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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涅:一半是战士 一半是才子

 木立 2014-09-15

       海涅的语言明快轻锐,思想如小李飞刀般痛而冷,音调像山涧流水样清而纯,让德语彻底脱离歌德席勒铺就的厚重深沉。他把口语引入诗歌,堪称德国白话文运动主将,却又时时堂皇铺陈足以媲美法语的雍容华贵。

  歌德无疑更伟大,席勒更道德,克莱斯特和赫尔德林更疯狂,艾兴多夫更浪漫,莫里克更美。

  但只有海涅,真正唱出了青年与女性心中的歌。

  真正掏钱买书者,惟青年与女性也。

  于是,他的《旅行心影录》大卖,海涅博士,就此成名。

  德国当代最著名文学评论家拉尼基说,海涅的幽默超过歌德与席勒的总和。

  让海涅不得不幽默的是普鲁士的书报检查官。直言就要坐牢掉脑袋的地方,幽默定会发达。

  检查官是才子海涅化身战士的点金石。

  在遇到海涅与马克思大战书报检查官之前,我长期弄不清幽默、滑稽和讽刺到底有啥子区别。

  164年前(1842),二十四岁的马克思在《评普鲁士的书报检查令》中开宗明义:“书报检查就是官方的批评。书报检查的标准就是批评的标准。”

  马克思与海涅的友谊,奠基他们对书报检查的共同憎恨。马克思抨击普鲁士政府的语气完全是海涅体:“你们赞美大自然令人赏心悦目的千姿百态和无穷无尽的丰富宝藏,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散发出紫罗兰般的芳香,但你们为什么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形式呢?……”

  任何认为马克思古板、枯燥、不精彩的人,都大错特错。

  海涅恶毒的幽默称为“海涅体”,引来大批庸才模仿。恩格斯写信告诉拉法格:“所有这些先生都在搞马克思主义,马克思曾经说过:‘我只知道自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然后,恩格斯就引用了海涅对“海涅体”模仿者的评论,那句中国人民耳熟能详的幽默:“我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

  浪漫派嫌海涅太粗鲁,现实主义嫌他太优美;浪漫派称海涅为“德国最后一位古典主义大师”,现实主义则说他是“德国浪漫主义的代表”。

  其实,他都不是。

  他是海涅。

  书报检查官,海涅“一生的敌人”。海涅名列查禁名单第一。

  德国联邦议会历史上第一次通过法令禁止作家写作。德国联邦议会至今引为奇耻。

  查禁追随海涅一生:1844年,《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在普鲁士和德意志联邦被禁,1847年,《仲夏夜之梦》在奥地利被禁,1851年,《罗曼采罗》在普鲁士、巴伐利亚和奥地利被禁。

  海涅去世后七十七年,德国大学生在柏林倍倍尔广场焚书,海涅与马克思、弗洛伊德、卡夫卡、托马斯?曼、亨利希?曼、雷马克、布莱希特和安娜?西格斯等一起躬逢其盛。次日,德国全国焚书。

  是为纳粹焚书。

  《罗累莱》,德国人耳熟能详的民歌。

  其实《罗累莱》根本就不是民歌。让《罗累莱》变成“民歌”的,是纳粹。

  纳粹封海涅为“犹太猪”和“民族败坏者”。

  这伙卑劣的文化打手无法从德国人民心头抹去这首歌曲,于是他们抹去了《罗累莱》的作者。

  杀死诗人,并不能让诗歌喑哑。

  至今,很多德国人仍然认为海涅不过像王洛宾样改写了一首古代民歌。

  1830年7月26日,法王卡尔颁布法令限制新闻自由,剥夺劳苦大众选举权。伟大的法王这回直接踢到铁板上。第二天清晨,基佐、梯也尔和华盛顿副官、拿破仑战友、老将军拉法叶三人拿起毛瑟枪并肩走向巴黎街头。他们身后,革命成性的巴黎人民如潮水般一涌而上拿起武器,堆起街垒,全城起义。

  史称“七月革命”。消息传来,正在北海离岛赫果兰疗养的海涅欣喜若狂。 他向地球边上放号:

  “我是革命的儿子!我是欢乐,我是歌,我是火焰,我是剑!”

