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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世经典散文名篇欣赏:哀愁,作者:【日】川端康成

 高山仙人掌 2014-09-18



 

 

最近妻子开始学声乐,此刻还在客厅里放声歌唱。歌声移荡。她大概是一面扫除,一面歌唱吧。我有点惊讶,不由想道:初学唱到这般程度确是不错了。在妻子来说,这是美妙的歌声。年轻的女声之圆润甜美,确实让人听后心情舒畅……在舒畅之中,我醒过来了。歌声还继续传送过来。


 

过了片刻,我才知道原来不是妻子在歌唱。


 

我躺在床上呼唤家人,询问歌声是从家里的收音机还是邻居的留声机传送来的呢?妻子在茶室里答道:那是海滨浴场举办唱片欣赏会呐。她还说:每天都在播放,你不知道吗?我苦笑了,可心情依然十分舒畅。我又听了一会儿。不久,传来了一阵像往常那种腔调的流行歌声,使我为之扫兴,便起床了。


 

时过晌午了。


 

听到歌声的时候,我大概还是半醒半睡状态吧。是歌声逐渐把我唤醒的。然而,我的脑子还在活动,觉得那歌声是从家中传来的。于是,我就做了妻子在学声乐的梦。


 

我是经常梦见妻子的。


 

另外,我习惯于伏案写作至凌晨四点,再躺在床上读上一两个小时的书,然后把挡雨板打开,让晨风吹拂进来,这样很快便入眠了。近来天气炎热,晌午醒来,觉得非常郁闷。


 

今天好歹听见歌声,心情舒畅,就起床了。仿佛泛起一种幸福感。我抱着幸福的舒畅心情,想起了自己难道不是幸福的人吗?


 

我的梦,作为音乐的梦,是极其稚幼的。就文学来说,不可能做这样的梦。我虽不时在做读书或写作的梦,可是醒过来后,常常对自己的梦感到惊愕。吴清源曾对我说:梦中想到很有意思的一手,醒来就试下了这一手。我在梦中写作,似乎比醒来在现实中写作更富有美感。因此,一觉醒来,颇感惊奇。自己感到慰藉,莫非自己内心还有可以汲取的源泉?同时自己也感到哀伤,归根结底自己基本上掌握不了人生的长河。诸如在梦中写作,本来就是荒诞无稽。但也不能断言就看不见裸体的灵魂在翱翔的丰姿。不用说,结集在生活里的悲惨和丑怪,甚至还纠缠在梦中。


 

就算我对音乐有点兴趣,但隐约听见海水浴场演奏的流行歌,也不感到舒畅。我不懂音乐。我到了这般年龄,曾有这样的思虑:莫非我这一生不懂得音乐的美就了结?我也曾想过:为了熟悉音乐,哪怕付出任何代价也在所不惜。这句话有点夸张,不过由兴趣和爱好所体会到的美是有限度的。接触到一种美,也是命中的因缘。我渐渐痛切地感到:我短暂的一生,懂得的美是极其肤浅的。偶尔也寻思:一个艺术家一生创造的美,究竟能达到什么限度呢?


 

比如,一个画商就是带来一幅画,倘使我感到是一种缘分,那就是幸福。然而我不能汲取这幅画的美,这是可悲的。这幅画也许会发问:究竟会不会喜逢某人能全部摄取自己所具的美呢?为这幅画设想,就会被一种不得要领的疑惑所捕捉。


 

当然,昂贵的名画是不会送到我们这里来的。再说,我也无缘邂逅满意的画。不过,在自己家里看到的画中,浦上玉堂和思琴的画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两件都是小品,我没有买下来。


 

正如不懂音乐一样,我也不懂美术。我不认为自己不具备理解美术的素质和能力,只想把这归之为看到的佳作不多,自愧素养不够。但我在很久以前就发现自己这种不甘示弱的阴暗心影了。


 

就算没有达到姐妹艺术的程度,我的职业——文学领域实际上也是类似的。我自己懂得的、并心安理得地干的就只有小说一种。小说也由于时代和民族的不同,已经变得不易理解透彻了。谈到诗歌,就是对同一时代、同一国家的挚友的作品,也难以确切鉴赏,所以我没写过诗歌评论。如今回顾一下,小说是不是就可以普遍观察到了呢?这是一个疑问。所谓可以普遍观察,是任何人也无法办到的。就小说而言,只能说我的目光并不远大。


 

我年近五旬,作这番感叹,伴随而来的是一阵冰冷的恐怖感。


 

