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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乘卷二【白话译文】

 冷鳳 2014-09-12

              
    里乘卷二
    陈太封公
    山右陈翁,相国文贞公祖也。家贫,以舌耕为业。年至不惑,计累岁所积修金共四五十金,镕小铤十余枚,每夜灯下,一一摩挲,聊以自娱。媪尝戏而揶揄之,亦不以为侮也。村有族子某,困阨无以自存,素知翁所积,尝伏窗窥之,欲胠箧窃取,而苦无间。一夜,媪启户如厕,某乘间潜入,稔知积金固置褥下,急探手暗中摸索。翁睡固未熟,觉而擥其袂,就炕炉取火烛之,见是某,大惊,仍息其烛,低声问曰:“汝胡为者?奈何作此丑事,为宗族羞!”某愧且慄,答曰:“岁暮,饥寒交迫,实逼处此。”翁曰:“汝休矣!”遂取所积金尽付之,麾令:“速去,好为之。我不汝瑕疵也。”某不遑叩谢,匆匆携金径去。翁乃大声呼曰:“有贼!”媪闻急返,问:“如何?”曰:“适有贼入室,已惊窜矣。未知失物也未?”命媪烛之遍察,惟失积金。失色懊怨,翁谓得失有命,反慰籍之。时翁方苦无嗣,自后,媪忽有娠,连举数子,家亦渐裕。某自得金后,勤俭经营,居然小康,娶妻甚贤。某尝向妻述旧事,欲报翁德,苦未得当。会秋谷将登,某防盗获,夜起侦伺。时月明如昼,见二人称娖行阡陌间,意是盗瓜豆者,姑屏息觇之。但闻哝哝小语,一曰:“在此。”一争曰:“否否,吾审之最确,毕竟在彼不在此。君如不信,试折枝插之,十日不枯,便验真伪。”一人曰:“诺。”又相将行数武,插枝而去。某知二人为形家者流,急迹其插枝处,固己新购之业。留心识之,果十日其枝不枯,大喜。商之妻,将谋葬亲,妻尼之曰:“吾侪小人,猝得吉壤,恐无德以堪之。君尝言欲报翁德,闻翁所葬亲地甚凶,将谋改葬,不如即以此穴相赠,我亲附葬其旁足矣。”某曰:“汝言良是。但翁长厚,明言相赠,彼必不受,奈何?”夫妻沈思久之,某忽跃起,拊妻背笑曰:“得之矣。翁昔葬亲,掘穴不深,我所目见。趁夤夜人静,我两人潜为迁葬,附亲其旁,仍将旧穴填好,不使翁知,不亦可乎?”妻曰:“善。”遂如言部署讫,而翁果竟不知也。越岁,相国生,以年少登科甲、跻显秩。翁年期颐,矍铄异常。每春秋展祭,尚在旧穴,凡精形家术者,皆谓此地子孙不当发迹。又有为翁谋者,谓某之某地最吉,如改葬,莫善于此。翁亦甚欲之,以前事恐某介意,反赧于启齿。后另择数处,皆云不吉。不得已,托人风意于某,某笑曰:“若然,则小子已代翁改葬久矣。”遂宛转向来人告其巅末,使转达翁。翁感激往谢,酬以重金,不受。再延形家相之,佥谓封拜之地。乃伐石封墓,气象益尊。不数年,相国入阁,果如形家言。
    里乘子曰:此金铁杉太守为予言者。谚云:“阴地不如心地。”观陈封翁之遇族子某,所谓阴德者非耶?若某者,亦可谓善于报德者矣。闻某亲附葬其旁,至今子孙亦甚藩衍,且多殷富。在翁与某,一则施德不望报,一则受德不忘报,两贤相遇,皆足以风世。

    陈太封公
    山西陈老翁,内阁大学士文贞公的祖父。家贫,以教书授业谋生。年龄到了四十,计算这些年所积攒的教书钱一共四五十两银子,他将碎银子熔铸成十余枚小锭,每天夜里灯下,一一把玩摩挲,聊以自娱自乐。老婆曾经开玩笑地嘲弄他,可陈老翁也不以为这是耻辱。村里有某家大族之子,生活困顿窘迫无法自存,平素窥知老翁的积蓄,曾经埋伏在窗下窥伺,预谋偷窃,但苦于找不到良机。一晚,老婆开门上厕所,某子乘机潜入房内,熟知老翁积蓄素来藏在床褥之下,急忙探手暗中摸索。老翁还未睡熟,觉察有人用手触摸他的衣服,起来忙就着炕前火炉取火烛察看,见到是某子,大惊,仍旧熄灭火烛,低声问道:“你何故在此?为何做这样见不得人的丑事,给你的宗族丢脸!”某子既羞愧又害怕,答道:“年关了,饥寒交迫,被逼无奈才做出此事。”老翁说道:“你别说了!”于是取出自己积蓄的银子全都交给了他,摆着手命他道:“赶快走,好自为之。我不会把今天的事说出来。”某子惶恐不安地叩头谢恩,匆匆拿着银子径自离去。老翁见他走了,于是大声呼喊:“有贼啊!”老婆听到急忙返回,问道:“怎么回事?”答道:“刚才有贼入室,已经惊慌着逃走了。不知道丢失什么东西了吗?”命老婆点上火烛四处察看,单单丢失了积蓄的银子,老婆脸上变色不停懊悔埋怨,老翁称道得失有命,反而好言安慰她。当时老翁正苦于没有后嗣,过了不久,老婆忽然有了身孕,接连生了几个儿子,家境也越来越富裕。
    某子自打得到银子后,勤俭经营,居然成为小康之家,娶个老婆也很贤惠。某子经常对妻子讲述往事,想要报答老翁夫妇,苦于没有适当机会。等到临近秋收的时候,某子夜晚防备盗贼盗割庄稼,起来四处巡查。当时月明如昼,看见两个人蹑手蹑脚的行走在阡陌之间,他怀疑是偷盗瓜豆的小偷,姑且屏住呼吸暗中观察。只听到两人嘀嘀咕咕小声说话,一人说道:“在这里。”另一个人争执道:“错错,我勘察得最准确!应该在那处不在这里,你如果不信,请试着折断树枝插在那处,十天之后,如果不枯萎,便知真假。”先前那人说道:“好吧。”又比对着走了好几步,将树枝插在地上后方才离去。某子知道二人是风水先生之辈,急忙寻找到二人插树枝的地点,正是自己最近购买的土地。留心查验,果然十天树枝不枯,大喜。和妻子商量,想要把父母葬在此处。妻子斜着眼睛说道:“我们这样的小人家,突然得到这块吉地,恐怕无德承受啊!你不是曾经说过想要报答老翁的恩德,听说老翁父母的坟茔葬地很凶险,将要改葬他处,不如将这块吉穴相赠与他,咱家父母的坟墓就依附在他家的旁边足矣。”某子说道:“你的主意很好,但老翁是厚道的长者,我们明着说相赠,他一定不肯接受,这可怎么办?”夫妻沉思良久,某子忽然跳起身来,拍着妻子的后背说道:“我想到办法了。老翁以前埋葬父母,挖掘的墓穴很浅,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不如趁着夜深人静,你和我偷偷为他迁葬,再把我的父母葬在旁边,仍旧将他旧的墓穴填好,不让他知道,这样不也可以吗?”妻子说道:“很好。”于是,按照某子的部署实施完毕,而老翁果然竟没有觉察到。
    来年,大学士生下来,以年少登科甲、跻身显赫之列。老翁活到百岁的时候,尚且身体安康,矍铄异常。每到春秋祭祖,还在旧的墓穴举行,大凡精通风水的人,都称此地的子孙后代不应当发迹。又有为老翁出谋划策的人,称某子家的某处地点是块风水宝地,如果改葬,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老翁也想得到这块吉地,因为从前的往事恐怕某子介怀,反而羞于启齿。后来另外选了很多地点,都说不吉利。不得已,托人向某子示意,某子笑道:“正如老翁所想,小子已经代老翁改葬好久了啊。”于是婉转向来人告知事情的始末,托他向老翁转达。老翁感激不已,前往致谢,想要用重金来酬谢某子,某子坚决不受。再请风水先生亲自观看,都说这确实是块风水宝地,葬此地的后代有封侯拜相的福荫。于是重新采石装修祖坟,封闭墓穴,气象更加尊贵万千。不数年,大学士晋为内阁宰辅,果然如风水先生所言。
    里乘子说:“这是金铁杉太守对我讲的故事。谚语说道:‘阴地(阴宅)不如心地。’观察陈老翁当初对待某子,这难道不是所谓的积阴德吗?像某子,也可以说是善于报德的人了。听说某子的父母就葬在老翁墓地的旁边,至今子孙也很繁盛,而且很多都很殷实富有。在老翁和某子而言,一个是施德而不求回报;一个是受德不忘报答,两个贤者相遇,都足以劝化世人。”

    刘封公
    山东诸城刘封翁,素饶于财。值岁荒,斗米千钱,民不聊生。封翁计:“拥厚资,饥民未必甘心坐视而不发难者。”遂决意毁家救荒,活人无算。后其子文正公统勋、孙文清公墉,相继为宰相;曾孙文恭公镮之,官至尚书。仕宦科第,至今不绝。佥谓为善之报。
里乘子曰:封翁决意毁家救荒,可谓卓识。向使封翁当日稍事悭吝,其家业亦未必能保,反得为富不仁之名。由是观之,人不亦乐得为善乎哉!后直隶宝坻李封翁毁家救荒,大略相同,子孙科第仕宦,亦一时称盛。

    刘封公
    山东诸城刘老翁,家境富裕,财产丰饶。赶上荒年,一斗米涨到千文钱,民不聊生。老翁寻思:“我坐拥丰厚的财产,饥民未必甘心坐视而不来对我发难。”于是决意散尽家财救济百姓于荒年之中,因此救活了无数人。后来他的儿子文正公刘统勋、孙子文清公刘墉(刘罗锅),相继为宰相;曾孙文恭公刘鐶之,做官做到尚书。家族中做官中第的人至今不断。都称这是祖先为善的福报。
    里乘子说:“刘老翁决意散尽家财救济百姓,可谓有远见卓识。假使老翁当日稍微显露出有吝啬财产的念头,他的家业也未必可以保全,反而得到了一个为富不仁的恶名。由此观察得知,人不是也有乐得为善的吗!后来天津宝坻李老翁散尽家财救济百姓于荒年之中,和上面的故事大略相同,子孙做官中第,也在一时称为兴盛。”

    程太封公
    江西新建程太封翁,性耿介,躬耕自食其力。娶太夫人某氏,井臼亲操,雍雍然有梁孟“举案齐眉”就是东汉贤士梁鸿的妻子孟光的故事。相传孟光随梁鸿至吴地为人佣工。梁鸿归家,孟光每为具食,举案齐眉,以表示对丈夫的敬重。但这位贤妇的模样却“粗陋无比”,“肥丑而黑”,能“力举石臼”。据说梁鸿未婚前,就名气很大,许多人家都要把女儿嫁他,他都不答应。孟光未嫁时,有人给她做媒,她都不肯嫁,说是“必嫁梁鸿”。夫妇婚后第二天,孟光就脱去新娘绮罗之服,换上粗布衣衫,操持家务。后随梁鸿隐居霸陵山中,男耕女织,吟诗弹琴,夫妇唱和,过着清贫而和谐的生活、鲍桓(西汉大夫。字子都。渤海高城(今河北盐山东南)人。鲍宣曾经跟随桓少君的父亲读书。她父亲对他的清苦生活称奇,因此把女儿嫁给了他,并准备了丰厚的财物作为嫁妆。鲍宣不乐意,对他妻子说:“少君你娇生惯养,习惯了漂亮的服饰,而我的确贫穷微贱,不敢接受这些礼物。”桓少君回答道:“父亲大人因为先生你学行美德遵守简约,所以使我侍候您。既已经奉命服侍君子,我只听您的吩咐。”鲍宣笑着说:“能做到这样,正合了我的心愿。”桓少君于是把所有的仆人服饰全部还给她父亲,改穿短的粗布衣裳,跟鲍宣一道拉着鹿车来到鲍家。拜见婆婆的礼仪一结束,她就提着罐子出去打水。她品行美好并谨守妇女规范,乡里邦人都称赞她。)之风。后家道日裕,夫妻力行善事。所制升斗,俱有复底,籴则加板一层,粜则去之。晚年盈资累万,儿孙绕膝。双庆古稀,是日,戚党毕集,太夫人受贺毕,忽入房端坐,仰药而逝。时方暑月,举家悲泣,惶恐无措。以天热不能备礼,草草殡殓;又虑被人口实,仓卒葬于由陇。后有形家过其地,见之,叹曰:“此吉穴也。必热葬易于得气,子孙发祥乃速,且贵不可言。”不数年间,其孙晴峰先生矞采,辛未进士,官至两湖总督;憩棠先生楙采,甲戌翰林,官至浙江巡抚;霁亭先生奂采,庚辰翰林,官至江苏藩司,兼摄巡抚。其他曾孙,科第仕宦,至今不绝。益服堪舆之言不谬。憩棠先生巡抚吾皖时,予馆于署中,亲为予言之。
    里乘子曰:予尝谓,天生吉壤,非福德兼隆者不能享;如葬不得法,即发祥也亦不速。程太夫人伉俪甚敦,子孙贤孝。向使非变出意外,其家决不肯草草殡殓,仓卒葬于田陇。可见其仰药时,正天之促其享此吉穴,且使葬之如法也。吁!吉穴讵可妄求哉!

    程太封公
    江西新建程老翁,性情耿直,亲自耕种不依赖他人。娶夫人某氏,打水做饭亲自操持,两口子和谐敬爱,举案齐眉大有梁鸿、孟光;鲍宣、桓少君的风采。后来家道日渐富裕,夫妻不遗余力施行善举。所制造量米的升斗,都有两层底子,买米就加上一层木板,这样多给钱少要米;卖米就除去木板,这样多给米少要钱。晚年积蓄了数万的资产,儿孙绕膝。夫妻双双庆祝七十高寿,这天,亲戚朋友全都到此,老夫人受大家祝寿庆贺完毕,忽然进屋端坐,服毒药而死。这时刚刚六月,举家悲伤哭泣,惶恐得不知所措。因为天热不能停灵太久具足礼仪,只好草草入殓和出殡;又考虑被人非议,于是仓促地葬在田垅之间。后来有风水先生路过此地,看到老夫人的墓穴,称叹道:“这真是块吉地啊!一定要趁着尸体温度没有完全冷却时入葬,这样才能得到气运,子孙发祥才能迅速,而且贵不可言。”短短数年之间,他的孙子程晴峰先生(名矞采)辛未年中进士,做官做到两湖总督;孙子程憩棠先生(名楙采)甲戌年点翰林,做官做到浙江巡抚;孙子程霁亭先生(名奂采),庚辰年点翰林,做官做到江苏藩司,兼任代理巡抚之职。其他曾孙,做官中第,至今不断。益发信服风水地貌之言不假。程憩棠先生在我们安徽担任巡抚的时候,我正在官署中坐馆教书,他亲自为我讲述了这个故事。
    里乘子说:“我曾说:天生吉地,不是福德兼具的人不能享有;如果入葬不得其法,即使发祥也不迅速。程太夫人伉俪情深,互敬互爱,子孙贤良孝顺。假使当时不是突然发生了变故意外,他们家断然不肯草草入殓和出殡,仓促葬在田垅之间。可见老夫人喝药的时候,正是上天促成她享受这个吉穴,而且让她入葬符合风水先生所说的方法。啊!吉穴岂是可以非分求取的啊!”

    倪封公
    吾皖望江倪封翁,为濂舫方伯之父,次郊大令之祖也。尝客金陵。有星者善观气色,决吉凶,百不失一。相公之面,谓气色晦暗,不出一月寿终,促早归部署,迟则无及。公闻之,心甚怏怏,急买舟归。过芜湖,舟江浒。薄暮,登岸野眺,见一少妇抱婴儿,垂涕临江,意欲投水。公问:“汝何人?欲寻短见?”妇拭泪曰:“妾生不辰,良人嗜博,昨赌败,将鬻妾以偿博徒。妾上难舍慈姑,下难抛幼子,展转思维,不如一死。”公问:“身价几何?”曰:“言定二十千矣。”公曰:“此亦细事,汝第抱子回家,我明早携钱给汝夫偿债可也。”妇犹豫不信,公指江为誓,并问姓氏及里居甚详。妇具告之,拭泪叩谢而去。公归舟,戒榜人勿遽解缆。天明,怀数十金,访至妇家。妇正盼望,见公至,大喜,顾谓姑曰:“此即江干所遇善人也。”公急命其夫遍招博徒来,为偿其资,且戒以后勿再与其夫同局,免致夫妻分离。佥诺诺,连声称叹而去。公又出银三十两付其夫曰:“此给汝,聊为生计。汝好为之,一家数口庶不致冻馁。汝妇贤孝,予爱而敬之,不揣冒昧,愿寄为吾女。予岁常上下往来,过此,必来问讯,有无尚可相通也。”一家闻之,环拜地下,叩公姓名,以便尸祝。公笑曰:“久自知之。”后,公过芜湖,必往探之,举家奉公如神明。其夫已戒赌,善权子母,居然小阜矣。越岁,公再如金陵,访星者,诘其言何不验。星者见之惊曰:“公阴骘纹满面,不惟延寿,后福且不可量。”问:“别后作何善事?”公殊茫然,默思:“岂即芜湖救妇事乎?”再十二年乃终,年已将八十矣。次郊大令为予总角交,尝历历言之最详。
    里乘子曰:淮阴侯谓:公,小人也,为德不卒。观倪封翁,既为偿博资,又给银使为生计。然则为德能卒,斯真君子矣。越岁,星者再见公,惊谓阴骘纹满面,不惟延寿,后福且不可量。谚云:“相随心变。”其然乎!

    倪封公
    我们安徽望江倪老翁,是布政使倪濂舫的父亲,县令倪次郊的祖父。曾经做客南京。有看相的人善于观察气色,卜卦吉凶,没有不准的。给倪老翁相面,说他气色晦暗,只剩下一个月的寿命可活,催促他早些归家处理后事,否则就来不及了。倪老翁听到了,心里怏怏不乐,急忙租船返乡。经过芜湖,停靠在江畔。傍晚,登上岸边四处眺望。看到一个少妇怀里抱着婴儿,在江边垂泪,看情形是要投水寻短见的样子。倪老翁问她道:“你是哪里人?为何这么想不开啊?”少妇擦着眼泪说道:“我真生不逢时啊!我的丈夫沉迷赌博,昨天又输光了,想要把我卖给债主以偿还债务。我上难舍婆婆,下不忍抛弃幼子,思来想去,不如一死了之。”倪老翁问道:“你丈夫把你卖多少钱?”少妇说道:“说好了二十千了。”倪老翁说道:“这也是小事一桩,你先抱着孩子回家,我明天早晨拿钱给你丈夫替他还债可以吗?”少妇犹豫不信,倪老翁指着江水发誓,并且详细询问了少妇的住址和姓名。少妇告诉了他,擦着眼泪叩谢而去。倪老翁回到船上,告诉船家明天暂不开船,不要解开缆绳。等到天明,怀揣着数十两银子,寻访到少妇家中。少妇正在翘首盼望,看到倪老翁来了,大喜,对着婆婆说道:“这就是我在江边遇到的好人。”倪老翁急忙让他的丈夫把债主和赌徒喊来,为他偿还债务。并且告诫债主和赌徒今后不要再和她的丈夫一起设局赌博,免得致使人家夫妻分离。赌徒们纷纷答应,连声称叹着离去了。倪老翁又取出三十两银子交给她的丈夫,说道:“这些钱给你,用来维持生活。你好自为之,一家几口人应该不至于再挨饿受冻。你的媳妇贤良孝顺,你一定要多多敬爱她啊!我没有经过慎重考虑就这样轻率的决定:我愿认你媳妇为义女,由于我常年上下往来,只要我经过这里,一定前来探望你们,这样有什么事我就会知道了。”少妇全家听了,一起拜倒在地,叩谢他的恩德,并且追问他的姓名,这样可以每年祭祀祝祷。倪老翁笑着说道:“时间长了就知道了。”后来,倪老翁只要路过芜湖,一定前往探视他们,少妇全家将他奉为神明。少妇的丈夫早已经戒了赌博,对家里体贴爱护,权衡经营,居然成了小康之家。
    转年,倪老翁再到南京,造访看相的人,问他为何算卦不灵验。相面的看到他大吃一惊,说道:“看您满脸的阴德纹,不只是延寿,后福不可限量啊!”因而问道:“您离开我后做了什么善事?”倪老翁愣了片刻,沉思默想:“莫不是芜湖救少妇的事情吗?”倪老翁又过了十二年才逝世,这时已经八十高寿了。倪次郊县令是我幼年就已经相识的好朋友,曾经详细地为我讲述这件事情始末。
    里乘子说:“《史记》曾经借南亭亭长之口评价淮阴侯韩信道:‘韩信,是个小人,做好事有始无终。’观察倪老翁,既为人家偿还了赌债,又给人家钱用来维持生活。真是做好事做得彻底啊,这样看来倪老翁才算是真君子了。转年,看相的人再次见到倪老翁,惊讶地称他满脸阴德纹,不只延寿,后福不可限量。谚语说得好:‘相貌是随着人的心地改变的。’这句话说得真实在啊!”

