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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葵花地

 红瓦屋图书馆 2014-09-20

遥远的葵花地


  □李娟
  
之二:丑丑和赛虎
  大狗丑丑一点也不丑,浑身卷毛,眼睛干净明亮。它三个月大时被我妈收养,带进了荒野。每天所见无非我妈、赛虎和鸡鸭鹅兔,以及日渐华盛的葵花地。因此当鹅喉羚出现时,它的世界受到多么强烈的震荡——
  它一路狂吠而去!经过的秧苗无能幸免。很快,它和鹅喉羚前后追逐所搅起的烟尘向天边腾起。鹅喉羚身形如鹿,高大瘦削、矫健敏捷,爆发力强。奔跑之势,完全配得上“奔腾”二字。而丑丑也毫不含糊,开足了马力紧盯不落,气势凶狠暴烈。唯有那时才让人明白,狗是野物啊!虽然它大部分时间总是冲人摇头摆尾。
  我妈说:“甚至有一次,它已经追上一只小羊了!我亲眼看到它和羊并行跑了一小段。然后丑丑猛扑过去,小羊被扑倒,丑丑也没刹住脚,栽过了头。小羊翻身再跑,就那一会儿工夫,给它跑掉了。”
  ——羊是小羊,体质弱了些,可能跑不快。可那时丑丑才四五月,也是个小狗呢。
  我妈到哪儿都把丑丑叫上。一个人一条狗,在空旷大地中走很远很远,直到很小很小。
  每当我妈突然站住:“丑丑,有没有羊?!”它立刻浑身紧绷,冲出几步,锐利四望。
  丑丑不但认识了鹅喉羚,还能听懂“羊”这个字。
  而赛虎虚长几岁,能听懂的就更多了。有“兔子”,“鸡”,“鸭鸭”等等。
  问它:“兔子呢?”
  立刻屁颠屁颠跑到兔子笼边瞅一瞅。
  “鸭鸭呢?”
  扭头看鸭鸭。
  “鸡呢?”
  满世界追鸡。
  我家养过许多狗。叫“丑丑”的其实一点也不丑,叫“笨笨”的一点也不笨;叫“呆呆”的也绝对不呆。所以一提到赛虎,我妈就非常悔恨……当初干嘛取这名?这下可好,连只猫都赛不了。
  赛虎温柔胆怯,偶尔仗势欺人。最大的优点是沟通能力强,最大的缺点是不经脏。它是个白狗。
  赛虎从不曾真正见过鹅喉羚,但一提起这类入侵者,也会表示忿恨(我猜丑丑平时没事时肯定对它普及过相关知识)。它也从不曾参与过对鹅喉羚的追捕,但每当丑丑英姿飒爽投入战斗,它一定会声援。真的是“声”援,就站在家门口冲远方卖力地吼。吼得比丑丑还凶。完事后,比丑丑还累。
  进入盛夏,鹅喉羚集体消失了。明显感到丑丑有些寂寞。但它仍然对远方影影绰绰的事物保持高度警惕。每当我妈问它“有没有羊”的时候,它还是会迅速进入紧张状态。
  那时它又长高长大了不少,更加威风了,也更加勇敢。
  而赛虎很快就找到了别的事做。它整天逮耗子。我们附近的田鼠洞几乎都被它刨完了。一直刨得两只狗爪子血淋淋的还不罢休。为什么呢?惭愧,我妈给它开的伙食太差了。
  
