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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与海

 馱夫 2014-09-28

老人与海

 

海明威著  李继宏译

 

 



( 张爱玲译本封面)



 

他是个老人,独自划着小船,在湾流中捕鱼;八十四天来,他没打到鱼。起初四十天,有个男孩跟着他。但四十天没捕到鱼,男孩的父母对他说,这老人现在绝对是个衰神,倒霉到了极点;受他们吩咐,男孩去了别的船,那船第一个星期就抓到三条好鱼。每天看到老人划着空船进港,男孩感到很难过;他总会跑下去,帮他搬走捆好的绳索,或是鱼钩、鱼枪,还有裹着船帆的桅杆。船帆用面粉袋打了补丁,卷起来宛如象征永久失败的旗帜。

    
老人瘦骨嶙峋,后颈上是深深的皱纹。他上半边脸有些褐色的斑块,那是热带海洋上的日光带来的良性皮肤病。斑块蔓延到两颊下部,双手有深深的伤疤,那是长年用绳索对付沉重的海鱼留下的。不过这些伤疤没有新的。它们古老得像久经侵蚀的无鱼沙漠。

    
他浑身显得很老,但双眼除外;它们有着海水的颜色,透露出乐观和永不言败的神色。

    “
圣迭戈,他们把小船系好,往岸上走时,男孩对他说,我又可以陪你去了。我们赚了些钱。

    
老人曾教男孩捕鱼,这孩子敬爱他。

    “
不要,老人说,你那条船运气好。就留在那里吧。

    “
但你记得吗,上次你八十七天没打到鱼,然后接连三个星期,我们每天都抓到大鱼。

    “
我记得,老人说,我知道你离开我,不是因为你怀疑。

    “
是爸爸逼我离开的。我是个孩子,必须听他的话。

    “
我知道,老人说,这很正常。

    “
他没什么信心。

    “
是啊,老人说,但我们有。对吧?

    “
对的,男孩说,我请你去露台酒吧喝啤酒,然后再把东西搬回家,你说呢?

    “
好啊,老人说,大家都是打鱼的,就不客气啦。

    
他们坐在露台酒吧,许多渔夫拿老人开玩笑,他倒不生气。也有些年纪较大的渔夫看着他,感到很难过。但他们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礼貌地聊起海水的流向,他们的钓索放了多深,持续的好天气,以及他们见到的景象。当天成功的渔夫已经满载而归,剖开捕获的旗鱼,把它们横着摆在两片木板上;每片木板的两端各有两个人,抬着那些鱼,脚步踉跄地向鱼市走去,在那里等冷藏车把它们运到哈瓦那的市场。那些抓到鲨鱼的则去往鲨鱼厂,在海湾对面。那里的工人用滑轮和铁钩把鲨鱼吊起来,去除内脏,切下鱼鳍,剥掉鱼皮,把鱼肉切成长条,再用盐腌好。

    
每当东风吹起,鲨鱼厂的气味会从海湾那边飘过来,但今天几乎闻不到那股味道,因为风变得朝北刮,然后又消歇了,露台酒吧气氛宜人,阳光明媚。

    “
圣迭戈,男孩说。

    “
嗯,老人说。他拿着玻璃杯,想起了多年以前的往事。

    “
明天我去给你弄点沙丁鱼吧?

    “
不要。去玩棒球吧。我还能划船,罗吉略会撒网的。

    “
我想去。既然不能陪你打鱼,我想多少帮点忙。

    “
你请我喝啤酒,老人说,你已经是男子汉啦。

    “
你第一次带我上船那年我几岁?

    “
五岁,当时你几乎被害死,因为我抓到的那鱼太生猛,他差点把船扯碎。你记得吗?

    “
我记得鱼尾的噼啪声,横坐板的断裂声,和木棒的击打声。我记得你把我扔到船头,那里有一卷湿漉漉的钓索,当时整艘船都在摇晃,你用木棒敲打他,发出很响的声音,像砍树似的,周围全是甜腻的血味。

    “
你是真的记得,还是后来听我跟你说的?

    “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出海到现在的每件事。

    
老人看着他,那双因经常遭日晒而半眯着的自信眼睛充满了怜爱。

    “
如果你是我的孩子,我会带你出去赌一把,他说,但你是你父母的孩子,你在的那条船又很走运。

    “
我去弄沙丁鱼吧?我还知道哪里可以搞到四个鱼饵。

    “
我今天还有用剩的。我把它们放到盒子里用盐腌起来。

    “
让我去弄四个新鲜的吧。

    “
一个,老人说。他的希望和自信从未消失。现在它们就像海风初起般渐渐强劲起来。

    “
两个,男孩说。

    “
就两个,老人同意了,你不是偷来的吧?

    “
我倒是想啊,男孩说,但这些是我买的。

    “
谢谢你,老人说。他的头脑很单纯,不会去想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心虚。但他知道他变心虚了,也知道这并不可耻,无损于真正的骄傲。

    “
看海水的流向,明天会是个好日子,他说。

    “
你准备到哪去?男孩问。

    “
到远海去,等风向转了再回来。我打算天没亮就出发。

    “
我尽量劝他也到远海去捕鱼吧,男孩说,到时你要抓到真正的大鱼,我们就可以过来帮忙。

    “
他不喜欢出远海捕鱼的。

    “
是啊,男孩说,但我能看见他看不到的东西,比如说天空中的飞鸟,我可以劝他出海追鳅。

    “
他的眼睛有这么差?

    “
差不多全瞎啦。

    “
奇怪,老人说,他又没有捕过龟。那才叫伤眼睛呢。

    “
可是你在蚊子海岸捕过很多年龟,你的眼睛不也好好的。

    “
我是个怪老头。

    “
但你现在有足够的力气对付真正的大鱼吗?

    “
应该有吧。我有许多绝招。

    “
我们把东西搬回家吧,男孩说,然后我拿拖网去弄沙丁鱼。

    
他们拿走小船上的渔具。老人扛着桅杆,男孩提着木箱,箱里有一卷结实的褐色钓索,此外还拿着鱼钩和带长柄的鱼枪。装鱼饵的箱子藏在小船的船尾,木棒也放在那里,木棒是用来收服被拖到船边的大鱼的。没人会偷老人的东西,但最好还是把船帆和沉重的钓索搬回家,因为露水会腐蚀它们。老人非常确定本地人不会偷他的东西,但觉得没必要把鱼钩和鱼枪留在船里引诱人。

    
他们一起沿着马路走到老人的茅屋,从敞开的门走进去。老人把裹着船帆的桅杆靠着墙摆好,男孩把木箱和其他渔具放在它旁边。桅杆几乎有茅屋唯一的房间那么长。茅屋是用坚硬的大王棕叶子搭成的,里面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泥地上有个用木炭烧饭的地方。褐色的墙壁也是结实牢固的大王棕叶子拍扁了交叠贴起来的,墙上挂着彩色的耶稣圣心像和戈布勒圣母像。这两幅画是他妻子的遗物。墙上原本还有他妻子的染色照片,但被取下了,因为看到那张照片让他倍感寂寞。他把照片放到墙角的架子上,就在那件干净的衬衣下面。

    “
你有什么吃的吗?男孩问。

    “
有锅鱼肉黄米饭。你想吃吗?

    “
不。我回家吃。你想我替你生火吗?

    “
不。等会我自己来。或者我就吃冷饭也可以。

    “
我能把拖网拿走吗?

    “
当然。

    
屋里并没有拖网,男孩记得他们是哪天把它卖掉的。但他们每天都假装它还在。老人没有鱼肉黄米饭,这男孩也知道。

    “
八十五是个幸运的数字,老人说,明天我要是抓到一条超过一千磅的回来,你会很高兴吧?