  七月革命让他在失意彷徨中看到人类思想地平线的冲天曙光。

  1831年,战士海涅去了巴黎。

       在巴黎,战士海涅化身才子。海涅抵法后不久即可用法文流利写作。他一生崇拜拿破仑。

  惟一遗撼是:拿破仑至死不知海涅崇拜他。

  像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海涅在巴黎如鱼得水。一年后他写信告诉朋友:“如果有人问您我在巴黎过得怎么样,那就告诉他:如鱼得水;更确切一点,请告诉他们,当一条鱼在海洋中问另一条鱼感觉如何时,后者会回答说:就像海涅在巴黎!”

  这是我见过的对“如鱼得水”最幽默的解释。

  海涅在巴黎,谈笑皆鸿儒:大仲马、梅里美、贝朗瑞、乔治?桑、巴尔扎克、雨果、戈蒂埃和著名诗人维尼,等等。

  海涅在巴黎常听罗西尼、韦伯、李斯特、门德尔松、帕格尼尼、柏辽兹和肖邦的音乐会。免票!门德尔松、瓦格纳、舒伯特、李斯特、肖邦、格里格和勃拉姆斯等都是他的朋友。

  鸿儒之外,巴黎美女更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甫入巴黎,海涅初见欧洲文化史头号杀手红颜乔治?桑,当下“有一点心动”,

  乔治?桑是欧洲近代史上第一个“用身体写作”的美女。出身贵族的她在海涅进入巴黎那一年以长篇小说《安迪安娜》奇袭文坛,一夜之间红到发紫,整个巴黎文化界集体拜倒在这个传说中“性欲过人”的美女裙下。

  海涅,立刻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到巴黎前,海涅被歌德席勒的出版商哥达(Cotta)揽为旗下《奥格斯堡汇报》巴黎特派记者。他因此成为现代文明社会第四极权力的奠基人之一。

  进入巴黎的时候,巴黎《环球报》介绍海涅为“德国最著名的作家。”来自文化落后德国的海涅,凭一管鹅毛笔轻松攻占巴黎所有的著名沙龙,并被名刊《两世界》聘为记者,成为第一个飞架德法文化桥梁的德国人。

  报纸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是专制的天敌。

  海涅被屡屡查禁,反证他是个优秀记者。在黄健翔口吐狂言之前一百多年,海涅制定了“好记者”的标准。他是德国报纸副刊创始人之一,是德国第一个专栏记者,还是德国报纸副刊所有文体的创始人:社论、音乐评论、批评、政论、分析、杂文、散文,在在都是笔下之臣。《明镜》周刊断言,当今德国广告语言超过百分之五十源自海涅,并推举海涅为“德国精神”主要代表。

  没有海涅,德国人的言语、思维、叹息和大笑都将是另外一个样子。

  海涅不仅是德国记者之父,而且是德国记者之王。

  他不是一个伟大的记者。

  他是最伟大的那个记者。

       巴黎是宽容的。巴黎对海涅同样宽容慷慨。

  巴黎人说,从没一个真正的才子在巴黎饿死。他们显然承认海涅是才子。1835年,不到四十岁、从未为法国工作过一天的海涅,开始领取法国政府退休金。

  退休金来得却正是时候。因为,海涅遇到一个女人。

  中国人认定佳人必配才子。这也是天性古板严肃的中国文人疯狂追逐美女的真正原因:他们错误地认为美女相伴才能证明自己是才子。

  才子必风流,当然是胡说。风流的必才子,胡说加三级。然而,才子海涅,确实风流。年少春衫薄的他,在欧洲文坛轻易“赢得青楼薄幸名”,其晴色江湖地位,还在歌德之上。

  酒色之徒,不折不扣!

  海涅风流倜傥,敢爱敢恨,率性不羁。在理性云雾浓烈厚重的德意志文化天空,他是千年一遇的手握“刺破青天锷未残”感性闪电的另类天使。

  海涅凭着《歌之集》,海涅“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情倾德法,艳满欧洲。

  二十八年前,我在四川外语学院简陋的教室里读完《欧洲文学史》,真正变成文学青年。这本四百三十七页的名著,海涅占整整六页半,地位那是相当的高。

  可我从不知海涅与女人有什么瓜葛。这六页半,一个字都未写到海涅的女人。

  盖海涅的女人,相当有点上不得台盘。她们大多是流莺。旧上海称为“钉棚”,古罗马称为“诺克提里埃”。

  海涅热爱流莺,情有独钟。因为他的初恋。

  1816年6月,希望海涅成百万富翁的母亲送他去汉堡伯父所罗门处学徒。所罗门超级豪富。甫到汉堡,海涅便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十五岁的表妹阿玛丽。

