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手机在背包里嗡嗡地震动起来。我摸索了一阵按掉了闹铃。现在是凌晨4点45分，长夜将尽，天色微青。 我撑着伞步履匆匆地行走着，雨点密集地落在地面上。我已经隐隐看到湖面掀起的巨浪，带着浓重湿气的空气随着呼吸涌进肺里。 此时街上空无一人，破掉的招牌在风中动荡的飘摇，滚滚的雷声从遥远的天空的另一边传来。这一切看起来如此虚幻，好像<In The Country Of Last Things>中描述的一幕场景。我抑制不住地越走越快，仿佛我不是为了在落着大雨的凌晨去往湖边给你写信，而是为了摆脱和逃离些什么东西。 那些一直在你我身后，穷追不舍的东西。 2. 你还记得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试那天吗。我们抱着一堆书本随着人潮赶赴考场，脚步踉踉跄跄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宿醉。天气太热了，而我们还可笑地套着肥大的校服，我的眼睛盯着前面那个男生被汗水浸湿的后背，拼命抑制着想要呕吐的冲动。 那时我们并肩而行，你慢吞吞的拖着脚步，忽然指着冲我们迎面而来的几个学生说，你看，那些是二年级的学生，然后向着右前方的几个举着甜筒的姑娘说，那几个是一年级的。你把手搭成凉棚状遮在脸上，于是一方小小的阴影覆盖了你的眼睛。 你说，好奇怪，我们都穿着同样的制服，可是却能轻易分辨出每个年级的学生。 我们停下来，大波的人流从我们身边走过，我看着他们说，我们不过在这里呆了三年，却好像过了一辈子了。 你朝我翻了个白眼说，别傻了。 你转身走进人群，上课铃突然尖锐地响起来，人流涌入四方的教学楼的入口，像是受到圣歌召唤的信徒走进教堂。 是的，我们的一生就是不断地汇入茫茫人群，然后不知疲倦的、心怀希望的行走，虔诚得好像朝圣者一样。 那时我们信仰理想，然而我们的信仰却和我们一样孤独，卑贱，不堪一击。 3. 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我知道你会说，这是我们人生中必经的时刻。你还记得你从前喜欢的那个男孩子吗？我还记得你形容他是“整个炎热的夏季里让人清凉的力量”。我听到这个描述被一口水呛到咳了好久，然后你红着脸一整个下午都没有跟我讲话。 如果让我来说，我会怎么描述呢。 他恰好曾喜欢过我喜欢的一首歌。军训时他穿傻兮兮的军训服很可爱。他笑的时候眼睛眯起来好像一只没睡饱的小猫。他和我选了同一个老师的课，习惯在每次上课的时候坐在我右前方靠窗的位置。他讲话的声音很温柔。他曾在下雨的早晨迎面走过，但我说不出早安。他曾在实验课上恰好坐在我身边，我紧张得整节课都手足无措。 然而我从未跟他说过一句话。我只是远远的看着他，然后像等待着一场暴风雨平息一样等待着自己的感情褪去。 我知道你会说我的描述恶心透了。 我坐了十几个小时的列车去看你的时候，你问我，你喜欢一个人会怎么样？我说，我会偶尔看看他的主页，然后恨不得把自己的来访纪录都删去。 你朝我丢过一个枕头骂道，没出息。 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可是并不是所有年少时光里的情感都是可靠的。我是说，是的，它们美好，纯洁，珍贵，然而并不可靠。因此我不敢靠近。我想我会长久的喜欢一个人，却并不让他知晓。这样的感情才是安全的。 我们一起看《蓝色大门》的时候我问你，为什么林月珍像个傻子一样会相信把原子笔写到没墨水，张士豪就会爱上她？ 你耸耸肩说，难道你没干过一边摘花瓣一边念叨他爱我，他不爱我的蠢事吗？ 我无言以对。 我想你是对的，感情往往不会让我们变得更高尚。我们一生都将和谎言、欺骗和背叛纠缠，然而这种斗争是必要的。因为你我都知道，只有在经受了所有伤害过后，我们才能心无城府的彼此拥抱。 4. 我们是很简单的人。我们将一辈子活得简单。 这是很难兑现的事情，就好像你十七岁的时候不喜欢烈性酒，但是在被这个世界的辛辣刺痛之后，你却难保不会爱上它。 我们曾经在冬天放学以后的夜晚四处走。沿着冰雪掩盖着的硬梆梆的路面，双手缩在宽大的校服袖筒里，耳朵冻得失去知觉。 你走在前面，从不东张西望。你只是低着头专心致志的走着，并没有什么风景让你分心。我踩着你的脚印，看着路边的煎饼摊冒着温暖的白色烟雾，看着黄色的路灯下等待红灯的行人，看着高楼上一点点熄灭的灯火。 我问你未来是什么样子的，你说就像脚下的这条路一样，不用想终点在哪里，只要知道它一定会带你去崭新的地方。 其实那时我们对生活想的很少，对时间也并没有确切的概念。所以我们把厚厚的习题册和空白的试卷塞进书包，然后假装我们背负着的就是未来。 然而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你知道么，我从来都没把一只风筝放上天过。每次抬头仰望着被风稳稳扶在天空中的五颜六色的风筝，我都像个傻瓜一样感动的要哭了。 春天的时候我们路过广场，卖风筝的小贩在小摊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风筝，空气里充满棉花糖和爆米花甜腻的香气。我们在洒满阳光的草地上坐下，看着白发苍苍的爷爷奶奶带着小孙子在广场上放风筝。 你说，等这一切结束之后我们也来放风筝吧。 我在嘴里衔着一根刚刚长出的青草，含混不清地附和着。然后我笑了。 我说你笨不笨呀，那时候，春风就不在这儿了。 我们还一起在那个小广场看完了胡塞尼的《追风筝的人》，事实上我们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我喜欢哈桑，你喜欢阿米尔。你懒洋洋的躺在草地上，我读这本书给你听，就像阿米尔读故事给哈桑一样。 每当我读到追风筝的那一段，你都要打断我说，你看你看，他就快失去他了。 然后夏天渐渐到来，小广场上再也不见放风筝的人了。我们仍然在放学的路上经过那里，却再也没有心思停一停。 有一天我们又一次走到那里，我忽然说，如果哈桑一直爱着阿米尔，怎么能说他失去了他呢？ 你愣了一下然后笑出声来。你说，我们去草地上坐坐吧。 那天我们在那里呆了很久，从日落到月升。我们又见到了春天放风筝的孩子和他的爷爷奶奶，他牵着他们的手蹦蹦跳跳的走着，看起来长高了。 我知道放风筝的季节终将过去，然而刨冰、游泳和沙滩裤的季节，才刚刚到来。 5. 我写到这里的时候天已大亮，湖面渐渐平静下来。 我即将把这封皱巴巴的信塞进邮筒，当你收到它的时候，你要记得是风带来的雨水打湿了它，而不是我的眼泪。 我恍恍惚惚的看见我们一起坐在湖边的情景，我想我就快忘记你了。所以我必须独自前往这里，才能回忆起有关你的一切。 我们曾分享同一副耳机，听着音乐在这里消磨掉大段大段无所事事的时光。二零零八年，希斯莱杰被发现死在他的公寓里。我记得那天也是在这个湖边，我们坐在这里看着结冰的湖面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我问你人死了会怎么样，你说你外婆死的时候，你外公告诉你说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你相信吗？我问。 你转头盯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我相信。 你说在你死去之后，也会变成一颗星星。可是我现在抬头看向天空，却只看见灰白色的漫天的阴霾。 我不知道你在不在那里。 花边针线工：Mis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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