自然,我这种感叹并非始自今日。我认识到自己这种缺陷也已有相当年头,而且还找到了遁词。就是说,我从事艺术这行,就是不甚明了的事我也能使自己明白。也许我不知道,观察自然和人生往往是不甚明了的,这同艺术没有什么关系。于是,我渐渐懂得对事物不甚明了,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这种遁词当然十分幼稚,有点文过饰非。有时事情越明了就会变得越不明了,倘使这句话作为某人的一种说辞,那是有意义的。然而对于面对不明了而徘徊的我来说,这不过是一种遁词而已。我对不懂艺术并不感到幸福,可对不懂自然和人生却感到幸福,这是事实。这种说法,恐怕也含有任意的飞跃吧。姑且把它作为一种事实好了。有时我对作为一个作家的这种不安和犹豫也感到是某种生活上的安定和满足。这也不能随便把他说成是丧失信心的弱音吧。


 

战争期间,尤其是战败以后,日本人没有能力感受真正的悲剧和不幸。我过去的这种想法现在变得更加强烈了。所谓没有能力感受,恐怕也就是没有能够感受的实体吧。


 

战败后,我一味回归到日本自古以来的悲哀之中。我不相信战后的世相和风俗。或许也不相信现实的东西。


 

我仿佛远离了近代小说的根基——写实。也许从来就是如此。


 

先前我读罢织田作之助的《土曜夫人》,试图修改拙作《虹》,发现它们有惊人的相似之处,甚是惊讶。这不就是同样的悲哀的源流吗?就《土曜夫人》来说,含有一种追逼自己的阴郁的力量。这是作者的多么悲哀的心曲啊。这种悲哀,同我悼念作者之死的悲哀合流在一起了。


 

战争期间,我常常在往返东京的电车上和灯火管制下的卧铺上,阅读从前的《湖月抄本源氏物语》。我这才想起,在昏暗的灯光下和摇晃的车厢里阅读小铅字,会弄坏眼睛。而且,那时多少也掺杂着对时势的反抗和讽刺。在横须贺线沿线的战争色彩日渐浓重的情况下,阅读古本线装的王朝恋爱故事,虽有点滑稽可笑,可是没有哪位乘客发觉我这种与时代龃龉的举动。有时候我甚至耍笑自己:万一途中遭到空袭受了伤,说不定这结实的日本纸对抑制伤痛会起点作用呢。


 

就这样,我把这部长篇小说读了差不多一半,即读到十三回的时候,日本投降了。但是,这种阅读《源氏物语》的妙法,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觉察自己在电车里常常读《源氏物语》而心旷神怡和陶醉时,不免有点震惊。那时节,战争受害者和疏散者都带着行李上车,车上笼上一种惧怕空袭的气氛,和不规则地流动着一股焦臭的气味。单是这种电车和自我的不协调,就让我愕然了。然而使我更惊愕的是:上千年前的文学和自己却是如此融洽无间。


 

我早在中学时代就开始读点《源氏物语》。我想,它给我留下了影响。尔后也断断续续地读过,却没有像这回如此专心和喜爱。我也想过,这是不是因为读假名抄写的古本线装的缘故呢?我试读铅印小字本作了比较,味道的确是天壤之别。也许还有战争的缘故吧。


 

但是,更直接的原因,是《源氏物语》和我都在同一的心潮中荡漾,我在这种境界中忘却了一切。我思念日本,也考虑自己。在那样的电车车厢里,我翻开了古本线装书,这种举动多少有点骄矜,令人讨厌,结果招来了意外。


 

那时候,我反而收到不少在异国的军人寄来的慰问信。也有一些是不相识的人。书信内容大致相同,他们偶尔读了我的作品,泛起了乡愁,向我表示谢意和好感。我的作品让他们思念起日本来了。这种乡愁,我在《源氏物语》中也感受到了。


 

有时候,我也曾这样想过:《源氏物语》写了藤原氏的灭亡,也写了平氏、北条氏、足利氏、德川氏的灭亡,至少可以说这些人物的衰亡并非同这一故事无缘吧。


 

虽然与此是另一回事,这次战争期间和战败以后,日本人的心潮中潜藏着《源氏物语》的哀伤,绝不在少数吧。


 

《土曜夫人》的悲哀也好,《源氏物语》的哀伤也好,这种悲哀和哀伤本身融化了日本式的安慰和解救。这种悲哀和哀伤的本质,与西方式裸露相对,不能等同。我没有经历过西方式的悲痛和苦恼。我在日本也没有见过西方式的虚无和颓废。


 

浦上玉堂和思琴的小品之所以印在我的心上,也还是由于这种悲哀的缘故。


 

