂卿于何地邪?只此便不仁矣。”

  阳明先生家居时,里人有求鬻其产者,先生辞却。已一日先生偕诸门第游山,偶经其处,见风景佳胜,衷默悔前之误也。忽惕然内讼曰:“是何心哉?有贪心便无恕心矣!”且悔且讼,两念交战膺中,行里许始化,徐以告从行诸弟曰:“克己之难如此云。”

  黄冈郭孝廉庆,挈其徒吴良吉往越中谒阳明先生。将抵越郭,一夕呼吴生语曰:“吾夜来自省,胞中尚有俗念。如许如此夹杂心,安能领受先生教邪?”拊心痛自刻责不已,徐质吴生曰:“子时自省如何?”吴对曰:“此来一志惟求教益,更何俗念?”昕夕争论不合。既至郭,趣吴以前论辩语往质正。先生时燕居楼上食饣,聆吴生语已,不答。第目摄而指示之曰:“子视此盂中下便能盛此饣,此几下便能载此盂,此楼下便能载此几,地又下便能载此楼。人贵能下,下乃大。”语已,更目摄吴生者再,竟无他语。吴生退就舍,郭问先生何言,吴生哽咽不能应,第潸然涕数行下云。先生之炉锤人,也不在言论辩析,而在神情衡宇间。即于吴生可类知已。

  有士绅官司理者,恨为职业所萦,无暇为学。阳明先生曰:凡学官先事离事为学,非吾格致旨。即以听讼言,如因其应对无状而作恶,因其言语圆转而生喜,因其属托而加憎,因其请求而曲从,或以■剧而怠,或以浸谮而淆,皆私蔽也。惟良知自知之,细自省克,不少偏枉,方是致知格物也。若离事为学,是着空。

  黄乐村何善山亲受阳明之学者,念庵先生赴南宫付其舟,严事之以相资切。先生时兢兢步趋,不俞绳矩,心疑二孝廉言动举止若无异于人者。一日有友来与二孝廉商学,何孝廉慨曰:“近世号名讲学者,综其微衷,皆生人心耳。”先生侧聆之,忄矍然自省。自是学益近襄,笃信阳明良知之旨。

  泾野吕先生,故与邹文庄同官。先生尊崇朱学,文庄承服师传,每晤必辨。若聚讼然,迹亦甚迕,乃先生与文庄交情不啻同胞,初未尝以议论异同少生闲阂。或曰:二先生意见虽殊,其志行同矣。若武功康廷撰豪迈任放人也。而先生平生清约如寒,即笑不苟者,乃亦与之厚善,更不以行己清浊少生分别。又闻先生之官南都也,与霍文敏同僚,文敏故与夏贵溪交恶,先生时时规劝。而文敏疑公党贵溪,中卸之,既贵溪柄国,欲汲引先生,而先生时时于贵溪前揄扬文敏,卒致贵溪疑惑,罢免无悔。今人意见相左则衷起戈。格调稍殊则眼分青白,记短则兼折其长,贬过则并伐其善。而犹曰:“吾悟本来无物,然耶否耶。”

  耿楚侗先生官南都,有士人为恶僧侮辱,以告先生,白所司治之。其僧逋,先生意第迸逐不令复系籍本寺,士人未释然,必欲捕而枷之。先生晓之曰:“人谓子亦有闻矣,良知何广大也,奈何着一破赖和尚往来其中哉?”士人退语人曰:“惩治和尚,非良知耶。”或以告先生曰:“小子此言,即令文成复,起何能易也!乃余其难其慎若此。胞中盖三转矣。其一谓志学者,即应犯不较逆不难,不然落乡人臼矣,遮莫不是名谊心耶?又谓法司用刑,自有条格,如此类法不应枷,此则是格式心也。又闻此僧凶恶,虑有意外之虞,不肯为己甚,此又是利害心也。余之良知乃转折如匕,嗣姜宗伯庇所厚善者处之少平,大腾物议,又承恩寺有僧为礼部枷之而死,竟成大讼。”先生闻之,谓李士龙曰:“余前三转折良知,不更妙耶?”

  罗近溪先生偕白下诸同志游大中桥,睹诸往来者无虑千百万计。近溪因指示诸同志曰:“试观此千百万人者,同此步趋,同此往来。细细观之,人人一步一趋,无少差失,个个分分明明,未见确撞。性体如此广大,又如此精微,可默识矣。”一友弗曰:“否否,此情识也,如此论性,相隔远矣。”友述以问耿先生,先生曰:“否否,谓此指示者非性别求性体,此为楞严转,非能转楞严者。内典亦云:离识归寂,譬忘己之首而别求首领矣。曰:识至此已乎?曰:实识到此,便自欲罢不能,安肯歇手?虽然亡者东走,追者亦东走,走者同而所以走则异也。即兹来往桥上者,或访友亲师,或贸迁交易,或傍花随柳,或至淫荡邪僻者,亦谩谓一切皆是,混然无别,此则默识之未真也。学先辨乎此矣,辨此而后可与论孔孟血脉,孔孟路径也。若以近溪此示为情识,而别求所谓无上妙理,是舍时行物生以言天外,视听言动以求仁,非吾孔子一贯之指矣。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