    “
我拿拖网去捕沙丁鱼啦。你就坐在门口晒太阳吧?

    “
好啊。我有昨天的报纸,我来看棒球新闻。

    
男孩不知道昨天的报纸是否也是杜撰出来的。但老人从床底把它拿出来。

    “
是佩雷柯在酒吧给我的,他解释说。

    “
我弄到沙丁鱼就回来。我会把你的和我的放在冰块上,这样明天早晨我们就可以分着用。等我回来了,你跟我说说棒球新闻。

    “
扬基队不可能输。

    “
但我担心克里夫兰印第安人队。

    “
要相信扬基队,我的孩子。他们有伟大的狄马乔。

    “
底特律老虎队和克里夫兰印第安人队都让我担心。

    “
你可别连辛辛那提红人队和芝加哥白袜队都担心。

    “
你研究吧,等我回来跟我说说。

    “
你觉得我们应该买张尾数是八十五的彩票吗?明天是第八十五天。

    “
可以啊,男孩说,但八十七怎么样?那是你的伟大记录。

    “
那不可能发生两次。你能找到尾数是八十五的彩票吗?

    “
我可以去订一张。

    “
一张就好。那要两块半。我们找谁借呢?

    “
那很简单。两块半我还是能借到的。

    “
我觉得我或许也可以。但我尽量不借钱。今天借钱,明天就要讨饭咯。

    “
别着凉了,老人家,男孩说,要记得现在是九月。

    “
这是大鱼出现的月份,老人说,要是在五月,谁都可以当渔夫。

    “
我现在去弄沙丁鱼,男孩说。

    
男孩回来时,老人在椅子上睡着了,太阳已经下山。男孩从床上拿起破旧的军用毛毯,把它披在椅背上,盖住老人的肩膀。这双肩膀很奇怪,虽然非常苍老,但依旧刚健有力,脖子也依旧强壮,皱纹看上去不是太多,因为老人睡着了,头垂在胸前。他的衬衣缝补了很多次,像那片船帆,那些补丁被太阳晒得褪色,颜色深浅不等。但老人的头显得非常苍老,因为他的眼睛紧闭着,脸上没有生气。报纸摆在他的膝盖上,他的小臂压着它,所以没被傍晚的海风吹走。他的脚是赤着的。

    
男孩又走开了,等他回来时,老人还是在睡觉。

    “
醒醒,老人家,男孩说,他把手放到老人的膝盖上。

    
老人睁开眼,过了片刻才回过神,仿佛刚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然后他露出微笑。

    “
你拿的是什么?他问。

    “
晚饭,男孩说,我们来吃晚饭吧。

    “
我不是很饿。

    “
来吃吧。你不吃饭怎么捕鱼呢。

    “
我有饭吃,老人说着站起来,拿过报纸折好。然后他开始折毛毯。

    “
继续披着毛毯吧,男孩说,你不吃饭别想去捕鱼,除非我死了。

    “
那你要长命百岁,好好照顾自己,老人说,我们吃什么?

    “
黑豆、米饭、炸香蕉,还有牛肉汤。

    
饭菜是男孩用双层金属饭盒从露台酒吧带过来的。两套刀、叉和勺子在他的口袋里,每套都用纸巾包着。

    “
这是谁给你的?

    “
马丁。那老板。

    “
我得谢谢他。

    “
我已经谢过了,男孩说,你不用谢他。

    “
我要把大鱼腹部的肉给他,老人说,他这样帮我们不止一次了吧?

    “
是的。

    “
那我必须用更好的部位来感谢他。他太照顾我们了。

    “
他给了两瓶啤酒。

    “
我最喜欢罐装的啤酒。

    “
我知道。但这是瓶装的,阿特威啤酒,我会把瓶子拿回去。

    “
你真好,老人说,我们可以吃了吗?

    “
我刚才就叫你吃了啊,男孩轻声地告诉他,我要等你准备好才会打开饭盒。

    “
现在我准备好啦,老人说,我只要洗洗手就好了。

    
你去哪里洗呢?男孩想。村里供水的地方在路那边,离这里两条街那么远。我得给他弄点水来,男孩想,还有香皂和一条好毛巾。我怎能这样粗心呢?我必须给他再弄件衬衣和过冬的外套,还有鞋子和另外一条毛毯。

    “
牛肉汤真好喝,老人说。

    “
跟我说说棒球的新闻吧,男孩恳切地说。

    “
就像我刚才说的,美国联盟的新闻果然是跟扬基队有关的,老人高兴地说。

    “
他们今天输掉了,男孩告诉他。

    “
没关系。伟大的狄马乔又找回状态啦。

    “
他们队里还有别的人呢。

    “
那当然。但他是最关键的。另外那个联盟15的比赛是布鲁克林对费城,我觉得布鲁克林会赢。但我又想到了狄克·西斯勒,他在旧公园球场打出过很多好球。

    “
那些球别人可打不出来。我见过打得最远的球就是他打出来的。

    “
他以前经常到露台酒吧来,你记得吗?我想带他去捕鱼,但不敢去请他。然后我让你去请他,你也不敢去。

    “
我知道。那是个大错。他会跟我们去的。然后我们就能一辈子为这个感到骄傲。

    “
我倒是想带伟大的狄马乔去捕鱼,老人说,大家说他父亲是个渔夫。也许他以前也像我们这么穷,能理解我们的想法。

    “
伟大的西斯勒的父亲从来没穷过,像我这么大时,他已经在大联盟打球。

    “
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在前往非洲的远洋帆船上,我曾在夜里看见海滩上有狮子。

    “
我知道。你跟我说过。

    “
我们聊非洲还是棒球?

    “
棒球吧,男孩说,跟我说说约翰·何塞·麦格劳21吧。他把约瑟念成何塞了。

    “
从前他偶尔也会去露台酒吧。但他喝酒的时候特别粗鲁,说话刻薄,很难对付。除了棒球,他还喜欢赛马。反正他口袋里总是有几张马匹的名单,而且经常在电话里提到那些马的名字。

    “
他是个伟大的经理,男孩说,我父亲认为他是最伟大的。

    “
那是因为他来这里的次数最多,老人说,要是杜洛切每年都来这里,你父亲会认为他是最伟大的经理。

    “
其实谁是最伟大的经理呢?是卢克还是迈克·冈萨雷兹?

    “
我觉得他们同样伟大。

    “
最好的渔夫是你。

    “
不。我认识比我更好的。

    “
哪里啊,男孩说,好渔夫有很多,出色的也不少。但你是独一无二的。

    “
谢谢你。你让我很高兴。但愿明天遇到的鱼不要大得足以证明我们是错的。

    “
只要你还是你说的那么强壮,就不会有这样的鱼。

    “
我可能没我自己想的那么强壮,老人说,但我知道很多绝招,也有决心。

    “
你现在应该去睡了,这样明天才有力气。我来把东西带回露台酒吧。

    “
那就晚安吧。明天早上我去叫醒你。

    “
你是我的闹钟,男孩说。

    “
年龄是我的闹钟,老人说,为什么老年人醒得早呢?是为了拥有更长的一天吗?