    李封公
   吾皖合肥李玉泉封翁文安,道光戊戌进士。生平笃于天性,躬行君子也。官刑部提牢时,例各囚每饭一勺。公散饭,必期满勺,生熟必亲尝之。又自捐米煎粥,以济晚饭。后收到人犯,狱中瘟疫易作,公恳切为文祷于神,囚病俱起,又预制药材以济急。夏,则捐颁蒲扇;每秋,各司捐棉衣,公于每所更添棉被十二件,以备病犯发汗养病之用,种种善事,不可枚举。公著《愚荃》、《敝帚》二种,上卷《贯垣纪事》,下卷《村居杂景》,每事各纪七绝诗一首,予多采入诗话。而《贯垣纪事》一卷,不惟可备掌故,而后之人踵而行之,功德真非浅鲜。所谓哀矜勿喜,好生之德,洽于民心,封翁有焉。
    里乘子曰:闻之萧山汤敦甫相国云,凡事实事求是,即是为圣、为贤学问。观李封翁官提牢时所为,真可谓实事求是矣。由是推之,其平日居心行事可知,似续显贵,方兴未艾,其所由来者,不信而有征乎?

    李封公
    我们安徽合肥李玉泉老翁(名文安),是道光戊戌年的进士。生平天性厚道,严格奉行君子之道。他在刑部出任提牢的时候,按照惯例每个囚犯每顿饭给一勺。李老翁管饭,每勺饭一定要盛满,而且饭的生熟也一定亲自尝验。又自掏腰包买米熬粥,让犯人晚饭享用。后来由于人犯换动,致使狱中瘟疫流行发作。李老翁言辞恳切,作文向神明祝祷。囚犯疫病发作之时,又预先采制药材用来救急。夏天,就买来蒲扇发给囚犯;每到秋天,每个衙门购置棉衣,李老翁在每个牢房加添了棉被十二床,用来准备给犯人发汗养病时用,种种善事,不胜枚举。李老翁所著《愚荃》、《敝帚》二种,上卷《贯垣纪事》,下卷《村居杂景》,每件事各写七绝诗一首,大多我都采编入诗话之中。而《贯垣纪事》一卷,不只可以让人增长见识掌故,还可使后人按照他教导的方法去实行,功德真是不浅啊!所谓同情他人,对遭受灾祸的人抱以怜悯,不要幸灾乐祸,充分体现上天好生之德,周遍于世道民心,李老翁真的做到了啊!
    里乘子说:“听萧山汤甫国大学士说,凡事实事求是,就是做圣人、做贤人的大学问。观察李老翁出任提牢时的所作所为,真可以说是实事求是了。由此推及其他,就可想而知他平日的居心行事了。似乎想要保持显贵亨通,功夫都在平常的点滴和不肯终止善行的基础之上。而我们平素所积累的行为,我相信到头来一定会有所回报!”

    叶封翁
    吾邑叶封翁凤奎,生性孝友,慷慨好施。母抱痼疾,手奉汤药者,五年如一日。弟客塞外,乃短衣匹马,出关觅之,手足把晤,欢喜过望。兄宦蜀,无嗣,仅一女,卒后,所遗宦囊颇充,一以付女。或谓宜少留作归柩资,公谢曰:“女为兄钟爱,何忍较锱铢,伤骨肉情耶?”遇亲友贫者,不吝推解。有商缓急者,必展转称贷以应。坐此,负累积千金,箧券盈寸,人甘心负约,辄焚去。方壮年,以事泊镇江,见邻舟一少年色惨变,手持碗饮泣。诘之,哭曰:“家姑苏。从亲故丐数金,被盗路绝,只合仰药死。”公夺掷江中,招之同归,为措资使还。生平好善不倦,多类此。今公之长子树南,官湖北知县;次毓桐,己未进士,官吏部文选司主事;次树棠,即选教谕;次湛元,辛酉副举人;次毓荣,乙丑进士,官工部屯田司郎中。予昔游蜀,公视如子侄。予又与诸郎君交如兄弟,故得备闻公懿行云尔。
    里乘子曰:叶封翁存心忠厚,见人之急,不惜转为称贷以济之。箧中借券恒满,负约者甚多,亦不与较,以故,寄居蜀中数十年,受累不少。予昔游蜀,翁日就谈乡前辈事,娓娓不倦,真不愧先正典型。此摘挺生吏部所选翁行略中数事,其居心待人,亦可概见矣。

    叶封翁
    我乡老翁叶凤奎,生性孝顺友爱,慷慨好施。母亲患了经久难治的疾病,叶凤奎手捧汤药,侍奉老母,五年如一日。弟弟客居塞外,于是穿着短衣骑着快马,出关寻觅到后,握着双手,亲切交谈,内心欢喜不已。兄长在四川做官,没有后嗣,只有一个女儿。兄长死后,所遗留的官俸积蓄非常丰厚,叶凤奎全部交给兄长的女儿。有人劝他应当留下一部分当做灵柩运归家乡的资费花销,叶凤奎婉言谢绝,说道:“这个女儿是兄长钟爱的宝贝,我怎么忍心和她计较这些小钱,致使伤害了我们兄弟的骨肉之情啊?”遇到亲戚朋友生活贫困,马上不吝金钱予以援助。有人急切对他求援,叶凤奎变卖家产四处借贷用来接济。因此,负债积累了千两银子,箱子里的借条都有一寸来厚,如果别人负约,就烧毁借据。正当壮年之时,因为有事搭船停靠在镇江,只见邻船上的一个少年,脸色惨变,手里拿着一只碗哭泣不止。叶凤奎问他原因,少年哭着说道:“我是姑苏人。向亲戚求借了银子,被贼偷窃,困在这里,只能喝毒药死罢了。”叶凤奎将毒药夺过来投掷在江水中,把他带回自己的船,筹措金钱让他回乡。生平做善事不断,大多和此相仿。现在叶凤奎的长子叶树南,在湖北任知县;次子叶毓桐,己末年中进士,在吏部文选司任主事;次子叶树棠,马上侯选学官;次子湛元,辛酉年中第二名举人;次子毓荣,乙丑年中进士,在工部屯田司任郎中。我以前游历四川,叶老翁视我如子侄。我又和他的儿子们相交如兄弟,所以这才详细得知叶凤奎高尚的道德行为。
    里乘子说:“叶老翁存心忠厚,见人之急,不惜自己四处借贷予以接济。箱子里的借条都装满了,负约的人很多,也不和他们计较,因此缘故,寄居在四川数十年,受到不少拖累。我从前在四川游历,叶老翁每天和我谈论家乡前辈的故事,娓娓不倦,真不愧为前代贤人的典型。这里仅仅选摘了吏部褒奖的杰出事迹中老翁大略所做的几个例子,他的居心待人,从中可以观其大概了!”

    黄勤敏公
    乾隆某科,当涂黄勤敏公名田钺,入闱,坐某字第一号。薄暮,见号门外一女郎频来窥觑,讶之,以文场那得有女子至此?试危坐以觇其异。更柝初报,女来益数,似欲进号而不敢者。公素有胆略,迫而察之,果一女郎,乱头粗服,而姿色妖丽,颇带怒容。心知非人,因大声叱问:“何处妖魅!到此何事?”女歛衽频蹙,曰:“妾抱沉冤,请命于帝,特来寻第几号某生索命。尚书公请赐垂悯,毋阻妾路幸甚!”公念某生为同乡社友,倘放女去,性命休矣。又以女称己尚书公,胆益壮。遂谓女曰:“某生系我故人,有何负汝?盍为我言之。”女腼然曰:“妾某氏,父佃生田,征租尝至妾家,屡以游语挑妾。会生失偶,指天信誓,聘妾为继室,决不相负。妾信为真,苟且从之,来往年余。屡促通媒妁,但漫应之。妾既体孕,又力促之,生遂绝迹不来,且论婚某氏,置妾不齿。无何,妾将分娩,父诘知其由,往告,生坚不肯承。父归诃责,妾力疾自踵生门,将面诘之。生预戒门者,拒勿为通。妾进退无归,乃投缳死。”女且泣且诉,并曰:“人孰无情?似此薄情郎,誓必报之!”公曰:“汝言固是,然冤宜解不宜结。论生负心,不特汝衔恨九原,即闻者亦无不发指。但系我友,又不忍坐视不救。我今善筹一调停之法,必使服汝心,汝肯从否?”女曰:“公试言之。”曰:“汝与生以怨终,固以恩始。生固难宥,汝须念当初恩好,姑宽一线。当令生对汝书券,约定场后负荆,诣汝父请罪,仍定翁婿,并请汝骨归葬祖茔,册为继配。所娶某氏,生子先祧为汝子;某生倘贵显,诰典当先及汝。并请高行僧道,讽经超度。似此,庶可稍纾汝恨,汝意云何?”女俯首沉思良久,曰:“妾当一遵公命,但未免侥幸薄情郎矣!”公乃呼生至。骤见女,翼公肘下,骇欲死。公先数其罪,次具道其调停之法,问生允否,生击齿诺诺,连声应曰:“谨如公命。”并向女叩首乞恕。女麾令起,曰:“君休矣!非遇黄公,妾与君一重公案,不知几世方能了结也!”场后,公恐负女,督生往农家订翁婿,其余一如所约。是秋,公与生俱捷。后公官大宗伯;某生官至河帅,女封夫人。
    里乘子曰:某生薄情已甚,鬼之临场索命,原是应得之罪。幸遇黄公为之调停,竟叨宥恕,鬼始终可谓多情矣。或曰:“某生福命好,所以能遇黄公力为调停,虽鬼极厉,亦无如何?”予曰:此究是某生徼幸而免,向使不遇黄公,又将奈何?即遇黄公,而袖手不为调停,又将奈何?福命虽好,可恃乎哉?况福命有不能尽如某生者乎?文人薄幸,今古甚多,每届临场,无不获报。少年闻此,亦当有以自警矣。

    黄勤敏公
    乾隆某场科考,当涂县的黄勤敏,名叫田钺,入场,坐在某字第一号号房。傍晚时分,看到号门外有一个女郎屡次前来窥探,非常惊讶,自思在这考场之内哪能有女子到此?于是试着正襟危坐看她有什么古怪。一更刚过,女子来得更频繁了,看意思是想要进入考场的号房可不敢造次。黄勤敏素来有胆略,走上前仔细察看,果然看到一个女郎,蓬乱着头发,穿着粗布的衣服,但是姿色妖媚艳丽,一脸愠怒的样子。黄勤敏心里知道这不是人类,因而叱问道:“何处来的妖魅!到这里所为何事?”女鬼对他行礼,蹙着眉头说道:“我怀着似海冤仇,和上帝请命,特来寻找第几号某个考生向他索命。尚书大人请您哀愍垂怜,不要阻挡小女子的路,这就太幸运了!”黄勤敏念在某生是同乡社友,如果放她过去,则性命不保。又因为女鬼称自己为尚书大人,于是胆子也变大了。于是对女鬼说道:“某生是我的故人,他做什么亏负你的事情了?何不对我说出来。”女鬼腼腆地说道:“我是某家的女子,父亲向某生家租住田地,某生由于收租曾经到我家,屡次用不正经的言语挑逗我。正赶上他刚刚丧偶,于是对我指天盟誓,说要娶我为继室,绝不相负。我信以为真,苟且跟随了他,来往了一年有余。我多次催促他早点提亲,但他只是随意地应付。我发现怀孕了,又加紧催促,可他竟然不再见我了,而且又相中了某家的女子想要娶她,这将把我置于何地?我不是成了没有廉耻的女人吗?无可奈何,将要临盆,父亲追问情由,去找某生理论,可他翻脸不肯承认。父亲回来严厉责骂我,我气得使劲用脚后跟踢他的房门,想要当面和他对质。他提前告诫看门人,不要为我通风报讯。我进退两难,于是只得含恨自缢而死。”女鬼哭泣着诉说往事,并且说道:“人谁没有感情啊?但是像他这样的薄情郎,我一定发誓报复他!”黄勤敏说道:“你说的固然有理,但是冤家宜解不宜结。说到某生负心,不只是你含恨九泉之下,就是听到他无耻行为的人也会咬牙切齿。但他是我的朋友,我又不忍心坐视不救。现在我想到了一个调停的方法,一定让你心服,你肯听从吗?”女鬼说道:“请您先试着说一说。”黄勤敏说道:“你和某生虽然以怨恨终了,但却是以恩爱开始。他固然难以宽恕,你也要念及当初的恩情,姑且对他网开一面。一定要让他对你写下盟书,约定考试之后到你父亲的家里负荆请罪,仍然结为翁婿之亲,并且将你的遗骸归葬他家的祖坟,族谱上册定为某生继室,他现在所娶的妻子,生下的儿子先要过继在你的名下;如果某生以后做官显贵,先要封你为诰命,再考虑其他的姬妾。并且让他请道行高深的僧道,为你举办道场,诵经超度。像这样安排,一定可以稍稍纾解你的怨恨,你觉得我的办法如何?”女鬼低头沉思良久,说道:“我一定遵奉您的命令,但是这样未免太便宜这个薄情郎了!”黄勤敏于是将某生喊来,突然看到女鬼,某生吓得瑟缩在黄勤敏的身后,怕得要死。黄勤敏先对某生历数他的罪状,然后再把自己调停的方法告诉他,问他同不同意,某生吓得牙齿打颤作响,连声应允道:“一定按你的命令行事!”并且向女鬼叩头乞求宽恕。女鬼令他起来,说道:“你算了吧!不是遇到黄尚书,我和你的这桩公案,不知几世才能了结啊!”考试完毕,黄勤敏恐怕辜负女鬼,亲自监督某生去女鬼家中订翁婿之盟,其余一一按照他的约定实行。这年秋天,黄勤敏和某生一起中榜。后来做官做到礼部尚书,某生做官做到河道总督,女鬼终于得封诰命。
    里乘子说:“某生薄情得太过分了,女鬼之所以临场索命,原是罪有应得的果报。幸而遇到黄勤敏为他们居中调停,竟然得到了女鬼的宽恕,这个女鬼始终可以说是多情的鬼魂啊!有人说:‘这是某生的福大命大,所以才能遇到黄勤敏一力为他们调停,虽然女鬼很凶恶,也对他无可奈何!’我说:‘这终究是某生侥幸得以幸免,如果他没有遇到黄勤敏,又将如何呢?即使遇到了黄勤敏,而他竟袖手旁观不为他说情,他又能怎么样呢?福大命大,可以作为依仗吗?何况福气和命运有时未必可以尽如人愿啊!文人薄幸,古今很多,每届考试,都会得到果报。少年人听到我这个故事,也应当自己有所警省了!’”

    张叔未先生
    嘉兴张叔未先生廷济,乾隆丙午秋试,侨居武林。故事试期,多有携杂物踵各寓求售者。某甲至张寓卖货,去时遗布帕一,内裹番镪十饼,先生见为同寓某生拾去,默识不言。少选,某甲踉跄来寻,意甚仓皇,询之某生,怒唾其面,以为诬己,将纠众缚而鞭之。先生急出排解,且谓甲曰:“而物固吾所拾,业将去市物,而勿妄诬人也。”以好言劝慰某生勿与甲较。复自解囊,如数付甲。甲大喜,感激叩谢而去。先是,甲父以株连逮系,得番镪廿饼便可释归。甲称贷戚友,仅得其半,馀俟售物以足其数。自计失镪,父罪莫释,则己亦不欲生,盖将问诸水滨矣。乃是科先生发解。越六十年道光丙午,其子庆容字稚村,亦登贤书第一。士林荣之。
    里乘子曰:叔未先生博学能文,仪征相国阮文达公极所赏识。予弱冠游浙,犹及见之,时先生年已逾七十,身颀而长,白髯垂胸,语言和婉,望而知为有道之士。即此一事,亦可知其胸次超拓,迥异恒流。夫以番镪十饼得两解元,似此便益,谁不愿作?但苦临时吝财难舍耳。或曰:“造物弄人甚巧,安知是科非同寓生解首,暗中即坐此事,竟为先生夺去乎?”予抚掌笑曰:“信如君言,以天道断之,固应若是。”

    张叔未先生
    嘉兴张叔未先生名叫廷济,乾隆丙午年秋天参加考试,寄居在武林。以前在考试期间,往往有携带杂物跟着到各个客栈寓所卖东西的人。某甲到张叔未住宿的寓所卖货,离开时遗落一个布包,里面包裹着十块西洋银元,张叔未看到被一同寄宿的某生拾到,暗自收起不事声张。不一会儿,某甲踉跄着脚步来此寻问,看样子非常着急,当问到某生,某生发怒着对他的脸上吐唾沫,认为他诬赖自己,还要喊人来把某甲绑起来进行鞭挞。张叔未急忙出来排解,而且对某甲说道:“你丢的东西是我捡到的,正要去市场交易,你不要妄自诬赖别人啊!”用好言劝慰某生不要和他计较。并且自掏腰包,如数将银元交给某甲。某甲大喜,感激着叩谢离去。先前,某甲父亲因为其他案件牵连被捕,只要得到西洋银元二十块就能获得释放。某甲向朋友借贷,仅仅得到了一半,其余那些钱等到卖了货物再用来补凑数目。自己寻思丢失了银元,父亲获罪无法释放,那自己也不想活了,大概只好去投河了。等到科考完毕,张叔未中了解元。过了六十年道光丙午年,他的儿子张庆容字稚村,也考取了乡试第一名。被读书人传为美谈。
    里乘子说:“张叔未博学能文,大学士阮仪征(字文达)非常赏识他的才华。我二十岁时游历浙江,还有幸见到了老先生,当时他已经年过七十,身材修长,白须垂胸,说话语气温和委婉,一望便知是有道之士。就指这件事而言,也可以知道他的心胸宽阔豁达,迥异寻常之辈。他用十块银元就得到了两个解元,像这样的便宜事,谁不愿意去做啊?但只是苦于临时吝惜银元,难舍钱财罢了!有的说:‘造化弄人非常巧妙,怎么知道这一科不是同一寓所的那个某生应当考取解元,因为暗中做了这桩亏心事,竟然被张叔未夺去了功名呢?’我拍手笑道:‘你说得太对了!以天道来推断,也应当是这样啊!’”

    姚孝廉
    吾邑姚孝廉某,耿介醇正,诚笃不欺。某科秋试,苦无资斧,试期既迫,无所为计。忽梦父责其何不赴试,姚以无资对。父曰:“上帝以汝为人不苟,今科应予一第。我三日内于东门外紫来桥下,赐汝元宝一枚。汝勿惮劳苦,连日昧爽,自往觅取,勿使旁人拾去也。汝须谨识勿忘。”姚寤后,初以为妄。甫交睫,又梦父来,责其违训不孝,词色甚怒,醒而异之。计姑往觅,即不得,何害?有粮胥某甲,素善掊克,家于东门,苦热早起,窥姚连日经过其门,蹀躞徬徨,不解何故。试叩之,姚附耳遂以梦告,且曰:“今已二日矣,明晨尚须一往,知君无须此戋戋,故敢相告。得否不可知,但须秘之,勿贻外人笑。”抑亦虑其攘夺也,坚嘱再三而别。甲窃腹嗤其迂,遂以锡镕元宝一枚,将送置桥下绐姚,以供一噱。适有友来访,猝藏匵中。友去,匆匆携置桥下。诘旦,又瞰姚踽踽然出东门去,须臾而返,喜容可掬。甲戏低声迎问曰:“今晨可得宝否?”姚点首笑曰:“得之矣。”甲戏相贺,益腹嗤之,因密遣人,伺姚归作何部署。少选,复命曰:“姚不知何处得一元宝,业兑钱若干,半作家用,半作川资,定于明日买舟赴试矣。”甲大骇,试启匵觇之,则锡宝依然尚在也。急诘纪纲,则曰:“昨曾收某户纳粮元宝一枚,置匵中,公未见也耶?”甲瞪目顿足叱曰:“竖子误我矣!奈何!”盖甲启匵取赝鼎时,初不虞内有真鼎,而误携以去也。急往姚处细告其由,且索返璧。姚让之曰:“我以公长者,故敢质言相告。今乃饰词诈索,何无赖也!”甲语塞。姚是科果领乡荐。
    里乘子曰:姚孝廉平日为人,只“耿介醇正、诚笃不欺”八字,天固已尝佑之矣。观其对糈吏附耳密告所梦,亦可见其坦率。乃某甲戏弄腐儒,方自喜其得计,不知己方戏弄人,而天即藉之以戏弄己乎?吾邑当承平极盛之时,凡糈吏之居室衣食,务极奢华,享用过于王侯,挥掷阿堵物如泥沙然,不甚爱惜。将此等不甚爱惜之财以济寒酸,最为得当。吾尤笑某甲误真为赝之后,公然往索返璧,呆蠢极矣。嗟乎!造化默相正人,骗罚狡吏,亦何巧哉!