  他们上演了传统戏码:阿玛丽开头半推半就,甚至略带鼓励。当全身血液被点燃的贫穷表哥彻底拜倒在石榴裙下之后,她便决然离他而去。

  痛彻心肺的失恋让十九岁独处异乡的杜市少年文思泉涌,诗篇缤纷:

  乘着歌声的翅膀

  心爱的人,我带你飞翔

  向着恒河的原野

  那里有最美的地方。

  一百多年来,无数人听过这首歌,他们心悦诚服阿玛丽的美貌。其实,经海涅研究者考证,阿玛丽长相一般,甚至不算漂亮。但在海涅眼中,她沉鱼落雁。

  天才虽然已经写下传世名作,但距离被世界承认还要再等十多年。

  1823年,已离开汉堡的海涅又爱上了阿玛丽冷艳的妹妹特蕾丝。不幸的是:她直接拒绝了海涅。

  因此,昭告所有一贫如洗的表哥:纯真爱情,并非迈入富豪世界的门票!

  《歌之集》(Buch der Lieder)。海涅诗歌天才铁证,在世时即再版十三次,与《浮士德》、第九交响曲和奔驰车并列“德意志文化金字招牌”。

  阿玛丽1821年嫁给东普鲁士庄园主弗里德伦德。《歌之集》出版时海涅偶遇身材发胖的阿玛丽,回来写信给女友,说:“这世界真是愚蠢乏味、寡淡无趣,嗅起来像煞枯萎的蝴蝶花。”

  所以,郑重提醒:老情人不要再见面。莫若相忘于江湖。

  海涅失恋后,以圣保利代阿玛丽。汉堡是德国第一个开阜的码头。圣保利首开德国红灯区先河,至今仍为各国官方代表团观光汉堡之保留景点。

  海涅横扫圣保利,扶贫对像包括“长腿玛勒”、“毒品卡塔琳娜”、“稻草人叶塔”和“高个子玛尔维娜”等。旅居伦敦和佛罗伦萨时,流莺是他对付身体不适和精神忧郁的“常用药”,他还告诉朋友莫德,女人胸脯是他的“最佳放松工具”。

  海涅,这个被富家女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贫穷犹太少年,在圣保利找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接纳、抚慰、尊重和百依百顺。他从此一生忠于红灯区,经验多到可以当裁判。他对柏林红灯区评价很低,认为它们与汉堡同业相比,只是“带点儿礼貌的下流场所”。学过医的弟弟马克西米里安多次警告海涅红灯区危险。海涅置若罔闻。结果是,《歌之集》还未出版,海涅已得梅毒两回。

  此后,海涅才结束了纯天然行为,改用防护措施。

  每当下班之后,香榭里舍大道有一道柔美超过塞纳河的风景线——灰衫女

  这些纱厂女工和商场售货员都是好人家女儿。她们穿着灰色上班制服来此莺燕,希望路过的绅士帮助她们多带几个法郎回家。

  《歌之集》出版前,海涅给一位贵妇写信说:“女士,如果谁想让我爱上她,那她须得先把我当成流氓。”

  写这样文字的,肯定是才子。真正的流氓,都说自己是才子。

  才子海涅说,不了解灰衫女,就不可能了解巴黎。他根本认为这是社会分工的不同。顺便说一声,德国第一个工会的缔造者拉萨尔曾与海涅并肩散步香道两年,尽览巴黎水色。直到结婚后,海涅仍经常散步香榭丽舍,直到他迈不动腿为止。

       是的,风流才子海涅确实结婚了。他老婆全名欧仁妮?克莱斯琴斯?米辣

  当时她正在巴黎郊区多米蒙德区法律广场旁她姑姑的小商店里卖鞋。文盲米辣深色眼睛,樱桃红头发,丰乳肥臀,青春逼人。1834年10月,在此散步的海涅付给她姑姑三千法郎,把这个比自己小十八岁的郊区农民私生女带回家。

  海涅习惯给每个与自己有染的女人起浑名。

  很多人不理解。其实,海涅知道他无法独占这些流莺。他也无意永远独占。他独占她们的方式就是——给她们起个浑名。当他用这个名字称呼她们时,她们只属于他一个人。

  在这一点上,我是全世界第一个明白海涅的人。

  海涅为米辣起名玛蒂德(Mathilde),意思是美丽和聪慧。亲戚朋友普遍认为这是个恶毒的幽默。

  七年之痒。七年后,1841年8月31日,新教徒海涅在巴黎圣叙尔皮斯教堂迎娶天主教徒玛蒂德。     事后,海涅布告亲戚:“我娶了七年来天天打架的玛蒂德。”