    “
我不知道,男孩说,我只知道年轻的男孩睡得晚,也睡得沉。

    “
这我记得,老人说,我会按时叫醒你的。

    “
我不喜欢他来叫醒我。那样显得我很差劲。

    “
我知道。

    “
好好睡,老人家。

    
男孩走了出去。他们刚才摸黑在桌子上吃饭,老人在黑暗中脱掉裤子,走到床边。他把裤子卷起来当枕头,又把报纸塞在里面。他用毛毯把自己裹起来,睡在铺着其他报纸的弹簧床上。

    
他很快就睡着了,他梦见年轻时的非洲,漫长的金色沙滩和白色沙滩,那些白得晃眼的沙滩,还有高耸的海岬和褐色的大山。现在他每夜独自在那海岸生活,在梦里他听见海浪轰鸣,看见土著的船只破浪而来。睡着时他闻到甲板上沥青和麻丝的味道,他嗅到非洲清晨的陆风的气息。

    
通常嗅到陆风他就会醒来,穿上衣服去叫醒男孩。但今晚陆风的气息来得非常早,他在梦里知道时间还太早,于是继续做梦,看见耸立于海面的加那利群岛的白色山峰,然后他又梦见群岛的其他港口和停泊处。

    
他再也梦不见风暴,梦不见女人,梦不见重大的事件,梦不见大鱼,梦不见打架,梦不见比拼力气,梦不见他的妻子。现在他只梦见各个地方,和沙滩上的狮子。它们像小猫般在暮色中玩耍,他热爱它们,如同他热爱那男孩。他从来没有梦见男孩。他只是醒过来,望向门外的月亮,抖开他的裤子,把它穿上。他在茅屋外小便,然后沿着马路走去叫醒男孩。他因清晨的寒气而浑身哆嗦。但他知道哆嗦能让自己暖和,而且很快他就要划船了。

    
男孩住的房子没有锁门,他把门打开,赤脚悄悄走进去。男孩睡在第一间房的帆布床上,老人能清楚地看见他,因为房间里有黯淡的月光。他轻轻地握住男孩的一只脚,就这样握着,直到男孩醒过来,翻身看着他。老人点点头,男孩拿过放在床边椅子上的裤子,坐在床上,把裤子穿好。

    
老人走出门外,男孩跟着他。他睡眼惺忪,老人伸手搂住他的肩膀说:对不起。

    “
哪里啊,男孩说,这是男子汉必须做的。

    
他们沿路向老人的茅屋走去,一路上,在黑暗中,许多赤脚的汉子在走动,扛着他们的渔船的桅杆。

    
走到老人的茅屋之后,男孩拿起篮子里成卷的钓索、鱼钩和鱼枪,老人用肩膀扛起裹着船帆的桅杆。

    “
你想喝咖啡吗?男孩问。

    “
我们把东西放到船上,然后去喝。

    
他们在一个专在清晨做渔夫生意的摊点喝了装在炼乳罐里的咖啡。

    “
老人家,你睡得怎么样?男孩问。他慢慢清醒了,但还没有完全摆脱睡意。

    “
非常好,马诺林,老人说,今天我很有信心。

    “
我也是,男孩说,现在我得去拿你和我的沙丁鱼,和你的新鲜鱼饵。他自己把我们的东西搬出来了。他从来不让别人搬他的东西。

    “
我们就不同啦,老人说,我最早让你搬东西的时候,你才五岁呢。

    “
我知道,男孩说,我很快就回来。你再喝一杯咖啡吧。我们可以赊账的。

    
他走开了,赤脚走在珊瑚石上,去存放鱼饵的冷藏室。

    
老人慢慢喝着他的咖啡。这是他全天仅有的饮食,他知道他应该喝的。他从很久之前就厌倦了吃东西,从来不带午餐。他在小船的船头有瓶水,那足以满足他全天所需。

 这时男孩拿着沙丁鱼回来了,两个鱼饵被包在报纸里,他们沿着小径向渔船走去,感受着脚下的粗沙,抬起小船,把她推到水上。

    “
祝你好运,老人家。

    “
祝你好运,老人说。他用绳子把船桨固定在桨座的钉子上,身体前倾推动插进水里的桨片,开始在黑暗中把小船划出港湾。其他沙滩也有正在出海的渔船,老人听得见那些船桨入水和划动的声音,但是看不到它们,因为这时月亮已经落到山的背面。

    
偶尔有人在船上说话。但大多数渔船沉默着,只有船桨入水的声音。划出港口之后,这些船四散分开,每个人都朝着他希望能找到鱼的地方而去。老人知道他要去远海,他把陆地的味道抛在身后,划进早晨清新的海洋气息之中。他看见磷光闪闪,那是水中的马尾藻,这时他划过的这片海面,被渔夫称为大井,因为这里突然变得很深,有七百英寻,各种各样的鱼儿因为水流冲击海底陡峭的岩壁形成的漩涡而聚集在这里。这里集中着许多虾和饵鱼,有时海底深处的洞穴会有成群的乌贼,每逢夜里它们会浮上水面,被各种漫游的海鱼当食物。

    
黑暗中,老人能感受到黎明的来临,划着船的他听见飞鱼跃出水面的抖动声,以及他们僵硬的翅膀在黑暗里腾空而起的嘶嘶声。他非常喜欢飞鱼,因为他们是他在海洋上主要的朋友。他为鸟儿感到难过,尤其是那些小巧玲珑的乌燕鸥,他们总是飞啊飞,寻找着食物却毫无所获,他觉得飞鸟的日子比我们艰难多了,当然那些猛禽和粗壮的大鸟除外。他们为什么要把飞鸟造得像燕鸥这么精致漂亮,又让海洋变得如此残酷呢?她很温柔,也非常美丽。但她会变得非常残酷,她突然间就变得这样了,这些鸟儿在空中飞翔,不时冲下来猎食,轻轻地悲啼着,他们太纤弱了,不适合在海上生存。

    
他总是觉得大海是女性,说西班牙语的人会用女性的她来指他们热爱的大海。那些热爱她的人有时也会说她的坏话,但他们总是把她当作女性。有些年轻的渔夫,那些把救生圈绑在钓索上当浮子、因卖鲨鱼肝而发财买了汽船的年轻渔夫,则把大海当作男性。他们把她视为竞争对手或某个地方,甚至是敌人。但老人总是把她当作女性,某个有时肯帮大忙有时不肯的女人,就算她做了某些粗暴或者邪恶的事,那也是因为她身不由己。她就像女人那样受月亮的影响,他想。

    
他稳稳地划着船,这对他来说并不费力,因为他划得不算太快,而且海面很平静,偶尔才会遇到海流激起的漩涡。他借着海流的力道前进,等到天蒙蒙亮时,他发现他已经划出很远,比他原来预计的还要远。

    
我在这些深井忙了整个星期,但毫无所获,他想。今天我要到有许多鲣鱼3和长鳍金枪鱼的地方去,也许那里会有大鱼。

    
天还没全亮,他已经把鱼饵放出去,然后顺着海流漂动。有个鱼饵在水下四十英寻。第二个是七十五英寻,第三个和第四个则在蓝色的海水深处,大概在一百和一百二十英寻之间。每个鱼饵都是头朝下的,钩柄藏在饵鱼之内,再把饵鱼的切口绑紧缝牢,钓钩所有突出的部位,包括钩弯和钩尖,都被新鲜的沙丁鱼包住了。每条沙丁鱼都被钓钩从眼睛穿过,所以它们在钢钩上变成半个圆环。这些钓钩没有哪个部位不会让大鱼觉得既喷香又美味。

    
男孩给了他两条新鲜的小金枪鱼,也就是长鳍金枪鱼,它们挂在两根垂得最深的钓索上,就像是铅锤;除此之外,他还有一条很大的蓝和一条金,是以前用过的,但它们还是很完好,再说那些很棒的沙丁鱼,也给它们平添了几分香味和吸引力。每条钓索都有大铅笔那么粗,各自缠绕在黄绿色的钓竿上,假如有鱼拉动或者触碰鱼饵,钓竿就会下沉,而且每根各有两个四十英寻长的线圈,还能跟其他备用的线圈相接,所以如果有必要的话,尽可以用超过三百英寻的钓索来对付一条鱼。