    姚孝廉
    我同乡的姚孝廉,耿直方正,诚实厚道,从不欺人。某一科秋天考试,苦于没有资费,考试期限临近了,也无可奈何。忽然梦到父亲责备他为何不去参加考试,他说自己没有钱做路费,父亲说道:“上帝因为你做人从不得过且过、踏实本分,这一科应当让你考中。我三天内在东门外紫来桥下,赐你元宝一枚。你不要害怕劳苦,这几天养足精神,自己前去寻觅,不要让旁人拾了去。你一定牢牢记住不要忘记啊!”姚孝廉醒来后,开始以为是痴心妄想。等到晚上睡觉,又梦到父亲来到,责备他不孝违背祖训,言辞很是气愤,醒来感到非常奇怪。寻思着姑且试着去找找,就算一无所获,又有什么损害?
    有个管粮的官吏某甲,素来善于克扣钱粮,家住在东门,天热起得早,窥探姚孝廉连续几天经过他的家门,往来徘徊不定,不知是什么缘故。试着问他,姚孝廉附着他的耳朵将梦中情境告诉某甲,而且说道:“今天已经是第二天了,明早还得来一趟,知道您也不会在乎这点区区小钱,故而才敢告诉您。再说,是不是真的还不知道,只不过请您一定代为保密,不要让别人知道了笑话。”其实心里也有些担心别人会抢自己的元宝,再三叮嘱他后才离去了。某甲偷着乐得肚子痛,嗤笑他是个傻子。于是用锡熔化成元宝一枚,想送到桥下放好给姚孝廉。刚好有朋友来访,于是藏在箱子里。朋友走了,从箱中取出元宝,匆匆来到桥下放好。到了清早,又看到姚孝廉一个人出了东门奔桥下去了,不一会儿,返回来,满脸堆笑。某甲开玩笑地迎着他低声问道:“今天早晨得到元宝了吗?”姚孝廉点头笑道:“得到了啊!”某甲开玩笑地向他道贺,心里越来越偷着乐他,因而私下派人,监视姚孝廉接下来去做何事。一会,回禀道:“姚孝廉不知从何处得到一个元宝,已经换成了若干银子,一半作家用,一半作赴川赶考的资费,定于明日租船启程。”某甲很惊讶,赶紧打开自己放钱的箱子察看,看到锡熔化成的元宝依然还在里面呢。急忙询问账房先生,答道:“昨天曾经收取某户纳粮的元宝一枚,放在箱子里,您没看到吗?”某甲瞪着眼睛顿足骂道:“你这小子误我事了!这可怎么办呢!”大概某甲开箱子取假元宝的时候,并不知道里面还有一个真元宝,所以错把真的元宝给了姚孝廉。急忙找到姚孝廉把事情的原委相告,而且想要索回元宝。姚孝廉出于礼节的招待他,不快地说道:“我把您视为长者,故而敢于坦诚相告。今天您怎么反而来此巧言讹诈,真是无赖啊!”某甲一时语塞。姚孝廉这一科果然乡试中举。
    里乘子说:“姚孝廉平日为人,只是‘耿直方正,诚实厚道,从不欺人。’这些评语,上天就已经对他格外青睐佑助了。观察他对粮吏附耳相告梦中一事,也可以看到他的坦率。只是可恨某甲戏弄实诚的读书人,高兴的以为自己计谋得逞,不知自己刚想戏弄别人,而上天正是借此以戏弄自己吗?我的家乡正逢太平极盛的时候,凡是粮吏家的居室饮食,无不穷奢极欲,享用的程度比王侯之家还要奢靡,挥掷东西像泥沙一样随便,丝毫不懂得爱惜。如果将他们挥霍浪费的财产来接济穷人,真是再好不过了。我特别笑某甲发现真元宝变成假元宝之后,还要找人家无礼索取,这不是愚蠢之极吗!哎呀!上天看重的是正派的人,而趁着这场骗局惩罚狡诈官吏,真是太巧妙了啊!”

    某公分校
    某公分校礼闱,夜阅一卷,文甚平庸,方将弃置,忽闻窗外诵云:“火楼火,裸妇躲,狐裘裹,秉烛达旦,尔与我。”声甚宏朗,怪之。复取前卷细玩,真无佳处,又弃置之,窗外诵如前。三置三诵,异而伏窗窥之,见一伟丈夫,赤面长髯,类世所塑汉寿亭侯,后随一女子,徘徊月下。知此卷必有盛德事,爰加评语呈荐,并将所闻所见,婉达主司。主司夜阅其文,颇不惬意,而窗外亦闻有朗诵前语者,窥之,果如某公言,遂拔殿一军。榜后,其人谒见房师,公谓:“吾之所以取君者,以德不以文。君究竟作何盛德事?”其人答言:“无有。”公因述所见闻,其人恍然叹曰:“是矣。先是计偕北上,舟泊村市。会市有火灾甚烈,时已夜半,闻有人踉跄上舟,启户视之,见一赤体妇人,蹲伏暗陬,羞慄堪怜,乃脱狐裘,掷使遮裹,呼入船房避寒。妇人固少艾,问知其夫亦系孝廉,益敬而矜之。秉烛达旦,呼舆送归。夫以迹涉可疑,颇相龃龉,且逼令大归。以试期既迫,匆匆解缆,后事不知如何?意者今科侥幸,其以是乎?”言毕,坐间一同年生,崩角在地,感且泣曰:“吾过矣!吾过矣!吾即夫夫是也。微君言,疑团莫释。今而后乃知世间真有狄梁公,而天道之果不爽也。”公闻之,抚掌称赞,谓:“非盛德君子,焉能若是?”乃命两生缔交,欢逾骨肉。后同年生旋里,喜迎妇归,遂为夫妇如初。
    里乘子曰:其人与夫夫出自同门,又同时谒师,足见造物暗中联络之巧,何尝愦愦?即味神所诵之语,质朴大似古繇词,断非凡人所可拟议。

    某公分校
    某位官员分配批阅考生的试卷,夜晚看到一篇卷子,文采很是平庸,正准备丢在一旁,忽然听到窗外有人吟诵道:“大火烧了楼啊,女子裸着身子四处躲,披着狐裘大衣啊,点着烛火通宵达旦,只有你和我。”声音很是洪亮爽朗,官员非常奇怪。又取来先前的试卷仔细把玩,真是没有什么出彩之处,又丢弃一旁,窗外又有人像刚才一样吟诵,三次丢弃,三次吟诵,官员惊异地伏着窗户向外面窥探,看到一个身材雄伟的男人,赤面长须,很像世俗所雕塑的关公之像,后面尾随一个女子,徘徊在月下。知道这张试卷一定有关于考生高尚品德的事情。于是在上面加上评语举荐,并将所见所闻,委婉地转达主簿上司。主考官夜里批阅这篇文章,很不中意,而于窗外也听到了像某官员所报告的吟诵声音,向外窥探,果然和官员看到的一样,于是把这篇试卷的考生推荐参加殿试。开榜之后,这个考生参见当初举荐他的那位官员,官员对他说:“我之所以看中你,是以你的品德,不以你的文采。你究竟做了哪些有积功德的事情啊?”考生答道:“没有啊!”官员于是把窗外所见所闻告诉考生,考生恍然叹道:“是了,我早先打算到北京参加考试,旅途停船靠在某个村子市场旁边,赶上市场引起火灾很是猛烈,当时已经夜深了,听到有人踉跄着脚步上船的声音,开门观看,看到一个没穿衣服的妇女,蹲伏在暗处角落里,羞涩的样子很是可怜。于是我脱下身上的狐裘大衣,从远处抛给了她,让她穿上衣服,到房中躲避寒冷。妇人只有二十来岁,询问之后才知她的丈夫也是孝廉,越来越对她加添了敬重和怜惜。两人点着烛火通宵达旦,这才喊来车夫送她回去。她的丈夫因为她的形迹可疑,对她很是不满,并引起冲突,竟然逼着她回了娘家。我因为考试期限临近,只得匆匆开船,以后的事情就不知道怎样了?我猜想这次考试侥幸录取,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啊?”说完,同坐的一位同年考生,突然跪在地上向他磕头,感激涕零地说道:“我错了!我错了!我就是她的丈夫啊。不是亲耳听到您的话,我心中的疑团至今不能解开。从今开始以后我才知道世间真的有像那狄梁公一样的君子啊!而天道对君子的报答果然丝毫不差啊!”官员听到后,拍着手称赞,说道:“不是具有高尚品德的君子,哪能做出这样的举动啊?”于是命两个考生结为兄弟,从此情同骨肉。后来两人一同金榜题名,考生返回故里,高兴地将妻子迎接回家,于是夫妇和好如初。
    里乘子说:“这个考生与少妇的丈夫出自同门,又同时参拜考官,足见造物主暗中联络的巧妙啊!老天何曾有过丝毫的差错和糊涂?就是回味神明所吟诵的诗句,质朴得好似是远古的民谣词风,绝不是凡人可以随意写作吟诵出来的啊!”

    乡场显报
    道光乙未科湖南乡试,某生写七律一首于卷上,曰:“千里来观上国光,卷中潜被火焚伤。半生只为淫三女,七届谁怜贴五场。始信红颜为鬼蜮,悔从黑地结鸳鸯。而今敢告青云士,休道残花艳且香。”闻此生在闱得狂疾,寻卒。又浙江丁巳补行乙卯壬子两科乡试,一生入闱,在号壁题二绝句,掷笔大叫一声而绝。诗曰:“记否花阴立月时?倚栏偷赋定情诗。而今观试秋风冷,露湿罗鞋君未知。”“黄土无情玉骨眠,可怜欢意杳秋烟。何须更织登科记?修到鸳鸯便是仙。”此两生事,皆刘小馨司马亲见者,书以告予。少年子弟,当以为戒。
    里乘子曰:福州梁敬叔观察《劝戒续录》亦载前条,系湖南甲午科事。又后一条,林若衣大令云,浙江女鬼,系山阴张细娘。

    乡场显报
    道光乙未年科考,湖南乡试,某生在考卷上面写了一首七律诗,诗中说道:“我不远千里来京赶考啊,谁知考卷暗中被火烧毁。活了半辈子就只为淫辱了三个女人,我七次考试有五场名落孙山。这才开始相信红颜都是做鬼的桥梁,终于后悔不该悖理和她们结为鸳鸯。从今而后奉劝那些求取功名的读书人啊,千万不要再说野花比家花还香!”听说这个考生在考场得了癫狂病,不久就死了。
   还有,浙江丁巳年补考乙卯年壬子年两科乡试,一个考生进入考场,在考房墙壁上题写了两首绝句后,把笔一丢大叫一声气绝身亡。他的诗中写道:“还记得春日融融,花阴下面我们一起赏月吗?倚着栏杆偷偷地为你吟诵着定情的诗句。可是看我现在独自一人秋风零落,夜寒露重打湿了侬的罗裙鞋袜君可知否?”另一首说道:“黄土无情把我的身体掩埋,可怜昨日还和你山盟海誓。何须等到金榜题名方显荣耀?我们在一起不就是快活神仙了吗。”这两件事,都是兵部尚书刘小馨亲眼所见,写下来告诉我的。少年子弟,应当引以为戒啊!
    里乘子说:“福州梁敬叔道员所作的《劝诫续录》也记载了前面的那个故事,说是湖南甲午年科考发生的事情。后面那两首诗,县令林若衣说,是个浙江女鬼所作,她就是山阴人张细娘。”

    吾乡张生
    吾乡张生,巨族也。少美风仪,才华丰蔚。甫成童,入邑庠,长老均以远大期之。父为金匮县令,生随任读书,下帷攻苦,自谓科名可拾芥视之也。县绅有某公者,典学时,以赇败,令奉檄率弁役籍没其家,生亦偕往。绅有名园,擅花草竹木之盛,亭台池馆,接构极工,生乘间一游。正流览间,瞥见及笄女郎称娖入山洞去,意其身藏珠宝,亟蹑迹追之。既入洞,以袖拂女郎面,谛视之,盖绝色也。心动,迫与求合,女怒叱曰:“汝何人也?我乃某绅之女,汝敢犯也耶!”生冷笑曰:“汝某绅女,岂不畏我张公子耶?汝父有罪,我知汝身藏珠宝,得失在我掌握,汝敢不畏我耶!”女益怒曰:“我闻,罪人不孥,经之训也。纵父有罪,何预我事?即身藏珠宝,一弱女子能藏几何?况身藏之物,法所不禁,汝又将奈何我耶!”生恨其语不逊,勃然怒曰:“汝谓我奈何汝不得,我偏要奈何汝!看汝又奈我何也!”乃叱众役褫去女裳衣,并缓内重私小结束,且褪及行缠,几至不留一缕,见女胸乳菽发,肌白如玉,竟体所藏缠臂金及他珠宝无算。生拊掌大笑,搜掠罄尽而去。女羞忿啜泣,遂投缳死。越岁秋试,生入闱,各艺草甫毕,将秉烛缮真。忽闻窸窣声,见一女子搴帘入,视之,即绅女也。大惊,携卷踉跄欲遁。女摇手,嫣然笑曰:“轻薄儿,何其怯也?妾非祸君者,何遁为?”生察其意不恶,心稍壮。叩其来意,女笑曰:“君畏妾,岂以前事未能去怀耶?以前事论之,君固爱妾,非有他意,可惜妾命薄耳。妾不幸枉死,命也,于君何尤?且稽君冥籍,前程远大,感君爱妾私意,特来预贺,今科必中魁选。惟首艺中权遣词尚未妥适,必如此修饰,方为完璧。”生细思之,良然,果如女言,重加改订。女并为斟酌数字,始称尽美尽善。女笑曰:“得之矣。二三场好自为之,但求无弊,便可高枕坦卧,静听捷音。妾去矣。”歘然遽逝。生怅然神痴者久之,深感女意,又自悔前事孟浪,未免薄情太甚,然已无可如何矣。及揭晓,果中经魁。时生父已罢官家居,闻生闱中事,窃幸女不念旧恶;既得捷报,老怀愈增快慰。贺客阏门,乐不可支。献岁即趣子束装,计偕北上,以谓指日可作老封君矣。生去不数日,乃翁日晡假寐胡床,倏见女子披发伸舌来前,怒容满面,戟手指而詈之曰:“老贼尚在此梦梦耶!汝子乘人之危,无礼于妾,致死非命。汝初既失义方之教,后又无悔过之心,犹痴顽无耻,妄想作老封君耶!妾在闱中,非不能索汝子之命,然等闲措大,犹不足以大伤厥考心,必令其小有得意,使老贼快慰之馀,愈生奢望,然后妾乃得而甘心焉,则厥考之心伤矣。实告老贼,汝仅此子,妾稽其冥籍,秩居极品,寿臻期颐。妾请命于帝,已罚削殆尽,许妾于芦沟桥旅次报仇泄忿矣。汝尚梦梦,妄想作老封君耶?”遽前批其颊曰:“汝如不信,不日当有好音至矣!”其父惊觉,知其不祥,亟遣使兼程追生归。使至中途,见傔从已扶生柩南旋,果于芦沟桥旅次自经云。乃翁闻信,怨懊自挝,郁郁不乐,寻卒。其嗣以斩。
    里乘子曰:初女与生抵牾,其言理直气壮,生稍有天良,即当引咎自责,谢过不遑。乃恶其不逊,窘辱不留馀地,反拊掌大笑,自鸣得意,是诚纨恶少之所为,岂复成读书君子哉!致女饮恨枉死,其不能甘心于生也审矣。“乘人之危”四字,诛心之论;订生爰书,可谓铁案。顾女欲报怨于生,先乃显斥其父,良以生之轻薄,必其父平日骄纵怙恶,有以酿成。所谓“初失义方之教”,“后无悔过之心”二语,又是老吏断狱,以此归咎,乃翁虽百喙不能辞责。女言“汝仅此子”四字,最为刺心;且告以冥籍云云,更属恶极。意谓汝子前程远大,非寻常措大可比,姑令小有得意,以为明效;然后于乃翁妄存奢望时,下一辣手,使老怀快慰,乐不可支者,转而伤心怨懊,郁郁不乐以死,且斩其嗣,报亦惨矣!观女闱中绐生之言,玩弄孺子,直同儿戏,的是妙人;但不知芦沟桥旅次报仇泄忿时又作何状,想必另换一副面孔,不似前嫣然含笑矣。惜张生一去,不能起于九原而问之也!此事予儿时即习闻之,晤我友张南耕大令光甲,询之良然。大令与生同族,并言其领乡荐时,年才十有八耳。