  全巴黎都认为这场婚姻是个错误。海涅“恶毒的幽默”纵横江湖,而当时名气比海涅大得多的贝尔纳也非好相与的,这两位德国最著名的记者遂成死敌。

  实际上,据我研究,两人交恶的主要原因,不是因为主义,而是因为女人。贝尔纳经常恶毒攻击海涅与灰衫女的互相帮助互相爱护。贝尔纳本人亦非道德楷模,却经常揭发海涅“日夜追逐那些最粗俗的妓女。”

  睚眦必报的海涅没有马上出手回应。谁知不久后贝尔纳便去世。海涅隐忍四年咽不下这口恶气,终于1841年发表德国文字刻薄典范《路德维希?贝尔纳,亨利希?海涅备忘录》。

  鞭尸贝尔纳招来广泛的谴责和批评。在这部书中,海涅称双方的朋友、法兰克福商人斯特劳斯“是头有角的驴”。6月14日,斯特劳斯在巴黎大街上遇见海涅,当面要求他道歉。海涅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于是,斯特劳斯要求用手枪决斗。

  因为害怕自己死于决斗而玛蒂德拿不到遗产,海涅方与玛蒂德闪电结婚。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9月7日决斗,海涅没打中对方,而斯特劳斯倒是打中了目标:海涅屁股的侧面。我至今仍在思索:他是怎么打中那个地方的。

       海涅象普希金一样喜欢决斗。海涅一生锱铢必铢,以牙还牙。既不符合基督教,也不符合犹太教。更不符合费厄泼赖。

  可是,符合海涅!

  海涅迎娶玛蒂德,恶评如潮。最典型评论来自马克思。1856年9月22日,海涅死后不久,他写信给恩格斯说“那头母猪”终于“折磨死了可怜的海涅”,她完全彻底地欺骗了海涅,“海涅的遗体还停枢家中等待下葬,那些皮条客就到门口接走了满脸无辜的玛蒂德。”

  难以相信革命导师马克思说过如此恶毒的话。可我有德文原文为证。

  当然,玛蒂德也确实不招人喜欢。她完全是孩子脾气,动不动就歇斯底里大发作,在地上打滚,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她哭死去的鹦鹉跟哭死去的妈妈一样情真意切。

  更有甚者,玛蒂德一直不明白海涅名气有多大。她不懂德语,很少跟海涅出门,有次甚至偷偷问来客海涅是否真的很有名。海涅听见后,居然手舞足蹈大喜曰:“她爱的是我这个人!”

  面对好友夸奖海涅,玛蒂德回答说:“不不,他的诗肯定没那么好,因为他自己都对他的诗不满意。”至死,玛蒂德不知海涅乃德国文学万年探花。她的盖棺论定是:“大家都说海涅充满奇思妙想,而且写过美丽的书,可我真的一点都感觉不到。我只好相信大家的话。”

  十分不了解丈夫的玛蒂德跟婆婆关系也不怎么样。海涅二回汉堡时,她在婆家呆了三周就独自提前返回巴黎。

  没有一个亲戚朋友喜欢这个从街上捡回的“既无思想又缺教育”的太太。

  可是,海涅喜欢。

  玛蒂德目无任何道德规范,一切以海涅欲望是瞻。奥地利著名剧作家格里帕策登门看望海涅时,他正跟两个灰衫女拥被高卧,其中包括玛蒂德。

  而且,玛蒂德烧得一手好菜。作为妻子,玛蒂德食色双全,两手都很硬。

  男人,会对婚姻要求更多吗?

  相信我,海涅很爱玛蒂德。单为让玛蒂德学文化,海涅就花了一万法郎,相当于今天六十五万人民币。海涅不在乎:“什么是钱?钱是圆的,而且滚着滚着就不见了。但教育会长存。永垂不朽!”此外,海涅还花钱让玛蒂德在私立学校学了两年的家政和社交。玛蒂德不仅没学成贵妇,她连德语都没学会。因此,海涅很少带玛蒂德参加上流社会聚会。因为玛蒂德的孩子脾气,海涅也不在家待客。

  海涅爱情的另一证据是,他嫉忌。他视一切倾慕玛蒂德的人为情敌。某大学生死盯着玛蒂德的胸部看,挨了海涅劈头盖脸一记耳光。玛蒂德的舞蹈老师上课时抱玛蒂德太紧,直接被海涅扔出窗户。有个小海涅十七岁的友人之弟(大玛蒂德一岁)上楼梯时弯腰偷看走在前面玛蒂德的大屁股,结果当场被海涅骂得狗血喷头。