    
这时老人观察着小船一边的三根钓竿,缓缓地划着桨,让钓索保持笔直地垂下去,并处于原本的深度。天很亮了,太阳随时都会升起。

    
太阳黯淡地从海面升起,老人看见其他的渔船,低低地贴着水面,远远地落在他后面离岸不远的地方,三三两两地散布在海流两边。然后太阳变得明亮起来,日光照射在水上;由于太阳越升越高,平静的海面反射出的光芒尖锐地刺痛了老人的眼睛,于是他避开日光,继续划着船。他俯视着海水,但见钓索笔直地下沉到黑暗的海底。他保持钓索垂直的功夫比任何人都强,所以他能够恰到好处地把鱼饵放在这幽黑海流的不同层次,等待游过的鱼儿来吃。其他渔夫任由鱼饵顺着海流沉浮,有时候它们的深度明明是六十英寻,那些渔夫却以为它们是在一百英寻。

    
可是,他想,我会让它们准确地停留在那里。可惜我再也没有运气。但谁知道呢?也许就在今天。每天都是新的日子。运气好当然不错。但我宁可准确。那么等运气来的时候,你就有所准备了。

    
这时太阳又爬了两个小时的高度,朝东看去不像刚才那么刺眼。放眼望去只有三艘渔船,它们显得非常低,远远地在靠近海岸的后方。

    
我的眼睛这辈子总是被早晨的太阳刺痛,他想。可是它们还是很好。傍晚我直盯着它也不会感到两眼发黑。它的光线在傍晚也很强。但早晨的日光最刺眼。

    
就在此时,他看见一只军舰鸟,展开黑色的长翼在天空中盘旋,就在他前方。军舰鸟猛地俯冲下来,把双翼收在背后,然后再次盘旋而起。

    “
看来他有目标了,老人说,他不是在瞎找。

    
他慢慢地、稳稳地朝那只鸟盘旋的地方划去。他并不匆忙,使钓索保持笔直垂下的状态。但他让渔船稍微靠近海流,这样他就依旧能够正确地钓鱼,虽然小船的速度变快了。本来他是不会划得这么快的,但这时他想利用那军舰鸟。

    
那只鸟在天空中飞得更高了,再次盘旋着,他的双翼纹丝不动。然后他突然俯冲而下,老人看见飞鱼从水里跃起,拼命滑过海面。

    “
鳅,老人说,大鳅。

    
他放下船桨,从船头下方拿出一根细索。它是钢丝的,有个中型的钓钩,他用一条沙丁鱼套上去做成饵。他将鱼饵从船侧放下去,再把钓索在船尾的铁环上系紧。然后他又给另外一条钓索套上鱼饵,又把它卷起来,扔在船头的阴暗处。他回去继续划船,并观察着那长翼的黑鸟,那鸟正贴在海面上忙活着。

    
他看见那只鸟又收起双翼俯冲而下,然后疯狂扑打着翅膀,徒劳地追逐着飞鱼。老人能看见水面稍微有点隆起,那是大鳅拱起的,他们也在追捕那些正在逃命的鱼。鳅破浪前进,紧紧追逐着上空的飞鱼,等到飞鱼掉下来,他们就会全速冲进水里。这群鳅真多啊,他想。他们分布的范围很广,飞鱼几无逃生的机会。军舰鸟也没什么机会。对他来说,那些飞鱼太大了,而且速度也太快。

    
他看着飞鱼反复地猛跳出来,那只鸟徒劳地冲下飞起。那群鱼离我越来越远了,他想。他们游得太快太远了。但也许我能捞起一条落单的,也许我的大鱼就在他们附近。我肯定能抓到大鱼的。

    
这时陆地上空的云层像山脉般高高耸起,海岸线只是一条漫长的绿线,后面是灰蓝色的山丘。而海水是深蓝色的,颜色深得发紫。他低头俯视海面,看见深蓝色的海水里有星星点点的红色浮游生物,还有日照造成的奇光异彩。他望向那些钓索,发现它们笔直地插入看不见的海水深处;看到这么多浮游生物他很高兴,因为这意味着有鱼。而此刻已升得更高的太阳在海水里照出的奇异光线则意味着好天气,这也可以从陆地上空云朵的形状看出来。但那只鸟几乎看不见了,水面没有任何动静,只有几撮被日光晒得发白的黄色马尾藻,还有一个紫色的东西,晶莹剔透的,那是漂浮在小船旁边的一只僧帽水母的气鳔。它翻了个身,然后又竖起来。它欢快地浮动着,像个大气泡,那些致命的紫色触须很长,在它身后拖着,足足有一英码。

    “
僧帽水母,老人说,你这婊子。

    
他继续轻轻地划着船桨,低头朝水面望去,但见水里有许多小鱼,颜色很像那些舒展的触须,游动在众多触须和漂移的气泡投下的暗影之间。他们不怕水母的毒。但人就不同了,有时候那些修长的紫色触须会碰到钓索,并将其缠住,这时老人要是正在把上钩的鱼拉起来,他的双臂和双手就会出现伤痕和溃肿,就像被毒漆藤或毒漆树擦伤似的。但僧帽水母的毒性发作起来更快,而且好像被皮鞭抽中那么疼。

    
那些晶莹剔透的气泡很美丽。但它们是海里最具欺骗性的东西,老人喜欢看到大海龟吃掉它们。大海龟看见它们就会从正面进攻,然后闭上眼睛,全身缩到龟壳里,从触须吃起,把它们整个吃掉。老人喜欢看着海龟吃掉它们,也喜欢在风暴后的沙滩从它们身上踏过,他那粗糙的脚后跟会把它们踏破,他很喜欢听它们爆开的声音。

    
他喜欢绿海龟和鹰嘴海龟,因为他们很好看,动作敏捷,又有很高的价值;他对赤龟既蔑视又有好感,因为他们很愚蠢,体型庞大,龟甲是黄色的,交配的方式很奇怪,但会闭着眼睛高兴地把僧帽水母吃掉。

    
他认为海龟并不神秘,尽管他曾在捕龟船上待过许多年。他觉得海龟都很可怜,哪怕是很大的棱皮龟,他们有小船那么长,一吨那么重。大多数人对海龟很残忍,因为海龟被劈开砍成几块之后,他的心脏还会跳几个小时。但老人想,我也有这样的心脏,我的脚和手也像他们。他会吃白龟蛋来给自己长力气。每年五月他会吃很多龟蛋,这样到了九月和十月,他就有力气对付真正的大鱼。

    
他也喝鱼肝油,每天一杯,装鱼肝油的大圆桶就在那座许多渔夫存放渔具的茅屋里。所有渔夫只要想喝都能去喝。大多数渔夫讨厌那味道。但它并不比摸黑早起更糟糕,再说它对各种伤风感冒有非常好的疗效,对眼睛也有好处。

    
这时老人抬起头来,看见那只鸟又在盘旋。

    “
他找到鱼啦,他说。海面没有飞鱼跃出,也没有饵鱼四散逃窜。可是正当老人观察时,有条小金枪鱼升入空中,翻了个身,头朝下掉进水里。那条金枪鱼在太阳底下发出银光,他掉回水里之后,一条又一条的金枪鱼纷纷跃起,他们四下乱跳,搅动着海水,跃出很长的距离,追捕着饵鱼。他们包围着饵鱼群,驱赶着它。