之三:蒙古包
  我家的狗跟着我妈一起,在葵花地边吃了小半年的素。丑丑最爱油麦菜,赛虎最爱胡萝卜。它俩共同所爱是鸡食,整天和鸡抢得鸡飞狗跳。真正是“鸡飞狗跳”!但鸡食有什么好吃的呢?无非是麦糠皮加玉米碴,再加点水和一和。
  荒野生活,不但伙食从简,其他一切都只得将就。然而说起来,在这片葵花地上的所有农户里,我家还算是最不将就的。
  当初决定种地时,想到此处离阿克哈拉村还有一百多公里,来回不便,又不放心托人照管,我妈便把整个家都搬进了荒野中。包括鸡和兔子,包括大狗丑丑和小狗赛虎。想到地边有水渠,出发时她还特意添置了十只鸭子两只鹅。结果失算了,那条渠八百年才通一次水。于是我们的鸭子和鹅整个夏天灰头土脸,毫无尊严。
  她在葵花地边的空地上支起了蒙古包。丑丑睡帐外,赛虎睡帐内。一有动静,丑丑在外面狂吠震吓,赛虎在室内凶猛助威。那阵式,好像我家养了二十条狗。
  若真有什么状况,丑丑对直冲上去拼命,赛虎躲门后继续助威。直到丑丑摆平了状况,才跑出去恶狠狠地看一眼。
  所谓状况,一是发现了鹅喉羚,二是突然有人造访。
  来人只会是附近种地的农人,前来商议今年用水的时间段。或讨论授粉时节集体雇佣蜜蜂事宜。或发现了新的病虫害,来递个消息,注意预防。
  或是来借工具。附近所有的农户里,就我家各种工具最齐全,要盆有盆,要罐有罐,要锯子有锯子,要斧头有斧头。几乎可应付一切意外情况。
  别人家呢,一卷铺盖一只锅。随时准备撤。
  于是到访我们蒙古包的人,说正事之前总会啧啧称叹一番:“再打一圈围墙,你们这日子可以过到2020年。”
  对了,还有人前来买鸡。我妈不卖。说:“就这几只鸡,卖了就没有了。”
  对方奇怪地说:“那你养它干嘛?”
  这个问题好难。我妈支吾不能答。
  总之,以上种种来客,一个星期顶多只有一拨。
  这片耕地约一万多亩,被十几户人家分片承包。大家守着各自的土地,彼此间散居很远。住处大都在地底下——在地上挖个坑,盖个顶,是所谓“地窝子”。于是,在葵花还没有出芽的时节里,站在我家蒙古包前张望,天空如盖,大地四面舒展,空无一物。我家的蒙古包是这大地上唯一坚定的隆起。
  随着葵花一天天抽枝发叶,日渐旺壮,我们的蒙古包便在绿色作物的海洋中随波荡漾。直到葵花长得越发浓茂喧嚣,花盘金光四射,我们的蒙古包才深深沉入海底。
  其实我家头一年种地也住的是地窝子。我妈嫌它不方便,今年便斥巨资两千块钱买了这顶蒙古包。唉,我家地种得最少,灾遭得最惨,日子还过得最体面。
  鸡窝紧挨着蒙古包,是我家第二体面的建筑——一只半人多高的蒙有铁丝网的木头笼子。兔舍次之,它们的笼子仅木条钉成,不过同样又大又宽敞。鸭和鹅没有笼,我妈用破烂家什围了一小块空地,它们就直接卧在地上过夜。它们穿着羽绒衣,不怕冷。
  每天清晨,鲜艳的朝阳从地平线拱起,公鸡站在鸡笼顶上,庄严地打鸣。迷路的兔子便循着鸡鸣声从荒野深处往家赶。很快,鸭子们心有所感,也跟着大呼小叫嘎嘎不止。家的气息越来越清晰,兔子的脚步便越来越急切。被吵醒的我妈打着哈欠跨出家门,看到兔子们安静地卧在笼里,一个也不少,眼睛更红了。
  兔子为什么会迷路呢?我妈说,因为它个儿矮,走着走着,回头就看不到家了。
  若是赛虎的话,看不清远处的东西,便前肢离地站起来看,高瞻远瞩。而且还能站很久。我渴望有一天它能学会直立行走。
  丑丑不会站。不过也不用站,它是条威猛高大的哈萨克牧羊犬,本来就具有身高优势。远方地平线上一点点小动静都逃不过它的眼睛。
  鸡虽然也矮,但人家从来不迷路,荒野中闲庭信步,优哉游哉。太阳西斜,光线微微有点变化,便准时回家。我觉得鸡认路才不靠什么标志,也不靠记性,人家靠的是灵感。我从来没见哪只鸡回家之前先东张西望一番。
  鸭子要么一起回家,要么一起走丢。整天大惊小怪的,走到哪儿嚷嚷到哪儿,你呼我应,声势浩大。
  黄昏时分,大家差不多都回家了。我妈结束了地里的活,开始忙家里的活。她端起鸡食盆走出蒙古包,鸡们欢呼着哄抢上前,在她脚下挤作一团。她放稳了鸡食盆,扣上沉重的锥形铁条罩(鲁迅所谓“狗气杀”),一边自言自语:“养鸡干什么?哼,老子不干什么,老子就为了看着高兴!”
  于是鸡们便努力下蛋,以报不杀之恩。蛋煮熟了给狗们打牙祭。狗们干起保安工作来更加尽职尽责。
  李娟新作“遥远的葵花地”系列,笔会将陆续刊出,第一篇《罕有的旱年》见9月11日笔会。
  ——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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