    吾乡张生
    我的同乡张生,是个大家巨族。少年英俊,风度翩翩,满腹才华。才刚十五岁,进入县学读书,长辈们对他的期望很高。父亲是金匮县令,张生随着父亲做官赴任一同念书,用功非常刻苦,自认为功名如探囊取物,指日可待。县里有乡绅某公,任职学官时,因为收受贿赂被人告发。县令奉朝廷之命率领差官抄没他的家产,张生也随着一起前往观看。乡绅有一处名园,里面种满了茂盛的花草竹木,亭台楼阁、小桥池塘,设计精巧,别有一番风光。张生正好借此观赏。正在游览时,一眼瞥见一个妙龄少女小心翼翼地钻进山洞,心里猜想可能她身上藏着珠宝,于是在后面蹑手蹑脚的跟着她。进了山洞,用袖子轻拂女郎的脸,仔细观看,真是绝代佳人啊。心动之下,逼迫她和自己交欢,女郎怒叱着说道:“你是什么人?我可是乡绅的女儿,你怎么敢来冒犯我?”张生冷笑着说道:“你是乡绅的女儿,难道不怕我张公子吗?你的父亲犯了罪,我知道你身上藏着珠宝,现在你的小命在我手里,你还敢不怕我吗?”女郎更加恼怒了,说道:“我听说,犯人有罪不加于妻子和儿女,这是经书上的名训。纵然我的父亲有罪,又干我什么事?即使我身上藏着珠宝,我一个弱女子能藏多少东西?况且我身上藏着东西,法律都不禁止我,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呢?”张生恼恨她出言不逊,勃然大怒,说道:“你说我奈何你不得,我偏要奈何你!看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呢!”于是叫来众差官剥去她的层层衣服,连她里面穿的贴身内衣,以及脚上缠的布带,都褪得干干净净,几乎是赤身裸体了。只见女郎胸前的乳房鲜嫩小巧,皮肤洁白如玉,搜查发现她身体上下所夹藏的金银珠宝不计其数。张生拍着手大笑不已,将她的夹藏的东西一股脑搜掠而去。女郎羞愤着哭泣,于是上吊死了。
    转年秋天科考,张生入场,将考试的工具一一放在桌上,准备点上蜡烛抄写试卷。忽然听到细碎的脚步声,看到一个女子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张生仔细辨认,正是那个乡绅女儿。大惊失色,手里拿着卷子踉踉跄跄想要逃跑。女郎摇着手,嫣然笑道:“轻薄的人啊!怎么那样的害怕?我不是来加害你的,为何要逃走啊?”张生觉察她的来意并非居心险恶,心里这才稍微壮了胆。于是叩问她来此所为何事,女郎笑道:“你怕我啊!难道还为了从前的事情不能忘怀吗?以前事而论,你固然爱恋于我,没有其他的歹意,可惜我的命薄罢了。我不幸枉死,这是命运啊!和你有什么干系?而且察看你的阴间生死薄,看到你的前程远大,感激你爱我的情意,特意来此向你提前祝贺,这一科考试你一定高中头名。只是你的考卷文章中有一些遣词造句还欠妥当,一定要这样修饰改善,才能完美无缺!”张生细细思量,果然如此,于是按照女郎所说,重新修改。女郎并且为他斟酌字数,务求尽善尽美。女郎笑着说道:“可以了啊!后面的几次考试你要好自为之,只要没有作弊,便可以高枕无忧,静候佳音了!我走了啊!”说完忽然消失了。张生怅然失神痴痴的坐了很久,深深感念女郎的情意,又自己后悔从前鲁莽,对她过于薄情,但是已经无可奈何了。等到考试完毕揭晓,果然乡试中了头名。当时他的父亲已经罢官在家,听到儿子考场中的事情,暗中庆幸女郎不念旧恶,既然得到捷报,心里更加感到欣慰愉快。前来道贺的亲朋好友纷纷登门拜访,老爹乐不可支。来年正月命张生整装出发,打算到北京求取功名,自以为凭借儿子发迹可以获取封君名誉的美梦就要指日可待了。
    张生离去没几天,老爹白天在胡床上打盹,忽然看到女子披散着头发,伸出舌头来到面前,怒容满面,用手指着他数落道:“老贼还在做春秋大梦啊!你的儿子乘人之危,对我无礼,致使我死于非命。你当初既对儿子管教无方,后来又没有丝毫悔过之意,还竟然痴心妄想着做老封君的春秋大梦,真是无耻之极!我在考场中,不是不能索取你儿子的狗命,但寻常的落拓读书人,还不足以大大刺伤父亲的心;一定要让他小有得意,让你这老贼快慰之余,心里愈加生出奢望,然后我再杀死他才能甘心。这样更加刺伤父亲的心啊!实话告诉你,你就这一个儿子,我察看他的生死薄,他的身份本来非常高贵,官居极品,享寿百岁。我对上帝请命,已经将他的福分全部削除了,上帝允许我在卢沟桥的旅店报仇雪恨,你还做梦,妄想得到儿子的福荫呢?哈哈!”于是上前打他的耳光,说道:“你如果不信,这几天就会有好消息传到了!”老爹惊醒,知道这个梦非常不吉利。马上派遣家人日夜兼程追儿子回来。家人来到半途中,看到张生的仆从已经扶着他的灵柩向南返回了。一问之下,果然是在卢沟桥旅店上吊自杀。他的父亲听到噩耗,自怨自艾,懊悔不已,整天郁郁不乐,没过多久就死了。他家的香烟就此断绝。
    里乘子说:“刚开始女郎与张生矛盾口角,她的言辞理直气壮,张生稍微有些天良,就应当引咎自责,马上谢罪不迟。怎奈恼恨她出言不逊,让她蒙受耻辱竟然不留丝毫余地,反而拍手大笑,自鸣得意。这真是纨绔子弟轻薄少年的所作所为,还谈什么读圣贤书的君子啊!致使女郎饮恨枉死,她对张生不能甘心也就是情理之中了。‘乘人之危’四个字,真是揭穿动机的批评啊;由此判断张生的罪状,可谓铁案。看女鬼想要报复张生,先要现身斥责他的父亲,这是因为张生的轻薄,一定是他父亲平日的娇惯放纵,这才造成了今日的结果。所谓‘当初既对儿子管教无方’‘后来又没有丝毫悔过之意’两句话,又是有经验的判官在断案,以这样的罪状归咎他,他的父亲纵使有百张口也难以对自己的罪责加以辩白。女鬼说:‘你就这一个儿子’,最为刺痛老爹的心;而且告诉他生死薄上的记载,更是狠毒之极。她心里想你的儿子前程远大,不是一般落拓读书人可比,姑且令他小有得意,以为一切是真的应验了,然后在他父亲心存奢望的时候,下一记辣手,让老爹心里快慰,乐不可支,转而伤心绝望,自怨自艾,懊悔不已,郁郁不乐而死,并且断绝了他的后嗣,报应真是太惨烈了!观察女鬼在考场中欺哄张生的言辞,玩弄孺子,简直形同儿戏,真是妙人一个;但不知道卢沟桥旅店报仇雪恨的时候又是什么面孔,想必一定非常可怕,不像先前的嫣然含笑了!可惜张生死了,不能让他从九泉之下出来问他一问了!这件事在我小的时候就经常听到了,见到我的朋友张南耕县令(字光甲),问他也是这样说的。张县令和张生是同一个家族,并且说他那年考中乡试的时候,只有十八岁。”

    张玉常观察
    吾乡张玉常观察曾飏,大学士文端公曾孙,少司空讳廷之孙也。未达时,赴金陵秋试,舟次牛渚,见上流一女尸,赤体浮水面。观察恻然,亟命榜人援置岸上,以红氍毹裹之;又出钱市棺,殡瘗义山,树碣识之而去。是科,房官某公与典试官在闱,每夜阅卷毕就寝,甫交睫,即见一红衣女子立帐外,口诵“且士林有气节,而后朝廷有功名”二句。及阅观察卷,开讲恰此二语,首题乃“宪问耻,子曰:邦有道椸”也。房官、典试官俱窃异之。阅其文,通幅称是,意是名手,且系盛德君子,故一经呈荐,即拔冠多士。既揭晓,房官、典试官话及前梦,彼此相符,叹为奇事。及观察谒见,俱以所梦询之,观察沈思良久,意是葬女一事,因具以告,始各恍然。
    里乘子曰:似此等善事,所谓易如折枝,人人能为,乃守钱奴视若无睹,诚为可叹耳。张南耕大令言,先是有怀宁县宿儒赵汝谐者,前科落第,以来岁有庆榜,决意不归,僦居兰若,下帷待试。徐夕,梦至佛殿,闻数人聚语,姑伏暗陬侦之。闻一人言:“明秋江南乡试,未审名数定否?”一人答曰:“定矣。”曰:“十八魁何人也?”曰:“第一名解元,桐城县张曾飏。”后历数至十八名,其第九名则系赵名,心窃喜之。又闻问曰:“闱艺何人所拟?”答曰:“拟者系方望溪先生及某某诸公。”曰:“颇识之否?”曰:“颇能识之。首艺题‘宪问耻,子曰:邦有道榖’。”乃历将所拟十八魁文一一朗诵毕。赵澄心定神,一一默识。忽闻寺中钟鼓声,惊觉,见东方已白。诧为奇梦,亟披衣起,濡笔默书第一名文,却一字不复记忆,惟记得第九名一篇,姑录藏行箧,以观后验。及入闱,果是此题,赵大喜,爰走笔录就,时号门未开,不能交卷,偶至第几号,见其人正缮首艺,以后二比有出无对,思索殊苦。赵觇卷面籍贯姓名,恰是桐城张某,又窥其文,前幅果即梦中所闻第一名之作。以有所触,后幅遂复记忆。因抚其人肩曰:“公何思之苦耶?”其人怒曰:“我自苦思,干卿甚事!何相嬲也?”赵笑曰:“公请息怒,此文小子仿佛识之。”索笔一挥而就。张读之,愕然曰:“公何由知我心也?顷构思正复如是,但苦未就耳。”赵附耳密以梦告,并戒勿泄,张亦窃喜。揭晓,果然。两人由是订交,较他同年,情谊倍觉亲厚云。由此观之,足征科名自有定数,岂人力所能为耶?

    张玉常观察
    我的同乡张玉常道员字曾飏,他是大学士张文瑞的曾孙,工部侍郎张廷堟的孙子。未显达的时候,去南京参加秋试,坐船停靠在马鞍山的牛渚之间,看到上流漂下一具女尸,赤着身子浮在水面。张玉常心里有所不忍,急忙命令船夫将尸体打捞上岸,用红布毯裹上,又出钱买来棺木,将她葬在了义冢,在树上留下记印之后才离去。这次考试,考官某位大人和典试官员在考场,每天晚上批阅完试卷后就寝,刚刚闭上眼睛,就梦见一位红衣女子立在帐外,口中吟诵着“不仅在读书人的行列中有气节,而且后来在朝廷做官也有功名。”二句话。等到批阅张玉常的试卷,正好开头就是这两句话,看他的题目就是“原思问什么是耻辱。孔子说:‘国家政治清明,应该做官拿俸禄,国家政治黑暗,当官拿俸禄就是耻辱了。’”考官和典试官暗地里都非常惊异。批阅他的文章,通篇都是佳作,看样子是名家所为,而且还是一位有德君子。所以一经举荐,就点中了头名。等到发布考榜,考官、典试官讲述在考场中所做的怪梦,竟然彼此一致,相互感叹这真是一桩奇事。等到张玉常参拜,两人将梦中所见问询张玉常,张玉常沉思良久,猜想是葬女一事,因而将情由相告,两人这才恍然大悟。
    里乘子说:“像这样的善举,就像人们所说的折断一根树枝那样的简单,人人都有能力去做,可是守财奴们竟然熟视无睹,真让人感到叹息啊。张南耕县令曾说,先前在怀宁县有个年老的读书人叫赵汝谐,上一次考试名落孙山,因为转年有恩科,决意不归,寄居在寺庙里,刻苦攻读,准备来年考试。某天晚上,梦见来到佛殿,听到几个人聚在一起说话,他伏在暗处侧耳倾听。只听一人说道:‘明年秋天江南乡试,不知道定下来录取人数了吗?’另一人答道:‘定下来了。’说:‘第十八名是谁?’答道:‘乡试第一名是桐城县的张曾飏。’接着一直数到十八名,其中第九名就是他,赵汝谐心里暗自高兴。又听人问道:‘考题是什么人所拟定的?’答道:‘是方望溪先生和某某几位官员所拟定。’说道:‘你还记得考题吗?’答道:‘记得,第一道题目是‘原思问什么是耻辱。孔子说:‘国家政治清明,应该做官拿俸禄,国家政治黑暗,当官拿俸禄就是耻辱了。’’于是将所拟定的十八篇中举的文章一一朗诵出来。赵汝谐凝神静心,一一默记在心里。忽然听到寺中钟鼓之声,惊醒,见到东方已经破晓。内心惊诧不已,觉得这是个奇异的梦境,急忙穿上衣服,蘸笔默写梦中所闻第一名的文章,可是却一个字也记不起来,单单记得第九名这一篇文章,姑且记录下来放在箱子里,用来观察以后是否应验。
    等到进了考场,果然是这个题目,赵汝谐大喜,马上按照默写的记录一笔挥就,当时号门还没有开启,不能交卷,偶然走到第几号,看到那人正在抄写首篇题目,苦苦思索文章的行文比对,很是殚精竭虑。赵汝谐看到试卷上的姓名籍贯,恰恰就是桐城张某,又窥视他所作的文章,前一篇果然就是梦中所闻第一名之作。因为有所触发,回忆起来整篇文章。因而抚着他的肩膀说道:‘你何以冥思苦想,搜索枯肠啊?’那人大怒说道:‘我自己苦思,干你什么事?莫不是要教导我吗?’赵汝谐笑着说道:‘请您息怒,这篇文章我还仿佛记得。’要来纸笔一挥而就。张某读他写的文章,愕然说道:‘你怎么知道我的想法?我冥思苦想的正是这些啊!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罢了。’赵汝谐附耳将梦境相告,并嘱咐他不要泄露,张某也暗自高兴。等到考榜揭晓,果然是这样。两人由此结为至交,比较和他们同年的考生,情谊更加亲厚。由此来看,足以证明考试名次自有定数,难道是人力所能做到的吗?”

    余镜湖太史
    咸丰己未秋,粤寇尚窃据金陵,暂借浙闱,举行江南乡试。婺源余镜湖太史鉴,时为诸生,寄居如皋,资斧无措,几不能应试,赖各友醵助,始克束装就道。将至浙省,停车河畔待渡,见前舟渡人甚多,半是赴试者,中流大风骤起,溜疾舟重,遂致覆溺。太史恻然,亟以手指车大声呼曰:“我带路资甚丰,有能援一人上岸者,酬白金百镒。”濒河居民多习泅水,时方秋获,农人贪财,咸辍业从田中趋至,争脱衣下河,将所溺之人尽拯置岸上,俱庆再生。众向太史索酬,太史又笑指曰:“我资具在车上,尔曹自取可也。”众展其襆被,惟铜钱十余千文;又启视箱中,则旧衣数袭、破书数本而已。众索然失望。问曰:“君资何在?”曰:“我资具在此,不汝欺也。”曰:“然则一人百金之说何谓也?”太史笑曰:“我姑妄言之耳。尔曹如谓我食言,所拯诸人具在,生死惟君,既援之上岸,再推之下水如何?”众哗然曰:“君傎也耶?天下只有救命,那有戕命之理!”太史笑曰:“若然,尔曹即当行一善事,请不必再较锱铢矣。”遂取钱十千给众曰:“戋戋薄敬,聊以塞责。”众相视无可如何,瓜分其钱而去。是科,太史登贤书第一名。此亦张南耕大令为予言者。
    里乘子曰:大令并言,太史素抱不羁之才,兄升,字见龙,幼举武孝廉;其封翁正行先生,精越人术,侨居如皋四十余年,为人治疾,遇贫穷者不惟不责谢,且施药饵,历久不懈。即此,阴德不小,彼苍能不默有以报之哉!观太史仓猝应变,指车一呼,众人云集,似此急智,亦人所难及;况倾资分贶,毫无吝色,谓非豪杰之士乎?宜其弁冕贤书而簪毫词馆也。

    余镜湖太史
    咸丰乙未年秋天,天平天国的队伍尚且占据着南京城,只得暂时借用浙江考场,举行江南乡试。江西婺源人余镜湖翰林名鉴,当时还是秀才,寄居在如皋,正发愁资费没有着落,几乎不能前去应试,幸赖各位朋友凑钱相助,才能准备好行装起行。快到浙江省,停车在河畔等待渡船,只见刚刚启航的那艘船渡人很多,其中一半是赶考的人,船行到中流忽然大风骤起,由于水流湍急,载重过多,终于导致渡船侧翻沉没。余镜湖心里非常不忍,急忙用手指着车子大声说道:“我这里路费很多,有能救一人上岸的,奖励银子一百两。”临河居住的老百姓大多都习水性,当时正赶上秋收,农民贪财,都停止了收割庄稼从田地里来到河边,争相脱衣下河救人。大家七手八脚将落水的人都救上了岸,那些得救的人纷纷庆幸重获新生。大家向余镜湖索要报酬,余镜湖又笑指着说道:“我的路费都在车上,你们自己去取可以了。”大家打开他的包裹,发现只有铜钱十余千文,又开启箱子察看,就只有几件旧衣服,几本破书而已。大家非常失望,问他道:“你的钱在哪啊?”余镜湖答道:“我的资费都在这里,并不敢欺骗你们啊。”大家问道:“但是你说的一个人一百两的承诺从何谈起?”余镜湖笑道:“我姑妄言之罢了。你们如果说我食言,那些被你们拯救的人都在这里,生死都是你们所赐,既然把他们救上来,再把他们推下水如何?”大家哗然道:“你真的是疯了啊!天下只有救命,哪有害命之理?”余镜湖笑道:“既然是这样,你们就当是做了一件善事,请不要再计较这些金钱了!”于是取出十千分发给大家,说道:“区区不成敬意,聊以搪塞大家的指责。”大家面面相觑无可奈何,只得拿着钱离去了。这一科考试,余镜湖乡试中举第一名。这也是张南耕县令对我讲的故事。
    里乘子说:“县令并且说道,余镜湖素来怀抱非凡的才能,他的兄弟叫余升,字见龙,幼年中举武孝廉;他的父亲余正行先生,精于医术,客居如皋四十余年,为人治病,遇到贫穷的人不只不收报酬,还接济药物,一直坚持不肯荒懈。因此,积累很多阴德,上天怎能不默默对他有所回报啊!看余镜湖在仓促之间随机应变,指着车子大声一呼,众人云集,像这样的急智,也是人所难及的;况且倾囊馈赠自己的资费给大家,毫无吝惜之色,这难道不是豪杰之士的所为吗?正该让他乡试一举夺魁而秉笔在词坛纵横啊!”

    甲乙偕试
    甲与乙偕赴秋试,襆被同车。日暮失路,见前有茅屋数椽,因往叩门,闻内哭声甚哀。久之,哭声甫辍,一老妇篝灯开门,问:“客胡为者?”甲乙以失路借宿告。老妇曰:“我家无男子,屋又湫隘,奈何?”甲乙恳曰:“但假容膝地,得免露宿,受惠不浅,他无求也。”老妇曰:“既不嫌亵,敢不如命。”甲乙大喜,命仆解装,同随老妇入,展被于地,将坐以待旦。乃问老妇:“姆家男子何往?顷闻哭声,何哀之深也?”老妇叹曰:“亡夫亡儿,俱为诸生,颇负微名。前岁大疫,不幸相继而逝。今将服满,孀妇难以存活,况亡人去世时,殡殓绌资,不无债负,不得已将儿妇改蘸。昨甫有成说,姑妇难分,是以哀耳!”甲乙闻之恻然,问:“身价几何?”曰:“已说定白金四十两,择日人财两交矣。”曰:“汝妇毕竟愿守愿去?”老妇泣曰:“我妇素贤孝,如愿去,不待服满矣!今实逼处此,难再迁延,那得不悲!”甲乙又问其父子姓名,知无虚妄,不胜太息。因附耳筹议,谓老妇曰:“我二人敬汝妇贤孝,又怜汝姑妇难分,愿赠白金四十两,免汝妇改蘸,何如?”老妇闻言,裣衽伏地,泣谢曰:“若此,恩同再造,结草莫报。”甲乙急掖老妇起,启箧出金,如数付讫,天明兴辞而去。时七月中旬,新秋残暑,晴雨不时。一日晡后,暴雨如注,薄暮始霁,泥淖,车艰于行。方踌躇间,月出东山,皎若晶镜,路傍有一小屋,门外二人徘徊,若有所待。见甲乙至,拱手前迎曰:“两先生辛苦哉!如不嫌蜗居,敢请税驾。”甲乙就视,前一老者,苍髯垂胸,年可五十许,后一少者,年约三十以来。亟与为礼,曰:“吾侪正苦栖止无所,荷长者高谊挽留,感甚!惟仓猝干扰,未免太率。”老者曰:“二公休得谦让,蜗居狭陋,勿罪为幸。”遂肃客入。屋止一楹,东西对设二榻,余无长物。命仆解装宿西榻,请甲乙展被东榻。宾主席地环坐,老者命少者出酒肴列地上,笑曰:“执炊无人,暮夜不能举火,有屈先生冷啜,殊愧人也。”甲乙谢曰:“天气尚暖,冷啜何碍?”彼此酬酢,谈笑甚欢。甲乙叩问主人姓名,笑而不答。少选,月至中天,明河横练,老者笑曰:“良夜逢嘉客,闷饮殊属无趣,两先生志切观光,何妨各拟三艺,以消良夜?”少者曰:“诺。”爰出纸笔,拈四书题三,强甲乙同作。甲乙构思颇苦,见老者少者走笔风驰,顷刻三艺各就。老者汇付甲乙曰:“我二人遁迹荒郊,不谈此调久矣。草草急就,敢求斧正。”甲乙读之,叹为杰作,自愧不及。老者曰:“夜将阑矣,两先生请少寐,以待明发。老夫亦倦欲眠,不能久陪矣。”言毕,与少者枕藉地上,倏已熟睡。甲乙以行路劳乏,一偃仰便入黑甜。无何,仆醒,见己身与甲乙各卧厝柩上,大惊,亟呼甲乙起,互相骇愕,拂视前和,书有姓名,盖即老妇之夫若子也。心知有异,喜夜作各艺俱在,分藏箧中。入闱,果此三题,录之,果同中式;春闱,复联捷成进士。甲乙不忘鬼德,又各馈老妇百金,并为其子妇请旌于朝,以表贤孝焉。
    里乘子曰:鬼知报德,足征杜回结草之言不妄。此定远方芷春茂才为予言者。芷春并能历举其姓名,惜予不复记忆矣。