    
可惜他们游得太快,不然我可以混水摸鱼,老人想。他看着鱼群翻出白浪,那只鸟冲下来啄食那些被逼到海面的慌乱饵鱼。

    “
这只鸟真是好帮手,老人说。就在这时,船尾的钓索在他脚下绷紧了,刚才他把钓索打了个圈踩在脚下,于是他放下双桨,牢牢抓住钓索拉动起来。他感到上钩的小金枪鱼很沉,把钓索拽得发抖。他用力往里拉,钓索抖得更厉害了,他能看见水里那鱼的背部是蓝色的,两侧是金色的,随后他把鱼甩起来,甩到小船里。那鱼躺在船尾的日光中,看上去很结实,身体像颗子弹,那双呆滞的大眼直勾勾的,匀称的鱼尾迅速地拍打着船板,进行垂死的挣扎。老人好心地敲了他的头,把他那仍在抖动的身体踢到船尾的阴凉处。

    “
长鳍金枪鱼,他说,他可以当漂亮的鱼饵。他有十磅那么重。

    
他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在独处时自言自语。从前独处时他会唱歌,有时候在夜里,当他独自在捕鱼船或者捕龟船上轮班掌舵时,他也会唱歌。他在孤单时自言自语,也许是从男孩离开他之后开始的。但他不记得了。过去他和男孩一起捕鱼,他们通常在有必要时才开口。他们在夜里或者受困于坏天气带来的风暴时会讲话。大家认为出海时不说废话是美德,老人也是这么看的,所以总是身体力行。但现在他多次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因为没有人会因此而恼火。

    “
如果有人听见我自言自语,他们会认为我是在发神经,他说,但我没有发神经,所以我不在乎。有钱人就好啦,他们船上有收音机和他们说话,给他们带来棒球新闻。

    
现在可不是惦记棒球的时间,他想。现在要考虑的只有一件事。那件我为之而生的事。那群鱼附近可能有条大鱼,他想。捕食的长鳍金枪鱼那么多,我只抓到一条离群的。但他们都朝深海游,而且游得很快。今天在海面上出现的鱼都游得非常快,都朝东北方向而去。这不是这个时刻该有的现象吧?或者这是某种我不知道的天气迹象?

    
这时他放眼望去,已经见不到绿色的海岸线,但见几座青山的峰顶,是白色的,仿佛覆盖着雪花,再往上是朵朵白云,如同巍峨的雪山。海的颜色非常深,日光在水中照出许多光柱。那些星罗棋布的浮游生物被高升的太阳逼沉了,蓝色的海水里只有道道又深又大的光柱,老人看见他的几根钓索笔直地插进水中,而那水深足足有一英里。

    
那些金枪鱼又沉下去了。周边的渔夫管所有鲔属的鱼都叫金枪鱼,只有拿他们去卖或者交换其他饵鱼的时候,才会用准确的名字将他们区分开来。日光很热了,老人觉得后颈被晒得发烫,也能感觉到划船时背上在流汗。

    
我可以让船随波逐流,他想,只管睡觉,把钓索圈在脚趾上,等有鱼上钩再醒来。但今天是第八十五天,我应该整天好好捕鱼。

    
就在这时,正当他观察着钓索,他看见有根翘起的钓竿猛地往下沉。

    “
有了,他说,有了,然后缓缓把船桨放下。他朝钓索伸过手去,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捏住它。他感觉不到张力或重量,就这样轻轻地捏着它。然后钓索又动了。这次它只是微微一动,不是猛然的拉拽,他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一百英寻的水下,有条旗鱼正在吃那几条裹住钩尖和钩柄的沙丁鱼,而那手工打造的钓钩穿着的,是一条小金枪鱼的头。

    
老人仔细地握住钓索,用左手轻轻地将它从钓竿上解开。现在他可以让钓索在他两指间滑出去,以免那鱼察觉到有所不妥。

    
出海这么远,又到了这个月,他肯定很大,老人想。吃掉他们吧,鱼啊。吃吧。请吃掉他们。他们是多么新鲜呀,你可在六百英尺深的海里呢,又冷又黑的。请在黑暗中转过身来,回来把他们吃掉吧。

    
他感到钓索轻轻地往前拉动,然后是更有力的一拽,这时肯定是又有条扎得更牢的沙丁鱼的鱼头被从钓钩上扯掉了。接着没有任何动静。

    “
来啊,老人说,再转过身来啊。闻闻他们的味道。很美味的对吧?好好享受吧,后面还有条金枪鱼。结实、冰凉又好看。鱼啊,别害羞。吃掉他们吧。

    
他等待着,拇指和食指捏着钓索,观察着它,同时也盯着其他钓索,因为那鱼可能会往上或者往下游。然后钓索又轻轻地向前拉动了。

    “
他会吃掉的,老人大声地说,上帝保佑,让他把鱼饵吞下去吧。

    
可惜他没有把鱼饵吞下去。他走掉了,老人没有察觉到任何动静。

    “
他不可能走掉,他说,基督知道他不可能走掉。他是在转身。也许他以前上过钩,记得那是怎么回事。

    
然后他感到钓索轻轻地抖动,于是高兴起来。

    “
他只是转了个身,他说,他会把鱼饵吃掉的。

他很高兴地察觉到钓索微微地往前拉,然后他感到传来的力量很大,令人难以置信地沉。这说明那鱼很重,他让钓索滑下去,不停地滑下去,将那两卷备用钓索的第一卷都放出去。钓索在老人两指间轻轻地滑走,老人依然能感到那鱼非常重,不过他的拇指和食指几乎完全没有用力去捏住钓索。

    “
好大的鱼啊,老人说,现在他把鱼饵咬进嘴里了,正拖着它到处游动。

    
然后他将会转个身,把它吞下去,他想。他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因为他知道好事不能说,说了就不会发生。老人知道这么大的鱼是什么样子,能想象出来他在黑暗中游走,而金枪鱼就被他横着含在嘴里。这时老人感到他不再游动,但钓索还是很沉。然后手上感受到的重量增加了,于是他又放出一段钓索。他把拇指和食指捏紧了片刻,钓索上的力道越来越沉,直往下坠。

    “
他把鱼饵吃下去了,他说,现在我要让他好好吃。

    
他让钓索从他两指间滑出去,同时伸下左手,把那两卷备用索的末端和旁边钓索的两卷备用索接起来。现在他准备好了。现在他有三卷四十英寻的备用索,再加上正在使用的这卷。

    “
多吃点,他说,好好吃呀。

    
把它吞下去,让钓钩刺破你的心脏,把你杀死,他想。乖乖上来吧,我要用鱼枪来插你。好啦。你准备好了吗?你还没吃够吗?

    “
时间到啦!他说,双手用力猛拉,把钓索拉上来一码,然后扎好马步,使尽全身力气,两只手交替着拉起那绳索。

    
什么也没发生。那鱼只顾慢慢地游走,老人无法将他拉动分毫。他的钓索很结实,是用来钓大鱼的,他转过身弯腰向前猛拽,把钓索绷得紧紧的,许多水珠从上面弹出来。然后钓索开始在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他仍然抓着它,扳着横坐板借劲,身体前倾抵抗着那鱼的拉力。小船开始慢慢地朝西北方向移动。

    
那鱼稳稳地游着,他们在平静的海面缓缓前行。其他鱼饵还在水里,但没有需要处理的状况。

    “
要是那孩子在就好了,老人说,我正在被一条鱼拖着走,我可成缆桩啦。我可以把钓索绑在船上。但那样他会挣脱的。我必须尽量拖住他,有必要的话就把钓索放给他。谢谢上帝,他是在向前游,而不是往下沉。

