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释
雅
一千六百五十年前，王羲之邀好友名士谢安等人，在会稽兰亭作流觞曲水之会，崇山峻岭，茂林修竹，羽觞中的旨酒随清波飘来，诗情奔涌，妙语如珠，是时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俱臻，右军慨然作序，文章高情千古，书法古今独步，兰亭之会真可谓历史上第一雅集，给后人留下玩味不尽的雅意。
魏晋六朝崇尚风雅，时人对雅俗之辨看得极重。刘义庆《世说新语》有“祖财阮屐”一段故事。祖即祖约，字士少，阮为阮孚，字遥集。有人要对二人的嗜好进行品评，以定人品的雅俗。品评者以突然袭击的方式先行闯入祖家，祖某正在赏玩财宝，忽见来客，神色大变，忙不迭地把装满财物的小筐掩藏在身后，强装笑脸敷衍；当品评者进入阮家时，只见阮遥集对来客浑然不觉，一边吹火熔蜡，准备为木屐上蜡，一边把玩着木屐说：“真不知这一生能穿多少双木屐呵！”文章结尾说：“于是胜负自分”。这位祖约先生系闻鸡起舞的高士祖逖之弟，“祖生击楫至今传”，祖逖曾渡江北伐石勒，中流击楫发誓：“不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可惜乃弟不肖，猥琐鄙俗，人格卑下，后来竟投靠石勒，由于欲壑难平，终因掠夺他人田产而丧命。阮孚为竹林七贤中人阮咸之子，性豪放豁达，常神游物外，颇有乃父遗风，吹火蜡屐，传为千古美谈。南朝庾信在《枯树赋》中称赞晋名士殷仲文“风流儒雅”，杜甫也以此咏叹宋玉说：“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看来，这个雅字自古就是一种理想的审美尺度和精神境界。
但是，究竟什么是雅呢？深究起来，倒是很难说清楚。金岳霖先生有一次说：“雅作为一个性质，有点像颜色一样，是很容易直接感受到的。例如‘红’，就我个人说，我就是喜欢，特别是枣红，赭红。雅有和颜色类似的直接承现的特点，一下子就抓住了。可是，雅的本质是什么，我个人不知道。愈追本质，我愈糊涂。”确实如此，汉语里以雅为词根组成的词可谓多矣，诸如高雅、风雅、典雅、文雅、古雅、秀雅、优雅、幽雅、儒雅、雅观、雅致、雅量、雅兴、雅趣、雅人、雅座、雅正，等等。辞书上对雅的释意有三，一是合乎规范的，二是高尚的，三是作副词有很、极的意思，如“雅不愿”之类。雅在英语中大致相当于elegance一词，源于拉丁语的elegans,词义也有严格求全的、优美的、端正的等含义。拉丁成语non
parcus solum, sed etiam
elegangs一语，意思就是“不但是温良的，而且是文雅的”，恰好就是汉语成语“温文尔雅”。这提示我们，雅确实是一个内涵极其丰富的概念。
雅是文化，文雅，无文无雅。雅是文明的表现，太史公说到他所读过的有关黄帝的史料时说：“其言多不雅驯，缙绅先生难言之”，就是说这些史料上的话语粗野，不文明。雅还不仅是文明，而且是对文化精华的萃取。文化是人独有的生存方式，自有人类文明以来，人的衣食住行、举动行为无一不是作为文化而存在的。食不仅是为糊口，还有交往、感情、审美方面的需要，因而人之食为餐，为宴，举凡婚宴、寿宴、国宴，不一而足。李白春夜宴桃李园，韩熙载居家夜宴，《红楼梦》里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那不是简单的生理意义上的进食，而是展示某一群人的文化体验。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说的明白，夜宴者，形式耳，“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人生者百代之过客”，其意在面对宇宙永恒而人生短暂这一千古悖论求得心灵解脱。即使草根阶层也要摆年夜饭，吃圣诞大餐，讲古说今，敦睦情谊，绝非填饱肚子而已。所谓“借你杯中残酒，浇我胸中块垒”，以物传情，原是人的本性。但是寓情于行，却有高下、文野之分。能在生活事业、举止言谈中，包蕴、传达人类所创造的文明精髓，自然雅在其中。雅是文化修养，文化积淀是雅的载体，也是体味、领略雅之为雅的先决条件，所谓“胸有诗书气自华”。《红楼梦》里的香菱渴望成为“雅女”,却不幸沦为俗不可耐的无赖薛蟠的通房丫头，宝玉说：“我们成日叹说可惜她这么个人竟俗了”。而香菱不甘下贱，“苦志学诗，精血聚诚”，“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不仅能体会到如“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中青、白二字的诗意，而且自己亲自吟出“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这样“新巧有意趣”的好诗，完成了由俗到雅的转化，跻身大观园中雅女的行列。“闻弦歌而知雅意”，首先是要懂音律，否则就是“对牛弹琴”了。
雅必超尘脱俗，是一种文化品位。无论雅的载体是某人，某物，还是某事，都必须是超越的，不同凡响的。《沧浪诗辩》说诗之品有九：高、古、深、远、长、雄浑、飘逸、悲壮、凄婉，这些都是雅所蕴涵文化意味，是一种独特的精神品格。雅士，雅事，雅作，雅趣，忘其鄙近，自致远大，如长风之出谷，难免与世情相违。雅是非常之人的非常之事，一旦在市井中流行炒作，扰嚷竞逐，便雅意尽失了。
雅者，正也，正而不邪谓之雅。孔子强调讲话要用标准语言：“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听音乐不要听淫邪之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深入思考可以发现，我们以正邪区分雅正，似乎是把雅看成合乎规范的东西，而事实却并非如此。规范是历史性的，也是社会性的，一个时代、某一人群视为规范的东西，未必就是雅的标准。竹林七贤惊世骇俗的言行，与传统规范形同凿枘，但却不失其雅。看来，这里所说的“正”，是堂堂正正之正，浩然正气之正，所谓堂皇典雅，是一种高超的美学意境。雅属于美的范畴，常与崇高相关。品格高尚，志趣高洁，志存高远，气度高华，雅量高致，正是高雅之士的精神境界。桑塔耶那说：“美使我们与世界合为一体，崇高使我们凌驾于世界之上。”雅不仅传达使人愉悦的美感，而且往往令人自惭形秽，有高山仰止之感。
雅确如金龙荪先生所说，是“直感”的东西，人们通过气质、品位、风格、寓意等等而直觉地感受它。但是，它的内涵却是十分丰富的，毋宁说雅是人类社会生活高度发展而产生的文化特质，是人类高级精神生活的一种理想境界。雅是内在的文化学养、精神教养和人格修养的综合表现，不可能一望之下，唾手可得。历来总有浅薄之士，附庸风雅，在宦海铜臭之中，也来东施效颦，吟风弄月，结果是丑态百出，贻笑大方。清人倪鸿《桐荫清话》中有一首诗，讥讽此辈可谓入木三分：
红帽哼兮黑帽呵
风流太守看梅花
梅花低首开言道 小底梅花接老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