    甲乙偕试
    甲与乙一起赶赴秋天乡试,同用一条布单当被褥在车里睡觉。夜幕之下迷失了方向,看到前面有几间茅屋,因而前往敲门求宿。听到屋内传来凄惨的哭声,过了很久,哭声才渐渐停止,一个老妇人点着灯火开门应客。问道:“客人要干什么?”甲乙将迷路求宿的请求告诉她。老妇人说道:“我家没有男人,屋里又非常狭窄,这可怎么办啊?”甲乙恳求道:“但只要借一处能容下我们的一席之地,让我们能够免于露宿屋外,就已经感恩不已了,其他没有什么可要求的了。”老妇人说道:“既然你们不嫌弃我这里简陋,就让你们进来吧。”甲乙大喜,命仆人解开行装,随同老妇人一起进了屋子,将被单展开铺在地上,打算坐着等待天明。于是问老妇人道:“你们家的男人都去哪里了啊?刚刚听到哭声,何以如此哀伤啊?老妇人叹息道:“我那死去的丈夫和儿子,同为秀才,很小有名气。前年碰到大瘟疫流行,不幸相继去世。今天守丧期满,我和守寡的媳妇难以存活,况且亡人去世的时候,为他们出殡入殓花了不少钱,欠了很多债,不得已要将媳妇改嫁卖给别人。昨天刚刚说成了一桩姻缘,我们婆媳难分难舍,这才如此哀伤,相抱着痛哭不已啊!”甲和乙听到后非常同情不忍,问道:“所卖身价多少?”答道:“已经说定了四十两银子,择日就要拿人换钱了。”甲乙问道:“你的媳妇是愿意和你守寡还是愿意改嫁而去?”老妇人哭着说道:“我的媳妇素来贤德孝顺,如果她想改嫁,何必等到守丧期满啊?今天实在是给逼成了这样的处境,为了还债不能再相拖延,怎么能不悲伤啊?”甲乙又问老妇的丈夫和儿子姓名,知道不是虚妄之言,不由连连叹息。因而两人附耳商议,对老妇人说道:“我二人敬仰你媳妇的贤德孝顺,又可怜你们婆媳难以割舍,愿意赠给你们四十两银子,可以免除你的媳妇改嫁,怎么样?”老妇人听了,连忙伏在地上行礼,哭着谢恩道:“如果这样,恩同再生,我们一定结草衔环报答您的大恩大德!”甲乙急忙搀扶着老妇人起来,打开箱子取出银子,如数交给老妇人,天明高兴地告辞而去。
    当时正值七月中旬,秋天刚到暑气未消,天气阴晴不定。一天午后,暴雨如注,将到傍晚才慢慢放晴,地上满是泥泞,车子行走非常困难。正当踌躇之间,月出东山,皎洁如同明镜,路旁有一间小屋,门外有两人徘徊,看样子是在等什么人。看到甲乙二人到此,拱手向前迎接道:“两位先生辛苦啦!如果不嫌弃我的居室简陋,就请移驾入内。”甲乙走近观看,只见前面一个老者,花白的胡须垂在胸前,年纪大约在五十岁左右,后面一个年青人,年纪在三十岁上下。连忙和他们行礼,说道:“我们正苦于没有地方歇脚住宿,蒙老人家盛情挽留,非常感激!只是仓促之间冒昧扰扰,未免过于轻率!”老者说道:“二位公子不必谦让,寒舍狭窄简陋,只要不怪罪就万幸了!”于是请客人进屋。屋子只有一间,东西对着设了两张床,其他的再没有别的东西了。于是老者让仆人解开行装睡在西边床榻,甲乙铺被睡在东边床榻。宾主环坐在地上,老者命令年青人取出酒食摆在地上,笑着说道:“家里没有女人做饭,晚上不能开火,只好委屈二位将就吃些冷饭,真是感到羞愧难安啊!”甲乙道谢着说道:“天气尚暖,吃些冷饭何碍?”彼此相互敬酒,谈笑甚欢。甲乙叩问主人的姓名,老者笑着不回答。过了一会,月上中天,照得天际如同银河铺展。老者笑道:“美好的夜晚遇上美好的客人,我们光喝闷酒真是没有意趣啊,两位先生的前程远大,不妨将各自的胸怀志向,通过的三篇自拟的文章抒发出来,也好消遣这美好的夜晚啊!”年青人也附和道:“好啊!”于是取出纸笔,从《四书》中拈出三道题目,坚持让甲乙一起写作出来。甲乙构思很是辛苦,见到老者和年青人运笔如飞,顷刻之间三篇文章就写好了。老者拿着他们写就的文章交给甲乙二人说道:“我二人遁迹荒郊,已经很久没有写文章了,草草写就的拙作,恳请二位指教。”甲乙读完文章,称叹这真是杰作啊,纷纷感叹自愧不如。老者说道:“夜已经很深了,两位先生请少睡片刻,等待明早出发。老夫也疲倦要去睡了,不能在此久陪二位。”说完,与年青人枕着书籍睡在地上,片刻就睡熟了。甲乙因为行路劳乏,一躺下就沉沉入睡了。没过多久,仆人醒来,看到自己和甲乙各自卧倒在灵柩之上,大惊失色,急忙将甲乙叫醒,互相骇然惊愕,用手拂去墓碑上的尘土,见到上面刻着名字,大概就是老妇人的丈夫和儿子。心里知道有异,很高兴夜里老者父子各自写作的三篇文章还在,分别藏在箱子里。等到考试入场,果然就是这三道题目,于是将文章抄录下来,果然一同中举;春天复考,又连奏凯歌考中进士。甲乙不敢忘记鬼魂的恩德,又各自馈赠老妇人银子百两,并且为她婆媳在朝廷申请了贞洁牌坊,用来表彰她们的贤德孝顺。
    里乘子说:“鬼魂知道报德,足以证明祖姬之父结草擒拿杜回报恩魏犨(chōu)父子的故事所言不假。这是定远县的方芷春,字茂才为我讲的故事。方芷春并且能够将鬼魂父子的姓名历历数说出来,可惜我再也回忆不起来了!”

    林妃雪
    熊生瑞缥,字凡葊,姑苏太湖厅人。性倜傥,容止甚都。读书邓尉山中,冬夜,漏二下,霜月满天,清辉皎洁,顾而乐之,徘徊忘寐。忽闻管弦声,抑扬盈耳,若远若近。信步迹之,数武,见深林中楼台窅霭,气象壮严,石兽当门,双扉未;堂皇灯烛辉煌,人影幢幢,往来蹀躞。潜蹑足,次且入内,伏窗窃窥,一美人宫装上坐,年可三十许;右侧坐一美人,齿亦相等,着淡黄绡衫,手弹箜篌;联肩坐一美人,年二十以来,着葱绿水云之裾,两腕约金玉条脱,手擫玉笛;对坐一美人,衣绛绡帔,年可十七八,鬓边贴翠钿,轻拍牙板,疾徐中节;其余满堂姝丽,年皆二十上下,列坐倾听,所衣各色不同,类皆轻绡软縠,更无一人着羔狐者。窃怪时方苦寒,何不畏冷?少选曲终,上坐美人赞曰:“南昌夫人古调独弹,一洗筝琶俗响,我辈何幸,闻所未闻。”黄衫美人谦曰:“三日不弹,手生荆棘,蒙贤妃谬赞,更觉可羞。”东坐一美人,着藕色五铢之衣者,笑曰:“夫人曲奏雅,毫发无憾,惟罗夫人笛声入破,稍滞半板,赖贵主灵心妙腕,巧为偷声,不然几难合拍。意者心念羊生,神移手涩耶?”上坐者笑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似此吹毛索瘢,得勿令夫人齿冷?”着葱绿者叹曰:“妾当日不过念羊生尚有仙骨,不惜以一粒金丹度其出世,固无他事,一经慧业文人哓哓饶舌,遂不觉轻薄殆尽矣!”西坐一衣青绡褂者笑曰:“姊姊与羊生一段因缘,尚属形迹可疑;尤可笑者赵师雄小子,偶然醉寐,梦中便妄生幻想,若非翠羽唤醒,又要造出几许黑白矣。”东坐一衣紫罗襦者笑曰:“师雄仅托于梦,犹不敢公然唐突;惟有老逋无赖,判将一种清寒骨,老气横秋,硬呼我辈作妻,不尤令人喷饭耶!”满堂大笑。上坐者曰:“卿等亦不必过于恶谑,我辈伏处山林,亦全赖好事文人品题渲染,聊为林下生色。况神仙眷属,自古尽多,固无足怪,但今夕快聆妙绪,闺阁情形,未免毕露,倘属垣有耳,不又传为谈柄耶?”乃命侍儿出户。即有丽婢三五辈持烛联袂出,瞥见生,惊呼:“有贼!”内问:“何在?”群婢前推后挽,将生拥跽堂下。上坐叱问:“何处狂生?夤夜偷觑人家内梱,罪该万死!复有何说?”生幸近群美,自贺死得其所,因从容自陈邦族,叩称实系误犯,罪知不赦,但求赐死。着淡黄衫者叱曰:“既系秀才,定知守礼,论汝罪在不赦,姑念书生无知,贤妃爱才,汝如能拟庾子山《咏画屏风》诗第一首,称妃旨,我辈当为缓颊。”生不假思索,即次元韵,口占以应曰:“仙境四时春,梅花堪结邻。顾影只自赏,索笑岂无人?绿萼镜中,红英醉后唇。碧天霜月净,辉映增精神。”群美同声赞其敏捷,且谓子山此诗,即唐人五律之祖,和诗雅近初唐,足以赎罪。上坐者笑曰:“始以君为风狂儿,不谓竟是风雅士,休怪孟浪。”乃命生起,赐坐。生三让,然后就位。上坐者曰:“既遇嘉客,不可无酒。”乃命设三席,独坐生于东席,中西两席,群美环坐。生默数共十有五人。遍添松明,照耀如昼。顷刻水陆杂陈,凡龙肝麟脯、水桃火枣之属毕具。行洒侍儿,靡不佳妙。唯肴酒皆冷,酒入口,寒沁齿牙,而甘芳异常,下咽顿觉肺腑清爽,肢体舒泰。生量素宏,连飞十数觥,众赏其豪。上坐者命各拈经史中“梅”字流觞,禁用唐以后诗词,生屡犯令受罚。又问:“古以梅为氏者谁先?”或曰:“梅宛陵。”或曰:“梅福。”或曰:“梅鋗。”生谓:“殷大夫梅柏谏纣炮烙死,当以此为最先。”众谓:“稗官不足信,应倍罚。”生争见《路史》,众谓杜撰,因满引一大斗,促立饮,生不得已,一饮而罄,众益豪之,约轮流把盏。接坐一女郎,着淡白绡衫,年可十五六,齿最稚,时已微醺,笑靥双涡,目波剪水,色尤娇艳,最后把盏。生故辞让,久之接盏,阴捎其掌。女郎一笑,盏堕地,砰然有声。四座大哗,谓应罚十爵。生避席曰:“鲰生幸叨宠遇,得预盛筵,不觉饮已逾量。倘再贪杯,必致失仪,敢辞。”众不许。上坐命:“再尽三爵,而后罢席。”生如命饮讫。上坐者谓生曰:“妾自膺宝勅,管领花魁,伏处山林,久与尘世疏隔。不虞君忽涉玉趾,良非偶然。”因指白衫女郎,谓:“是儿与君固有夙缘,今夕良辰,合当遣奉裳衣,君其无辞。”生喜出非望,仓猝莫知所对,唯唯而已。寻命侍儿撤烛,送两人归寝,群美各亦告退。侍儿导生至东院,一月洞门,门内白石嵌地,其平如掌。历阶而升,循廊左转,有屋十余,椽楣上榜“暖香精舍”四字,复室曲房,连犿窱窌。室内图画满架,鼎彝罗列,绝无俗玩。而青庐中,床奁衾枕,壹皆新制,一似咄嗟猝办者。几上烧桦烛如臂,壁悬吴道子所画《嫦娥窃药图》,两傍悬杨少师行楷一联,云:“绿水鸳鸯芙蓉池沼,青春鹦鹉杨柳楼台。”旁设杨妃榻,有围屏十二幅,前十幅系边鸾所画梅花,末两幅系花蕊夫人楷书宋广平《梅花赋》。时虽严冬,满室盎然有春气。侍儿拽扉既去,生叩女郎姓名,自言:“妃雪林氏,小字皑蕾。”问:“上坐美人为谁?”答:“为江妃采苹;弹箜篌者,乃神仙尉之夫人,即严陵外姑也;倚笛者萼绿华;拍板者寿阳公主。”其他一一称述。生听村鸡已鸣,因趣就寝,相将入帏,备极嬿婉。觉一种奇香出自女郎肌肤,汗气微带酒醺,异常扑鼻,因问:“顷所饮酒是何曲糵,如此甘芳?”妃雪笑曰:“君真俗物。此酒乃采百花之精,以甘露酝酿而成。上者为沆精,次者为瀣髓。顷所饮者,尚是次等;君若饮沆精,更不知颠倒何若也。”生不禁称羡,叹曰:“安得一尝沆精,愿斯足矣!”妃雪笑曰:“君休妄想。沆精惟真仙可饮,俗人饮之,反伤脏腑,为害不浅。”生闻而大惊。固疑妃雪非人,为爱其美,又以其语言和婉,似非祸己者,遂亦不畏。因问:“卿所言江妃诸人,去今千百馀年,何得尚在?”曰:“江妃本黄姑之妹,上帝念其平日无过,且素爱梅,谪满后,乃命司掌梅花。若妾等则各有所司,要皆归其管领。以与君前世有缘,故蒙赐以逑好。”生笑曰:“信如卿言,是亦仙子无疑。小生幸近芗泽,乐而忘死,倘不及时细意领略,恐有日分离,悔之无及。”遂捧其颊而逐逐嗅之。妃雪低笑曰:“狂生啰唣矣。”晨起,问往朝江妃。妃谓生曰:“林妹妙龄慧质,妾所珍爱。今既遣事君子,可在此小住,俟梅花盛开,当召客为贺。”生顿首谢。生尝阅室内藏书,各帙皆有牙签编志甲乙,书名多目所未睹。内有百函,小篆署“天地心”三字,偶披览之,皆备载古今梅花故实,并历代诗词歌赋,卷末以高青邱诗终。方循玩间,妃雪适至,问:“古人言梅如‘盐梅’‘摽梅’,皆只言实而不言花。以梅花入诗,始自何人?”生曰:“卿忘也耶?前小生所拟庾子山诗,即咏梅花之始。”妃雪笑曰:“卿休矣。子山以前,不已有陆凯、鲍照耶?”生辨曰:“不然,咏梅花要以《葩经》‘山有嘉卉,侯栗侯梅’为始,所谓卉者,即花是也。”妃雪笑曰:“君如遇觞政,又当受罚。如以卉为花,则栗花固未见嘉也。”相与拊掌。生暇,从妃雪游,见屋之四围,纵横数里,尽是梅树,不下数万株。蓓蕾繁密,每低徊其下,盼其速放。瞬近上元,开者渐多,各色缤纷,迷离炫目,直如万顷晴霞。诘旦,传江妃命召客。妃雪晨起浓妆,戒生勿出。日晡,喧言客至。妃雪携生登后一小楼,窗皆嵌以五色颇黎。生倚窗遥窥,则见美人数辈,从天而降。有骑龙者,有骑虎者,有骑鸾凤鹓鹤者,所乘奇禽异兽,类多不识。末一人,骑五色蝴蝶,翅如车轮,栩栩可爱,其衣裳钗舄,迥与世别。妃雪密告生以群仙之名:骑龙者,上元夫人;骑虎者,吴采鸾;骑蝶者,罗浮君;其余董双成、范成君、许飞琼、纪离容、李庆孙、郭密香、段安香、宛凌华、石公子、王子登、杜兰香、麻姑、毛女、嫦娥、织女、女几、弄玉、碧霞君、云和夫人等,不可胜记。江妃率众相迎,上元夫人问:“林婢何匿不出见客?岂贪恋新郎,寸刻不舍耶?”生闻之,急推妃雪出。罗浮君见之,携手先言曰:“林妹出落风流,天然可爱,腹中已有俗种,犹腼腆乔妆处子何为?”妃雪面发赤,一一稽首问讯。上元夫人谓:“今夕元夜,我辈当趁良宵嘉会,为林婢添妆上鬟。佥应曰:“诺。”江妃肃客升堂,肆筵设席,八音迭奏,主客尽欢。薄暮,江妃命树间悉悬灯烛,作卜夜之游。俄而,皓月渐升,群仙游戏花间。月影灯辉,花光人面,互相照映,愈觉精神。未几,蟾魄西斜,群仙始各兴辞,翩跹花杪,缓缓凌空而去。妃雪招生下楼,生视群仙已为上鬟,较前更增娬媚。妃雪胪列群仙所赐木难、火齐、琅玕、珊瑚等物,皆世罕有。亡何,落英盖地,密叶成阴,生抚时感物,凄然有故乡之思。妃雪已知之,谓:“君欲归乎?”生曰:“诚如卿言。故土可怀,新人难舍,奈何?”妃雪叹曰:“人生悲欢离合,自有定数。如不令秋扇见捐,又何愁破镜不合!正无须琐琐作儿女子态也!”越日,即白江妃,为生祖饯。群美毕集,江妃自倚玉笛,命妃雪歌《梅花落》曲,以送生行。妃雪低鬟歛容,曼音歌曰:“昨日梅花开,今日梅花落。明知花落时,何不早行乐?乐乐乐,送君懒劝白玉杓。”初阕甫毕,举座相视,皆有离别可怜之色。又命再歌后阕,妃雪以绡帕拭目,裣衽再歌曰:“今日梅花落,后日梅花开。花开厌孤赏,盼君早归来。来来来,待君满引黄金杯。”歌毕,众皆称妙。谓:“后会有期,此歌定征佳谶,足以破涕为笑。”生起作别。江妃赐明珠四双,南昌夫人以次各有所馈。妃雪又取前群仙所赐,并自脱金钗珠珥等物,以锦帕裹好,纳生怀内。招玄鹤一只,与生并坐,自送生行。嘱:“闭目勿视。”但闻鹤起空际,耳畔风声习习,约一炊许,妃雪呼曰:“止。”生启目视之,人鹤俱杳,身立郊外,距家门不过数武。急趋至家,妻见之,悲喜交集。先是,生夜出,逾日不归,馆主人疑其归家;既而,妻使人招生,始共诧异。妻钟氏美而贤,检生衣物俱在,又以生好为狭斜游,疑有所昵,姑置之。至是,生具述所遇,屈指流连将两月。共猜遇仙,因绣江妃及群仙像祀之。生乃出所赆各物,拣鬻数事,已得资巨万,营田宅,蓄仆婢,居然大家。惟念妃雪不置,托故仍如旧馆,潜访其处,青山白云,茫无所有,惟老梅万本,接叶交柯;无数野鸟,回翔嘲于其间而已。叹息零涕而返。越岁,生方家居,忽有道士款关来访,自称苋陆山人。怀中绷一婴儿,解以授生,附书一缄。生折读之,云:“自阻光尘,瞚轮寒燠。计故人之无恙,思君子兮弗谖。非无缩地之方,尅期可至;惜少回天之力,夺命为难。诚以聚散靡常,悲欢难一,迟速固有定数,毫忽不可强求。果其白首有心,彼此静以待之,未必无合并时也。兹以正月初吉,一索得男,敬浼上仙,寄还嗣体。是儿福相,远过乃父。悬知夫人贤淑,腓字覆翼,实嘉赖之。嗟乎!碧云千里,皎日一心,倚竹有怀,飞蓬莫沐。谁能遣此,花浓蝶聚之天;无可奈何,月落乌啼之夜。伏惟保护动履,歛摄闲情。倘蒙念旧殷拳,则玩儿股掌,见子即如见其母可也。林氏妃雪笺上。并颂夫人奁祉。”生阅书大恸。款留道士,自抱子入内付妻。妻方苦不育,得子大喜,名曰毓仙。生出谢道士,并求偕访妃雪所在,道士不肯,坚求不已。生阶前故有红梅一株,道士袖出一玉杯授生,嘱日挹杯水浇之,俟红梅变白,自可与意中人相见。生再拜受杯,酬以黄金,不受而去。生果如言,日浇杯水,祝其速变。至七八年,红色渐杀;十年,花开全成白色,粉搓玉琢,一片晶莹。生顾而狂喜,时对花踯躅,以盼好音。一夜,明月方中,独立花阴,正有所思,忽有人拊其背曰:“故人别来无恙!良夜迢迢,得毋岑寂不?”生惊视之,乃是妃雪。大喜,携手至斋中,备诉相思之苦。妃雪笑曰:“君不言,妾已知之。江妃感绣像之祀,喜君志诚,又恐始终不能如一,故命道人授玉杯以试之。果蒙用情之专,历久不懈,不似寻常轻薄儿,始命妾来,从此可常聚首矣。”翌旦,生挈妃雪朝妻。妻疑为仙,齿序姊妹。时子已十岁,聪慧绝伦,自塾中唤归拜母。妃雪笑抚其顶曰:“儿有母覆育,忘所自出矣。”妃雪和婉娴静,生妻亦爱好之,不与争夕,而妃雪则每劝生就妻寝。其平居与人无异,惟偶食瓜果,绝不尝烟火物。临下谦而且惠,每遇失物,辄知盗自何人,藏于何处,即使其人自行献出,并戒生勿苛责人,以此奉如神明,敬且畏之。生尝问苋陆山人,知为羊真人权。因问:“真人至今尚与罗夫人相聚不?”曰:“仙人眷属与人世伉俪不同,大抵仙人相交以神不以迹;相接以气不以形。交以神者,千里不啻一室;即或有时相聚,则以气相接,而两情融洽,真极絪缊化醇之乐。不比人世,必琴瑟而后谓静好,床笫而后谓恩爱也。”生闻之,恍然顿悟,因求授神交气接之方。妃雪笑曰:“汝根基浅薄,何遽欲作神仙功课耶?”生问:“神仙功课,当从何作起?”曰:“当从善事作起。凡人能行百善者,可登上寿;能行千善者,可作鬼仙;能行万善者,可作地仙;如能行十万善者,则可身超三界,而为大罗天仙矣。君其勉之。”生极为首肯。自是力行善事。时毓仙十七岁,已入翰林,弱冠典学楚南,奉勅迎养。生方求学道,不乐远行,遂与妃雪留家,惟钟夫人一人前往。妃雪寄金刀二柄,付毓仙藏之,以备不虞。后果遇盗,见空中有金甲神拥护,盗不敢犯;又尝过洞庭,大风掀天,覆舟甚多,金刀忽跃出匣,化二金龙,夹舟泊岸,刀仍自还匣中。毓仙知母仙人,焚香遥拜而珍藏之。生幼好学,著作甚富,垂老孜孜不倦。汇集全稿,将谋付梓。妃雪取而火之,笑谓生曰:“君一生徒务虚名,不知名为造物所最忌。古今享大名者,境多蹇塞;不如藏拙,为子孙造福。”生以毕生心血一旦焚弃,殊甚懊惜,而已无可如何,只合付之一笑。从此专心致志与妃雪讲求玄理。初教以按摩吐纳之术,久之渐能辟榖。年过八十,而貌居然少年。妃雪将七十,望之犹如处子。时毓仙长子鼎,年十八,已入词馆;次子彝,年十七,亦登贤书。毓仙皆遣回事亲,妃雪大喜,自为择妇,皆称嘉耦,逾年各举一子。祖父母出,与孙儿妇齿相若,不知者多以为昆季宛若焉。妃雪笑谓生曰:“古云‘人老成精’,若我辈久慁世间,虽不成精,亦难免人窃议,不如撤手为高。”生亦为然。乃作遗训付二孙,夫妇衣冠端坐,含笑并蜕。毓仙已晋卿贰,京邸闻讣,星夜奔丧。归葬,舁棺轻若无物,人多以为尸解。斋前白梅,自后花开并蒂,家每有喜庆事,结实愈多。子孙至今犹以之占休咎焉。
    里乘子曰:神仙未有不多情者。观江妃之试熊生,以其用情之专,乃许永谐逑好,足见神仙眷属不能忘情。必谓七情俱绝,始可入道,吾不信也。至妃雪教生求仙之方,惟在力行善事,然则求仙并非甚难,特患人不肯行善耳。何物熊生,得此奇遇,朱颜不老,含笑同归,来去分明,得勿令刘、阮羡杀耶!