    
如果他决定往下游,我怎么办呢?我不知道。如果他沉到海底死掉,我该怎么办呢?我不知道。但我会有办法的。我有很多办法。

    
他抓住勒在后背的钓索,看着它斜斜地插进水里,而小船稳稳地朝西北方向前进。

    
这会让他丧命的,老人想。他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但四个小时过去了,那鱼仍然稳稳地拖着小船向外海游去,老人仍然牢牢地抓着从他后背绕过的钓索。

    “
我钓到他的时候是中午,他说,可是到现在还没见着他。

    
钓到这条鱼之前他把戴在头上的草帽压得很低,这时额头被勒得发疼。他还很口渴,于是跪下去,小心翼翼地,生怕牵动了钓索,尽量挪到船头,用一只手拿起了水瓶。他打开瓶子,喝了点水。然后他靠着船头休息。他坐在横放着的桅杆和船帆上休息,尽量不去思考,只是忍耐着。

    
然后他朝身后望去,陆地已经看不见。没关系的,他想。反正我可以借着哈瓦那的灯光回去。再过两个小时太阳才下山,也许日落之前他会上来。就算不会,也许月出他会上来。就算不会,也许日出他会上来。我没有抽筋,体力也还充沛。嘴巴里面有个钓钩的可是他。但拖着船游了这么久,那鱼该有多厉害啊。他的嘴巴肯定紧紧咬住了钓索。要是能看见他就好啦。我希望能够见他一面,看看我的对手是什么样。

    
当晚老人观察天上的星星,能看出来那鱼始终没有改变路线和方向。日落之后天气转凉了,老人流的汗干了,脊背、手臂和那双老腿都发冷。白天时他取下遮盖鱼饵箱的麻袋,在日光下摊开了晒干。日落后他把麻袋绑在脖子上,让它披下来遮住他的背部,并且仔细地把它塞到钓索之下。钓索如今挂在他的肩后,有麻袋垫着,他又找了个姿势趴在船头,自己觉得挺舒服的。这个姿势其实只是没那么难受而已,但他觉得挺舒服的。

    
我拿他没办法,他也拿我没办法,他想。只要他打起精神,那鱼就无可奈何。

    
有一次他站起来,站在船侧撒尿,抬头看看星星,测定他的路线。那条钓索宛如一道磷光,从他肩膀直伸入水里。这时他们前进的速度变慢了,哈瓦那的灯光变得模糊起来,所以他知道海流肯定推着他们向东而去。如果我看不见哈瓦那的灯火,那我们肯定是在朝东边走,他想。因为按照那鱼原来的路线,再过几个小时我也肯定能看到它。不知道今天大联盟的棒球比赛怎么样,他想。干这行要是能带着收音机就好啦。然后他想,老惦记着这个。还是想想你现在的处境吧。你可千万不能做傻事。

    
接着他说:我很希望那孩子在我身边。要是他来帮我忙,看到这种情况就好啦。

    
人老了不该孤身一人的,他想。但这是不可避免的。我必须记得在那条金枪鱼腐化之前把他吃掉,这样才能保持体力充沛。记住,不管你多么不想吃,天亮了你就必须把他吃掉。别忘了,他对自己说。

    
夜里有两条鼠海豚来到小船附近,他能听见他们在翻滚和喷气。他能听得出不同,雄的喷气声很吵杂,雌的喷气声像叹息。

    “
他们很好,他说,他们会玩耍,开玩笑,彼此相爱。他们是我们的兄弟,就像飞鱼那样。

    
然后他开始可怜那条被他钓到的大鱼。他很棒,也很怪,不知道他有多老了,老人想。我遇到过的鱼没有这么厉害的,也没有表现得这么奇怪的。也许他很聪明,所以不跳起来。他跳起来或者猛冲过来就能毁了我。但也许他曾上钩过许多次,知道该如何抗争。他不可能知道他的对手只有一个人,而且还是个老人。但他是条很大的鱼,如果把他带到市场,趁新鲜卖掉,能带来很多钱。他吞鱼饵的样子像是雄的,他拉钓索的样子像是雄的,而且他抗争时也毫不慌乱。不知道他有什么计划?或者只是像我这样无计可施?

    
他记得那次他钓到一对旗鱼中的一条。雄鱼总是让雌鱼先吃,那条雌鱼疯狂地、慌乱地、绝望地挣扎着,很快就耗尽了气力,而雄鱼从头到尾陪着她,绕着钓索游来游去,陪着她在海面上转圈。他离得很近,老人担心他会用尾巴切断钓索,他的尾巴锋利得像大镰刀,大小和形状也很像。后来老人用鱼钩把她拖近,拿木棒敲打她,抓住她那尖锐锋利的长嘴,不停地猛击她的头顶,打到她的颜色变得几乎像镜子背面那么灰白,然后在男孩的协助下,把她拖到船上,那条雄鱼始终在船边不肯离去。然后当老人清理钓索、准备鱼枪时,那雄鱼在船边高高地跃起,想要看清雌鱼到底怎么样,接着重重地掉下去,他那对紫色的翅膀,也就是他的胸鳍,张得很开,那些很宽的紫色横纹全都露出来了。老人记得他很漂亮,而且徘徊不去。

    
那是我捕鱼时遇到最难过的事,老人想。那孩子也很难过,我们心怀不忍,赶紧把她切开。

    “
要是那孩子在这里就好了,他说,靠着船头被磨滑的木板,感受着大鱼通过勒在他肩后的钓索传来的力量,而大鱼稳稳地前进,不知道要去哪个地方。

    
上了我的当之后,他有必要做出选择,老人想。

    
他做出的选择是留在黑暗的深海,远远地逃离一切罗网、陷阱和诡计。我的选择是到远离所有人——远离全世界的人——的地方去找他。现在我们彼此拴住了,从中午到现在都拴在一起。没有人会来帮他或帮我。

    
也许我不应该当渔夫,他想。但我是为做这个而生的。我千万要记得在天亮后把金枪鱼吃掉。

    
天还没亮,有条鱼吃了他身后的一个鱼饵。他听见钓竿的断裂声,钓索开始快速地从船舷溜下去。黑暗中他拔刀出鞘,把那鱼的拉力扛到左肩上,身体往后一仰,挥刀砍在木舷上,将钓索砍断。然后他砍断了最靠近身边的另一根钓索,在黑暗中将几圈备用索的末端接起来。他纯熟地用单手做了这些事,又用脚踩住索圈,把他打的结拉紧。现在他有六卷备用索。他刚斩断的两根钓索各有两卷备用索,有鱼上钩的那根钓索也有两卷,它们全连结起来了。

    
等天亮了,他想,我要想办法回到那根四十英寻深的钓索旁边,把它也砍断了,将另外两卷备用索接起来。我会损失两百英寻上好的加泰罗尼亚主线,还有几个钓钩和几段前导线。这些是可以替换的。但如果我钓到别的鱼,却被这条鱼跑了,谁来替换他呢?我不知道刚才上钩的是什么鱼。可能是枪鱼、剑鱼或鲨鱼。我没来得及弄清楚。我必须尽快摆脱他。

    
他说:要是那孩子在这里就好啦。

    
但那孩子没有来,他想。你只能靠自己,你最好现在就去最后那根钓索那边,管它天亮没亮,赶紧把它砍断,将那两卷备用索接起来。

    
于是他做了这件事。这在黑暗中很费劲,期间那鱼猛往前一冲,把他拉得扑倒了,眼睛下面被弄得裂开。鲜血流下他的脸颊。但它很快止住凝固,都没来得及流到下巴,他吃力地回到船头,靠着木板休息。他调整麻袋,小心地挪动钓索在肩上的位置,把它挂在肩上紧紧抓住,仔细地察觉那鱼的拉力,接着把手放进水里,感受小船前进的速度。

