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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昆德拉的作品可谓很久远的事情了，差不多十多年前，几乎一口气读完了能找得到的他的所有中译本。然后中间有很长的时间没再读他的任何文字，虽然这些年，随着阅历的加深，对世事对世界甚至对文字的看法有了很多的改变，一度在他的作品前有一种想重读一番的冲动，因为我深信，再次阅读，感受定会不同。但，最终却没有去重读。 昆德拉对于中国的文学界和读书界可谓是影响深远，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至今，他的作品在中国的出版翻译之全，版本之多，发行量之巨，在域外作家中可谓是绝无仅有。出现这样的现象也绝非偶然，昆德拉小说作品中的某些事件和场景对于中国读者来说是那么地似曾相识又记忆犹新，在昆德拉的作品里中国读书界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契合感、认同感和依托心态，而对于文学界来说，当“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并没有摆脱如鲁迅所说的中国文学是“欺与瞒”的文学之后，昆德拉的小说提供了另一种文学创作思想与形式的借鉴。模仿者有之，如韩少功和王小波的作品中就有他的影子，而出版界更是持续着“昆德拉”热，他的作品既是畅销书也是常销书，对他的作品的译介和创作思想的研究和评论也一直持续着。所以当这本昆德拉沉寂十年后的新作《庆祝无意义》甫一出版，就立刻在读书界引发了新一轮的“昆德拉”热潮，也就不足为怪了。 和他的以往的作品相比，生动有趣和好读依然是他一以贯之的风格，正如王小波在谈论昆德拉的小说的艺术时所说的那样：“写小说的人要让人开心，他要有虚构的才能，并要有施展这种才能的动力。昆德拉自己也说过，不懂得开心的人不会懂得任何小说艺术。除了懂得开心，还要懂得更多，才能懂得任何小说艺术。但若连开心都不懂，那就只能把小说读糟蹋了。”好在我读这本书的时候很开心，几乎一口气读完，从开心的角度来说，还没有糟蹋这本小说，那么我再试着从“懂得更多”一点的角度来谈谈这本书。 小说的题目叫“庆祝无意义”，也有评者说更加精确的译名应该叫“无意义的庆祝”，其实甭管怎么翻译，对于“无意义”的赞美和追求，或者说对于“刻奇”也即“伪崇高”的批判和消解可以说是这部作品的基调。这部小说并没有一个明确的主人公，或者说主人公是一个“小团体”，“小团体”的成员是四个好朋友——阿兰、拉蒙、夏尔和凯列班。在卢森堡公园这个舞台中心上，顺着这四位主人公的脚步，围绕着他们的生活故事以及貌似漫不经心的谈话，作者铺陈出一幕幕人间悲喜剧：巴黎街头着露脐装的花季少女、漫不经心却又颇含深意的谎言、永远排着长队却并对夏加尔的画没有更深了解而只是盲目追捧的市民、斯大林的二十四只鹧鸪鸟、苏维埃傀儡主席加里宁的永远而频繁的尿急、自杀未遂却杀人的母亲、一场为了纪念重生而实则毫无意义的鸡尾酒会、从天堂纷纷坠落的天使......在这热闹非凡的背后隐藏着的是作者的冷静思考，关于生与死、严肃与荒诞、历史与忘却、现实与梦境，而昆德拉在这部作品中最终想要的则是对于无意义的庆祝以及狂欢。 人类的历史实在是背负着意义而负重前行的历史，对于终极意义的思考和追问几乎贯穿人类精神活动的始终，于是人建立起自己的意义世界，认为任何存在都是有意义的，并且是可以发现的。我们活着，并不断追问活着的意义，是为了那虚幻幽暗世界里的末日审判，还是为了那遥不可及的乌托邦的未来？就像韦伯所说的那样，人是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中的动物。意义比人更加重要，人不能创造历史，只能承受历史，于是一切的存在即是合理的，而人的价值被巨大的意义所湮灭。昆德拉认为，寻求意义是人类的基本状况，只有在多元的社会里，我们才可以或多或少地逃避刻奇。于是他主张消解意义，回到经验世界。在本书的结尾，拉蒙对达德洛说：“无意义，我的朋友，这是生存的本质。它到处、永远跟我们形影不离。甚至出现在无人可以看见它的地方：在恐怖时，在血腥斗争时，在大苦大难时。这经常需要勇气在惨烈的条件下把它认出来，直呼其名。然而不但要把它认出来，还应该爱它——这个无意义，应该学习去爱它。”在这里无意义就像是达德洛为了庆祝自己撒谎患了癌症而举办的那场鸡尾酒会上漂浮在空中的那根羽毛，那么轻灵，无意义地在空中随意漂浮，却又是那么清丽脱俗，带着一种淡淡的忧伤。 于是，我喜欢上了这样一根羽毛，在这样一个做任何事都要赋予其或宏伟壮丽或蕴意深刻的意义且到处充溢着刻奇的土地上，我喜欢这样一根无意义的轻灵的羽毛。在无意义的虚无世界，并不必然只绽放悲观主义的花朵，也并不必然暗示着对生命的的逃避与轻妄，正是因为洞察了生命虚无的本质，也敬畏于世界无限的可能性，所以在这样的世界，有温情温暖和友爱。所以带着好心情，哪怕只是暂时从那只“意义之网”中跳脱出来，跟着昆德拉一起为无意义庆祝狂欢吧！
刊《信息时报》九月4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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