    林妃雪
    有个姓熊的书生叫做瑞缥,字凡葊,姑苏太湖厅人。性情倜傥不羁,仪态举止非常华贵。冬夜,在邓尉山中读书,二更天霜月满天,清辉皎洁,望着景色,陶醉不已,内心喜悦,徘徊在月下忘记了睡眠。忽然听到管弦之声,抑扬顿挫,非常悦耳动听,声音忽远忽近,于是信步跟随乐声寻找出处。走了几步,见到深林之中出现亭台楼阁,高耸入云,庄严华丽,气象万千,石兽蹲在门口,大门还未关闭;隐约见到堂上灯烛辉煌,人影幢幢,往来徘徊。他小心翼翼,放轻脚步,慢慢地走了进去,伏在窗前暗中偷窥,一个美人穿着宫装在上首端坐,年纪大约在三十岁左右,右侧坐着一个美人,年纪和她相当,穿着淡黄色的生丝衣衫,手中弹着箜篌,和她比肩坐着一个美人,年纪在二十岁上下,穿着葱绿色水云式样的裙子,两个手腕戴着金玉手镯,手中按着一只玉笛,对坐一个美人,穿着绛色生丝披肩,年纪刚十七八的样子,双鬓贴着翠玉装饰,轻拍着牙板,时而急速;时而缓慢地击打着节拍;其余满堂的美女丽人,年纪都在二十上下,列坐在一旁倾听,所穿的衣着各色不同,看装束都是轻丝软纱,没有一人穿着羊皮狐毛做成的衣服。熊瑞缥暗中奇怪这时已经冬夜苦寒,为何她们不畏寒冷?片刻一曲终结,上首端坐的美人赞叹道:“南昌夫人古朴雅致的乐调独具味道,一洗古筝琵琶的俗调,我辈何等的幸运,真是闻所未闻啊。”黄衫美人谦虚地说道:“三日没有弹奏,手已经生得像长了荆棘一样,承蒙贤德的妃子过奖,更加觉得羞惭了。”东面坐着一个美人,穿着藕色轻纱,笑道:“南昌夫人曲调雅致,可以说丝毫无憾,只是罗夫人的笛声与之相合,稍稍慢了半拍,幸赖南昌夫人灵透的心窍、高超的手腕,巧妙的为你遮掩破绽,不然,几乎都难以合拍。你一定心里想着羊生吧,为了他神驰心移连手都生涩了吗?”上面坐着的人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像你这样的吹毛求疵,怎么能不令罗夫人齿耻笑?”穿葱绿色衣服的美人叹息道:“我当日不过念羊生尚有仙骨,不惜用一粒金丹度他出世,根本就没有别的隐情,让你冰雪聪明的小蹄子一嚼舌根,就变得轻薄不堪了啊!”西面坐着的一个穿青丝褂的美人笑道:“姐姐与羊生一段因缘,尚属形迹可疑,最可笑的是赵师雄这个小子,偶然喝醉了睡觉,梦中便妄生幻想,若非翠羽唤醒,还不知又要生出多少是非了。”东面坐着的一个穿紫罗短衣的美人笑道:“赵师雄仅仅对我托梦,还不敢公然唐突;只有宋朝诗人林逋这个无赖,强充一身清高的风骨,老气横秋,还把我们称作妻子,怎不令人笑得喷饭啊!”满堂大笑。上首端坐的美人说道:“你们也不必过于戏谑作怪,我辈寄居在山林之中,也全赖好事文人品诗作文夸大渲染,聊为山林增色。况且神仙眷属,自古以来就有很多,这原本没什么奇怪的,但是今晚我们说了很多话,把闺阁中的情形,未免暴露给别人,当心隔墙有耳,传出去不又成了他人的笑柄吗?”于是命令婢女侍从察看门户是否严密。立即就有三五个漂亮的婢女手持蜡烛一起出来,一眼看到熊瑞缥,惊呼道:“有贼啊!”里面问道:“贼在哪里?”婢女们抓住他前推后赶,将熊瑞缥簇拥到大堂下面。上面端坐的美人叱责道:“何处来的狂妄书生?半夜里到人家内室偷窥,罪该万死!你还有什么可说的?”熊瑞缥庆幸自己亲近众位美人,窃喜死得其所,因而从容将自己的家族身世坦诚相告,并且磕头说自己实在是误打误撞致干冒犯,罪过也知不能宽赦,只求赐死。穿淡黄衫的美人呵斥道:“你既然是个秀才,一定知道应当遵守礼节,论你的罪实在不能宽恕,姑念书生无知,贤德的妃子爱才,你如果能模仿庾信的《咏画屏风》组诗的第一首,能够让妃子称心,我一定为你向她求情。”熊瑞缥不假思索,立即用原诗的元韵作诗,口占一绝吟道:“仙境四时都像春天一样美好,梅花开在四周和我们做邻居。看着自己的影子独自欣赏,想要得到别人的赞赏难道没有知音?看着镜中的美丽容颜,醉酒以后嘴唇更加红艳,青天之上霜月静美,月光照着佳丽使人倍添风采。”众美人同声称赞他的才思敏捷,都说庾信的这首诗,正是唐人五律最早的开端,熊瑞缥所和的诗文,风雅有如初唐的风度,足以赎他的罪了。上首端坐的美人笑道:“开始真以为你是个轻薄狂狼的小子,不想竟然是个风雅之士,请你休要责怪我们的鲁莽啊!”于是命书生起来,一旁赐座。熊瑞缥谦让再三,然后坐下。上首美人说道:“既然遇到嘉客,不能没有美酒。”于是命设下三桌酒宴,和熊瑞缥独坐在东席,中西两桌,众位美人环坐四周。熊瑞缥默数共有十五个美人。大堂上四面添上烛火,明亮得如同白昼。顷刻之间各色水陆美食纷纷陈列,举凡龙肝麟肉,仙桃火枣之类无不具备。频繁给众人斟酒的婢女也都是绝妙佳人。只是酒菜都很冰冷,美酒一喝入口,顿觉牙齿打颤,但是酒气芬芳浓郁,入肠只觉肺腑清爽,四肢舒泰。熊瑞缥酒量素来很大,一连喝了十几杯,大家都夸他豪爽。上首美人命大家各自拈经史中的“梅”字行酒令,禁止使用唐朝以后的诗词,熊瑞缥屡次行错了酒令受罚饮酒。上首美人问道:“古代以梅字为姓氏的人谁是第一个?”有的说道:“梅宛陵。”有的说道:“梅福。”熊瑞缥称道:“殷朝大夫梅柏曾经规劝纣王不要使用炮烙的酷刑处罚囚犯,因而被纣王杀害,应当以梅柏为最先。”大家都说:“稗官野史不足为凭,应当加倍罚酒。”熊瑞缥又争论着说《路史》上明确记载,大家又说是杜撰之作,因而斟了满满一大杯酒,敦促他立时喝完,熊瑞缥不得已,只好一饮而尽,大家更加夸赞他的海量,商量着轮流敬酒。和他临近的一个女郎,穿着淡白色的生丝衣衫,年纪只有十五六岁,是在座最年幼的女郎,当时已经微醉,美丽的笑靥如花,点缀着两朵酒窝,目光闪闪顾盼流波,容颜愈加显得娇艳无比,她最后给熊瑞缥把盏敬酒。熊瑞缥故意推让,双方僵持很久才接过酒杯,他暗中顺手抚摸少女的手掌。女郎一笑,酒杯掉在地上,砰然作响。四座哗然,都说应当罚酒十杯。熊瑞缥离席谢罪说道:“小生有幸承蒙各位恩宠厚遇,今天得以享受盛宴招待,不觉饮酒已经过量。如果再要贪杯,一定导致失态丢丑,所以请大家海涵,实在不敢再饮了。”大家都不应允。上首美人命道:“只要再喝三杯,就不再为难你了。”熊瑞缥只好听命喝完了酒。上首美人对熊瑞缥说道:“我自从得到上帝的命令,领袖管理姊妹们,在山林隐居,很久以来和尘世隔绝。不想你忽然来此,这本来就不是偶然的。”因而指着白衫少女,称道:“这个孩子与你本来有夙缘,今晚是良辰吉日,正该应当让她和你成为夫妇,你千万不要推辞啊。”熊瑞缥喜出望外,仓促之间不知说什么好,只有点头答应而已。不久命令侍从撤去灯烛,送两人归寝,群美也各自告退而去。
    侍从引导熊瑞缥来到东院,看到一个月洞门,门内用白色鹅卵石镶嵌在地上,平坦得像手掌一样。登上一层层台阶,出了走廊左转,门楣上刻着“暖香精舍”四个字,屋宇连绵,重叠起伏,幽远深邃。室内书架上堆满了图书画册,桌上放满了各式精致古董,绝没有低俗的古玩。而卧室之中,床榻镜匣被褥枕头,都是为新人准备的,就像是呼叱着杂役们仓促置办的一样。桌上燃着像臂膀一样粗的巨烛,墙壁上悬挂着吴道子所画《嫦娥窃药图》,两厢悬着唐朝书法家杨凝式手书行楷的一幅对联,写道:“绿水鸳鸯芙蓉池沼,青春鹦鹉杨柳楼台。”一旁设立杨贵妃的坐榻,围着屏风十二幅,前面十幅是唐朝画家边鸾所画的梅花,最后两幅是花蕊夫人用楷书抄写的唐朝宋璟所作的《梅花赋》。这时虽然是寒冬,满室却显得春气盎然。侍从关上门离开了。熊瑞缥叩问女郎的姓名,女郎自己说道:“我叫林妃雪,小字唤作皑蕾。”熊瑞缥问她上首的美人是谁?林妃雪答道:“她就是唐玄宗早期的宠妃江采苹;弹箜篌的,是汉朝梅福县尉的夫人,就是所谓的严陵外姑;吹笛子的是道教女仙萼绿华;拍板子的是正月的花神寿阳公主。”其他的美人也一一介绍给他。熊瑞缥听到村鸡报晓,因而兴奋着和林妃雪就寝,两人携手进入床帏,非常恩爱美满。熊瑞缥闻到一种奇香从她的肌肤上发出,身上香味微微带着酒醉的气息,感觉扑鼻异常,因而问道:“刚才所喝的酒是用什么酿制的?如此的甘醇芳香?”林妃雪笑道:“你真是一个俗人。这酒乃是采百花的精华,以甘露酝酿而成。上上品为沆精,其次为瀣髓。刚才所喝的,还是次一等的,如果饮用了瀣髓,还不知你醉成什么样子呢!”熊瑞缥不禁称叹艳羡,叹道:“如何才能喝上一口沆精。我就心满意足了。”林妃雪笑道:“你就别做梦了!沆精只有真仙才配饮用,俗人喝了,反而对脏腑有伤,为害不浅。”熊瑞缥听了大惊。更加怀疑林妃雪不是人类,但是喜爱她的美丽,又因为她的言辞温柔婉转,似乎不像是伤害自己的人,于是也就不害怕她了。因而问道:“你刚才所说的江采苹等人,距离今天已经千百余年了,怎么至今还尚在人世啊?”林妃雪答道:“江采苹本来是黄姑(腊梅)的妹妹,上帝念她平日无过,而且素来喜爱梅花,处罚期满之后,于是命她主持掌管梅花。像我们这些人都各有职责,有什么事情都听凭她的管理统辖。因为我和你前世有缘,故而才蒙江采苹将我许配给你。”熊瑞缥笑道:“果然像你所说,你就是仙子无疑了,小生有幸亲近芳泽,乐而忘死,倘若不及时细细品味欣赏,恐怕有天分离,后悔都来不及了。”于是捧着她的脸一次又一次的闻着香气。林妃雪低声笑道:“狂妄的书生真是太爱胡闹了啊!”早晨起来,一同去朝见江采苹。江采苹对熊瑞缥说道:“林妹妹妙龄慧质,我一直珍爱她,现在既然服侍了你,你可在此小住几日,等到梅花盛开,我还要召唤客人前来庆贺。”熊瑞缥磕头拜谢。
    熊瑞缥曾经阅览室内藏书,每套都有书签编辑甲乙分类,书名中的很多目录都没有看到过。其中还有一百个封匣,上面用小篆署名“天地心”三个字,偶然批阅浏览,都是详细记载古今梅花典故知识的辑录,并且汇集了历代诗词歌赋,卷末用高青邱的诗作作为终结。正在来回赏玩之间,林妃雪刚好走来,问道:“古人形容梅花譬如说‘盐梅’、‘摽梅’都是说的果实而不是说的花朵。以梅花入诗,从何人开始?”熊瑞缥说道:“难道你忘了吗?前日小生所模仿庾信的诗作,就是歌咏梅花的开端。”林妃雪笑道:“你错了,庾信之前,不是已经有陆凯、鲍照吗?”熊瑞缥争辩道:“不是这样,歌咏梅花要以《皑经》‘山中的奇葩,要数栗子花和梅花。’为开端,所说的卉,就是指的花。”林妃雪笑道:“你如果赶上行酒令,又应当受罚了!如果以卉为花,那么栗子花未必见得那样美好。”两人拍着手掌大笑不已。
    熊瑞缥闲暇之时,和林妃雪一起游园观光,看到别墅四周,方圆百里,全是梅花,不下数万株。蓓蕾纷繁茂盛,每每在下面低回,内心盼望它们速速开放。时间转眼到了上元节,梅花开放的渐渐多起来,五颜六色,缤纷夺目,简直像云霞万顷。到了早上,上面传说江采苹命召唤客人。林妃雪早起便浓妆打扮,告诫熊瑞缥不要外出。天色渐晚,外面喧闹着说客人都到了,林妃雪带领熊瑞缥登上后面一座小楼,窗子都镶嵌着五色玻璃。熊瑞缥倚着窗子远远窥视,只见几个美人,从天而降。有骑着龙的,有骑着虎的,有骑着鸾凤、鹓鶵、白鹤的,而且还有很多珍禽异兽,大多都不认识。最后一人,竟然骑着五色蝴蝶,翅膀像车轮一样,飘飘然非常可爱,仙人所穿衣裳、头饰、鞋袜,和尘世之人大不相同。林妃雪私下里告诉他群仙的姓名:骑龙的,是上元夫人;骑虎的,是吴采鸾;骑蝴蝶的,是罗浮君;其余的还有董双成、范成君、许飞琼、纪离容、李庆孙、郭密香、段安香、宛凌华、石公子、王子登、杜兰香、麻姑、毛女、嫦娥、织女、女几、弄玉、碧霞君、云和夫人等等,不可胜计。江采苹率领众人相迎,上元夫人问道:“林妃雪这个小婢怎么藏起来避不见客啊?难道是贪恋着新郎,寸步都不舍得离开吗?”熊瑞缥听到了,急忙推着林妃雪出来。罗浮君看到了,牵着林妃雪的手先说道:“林妹妹出落得风流蕴藉,天然可爱,腹中已经有了俗世的胎儿,还腼腆地装扮处女干什么?”林妃雪脸色羞得通红,和众位仙人一一行礼问讯。上元夫人说道:“今晚元夜,我们应当趁着良宵欢会,为林妹妹扮上成人装,挽起云髻来。”大家一起应道:“好啊!”江采苹请客人升堂入座,纷纷摆设酒宴,各种音乐伴奏,宾主言欢。到了晚上,江采苹命令在树间都挂上灯烛,要作连夜的饮酒狂欢。不一会儿,皓月渐渐升空,群仙流连游戏在花丛之间。月影趁着灯火闪耀,梅花衬托着美人面容,相互辉映,更加显得无限美好。不久,时光荏苒,月影西斜,群仙尽兴告辞,翩跹舞蹈在梅梢之上,缓缓凌空而去。
    林妃雪召唤熊瑞缥下楼,熊瑞缥看到群仙已经为林妃雪换上成人装束,挽起云髻,比以前更加增添了妩媚。林妃雪陈列群仙所赐的木难、火齐、琅玕、珊瑚等新婚贺礼,都是世间罕有的珍奇之物。
    没过多久,梅花花期已过,落英缤纷,只剩下树叶成荫,熊瑞缥顿觉时光流逝,感慨万千,不由触动心绪,悲伤地兴起了归家之念。林妃雪已经察觉到了,对他说道:“你想要回家了吗?”熊瑞缥说道:“确实如你所说的那样,只是家乡可以怀念,爱人却难割舍,这可怎么办好啊?”林妃雪叹息道:“人生悲欢离合,自有定数。如果你不忘记我,又何愁没有团圆之日!你不要婆婆妈妈地做小儿女的姿态了!”转天,就向江采苹禀告,为熊瑞缥设宴践行。群美全都来到,江采苹自己吹起玉笛,命林妃雪唱起《梅花落》的歌曲,为熊瑞缥送行。林妃雪垂下发髻收起笑容,一脸严肃的唱道:“昨日梅花开,今日梅花落。明知花落时,何不早行乐?乐乐乐,送君懒劝白玉杓。”上阕歌词刚刚唱完,大家都不约而同的注视着熊瑞缥,脸上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离别之情。江采苹又命她唱完下一首,林妃雪用手帕拭泪,行礼再唱道:“今日梅花落,后日梅花开。花开厌孤赏,盼君早归来。来来来,待君满引黄金杯。”唱罢,大家都称赞美妙。说道:“后会有期,这首歌一定应验吉祥的谶语,足以破涕为笑啊!”熊瑞缥站起身向大家依依作别。江采苹赐他明珠四对,之后南昌夫人依次都有馈赠。林妃雪又取出前日群仙所赐之物,并且自己从身上摘下金钗、珍珠、等等饰物,用锦帕裹好,放在熊瑞缥的怀里。招来黑鹤一只,和熊瑞缥一起坐在上面,自己送他返家。嘱咐他道:“闭上眼睛,不要看。”只听到风声鹤唳,黑鹤已经驾云而起,翱翔在天际,熊瑞缥觉得风声习习,大约一顿饭的时间,林妃雪呼道:“停下!”熊瑞缥睁开眼睛看去,林妃雪和黑鹤都已经消失了,自己身在郊外,距离家门不过几步之间。急忙赶到家里,妻子见到了他,不禁悲喜交集。
    先前,熊瑞缥夜里出去,过了好几天都没回来,学馆主人怀疑他回家去了;不久,他的妻子派人找他,双方均感诧异。妻子钟氏貌美贤惠,检查丈夫的衣物都在,又因为他喜游花街柳巷,怀疑他在外面金屋藏娇,姑且置之不理。这时,熊瑞缥把自己的经历详细讲述,屈指算来已经将近两个月了。他和妻子都猜测遇到了仙人,因而将江采苹以及群仙的形象绣成画像,用来祭祀。熊瑞缥于是取出群仙所赐的宝物,随意挑拣出几件来,就已经获利巨万。自此经营田宅,蓄养仆婢,居然成为大富之家。只是心中顾念林妃雪不在身旁,找个理由仍旧回到邓尉山的学馆中,暗中查访群仙的所在,青山白云之间,竟然茫茫不知所踪,只剩梅花万株,枝叶茂盛,相交成林;无数野鸟,在其中鸣叫翱翔,只得叹息着流泪而返。
    转年,熊瑞缥在家闲居,忽然有道士敲门造访,自称苋陆山人。怀中抱着一个婴儿,解开交给熊瑞缥,并附有一封书信。熊瑞缥打开阅读,信中说道:“自从与君一别,转眼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所幸你一切无恙,内心思念不能停止。并非不能和你长相厮守,可惜缘分使然,不可强求。早知道聚散无常,离合悲欢,一切自有定数。如果你不忘旧情,安心等待,或许还有相见之日。我在正月初一,产下一子,恭请江妃,将儿子寄给父亲,这个孩子天生福相,远胜于你。更知你的夫人贤惠,把儿子给他抚育,我很欣慰。哎呀!我和你远隔千里,但是此心始终相系。只是顾盼良辰美景,奈何没有你的陪伴。只好深居简出,按捺情怀。如果你也思念我,那么看到手中孩子,就相当于看到他的母亲了。林妃雪敬上,并问夫人平安。”熊瑞缥看完书信,心中非常悲伤。款留道士,自己抱着孩子入内交给妻子。妻子正苦于不能生育,得到孩子大喜过望,给他取名叫做毓仙。熊瑞缥出来向道士道谢,并请求和他一起寻访林妃雪的住处,道士不答应,熊瑞缥再三坚持不已。道士见台阶前面有红梅一株,于是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玉杯交给熊瑞缥,嘱咐他每天用玉杯盛水浇灌红梅,等到红色变白,就可以和意中人相见了。熊瑞缥于是再三感谢道士,想要给他黄金作为酬谢。道士坚持不受告辞而去。
    熊瑞缥果然如道士所言,每天用玉杯给红梅浇水,祝祷红梅早日变白。过了七八年,红色渐渐消褪;十年,花开全部变成白色,粉妆玉琢,晶莹一片。熊瑞缥顾盼狂喜,时时对花徘徊,期盼佳音。一晚,明月中天,独立花阴之下,正在若有所思,忽然有人轻抚背脊,说道:“故人别来无恙!漫漫长夜,你自个不感到寂寞吗?”熊瑞缥回头惊讶地观看,正是林妃雪。大喜,牵着她的手来到书房,对她倾诉这些年的思念之情。林妃雪笑道:“你不用说,我都知道了。江采苹感念你对她的绣像年年祝拜祭祀,非常喜欢你的真诚。又恐怕你对我不能始终如一,故而命道士给你玉杯用来试探。你果然用情不渝,历久不懈,不像寻常的轻薄浪子,这才命我前来,从此我们可以长相厮守了啊!”明早,熊瑞缥引着林妃雪去见妻子,妻子怀疑她是神仙,只答应和她按年纪以姊妹相称。当时儿子正好十岁,聪慧绝伦,把他从私塾中唤回来参拜母亲。林妃雪笑着抚摸他的肩膀说道:“你有母亲抚育,都忘了生母了啊!”
    林妃雪和婉娴静,熊瑞缥的妻子也非常喜欢她,晚上从来不和她争夫,而林妃雪经常劝他和妻子就寝。她的生活起居与凡人无异,只是偶尔吃点瓜果梨桃,从不品尝烟火之物。对下人谦和爱护,每次遇到丢失了东西,就知道是谁偷窃的,藏在何地,让那个人自己交出所窃之物。并且劝诫熊瑞缥不要苛责人,因此家人都把她奉如神明,对她敬畏有加。
    熊瑞缥曾经问她苋陆山人的真实身份,知道就是羊权真人。因而问道:“真人现在还和罗夫人相聚吗?”答道:“仙人眷属和人世伉俪不同,大抵仙人相交以精神不以行迹;交接以真气不以身体。相交以神,即使相隔千里也如共处一室;就算有时相聚,就以真气交接,而两情融洽,这才至臻纯正平和的神仙化境。不比人世,一定要琴瑟相合而后称静好;床第之欢而后称恩爱啊。”熊瑞缥听了,恍然顿悟,因而向她求授精神交合真气相接的神仙之方。林妃雪笑道:“你的根基浅薄,为何急着想要作神仙的功课啊?”熊瑞缥问道:“神仙功课,应当从何做起?”林妃雪说道:“应当从善事做起,凡人能做百件善事,可以获得长寿;能做千件善事,可以做鬼仙;能做万件善事,可以做地仙;如果能做善事十万件,就可以身体超出三界外,而成为大罗天仙了。你要以此自勉啊!”熊瑞缥对她的话非常认同。从此力行善事。当时毓仙十七岁,已经进入翰林,二十岁便在湖南担任典学之职,想要迎取双亲奉养。熊瑞缥正志求仙道,不想远行,于是与林妃雪留在家里,只是钟夫人一人前往。林妃雪寄给儿子金刀两柄,吩咐毓仙收藏好,以备不测。后来果然遇到强盗,见到空中有金甲神左拥右护,强盗不敢侵犯;又曾经过洞庭湖,遇到大风掀起巨浪,许多舟船沉没,金刀忽然跃出刀匣,化作两条金龙,夹着毓仙的坐船停泊在岸边,金刀仍旧返回匣中。毓仙知道母亲是仙人,焚香遥拜将金刀珍藏起来。
    熊瑞缥年幼时好学,著作很多,到老仍旧孜孜不倦。汇集所有文稿,想要出版发行。林妃雪却将书稿投放在火里烧毁,笑着对他说道:“你一生徒务虚名,不知道名望正是造物所最忌恨的。古今享有大名的人,境遇大都坎坷艰难,不如藏拙,为子孙造福。”熊瑞缥因为毕生心血一旦付之一炬,内心很是懊悔惋惜,但已经无可奈何,只得一笑而罢。从此专心致志和林妃雪学习神仙的玄理之道。最初先教以按摩吐纳之术,时间长些渐渐能够辟谷。年纪已经过了八十,但相貌居然还像少年。林妃雪快将七十,一眼望去还像少女一样。当时毓仙的长子熊鼎,年已十八岁,已经进了翰林院。次子熊彝,年已十七,也已中式名榜。毓仙把两个儿子遣回家乡侍奉外租和祖母,林妃雪大喜,亲自为他们选择佳偶婚配,两个孙子的婚姻都很美满,一年后各生了一个儿子。祖父母外出,与孙子和孙媳妇的年龄相当,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同辈的兄弟呢。林妃雪笑着对丈夫说道:“古人云‘人老了就成了精’,像我俩这样久久打扰于世间,虽然没成精怪,也难免招人非议,不如离开人间走为上策。”熊瑞缥也以为这样最好。于是作出遗训交付两个孙子,夫妇两人穿好衣冠端坐,含笑一起坐化而去。毓仙已经晋升二品侍郎。在北京官邸听到父母的讣闻,连夜回家奔丧。等到归葬之日,抬棺材的人都觉得好像轻若无物,很多人以为他们一定是遗弃肉体而仙去了。书房前面的那棵白梅,在二老离去后就花开并蒂。家里每每有喜庆之事,所结的果实也就越多。子孙至今还用它来占卜吉凶善恶。
    里乘子说:“神仙没有不多情的。观察江采苹考验熊瑞缥,因为他用情专一,所以才允许他俩永结同好,足以见得神仙眷属不能忘情。一定要称喜、怒、哀、乐、爱、恶、欲七情都能泯灭,才可以入道,我不相信啊!等到林妃雪教导熊瑞缥求仙的方术,只在于力行善事,既然求仙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怕就怕在人们不肯力行善事啊。熊瑞缥到底积了什么功德,才能得到神仙的青睐。致使容颜不老,一起含笑而终,来去分明。这如何不让刘晨和阮肇羡慕死啊!(相传永平年间,刘阮至天台山采药迷路,遇二仙女,蹉跎半年始归。时已入晋,子孙已过七代。后复入天台山寻访,旧踪渺然。)”