    
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猛朝前冲,他想。钓索肯定已经勒进了他那大山般的脊背。他的脊背当然没我的疼。但他不可能永远拖着这条小船,哪怕他再大也好。现在一切能带来麻烦的东西我都处理好了,还有大量备用的钓索,好汉只要这些就够了。

    “
鱼啊,他温柔地说,我到死也要陪着你。

    
我觉得他也会陪着我,老人想。他静静地等待天亮。黎明前的空气很凉,他紧贴着木板,让自己暖一些。他能坚持多久,我就能坚持多久,他想。到了破晓时分,他看见钓索从船上延伸出去,插入水里。小船稳稳地前进,初升的太阳冒出头来,就在老人的右边。

    “
他朝北边去,老人说。海流会把我们远远地送到东边,他想。我希望他会转弯顺着海流游动。那就意味着他感到累了。

    
等太阳升得更高时,老人意识到那鱼并不累。只有一个好的迹象。倾斜的钓索表明,他游动的地方并不深。这并不意味着他肯定会跃出海面。但他也许会。

    “
上帝啊,让他跳出来吧,老人说,我有足够的钓索来对付他。

    
或许我再用力拉,他就会吃痛,然后跳出来,他想。现在是白天啦,让他跳出来吧,这样他后背上的气囊就会充满气,死了也不会沉到海底。

    
他试图增加拉索的力道,但自从他钓到那鱼之后,钓索已经绷得很紧,紧到就要断开,他使劲往后拉时觉得很吃力,知道没法拉得更紧了。我千万不能再猛拽它,他想。每次猛拽都会加大钓钩刺破的创口,那样等他跳起来时,他可能会把钓钩甩掉。反正现在出太阳了,我感觉比昨晚好,而且现在我也不需要看着它来估算时间。

    
有些黄色的海藻附在钓索上,老人知道这只会加重那鱼的负担,他感到很高兴。在夜里发出闪闪磷光的正是这些黄色的马尾藻。

    “
鱼啊,他说,我爱你,也非常尊敬你。但我要在今天结束之前把你杀死。

    
但愿如此,他想。

    
有只小鸟自北方朝小船飞过来。他是只黄林莺,低低地贴着海面飞。老人看得出来他很累了。

    
小鸟降落在船尾,栖息在那里。然后他从老人头上飞过,停在钓索上,那里让他觉得更舒服。

    “
你多大呀?老人问小鸟,这是你第一次出门吗?

    
小鸟看着他说话。他太累了,累得都没仔细看钓索,在上面摇摇晃晃的,那双小小的爪子牢牢地抓住它。

    “
它很稳,老人告诉他,它太稳了。你不应该这么累啊,昨晚又没有风。你们这些小鸟来干什么呢?

    
老鹰会到海上来抓他们的,他想。但老人没有对小鸟说这句话,反正小鸟又听不懂,而且他很快就会见识到老鹰的厉害。

    “
好好休息吧,小鸟,他说,然后飞回去拼搏吧,人要靠自己奋斗,鸟和鱼也这样。

    
说话让他振作,因为他的脊背在昨晚变得僵硬,现在真的很痛。

    “
鸟啊,你要想留在我这里,就留下吧,他说,很抱歉,我也想把船帆升起来,借正在吹起的海风带你入港。但我要陪我的朋友。

    
就在这时,那鱼突然往前冲,把老人拽倒在船头,差点把他拉到海里去,幸好他撑住了身体,又放出一些钓索。

    
小鸟在钓索猛抖时飞起来,老人都没看到他飞走。他仔细地用右手拉着钓索,发现他的手正在流血。

    “
看来他觉得痛了,他说着拉动钓索,想看看能否把那鱼拉得转过来。但他拉得钓索快断了也没成功,于是只好抓牢钓索,身体使劲后倾抵消大鱼的拉力。

    “
鱼啊,你觉得疼了吧,他说,上帝知道,我也疼的。

    
这时他扭头去看小鸟,因为他喜欢有他做伴。小鸟不见了。

    
你这么快就走了啊,老人想。但你要去的地方很艰险,还是回岸上吧。我怎么会让那鱼猛一拉就把手划破呢?我肯定变得非常愚蠢了。或者是因为我正在看着那只小鸟,正在想着他。现在我要专心干好我的工作,还得把金枪鱼吃掉,这样才能保证力气不减退。

    “
那孩子在这里就好了,要是有些盐就好了,他说。

    
他把钓索的重量交由左肩承担,小心翼翼地跪下去,把手放到海里去洗,让它插在水里,浸泡了超过一分钟,看着鲜血缓缓地流走,看着海水由于小船的前进而稳稳地从他手边流过。

    “
他慢下来很多了,他说。

    
老人本想让他的手在咸水里泡得更久,但他担心那鱼又会猛然前冲,于是他站起身,强打精神,把手放到日光下察看。钓索造成的伤并不重,只是割破了皮肉。但受伤的正好是手上关键的活动部位。他需要双手才能完成这件事,但它还没开始手就被割破了,他很不高兴。

    
等到手干了,他说:现在我必须把那条小金枪鱼吃掉。我可以用鱼钩把他弄过来,就在这里舒舒服服地吃掉他。

    
老人跪下去,用鱼钩去钩船尾的金枪鱼,把他拉过来,中间不让他碰到那几卷备用索。他又用左肩扛着钓索,伸长了左手将金枪鱼从鱼钩的钩尖取下,再把鱼钩放回原处。他用一只膝盖压着那鱼,从鱼头的背面到鱼尾,竖着切下许多条暗红色的鱼肉。这些鱼肉是长条形的,他从鱼的脊骨开始,切到鱼肚的边缘。切下六条之后,他将它们摊开摆在船头的木板上,把刀在裤子上抹干净,拎起鱼尾,将残余的鱼身扔到海里。

    “
我想我吃不完一整条,他说着用刀将一条鱼肉切成两段。他感到钓索的力道很沉,而他的左手抽筋了。它紧紧地抓住那根沉重的绳索,他厌恶地看着它。

    “
这只手怎么这样没用,他说,你就抽筋吧。让你自己变成鸟爪。这对你可没有好处。

    
他低头望着斜斜地插入深蓝色海水的钓索,心里想,快点啊。现在就吃吧,让你的手恢复力气。这不是手的错,你和那鱼缠斗了很多个小时。但你可以跟他奉陪到底。现在把鱼肉吃掉吧。

    
他抓起一块鱼肉往嘴里塞,慢慢地咀嚼着。它并不难吃。

    
好好嚼,他想,全都吃下去。要是加点酸橙汁或者柠檬汁或者盐,那味道不差的。

    “
手啊,你感觉怎么样?他问那只抽筋的手,它僵硬得像是死人的手,为了你,我要多吃点。

    
他吃下刚才切成两块那鱼肉的另外一块。他仔细地咀嚼着,然后吐出鱼皮。

    “
手啊,现在好点了吗?或者要等会才知道?