玉堂画的,是秋天黄昏杂树林中的鸦群。他使用的红色,和思琴的一样,都流露出哀伤的情调。不过,这是淡淡的、昏暗的杂树的红叶,同苍茫的暮色融汇在一起,渐渐阴沉下来,画面上笼罩着一种深沉的悲哀和寂寞的情调。这就是日本晚秋的孤寂景象。除了杂树和鸦群之外,什么也没有下笔。只是比较精细地画出了跟前的一棵大树。各个部分都洋溢着森林写生的气氛,几乎没有南画式的习惯画法,一种自然的情趣渗进了观赏者的心田。令人感到林子对面好像有一溪流水。画面像是清澈的秋日,却飘逸出湿润的空气,大概是夜露的冰凉吧。这幅画画的是,秋天天擦黑,一个旅人路过原野尽头和山脊,充满了旅愁。气氛没有《冻云筛雪图》那样冰凉,当然也没有那样和蔼。如果说《冻云筛雪图》是画严冬的冷酷,那么《森林鸦群图》则是画秋天的严峻。尽管画了秋天的哀愁和寂寥,多少带点感伤,但日本的大自然确实是这派景象。那是没办法的。这大概是玉堂晚年所作的吧。那时候,他手抱琴子四处流浪。我查阅了年谱,才知道那是他四十开外画的。我不胜惊叹:四十岁人能画出这样的画吗?看起来是出自年轻人之手的。也许是我不懂画的缘故吧。假使我持有这幅画,在秋天工作到夜深,苦恼之余观赏一番,必定会感到万分悲哀与寂寞。这并不意味着伤心或情绪低沉,而只是远远地目送着我的宿命之流。(我写了这篇文章,才得到《冻云筛雪图》,真迹并不像从照片上看到的那样“严峻”。)


 

思琴画的,是一张少女的脸。双手里拿着许多暗淡的小品。那是一张凄凉的、寒碜的、哭丧的、带病的脸。细看,悲是哀切的、爱是深沉的。现出了一张纯真而可怜的脸。


 

玉堂的画,我也只看过少许。思琴的画,我仅看了这一幅。而且是极小的一幅,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作品。光凭这幅画就来谈思琴,太不像话了。不过画过这幅画的思琴,的确牵动了我的心。也许这是一幅很好表露思琴感情的画,是先前穷极潦倒时所作的吧。同玉堂画的秋天森林的悲哀当然不同,思琴表现的少女的哀伤,使我感到意外的亲切。


 

去年十二月,巴黎画廊也陈列了思琴的画,据说有人曾这么写道:“站在思琴的作品面前,谁也不会无动于衷。年轻画家看了他的作品,都心潮起伏,这确是很自然的事。说明他的作品明显地表现出一种几乎令人难以忍受的悲壮感。”(沙鲁尔·艾斯蒂恩奴的通信,青柳瑞穗译,刊于《欧洲》第二期。)我觉得目不忍睹的悲哀,似乎不是壮烈的。显然,思琴不是像号称法统的高茨荷逗域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惊人的大家。我读了许多有关议论思琴的话,诸如狂躁、狂热、偏激、粗野、残忍、恐怖、神秘、孤独、苦恼、忧郁、混乱、腐败、病体云云。我感到这些话只不过是一种过分夸张的形容,就像在一幅凰前一切皆空一样。


 

画这张少女脸的思琴,也许是颓废的,但却融合在朴实的悲哀之中。也许是带点道义沉沦的味道,但却在切实的哀怜之中,含有几分温馨。苦闷的孤独,也没有异教的神秘,而令人感到对肌肤的眷恋。一只眼瞎了,耳朵背了,鼻子歪了,嘴角上吊了,思琴画这样一张脸时,也使用了血色。少女留恋地活着。如果是像上述许多议论的话那样,思琴是画了许多异常强烈的画;这少女的脸,也许反映了思琴朴素灵魂的点滴,这是值得爱的。


 

然而,很难引起我的兴趣把它买下来。这并不是乍看显得有点粗糙的缘故,而是看了这幅画,它仿佛融合在我的悲哀思绪之中。再说,我感到玉堂画的秋景和思琴画的少女是悲哀的,也是文学性的、抒情性的;因为作为画,它并不是我最喜欢的。要是能买到西方人作的画,我还是希望要裸体女人像。


 

玉堂的画和思琴的画,都陈列在附近的美术商绿荫亭里,我便把它们借到我家里来,一连巧遇了两幅画,在我的心上留下了哀愁,或许这不是偶然的吧。


 

有关音乐的事,我一点也不写就不能善始善终。不过,我实在太困顿了。其余的话以后再叙,我从给野上彰、藤田圭雄两人的童谣集《云和郁金香》所写的序文中,话以后再叙,我从给野上彰、藤田圭雄两人的童谣集《云和郁金香》所写的序文中,引用了几句简短的话:


 

   

悲怆的摇篮曲渗透了我的灵魂。永恒的儿歌维护了我的心。


   

日本连军歌也带着哀调。古歌的音调尽是堆砌哀愁的形骸。新诗人的声音也立即融入风土的湿气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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