    夜话
    予客滦州,冬夜与陈果堂参军、葛少莪司马、倪次郊刺史围炉瀹茗,各述先德。果堂言,其祖焕文公讳章,少而读律,每在幕府,办公惟谨。其祖母沈太君,内助行善,御下慈爱,臧获有过,亦不肯以疾言厉色相加。老年奉佛茹素,子孙进甘旨,悉却之,但偶食螺蛳数枚而已。邻有某甲走无常,尝至阴司,见有房屋一所,金碧焜耀,内设龙头几杖,各物陈设精洁,门上横额四字,甲故不识一丁,不知云何。惟见额四旁栖螺蛳数枚,蠕蠕然动,亦不喻其何意。忽一人来,甲试叩之,其人答曰:“此陈十八太娘之第也。君未知耶?”十八者,其祖行;太娘者,其土称也。后为沈太君述之,为之悚然,遂不复食螺。又言,其外大父清苑孙翁,少遭伯奇之厄,卒能以至诚感化。后出而读律,每阅爰书,细意平反。尝夜祷告鬼神,倘有冤屈,乞于梦中相示。娶叶孺人,相助行善,惟恐不及,夫妻矜惜贫苦,老而逾笃。至今子孙科第相承弗替,人以为天之报施善人为不爽也。少莪言,其祖母吴太君,好行善事,愈老愈笃。丐者求食必热而给之。或叩其故,曰:“残羹冷炙,最易伤人,况若曹饥饱不时,肠胃疲败,若滞以冷物,必速其病,是非行善,适所以害之也。”闻者称叹。是可为给食丐人之法。次郊言,其本生祖母某太夫人,性慈善,平生矜孤恤寡,敬老怜贫,无微不至。冬月,遇穷媪寒冷,辄解身所着棉袄予之,己则恒自忍冻,虽子孙不告之。此所谓阴德耳鸣也。是与予曾祖妣殷太君绝相类。初,曾祖父石村公,由拔贡中顺天南元,大挑知县,改就教职,官高邮州学正,嘉惠士林,州人至今称颂。考终任所,宦橐萧条。时先王父问凫公尚未成童,曾祖妣殷太君扶榇携孤归里,亲自课读,日仅薄飥充饥而已。以家道零落,井臼躬操,并于荒山自锄地开垦,荷篠负锸,不惮劳苦。性极慈善,遇贫苦必设法赒济,虽忍饥耐冻而不辞也。既先王父捷秋闱,报至,适殷太君在圃种莱,就问居止。太君笑而指示之。或谓:“此即太夫人也。”报人相顾诧叹。自是日用差给。太君冬月皮衣,恒质以济人,先王父为之赎取,一至春暖,又付典库矣。平居训先王父居官为人之道,壹以廉正慈爱为本,故先王父官楚南,历宰安仁、安福、会同等县,不名一钱,见背后几不能归榇。同时邑中多显宦,归时类获重资,不几何而后嗣凌夷,华屋为墟,良田易主矣。而吾家寒素固如故也。殷太君殁,先祖妣程太君,踵其遗法,觏若画一。至本生先妣史太恭人,生性慈和,最喜隐恶扬善。平居自奉俭约,家大人好客,客至,烹饪必躬亲之,脍炙丰腆,不少吝啬。村妪为先妣执炊,间窃米盐等物,或以告先妣,先妣置若罔闻。问之,则曰:“此细事,我所失有限,若曹得少沾润,不无小补。一经道破,纵不致变生事外,倘他人闻之,相戒勿纳,是绝其给役之路,彼将何以自存耶!”乡党贤之,至今犹称道弗衰。昨予归京师,家大人训之云:“族中有扶鸾者,先妣与先伯母陈太君降坛,谓同膺上帝勅封,先妣为东隅老人,先伯母为西隅老人,同在北海镇守海怪,三年无过,例当迁擢。”今三年矣,又未知量移何若也。惟予小子不肖,因循苟且,不自奋励,少遂显扬,增光泉壤,以慰在天之灵,清夜自思,能勿愧乎!能勿勉乎!

    客话
    我做客滦州,冬夜和参军陈果堂、司马葛少莪、刺史倪次郊围炉品茗,各自追述祖先的德业。陈果堂说道:“他的祖先焕文公陈章,年少的时候研习法律,在幕府办公,非常谨慎敬业。他的祖母沈太君,在家里帮他行善积德,对待下属慈祥爱护,即使有了过失,也不肯疾言厉色地予以指责。到了老年吃素信佛,子孙经常拿好吃的供奉祖父母,却全部推辞掉,只是偶尔吃几颗螺黄而已。邻居有个某甲在阴间办差,曾经到阴司衙门,见到其中有一间房屋,金碧辉煌,里面设立着雕刻着龙头的座椅,各色物品陈列精致整洁,门上有四个字的横额题款,某甲不识字,也不知写的是什么。只见到横额四周栖息着螺黄几颗,还在蠕蠕爬动,也不知象征着什么意义。忽然一人走来,某甲试着问他缘故,那人答道:“这是陈十八太娘的府第。你难道不知道吗?”十八,是他祖宗的排行;太娘。是当地的俗称。后来他对沈太君讲述阴司所见,沈太君非常惊悚,从此再不吃螺黄了。
    又说,他的外祖父清苑的孙翁,小的时候遭受后母的诬陷中伤,都能以至诚感化。后来出门研习法律,每次看到讼状,一定谨慎揣摩为之平反。曾经夜里祷告鬼神,如果有任何的冤屈,乞求鬼神在梦中相告提示。他娶姓叶的妇人为妻,相助他行善积德,唯恐做得不到位,夫妻俩怜惜贫苦,到老更加坚持。至今子孙科第层出不穷,人们都认为上天报答施善之人果然清清楚楚。
    葛少莪说,他的祖母吴太君,喜好行善,越老越坚持。有行乞的人求食,一定将食物做热后再施舍给他。有人问她这是什么缘故,她说道:“残羹冷食,最易伤人,况且他饥一顿饱一顿,肠胃功能退化衰败,如果再积存冷食,一定很快导致疾病的发生,这不是在行善,反而是对他的伤害啊!”听到的人无不赞叹。这也可以成为施舍食物给乞丐的一种方法了。
    倪次郊说,他的本生祖母某太夫人,性情慈善,平生体恤孤寡,敬老怜贫,无微不至。冬月,遇到贫困的老妇身体寒冷,于是解下自身所穿的棉袄送给她,自己就咬牙忍受冰冷,即使是子孙也不告诉他们。这就是所说的积阴德亲耳所闻的事情啊。这件事和我的曾祖母殷太君所做的非常类似。
    最初,曾祖父石村公,由贡生举荐为顺天、南元、大挑知县,后来改做教育的职务,在高邮州担任学正,在读书人中很有名望,州人至今还在称颂。他在任上去世,所积累的官银很少。当时我的父亲问凫公还未成年,曾祖母殷太君扶棺携子回归故里,亲自教父亲读书,每天仅吃薄饼充饥而已。因为家道零落,亲自挑水做饭,并在荒山开垦土地,背筐扛铲,不怕劳苦。性情极其慈善,遇到贫苦一定想方设法周济援助,宁可自己忍饥受冻也从不推辞。等到父亲乡试中举,报喜的人上门,正赶上殷太君在菜园种菜,就问她老夫人何在?太君笑着用手指示他。有的说道:“这就是太夫人啊!”报讯的人相顾惊诧叹息。从此日用皆有国家供给。太君冬天穿的皮衣,经常典卖用来救济穷人,父亲又将皮衣赎回;等到了春天,又进到当铺里了。平时闲居训诫父亲居官为人之道,一切以廉正慈爱为根本,所以父亲在湖南做官,历任安仁、安福、会同知县,没有贪求过一文钱,等到死后竟然几乎不能将灵柩送回家乡。同时乡中多有显宦,卸任后搜刮了很多钱财,没过多久就被子孙挥霍一空,豪华的居室变为废墟,富美的良田更换主人了。而我家因为一贯的贫寒朴素所以才能守住家业。殷太君死后,祖母程太君,沿用曾祖母的遗法,几乎和她是一个模子画出来的一样。到我的母亲史太夫人,生性慈和,最爱隐恶扬善。平常起居从自己做起,奉俭节约。我父亲好客,每次客人来到,一定亲自烹饪做饭,酒肉丰盛,从不吝啬。有个村妇为母亲打下手,乘机偷窃盐米等物,有人告诉母亲,母亲就跟没听见一样。问她为什么?就说:“这样细小的东西,我所失去的很有限,如果她得到区区之物也能获得满足,这不也是小小的补贴吗?如果揭穿,纵然不至于出什么意外,倘若别人知道了,都对她提高警戒,不再雇佣她,这才是绝了她的生活之路,以后她靠什么生存呢?”乡里的人都觉得她是有贤德的人,至今还在津津乐道。昨天我回到京师,父亲训诫我说:“家族中有扶箕请示神明的人,先母和先伯母陈太君在沙盘上降灵指示,说一同得到上帝的封诏,先母为东耦老人,先伯母为西耦老人,共同在北海镇守海怪,三年没有过失,循例应当升迁拔用。”如今已经三年了,不知道在何处任职了。只是我这个小子不肖,拖拖拉拉,得过且过,不思勤奋进取,没能显宗耀祖,光大门楣,以慰在天之灵,清夜自思,能不感到羞愧吗!能不奋发努力吗!