  还有海涅学者从不说的一件事。我想了很久,觉得有责任告诉读者:海涅每周一都要打老婆。为什么必须每周一,迄今是谜。

  玛蒂德婚后迅速发胖,三十岁时,中等身材的她体重达九十公斤。海涅嫉忌依旧。胖太太玛蒂德有两大爱好:搬家和花钱。海涅在巴黎共搬家十六次,偏爱香榭丽舍大道向北至蒙马特区的山坡,邻居先后有乔治?桑、肖邦、李斯特、柏辽兹、戈蒂埃、缪塞和油画《自由女神引导人民》作者德拉克洛瓦等。

  海涅真诚地爱着玛蒂德和巴黎,但这并未抹灭他对德国的挂念。海涅是个恋家的孩子,名句“夜里只要想起德国,我就无法入睡,通宵无法合眼,我的热泪滑坠”被称为海涅爱国的铁证。海涅当然爱国。但他写下这些诗句时,想念的是离别十二年的母亲。

  1843年,海涅第一次回汉堡探母。因为害怕被捕,海涅回乡东躲西藏,一个半月即回巴黎。

  这时,德国诗人法雷斯勒本等人出版政治长诗大买。他的《德国,德国高于一切》还成为德国国歌歌词。政治诗祖师爷海涅深受刺激。他以此次回德见闻为素材,重出江湖,发表政治抒情长诗《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

  海涅不喜欢写长诗。他的剧本写得也不咋个。他是玩儿短跑的。因为生活豪奢,急等稿费下锅。这部长诗,在海涅后期作品中要算一个异数。

  才子海涅在这部长诗中再度祭出吹雪无情剑,化身问斩暴君的战士。他称德国精神像征科隆大教堂为“精神巴士底狱”,并恶狠狠地向封建王侯们宣布:“我不是羊,我不是狗,我不是大头鱼和枢密顾问——我永远是一只狼,我有狼的牙齿和狼的心。”

      海涅以冬天像征死气沉沉的德国,逐章批判德国的书报检查、关税同盟、骑士制度和国家分裂,尖锐抨击普鲁士政府、资产阶级、奴颜婢膝的市侩、虚伪的宗教和狭隘的民族主义者,把德意志三十六个诸侯国比作“三十六个粪坑”,认为必须用暴力清除这些粪坑,绝“不能用玫瑰油和麝香。”

  这部把德国骂得一无是处的长诗在德法两国投下超级震撼弹。《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终成德国文学史政治抒情诗绝后之作。

  在巴黎,海涅与马克思确实志同道合。否则,马克思也不会公然不顾绅士风度,在海涅死后跳出来如此恶毒评价玛蒂德。但是,海涅并非马克思“终生不渝的密友”。

  首先,海涅在巴黎并非只有一个密友,巴尔扎克、乔治?桑、贝朗瑞、雨果、肖邦、李斯特、大仲马和柏辽兹等,个个都是密友。其次,并非“终生不渝”。海涅认识马克思一年后,法国政府迫于普鲁士压力于1845年1月将马克思驱逐出境,分居法英的海涅和马克思,联系大大减少。

  从思想上说,此时的海涅和雨果、歌德、席勒等一大批著名作家都被无产阶级暴力革命的血雨腥风所吓倒,都悄悄从思想上离开了革命。海涅这时认为:“革命是一场不幸,不过一场走火入魔的革命是更大的不幸。”

  海涅比歌德席勒高明的地方,是他正确预见到共产主义终将赢得世界。

  从思想上说,海涅从未真正成为共产主义信徒。他那些讴歌革命的诗篇,只是知识分子对革命的模糊憧憬,不能直面淋漓的鲜血。他并不反感自己钟爱的马车被巴黎革命者拖去筑了街垒。但是,他确实反感暴力。

  因此,海涅这个“革命的儿子”,并非“终生受到马克思的影响”。

  不过,天才海涅却深受玛蒂德影响,因为,他病了。

  以如刀诗歌闯荡江湖的海涅,其实一生都在与疾病贴身肉搏。

  海涅从小就患过敏和偏头痛,疼起来连鹅毛笔都拿不住。到巴黎六年,还未认识玛蒂德,刚过三十的他便病况恶化,脑部供血不足,视力急剧下降。

  痛苦是伟大之母。战士海涅拒绝投降。”他坚持写作整整二十年!这场壮怀激烈的肉搏战,让海涅去世前两年自矜:“我给世界带来伟大。”

  而这是怎样的伟大啊!海涅常因胸腔无力喘不过气来而失去知觉,长期卧床带来的慢性肠胃炎又让他大便失禁,经常放屁,屋里恶臭一片。这个风流倜傥、恃才傲物、红袖添香、醉入花丛的风流才子,居然能捱过对自尊和自信的致命打击!更严重的是,以写字为生的海涅,看不见了。婚后不久,刚过四十的海涅左眼皮下垂。一年后,右眼视力下降,再过一年,字母都看不清了。这时,给朋友写信等于受刑。战士海涅,就在这时写下了《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

  1845年,左眼皮完全闭合,因为闭合太紧,海涅甚至无法流泪。

  1848年,天才海涅应约拜访女友。是别人把他背上楼去的。此为海涅最后一次出门。1848年5月,海涅,德国文学天才榜万年老三,瘫痪。

  据海涅自己记载,他那天正参观卢浮宫准备撰写艺术评论,突然浑身无力瘫倒在美神维纳斯像脚下:“我久久躺在她脚下嚎啕大哭,足以让石头落泪。女神充满怜悯地俯视着我,却显得如此无能为力,好像说‘你没见我没胳臂,帮不了你吗?’”

  这个故事充满古希腊悲剧回肠荡气的凄厉美。

  这故事是海涅杜撰的。海涅并非突然瘫痪。到巴黎后不久他的两个手指头就瘫痪,然后眼、嘴逐步瘫痪。婚后他嘴唇麻痹,无法跟玛蒂德讲话,甚至咽不下东西。1847年9月,随着视力急剧减退,海涅先是双腿、继而下半身瘫痪。

  这个“革命的儿子”,被疾病钉在床上,眼巴巴看着革命的疾风暴雨掠过近在咫尺的史上最大拐点。海涅的绝望,可想而知。他从此再未写过政治诗。剧痛如蛆附骨,安睡一夜已成奢望,天才海涅在给妹妹的信中希望自己尽快死去。生命留给他的,实在已经太少:无力再登临美丽的山峰,不能再亲吻美女的红唇,甚至无法与朋友一起大快朵颐吃盘煎牛肉;他的口舌瘫痪,啃咬不得,只能像鸟儿一样吃小粒食物,说话模糊不清。任何声音,包括邻居弹钢琴、玛蒂德与女厨子和维修工吵架,甚至街上过马车,都是切割神经的钝锯。这个钟爱莫扎特的才子,连小提琴声都不能入耳。因此,海涅家窗帘长垂,静寂无声,光线昏暗。

  还未彻底瘫痪时,如想活动活动,天才海涅就四肢着地在屋里爬来爬去。

  为镇痛,海涅长期大剂量服用吗啡和鸦片。因为食道肌肉瘫痪,医生只好在他脖子上切开一个口子,按时滴入鸦片溶液。海涅每天都处于半麻醉状态。

  他无疑是遭受肉体痛苦最多的德国诗人。

  但他的无情剑仍然在手——那一管黑白分明的轻软鹅毛笔。他在《自白》一诗中向读者敞开心扉:“亲爱的读者,你是知道的: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个诗人。”

  肉体瘫痪的上方,思想逆风飞扬。

  海涅躺在病榻上向德国全程报道巴黎人民推翻平民王菲利浦,创建法兰西第二共和国的二月革命。他坚持写作,为了证实自己存在。这样的人不仅是才子。

  他是战士!

  板荡识忠臣,瘫痪靠老婆。海涅与玛蒂德的婚姻翻出底牌:这婚姻并非玛蒂德的幸运,而是海涅的幸运。玛蒂德天天守候床前,伺药喂饭,安慰激励,不弃不离,就连海涅当年宽容的肥胖也凸显优点:海涅瘦骨嶙峋的脑袋枕在那双肥腿上,犹如鸭绒枕头。海涅向朋友劳勃坦白:“如果没有老婆和鹦鹉,那我早就——上帝宽恕我——像罗马人那样对这悲惨生活痛下了断!” 在形容枯槁、满面胡须、浑身恶臭、大小便失禁、眼都睁不开的海涅身边,一个娇嫩如花、心弱体怯、宫廷娴熟的贵妇人,有个毬用!

  从此,无论多少次搬家,海涅一直躺在六个叠放的床垫上。

  这就是德国文学史著名的“床墓”(Matratzengruft)。

  海涅僵卧床墓。八年!等于中国的抗日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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