    吴真人
    吾邑明季有吴某者,性至孝,曾两刲左右臂疗父母疾。家贫,贩鱼为业。父母所欲,必竭力奉之,甘旨无或缺。他日贩鱼归,见道左一兀丐,两足自膝以下、踝以上腐烂无完肤,脓血狼藉,臭不可迩。行路者掩鼻而过,吴独顾而叹息,心窃怜之。兀丐叱曰:“汝胡为者!顾吾足而叹,得勿憎厌我耶!”吴谢曰:“否否。吾叹子之足创甚,而怜其不良于行,恨无术可以疗之,何憎厌之与有!”丐笑曰:“如此甚善。顾吾患此数十年,经多医无少效。佥谓必得一义士跪而舐之,患当已。汝果惠而怜我,能如医者言,姑一试之,可乎?”吴曰:“此惠而不费,果能已子之患,快莫大焉。有何不可?”丐遽伸两足,顾谓吴曰:“来来,请尝试之。”吴面无难色,果伏地次第跪舐,但觉芳香扑鼻,不闻其臭。舐讫,痂落盈掬,肤柔润如切肪,光可鉴影,心窃称异。丐叹曰:“汝真义士也!实告汝,我非他,乃拐仙也。夙耳汝好义,今果然,真仙材也!汝能从我游乎?”吴叩首谢白:“仙师不弃,幸甚!徒以有老亲在,事养需人,不敢奉教。”丐赞曰:“汝根器甚深,上帝鉴汝孝思,久已名注仙籍。我姑授以大道,汝归而时习之。至时,再来度汝出世。汝掬中痂,慎勿轻弃,一痂可活万鱼,多者汝自服之,可以却病延年,胜寻常丹药万万也。”吴自舐创后,心地光明,顿增智慧,跪受仙教,入耳即悟。归家试取片痂置鱼篮中,枯鱼无数尽活,味且鲜美。自是,价倍他贩。不数年,居然小阜。乃买田润屋,娶妻生子。亲殁,殡葬尽礼,庐墓三年。为子授室,即以家事付之,绝不过问。每遇旱涝,迫于乡人之请,祷晴祈雨,辄有验。乡人多受其福,群以“真人”呼之。邑有某公子者,素好客。吴尝出入其门,与之游戏。座上有崔道士,江西人,固天师府法官也。少业儒,嗜酒,父戒之不悛,杖之,怒逃至龙虎山;既为法官,颇得天师宠任。父殁,家人赴闻,怒不奔丧。天师恶而摈逐之。崔挟术游江湖,闻公子名,踵门求见,公子试其术,大喜,待以殊礼。邑城东有河,每春水新涨,潋滟满岸。公子偶以有事过河,欲渡无舟,崔呵片席成舴艋,登之倏达彼岸。归时,又临流觅舟,吴笑曰:“舟不如骑。”戏拾拳石呵之,果成骏马,鞍鞯具备。三人并跨,踏波如履平地。达岸,衣履不濡,视所坐骑,依然拳石也。吾邑春日,儿童争放纸鸢,公子顾而乐之。崔戏摘柳叶吹之,幻一大鹏,盘旋霄汉,吴戏吹系马石,幻成一龙,鳞甲灿烂,夭矫天际。见者皆惊为真龙也。公子有别业在龙眠山,秋日,招吴与崔小酌,请各试其术。崔谓能倒四时,拂袖一挥,果见满山红叶变成桃李。吴笑谓崔曰:“汝颠倒四时,盍观我瞬息千里乎?”以公子尝夸西湖,亦拂袖一挥,果见六桥、三竺诸胜境,历历在目。崔笑谓吴曰:“君能瞬息千里,而谓我不能乎?”时京师某皇亲有花园名甲海内,公子幼曾从父游览,尝称道不置。崔谓:“在此小饮殊闷闷,请一访某皇亲花园何如?”公子白:“甚善。”崔擥公子祛:“试一举足。”果即至其园。园中景物与曩时所见无异,公子不胜诧愕。吴笑曰:“是何足道。公子倘一游瑶池,更不知倾倒何若也!”公子喜曰:“瑶池亦有术可至乎?”吴曰:“可。”乃袖出布帕,方五尺许,挈公子与崔立其上,叱曰:“起!起!”帕果凌空而升,顷刻身登天界。但见仙山楼阁,金碧耀目,其中琪花瑶草,千态方状。蟠桃多树,时方着花,五色迷离,其大如盏,芳气沁骨,一空凡艳。既至一亭,上榜“俯视一切”四字,试侧身下视,五岳如粒,沧海盈勺,眼界陡扩,胸襟洞开。亭中几榻,皆设锦裀绣褥,吴拉公子少坐,觉柔软异常,竟体爽适。吴笑曰:“枯坐究属少趣,臣敢请阿母赏给清宴,派遣仙姬为劝一觞,可乎?”公子笑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吴下坐,向内稽首者三,口中喃喃不知云何。少选,仙童数辈,果赍酒肴而至,麟脯龙肝、冰梨火枣之属,罗列满案。吴率公子再拜稽首,遥谢阿母,然后就坐。王母寻命侍儿范成君、婉凌华、许飞琼、董双成四仙姬前来劝觞。各起为礼毕,觥筹交错,酬献甚欢。酒酣,吴避席,拜手前致词曰:“臣等猥叨阿母赐宴,荣幸已属溢分;又蒙命仙姬劝觞,尤为旷典。惟久慕仙姬等雅擅音乐,敢请一奏天籁,俾洗俗耳,传之下界,允称佳话。区区之忱,未审见许否也?”诸仙姬俱笑而首肯。须臾,五灵之石,八琅之璈,湘阴之磬,云和之笙,丝竹铿锵,泠泠盈耳。范成君敛容正襟,倡歌曰:“二曜左行,苍苍右些;左之右之,人增寿些。”婉凌华整鬟袂,继歌曰:“醯鸡其展翼兮,黍民其交捷兮,载幬其裈衵兮,蚩蚩其一虱兮。”许飞琼嘅然太息而续歌曰:“噫嘻!夏何为而必暄兮?噫嘻!冬何为而必寒兮?噫嘻!四时何为而必代谢兮?噫嘻!造化何为而必拘拘不化兮?”董双成掩口含睇而卒歌曰:“云油油而果车耶?风飘飘而果马耶?真耶?假耶?无可,无不可耶?”歌毕,四座称善。吴率公子等再拜兴辞。仍登帕,凌空冉冉而下。公子拭目而视,不禁诧,去时秋杪,归已暮春,树木杈枒,一瞬绿阴成幄矣。始知天上片刻,人间已逾半载。公子俗念顿空,知吴异人,坚请愿从学道。吴谓公子是富贵中人,执不可。崔以吴技出己右,衔之。尝以足戏蹴吴腹,隐痛下坠。吴知崔将以术杀己,闭门内视七日,腹中下一铁砧,重十余斤,恶之。后与崔遇,以掌拍其背曰:“君何恶作剧?然铁砧之惠,不可不报也。”崔心痛甚,知吴报己,急辞公子归家,亦将闭门炼气以祓除之,计过四十九日当无患。匝月后,吴使人探诸其家,崔子遵父命拒不使见。其人绐之曰:“汝何愚也?我知汝父闭门炼气,今已月馀矣,焉有人经月馀勺水不咽,而犹能存活者乎?”其子以为然,试往觇之。甫一推门,见崔趺坐榻上,背有五小虎,口各啣铜钉而力拔之,钉约长五寸许,拔出过半,见生人至,虎遁而钉仍入内。崔厉声长叹,而气遽绝。吴年至八十,腰脚健于少年。一日,有兀丐来访,与话良久。丐去,吴命于为治丧具,命毕,端坐无疾而逝。或谓拐仙来度出世。后舁棺轻若无物,盖尸解云。
    里乘子曰:大罗天原无无父之国。吴之孝思早蒙上帝鉴察,名注仙籍,宜矣。若崔者,初逆父教,继不奔丧,欲以术杀吴,卒为吴所杀,是殆亦天假吴手以诛不孝者乎?吴之奇迹甚多,乡妇孺类能道之,予所闻者如此。并闻吴殁期年,有乡人游嵩山,见吴与一道士藉地饮酒,乡人愕然问曰:“久闻君已仙去,顾尚慁迹风尘耶?”吴笑谢曰:“仙去则吾岂敢,好事者为之也。”其人归,急访诸其家,告以所见,始知尸解之说不谬。

    吴真人
    我乡明朝有个姓吴的人,生性纯孝,曾经割下两臂的肉为父母治病。家贫,以卖鱼为生。凡是父母所要求的,一定竭力奉给,好的食物从不缺少。有天卖鱼回来,见到道路左侧有一个乞丐,双腿自膝盖以下,脚踝以上全部腐烂,没有一块好的皮肤,脓血狼藉,腥臭不可近前。行路之人都掩着鼻子经过,吴某独自看着叹息不已。心里暗自对他生起怜惜之心。乞丐呵斥他说:“你这是干什么!看着我的脚叹息,莫不是讨厌嫌弃我?”吴某谢罪说道:“不不,我叹息你的腿伤非常严重,因而可怜你行走不便,自恨我没有医术可以医治,哪里来的讨厌嫌弃啊!”乞丐笑道:“这样很好。看我这病也有数十年了,经过很多医生诊治都没什么效果。他们都说一定要得到一位义士跪着舔舐创口脓水,病才能好。你果然好心可怜我,能够像医生说的那样做的话,姑且就试一试,可以吗?”吴某说道:“这真是给人恩惠而没有什么损失的事情啊!果然能够医好你的顽疾,我就欣慰之极了!有什么不行的啊?”乞丐伸出两条腿,对着吴某说道:“来来,请你尝试尝试吧!”吴某脸上并没有什么困难迟疑的表情,果然伏在地上上上下下为他舔舐伤口,但觉得芳香扑鼻,并没闻到腥臭之味。舔舐干净之后,伤口结痂掉落,足有一捧之多,皮肤柔软细润如同切开的脂肪,光可照人,内心很是惊异。乞丐叹道:“你真是义士啊!实话告诉你,我不是别人,正是铁拐李。平素听说你很爱义气。今天一试果然如此,真是当神仙的材料啊!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四海云游啊?”吴某叩首谢恩道:“承蒙仙师不嫌弃,我不胜荣幸之至!只是家中还有父母二老,他们还要我的奉养送终,所以不敢听从您的命令。”乞丐称赞道:“你根器很深,上帝感念你的孝亲之思,很久就已将你的名字注册在仙籍之上了。我先传授你大道,你回去要经常练习,到时,我再来度你出世。你手中的伤口结痂,不要轻易丢弃,一片结痂可以救活万条鱼,多余的你自己服用,可以祛病延年,胜于寻常丹药千万倍!”
    吴某自从舔舐疮疤之后,心地光明,顿增智慧,跪着蒙受仙人教授成仙之道,入耳立即领悟。回家尝试着取出一片结痂放在鱼篮之中,只见已经枯死的鱼全部复活,味道更加鲜美。从此,比别的鱼贩赚钱更多。不数年,居然小有可观。于是购置田产,娶妻生子。双亲去世后,入殓出殡一切具足礼数,为二老守墓三年。给儿子娶了媳妇,就将家事交给托付给他,绝不过问。每当遇到旱涝灾害,迫于乡人的请求,向上天祈祷晴雨,每次都有应验。乡人大多都受过他的恩惠,大家都以“真人”称呼他。
    乡里有某公子,素来好客。吴真人曾经在他家出入,与他游戏。座上有位崔道士,江西人,本来是张天师府邸的法官。小时学习儒家之道,喜好喝酒,父亲告诫他也不悔改,拿杖子责打,一怒逃到了龙虎山;既然成为法官,颇得天师的宠爱信任。父亲死后,家人急着报讯,竟然发怒着不去奔丧。天师恼怒而将他驱逐。崔真人凭着学到的法术云游江湖,听到公子名声,登门求见,公子试验他的法术,大喜,待他以特殊的礼节。
    乡城东有条河,每当春天水位上涨,满岸泛滥。公子偶然因为有事过河,可是苦于没有渡船,崔真人口吹一片竹席化作小舟,公子登上顷刻到达对岸。回来时,又临河寻觅舟船,吴真人笑道:“乘舟不如骑马。”戏着拾起拳头大小的石头向它吹气,果然变成骏马,鞍辔齐全。三人一起跨上骏马,踏浪如履平地。到达对岸,衣履不湿,看那匹骏马,依然是块石头罢了。我乡春日,儿童争着放风筝,公子看到很开心。崔真人戏着摘下柳叶吹气,幻化称一只大鹏鸟,盘旋在天际;吴真人戏着对系马石吹气,幻化成一条龙,鳞甲灿烂,卷曲而有气势,在天空飞翔,见到的人都惊讶得以为是真龙。
    公子有套别墅建在龙眠山,秋日,叫来吴真人与崔真人小酌,请他们试着表演各自的法术。崔真人说能颠倒四季,拂袖一挥,果然见到满山红叶变成桃子李子。吴真人笑着对崔真人说道:“你颠倒四季,何不看我瞬息千里?”因为公子曾经夸赞西湖美景,也拂袖一挥,果然看到六桥、三竺等等胜境,历历在目。崔真人笑着对吴真人说道:“你能瞬息千里,难道我就不能吗?”当时京师某位皇亲有座花园名闻海内,公子年幼曾经随父游览,曾经大为称道,叹息自家没有。崔真人对他说:“在这里喝着小酒不是太烦闷了吗,我请您到某皇亲的花园一访如何?”公子说道:“太好了!”崔真人拎着公子的衣袂:“请试着把脚抬起。”果然立刻到了花园。园中景物与幼时所见相同,公子非常诧异惊愕。吴真人笑道:“这何足道哉。公子如果游一趟瑶池,更不知如何的倾倒呢!”公子喜道:“瑶池也有法术可以去吗?”吴真人说道:“可以。”于是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布帕,有五尺见方,提着公子和崔真人立在上面,呼道:“起!起!”布帕果然凌空升起,顷刻之间已经到了天界。只见仙山楼阁,金碧耀眼,其中奇花异草,千姿百态。蟠桃果树,繁茂众多,当时正在开花,五色迷离,花朵大如车盏,芳香沁骨,让心中的凡俗之气顿时消除。到了一个亭子里,上刻“俯视一切”四个字,试着侧身向下看去,只见五岳像一颗米粒,沧海就像一勺水,眼界突然扩大,胸襟豁然洞开。亭中坐榻,都铺上锦绣褥垫,吴真人拉着公子坐了一会,觉得柔软异常,通体舒泰。吴真人笑道:“枯坐终究没有什么意趣,我敢请王母娘娘赐赏清宴,派遣仙女给你敬酒一杯,如何?”公子笑道:“不敢,这正是我本来的愿望啊!”吴真人下坐,向里三次稽首作礼口中喃喃自语不知说什么。过了不一会,几位仙童果然携带着酒肴来到,龙肝麟肉、冰桃火梨之类,罗列满桌。吴真人率领公子再拜稽首,遥遥向王母谢恩,然后就坐。王母于是命令侍从范成君、宛凌华、许飞琼、董双成四位仙女前来敬酒。各人起立行礼完毕,举杯畅饮,饮宴甚欢。酒过三巡,吴真人避席,拱手向前致谢,说道:“我等不才,叨扰王母赐宴,荣幸之至已属非分。又蒙命各位仙子前来敬酒,真是千载难逢的礼遇啊!只是很久就仰慕众位仙子擅长音乐,斗胆请一奏天籁,给不才洗涤俗世之耳,能够使清音流传下界,这正是一段大家称颂的佳话啊!在下的情意,不知可以应允吗?”众位仙女都笑着答应了。片刻,各种仙界的乐器吹奏起来,只见那:五灵之石、八琅之璈、湘阴之磬,云和之笙,丝竹铿锵,清越的曲调不绝于耳。范成君整肃仪容,端正身体,口中唱道:“光明在左边,黑暗在右边,忽左忽右,人也增寿。”宛凌华整理云髻,垂下衣袂,接着唱道:“蠓虫它在展翅啊,蚊蚋它在纠缠啊,天地它做衣裤啊,无知得像一只虱子”许飞琼感慨叹息接着唱道:“哎呀!夏天为何那么闹热啊?哎呀!冬天为何那么寒冷啊?哎呀!四季为何要交替更迭啊?哎呀!造化为何这样的拘泥不化?”董双成掩着小嘴,含情而视而作终结的乐章:“白云悠悠究竟是车子呢?被风吹散又变成马?真的呢?假的呢?怎么样都行,没有一定的选择。”唱完之后,四座叫好称叹。吴真人率领公子再次拜谢告辞。仍旧登上布帕,凌空慢慢而下。公子擦着眼睛观察四周,不禁感到惊骇之极,原来去的时候还是初秋,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春了,树木枝叶,几乎是在一瞬间变得绿荫如帐了。这才知道天上片刻,人间已过了半年。公子俗念顿空,知道吴真人乃是奇异的人,坚持请求和他一起学道,吴真人认为公子是富贵中人,执意不肯。
    崔真人因为吴真人的法术比他高强,对他产生嫉恨。曾经用脚戏着踢吴真人的小腹,致使他腹部隐痛下坠。吴真人知道这是崔真人想要以法术杀死自己,于是闭门打坐内视七日,腹中落下一个一块铁石,重达十余斤,非常憎恨崔真人的行为。后来与他相遇,用手掌拍着他的后背说道:“你为何恶作剧?但是铁石的恩惠,不可不报啊!”崔真人心里觉得非常疼痛,知道这是吴真人对自己的报复,急忙告辞公子回家,也要用闭门练气之法用来拔除魇疾,计算四十九天应当没有后患。将满月时,吴真人派人去他家探视,崔真人的儿子遵照父亲的命令拒绝接见使者。使者对他说道:“你为何如此愚蠢?我知道你的父亲闭门练气,今天已经有一个月了,怎么能有人历经一个月不吃不喝,而还能存活的道理啊?”他的儿子也认为是这样,前往探视父亲。刚一推门,之剑父亲趺坐在坐榻之上,背上有五只小老虎,口中各咬着一枚铜钉用力往外拔,铜钉长约五寸,已经拔出一半了,老虎见到生人到来,连忙逃遁而铜钉仍旧进到身体之中。崔真人厉声长叹,气绝身亡。吴真人活到八十岁,腰腿还比少年健硕。一天,有乞丐来访,与他谈了很久。乞丐离去,吴真人命令儿子为他置备丧葬用品,说完遗嘱,坐化无疾而终。有的说是铁拐李来度他出世。后来抬棺的时候感到轻若无物,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尸解了。
    里乘子说:“神仙之境原本不是无父无母的国度。吴真人的孝亲之思早蒙上帝鉴察,名字注册在仙籍。这很适宜啊!像崔真人,最初忤逆父亲的教诲,接下来又不为父亲奔丧,还想用法术杀死吴真人,最终为吴真人所杀,这大概是上天借吴真人的手来诛杀不孝之子!吴真人的奇异之事很多,乡里妇孺都能举例说出来。我听到的就是这些了。并且听说吴真人死后周年,有乡里人游览嵩山。见到吴真人和一个道士席地饮酒,乡人愕然问道:“久闻您已经仙去,今天看您还在混迹风尘啊!”吴真人笑道:“若说仙去,那我岂敢,这是好事者所为啊!”那人归乡后,急忙到他家访问,将所见所闻告诉他的亲属,这才知道尸解之说一点不假啊。”

    吴解元子
    江浦吴解元家楣。有女年十八,于归有日,忽下体肿痛,卧不能兴。翌晨,自以手扪之,俨然变为伟男也。庸通和尚飞锡沪渎,曾亲见之,时年已及壮,且娶妻生子多年矣。并言其两耳尚有钏孔,两足以纤瘦不能纳履,终年但着吉莫靴,中实以絮,大不过五寸许耳。予闻而异之,谓:“非作大善事,不能致此。”后闻解元家固临江,行人来往,恒苦无渡,乃倡捐于两岸,各制舟楫,创设义渡,永占利涉,万口交颂。时解元齿已垂老,殊苦无子。一旦化雌为雄,足见天报善人为不爽也。

    吴解元子
    江浦吴家楣解元,有个女儿年方十八岁,出嫁有些日子了,忽然下体感觉红肿疼痛,连卧倒都不能起来。转天早晨,自己用手抚摸下体,很明显变成了男人。庸通和尚游方上海青浦,曾经亲自去看过他,当时他已经到了壮年,而且早已娶妻生子多年了。并且说自己两个耳垂还有耳环的耳眼,两只脚因为纤瘦不能穿鞋,终年只穿着皮靴,其中塞满了棉絮,鞋的大小不过五寸。我听到很觉得奇怪,说:“不是作了极大的善事,不能导致这个结果。”后来听说吴解元的家本来临江,行人来往,经常苦于没有渡船,于是在两岸奔走提倡捐款,各自制造舟桨,创设义渡,让以后往来的过客顺利渡河。这一举动得到万民交口称颂。当时吴解元年事已高,很苦于没有子嗣,谁知女儿在一天之内竟能化雌为雄,足见上天报答善人真是清清楚楚啊。

    潘氏祖
    苏州吴县潘氏,其先累世巨富。虔奉大士,乐善不倦,凡求佽助者,皆能曲如其愿。日设米谷于门,使纪纲司之,以饷丐者,如是者有年矣。一日,晨兴,忽有老妪携筐来乞米,予之升,请益者再,而意犹未足。纪纲以其无厌,诃之,声闻于内。主人出询,知其故,问妪所欲。曰:“欲得谷一石。”诺之,令呼人来担。妪大喜称谢,置筐而去。待至日暮,不见人来,视所留之筐内给谷三升,已粒粒变成珍珠矣。始悟妪为大士化身,试其诚心为善否也。厥后科第蝉联,至文恭公世恩,以大魁为首辅,子孙至今显贵。予南游,闻吴人言之甚详。

    潘氏祖
    苏州吴县潘氏,他的祖先接连几代都非常富有。他虔诚地信奉观世音菩萨,凡是来求他帮助的人,都能如愿以偿。每天在大门外摆设大米谷物,命管家职掌米粮,向乞丐发放,从事这样的义举已经有很多年了。一天,早晨起来,忽然有个老妇人携着筐前来乞粮,给她一升,她还要再加,如此反复而似乎还不满足。管家因为她贪得无厌,于是对她呵斥,声音很大,传到了里面。主人出来询问,知道原来如此,问老妇人想要怎样。答道:“我想得到一石米粮。”主人答应了他的要求。老妇人大喜称谢,把筐放下就离开了。等到了晚上,还不见人来,看她留下的筐内有她索要的谷物三升,已经粒粒化成珍珠了。这才开始省悟到老妇人原来是菩萨化身,特意前来试验他是否诚心为善啊。因此后来科第连续考取,到文恭公潘世恩,凭借状元成为武英殿大学士,子孙至今显贵。我到南方游历,听到江苏人说得很详细。

 

    链接:《里乘 卷一【白话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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