    
他拿起另外一整条鱼肉,把它吃掉了。

真是丰腴肥美的鱼啊,他想,幸好我抓到的是他,而不是鲯鳅。鲯鳅太甜了。这条鱼一点都不甜,但也是很有营养。

    
凡事都要讲求实际,他想。我希望有些盐就好了。我不知道太阳是否会把剩下的鱼肉晒坏或者晒干,所以最好把它全吃掉,虽然我并不饿。那鱼很冷静,也很沉稳。我要把鱼肉都吃掉,然后才有力气对付他。

    “
手啊,你耐心点,他说,我是为你而吃的。

    
要是能喂那鱼就好啦,他想。他是我的兄弟。但我必须杀了他,而且要很强壮才能做到。他慢慢地、仔细地把所有长条状的鱼肉都吃下去。

    
他挺起身子,在裤子上擦了擦手。

    “
手啊,他说,你现在最好松开钓索,我会只用右手来对付他,直到你不再这样胡闹。他用左脚踏住左手抓住的沉重钓索,后背扛着它使劲往后靠。

    “
上帝啊,让我别抽筋吧,他说,因为我不知道那鱼接下来要干什么。

    
但他似乎很镇定,正在实施他的计划,老人想。但他的计划是什么呢,他想。我的呢?我的计划要根据他的来定,因为他个头很大。如果他跳出来,我可以杀了他。但他总是沉在水下。那我只好这样奉陪到底了。

    
他在裤子上摩擦那只抽筋的手,想让手指变软。但它不肯张开。也许它晒晒阳光就会张开,他想。也许等我消化了那些生金枪鱼肉,它就会张开。如果到了万不得已,我会不惜代价把它掰开的。但现在我不想强行把它掰开。让它自己慢慢张开、慢慢恢复吧。毕竟昨天晚上我为了把那些钓索接起来,过度地使用了它。

    
他朝海那边望去,这才发现他现在有多孤独。但他能看见深蓝色的海水中有几道光柱,钓索在前方伸延而去,平静的海面上波澜微微起伏。这时天上的云朵被信风吹得堆积起来,他朝前方望去,看见有群野鸭在水上四散飞着,忽而聚在一起,忽而又散开,他知道在海上人并不孤单。

    
他想起有些人害怕划着小船到看不见陆地的远海去,他知道在天气多变的季节这无可厚非。现在虽然是台风的季节,但在不刮台风的时候,台风季的天气是一年中最好的。

    
如果要刮台风,而你又在海上的话,你总是提前好几天就能看到迹象。岸上的人是看不到的,因为他们不知道该看什么,他想。陆地上肯定也有变化,比如说云的形状。但现在并没有台风要来。

    
他看着天空,发现雪白的积云宛如美味的雪糕,再上面是薄如羽毛般的卷云,飘荡在高旷的九月天空中。

    “
轻轻的东北风,他说,鱼啊,这对我来说是好天气,对你却不是。

    
他的左手仍然僵住,但他正在慢慢地让其恢复。

    
我讨厌抽筋,他想。这是遭自己的身体背叛。由于食物中毒而拉肚子或者呕吐是一回事,那要在别人面前才是丢脸的。可是抽筋,或者说抽搐,是丢自己的脸,尤其是在独处的时候。

    
要是那孩子在这里,他可以替我揉一揉,从前臂让手指放松下来,他想。但它终究会松开的。

    
接着他通过右手感到钓索上的拉力有所不同,随即看到钓索插入水里的角度发生了变化。他身体后仰拉紧钓索,沉重而迅速地将左手拍在大腿上,这时他看见倾斜的钓索正在慢慢地升起。

    “
他要上来了,他说,手啊,你快点好。快点啊。

    
钓索缓缓地、稳稳地升起,然后小船前方的水面开始隆起,那鱼出来了。他不停地冒出来,海水从他两边倾泻而下。他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的头和背是深紫色的,两侧的横纹在阳光下显得很宽,是淡淡的薰衣草色。他的嘴部足足有棒球棍那么长,而且逐渐变细,像一把刺剑;他整个身体从水里升起,然后又沉下去,动作平顺得像潜水员,老人看见他那大镰刀似的尾巴没进水里,钓索开始迅速地朝外滑出去。

    “
他比这条小船还长两英尺,老人说。钓索滑出去的速度很快,但稳稳地,这说明那鱼并不惊慌。老人用双手把钓索拉住,但没敢太用力,以免将它拉断。他知道如果不用稳定的力道让那鱼慢下来,那鱼会拉走所有的钓索并将它扯断。

    
他是条大鱼,我必须降伏他,老人想。我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他的力气有多大,他想逃跑的时候能做些什么。如果我是他,我会使出浑身力气,拼命往前游,直到把钓索弄断。但感谢上帝,他们并没有我们这些猎杀者聪明,不过他们比人类高尚得多,也有本领得多。

    
老人见过许多大鱼。他见过许多上千磅重的鱼,有生以来也抓到过两条,但都不是一个人抓到的。现在他孤身一人,在这望不到陆地的远海,而他要对付的这条鱼,却是他见过最大的,比他听说过的还要大,糟糕的是他的左手依然僵硬得像抓住东西的鹰爪。

    
不过它会恢复的,他想。它肯定会恢复过来帮助我的右手。有三样东西是我的朋友:那鱼和我的两只手。它必须恢复正常。它真没用,居然抽筋了。那鱼又慢下来,以往常的速度前进。

    
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跳起来,老人想。他跳起来好像是为了让我知道他有多大。反正现在我知道了,他想。要是我能让他看到我是什么样的人就好啦。但那样他会看到这只抽筋的手。让他以为我比实际上更像条汉子好了,我会像条汉子的。我希望我是那鱼,他想。他那么厉害,而我只能靠意志和才智。

    
他找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木板,强忍着痛楚,那鱼稳稳地游着,小船慢慢地划过深蓝色的海水。风从东方来,吹起阵阵微小的海浪,到了中午时分,老人的左手恢复正常了。

    “
鱼啊,这是你的坏消息,他说,又挪动了勒在覆盖着肩膀的麻袋上的钓索。

    
他感到舒服多了,但还是很痛,不过他认为这点痛不算什么。

    “
我不信教,他说,但只要让我抓到这条鱼,我愿意念十遍天主经和十遍圣母经;如果抓到他,我保证去朝拜戈布勒圣母。我保证说到做到。

    
他开始机械地念起经文来。有时候他会因为太累而记不起经文,然后他就会念得很快,让经文自动跑出来。圣母经比天主经容易念,他想。

    “
万福玛利亚,你充满圣宠,主与你同在,你在妇女中受赞颂,你的亲子耶稣同受赞颂。天主圣母玛利亚,求你现在和我们临终时,为我们罪人祈求天主。阿门。然后他又补充道:光荣的圣母啊,我愿那鱼死去。虽然他很了不起。

    
念完经文后他感觉好多了,但还是很痛,也许变得更痛了,他斜倚着船头的木板,机械地揉捏着左手的手指。

    
这时日光很热,不过海风渐渐地吹起。

    “
我最好重新给船尾那根小钓索套上鱼饵,他说,如果那鱼决定再拖延一个夜晚,我就又得吃东西了,而且瓶子里的水不多。我想这里除了鳅,别的也钓不到了。但只要趁新鲜吃掉,鳅的味道也不差。要是今晚有飞鱼跳上我的船就好啦。可惜我没有灯光来吸引他们。飞鱼生吃很棒的,而且我还不用把他切开。现在我必须节省所有的力气啦。基督啊,我可没想到他有这么大。

    “
我要杀了他,他说,尽管他是这么伟大,这么光荣。

    
不过这是不公平的,他想。但我要让他见识一个好汉有多大的本领和忍耐力。

    “
我跟那孩子说过我是个怪老头,他说,现在我必须证明这句话。

    
他已经证明过上千次,但这毫无意义。现在他要重新证明它。每次都是从头来过,他重新证明时从不想着过去。

    
他要是睡着就好了,那我就可以睡觉和梦见狮子,他想。为什么梦里只剩下狮子?别想啦,老头子,他对自己说。靠着木板好好休息吧,什么都别想。他正在劳碌着。你就尽量省点精力吧。

    
这时已是午后,小船仍是慢慢地、稳稳地前进。但迎面吹来的东风增添了阻力,老人随着细微的波浪起伏,钓索勒在后背上也不那么疼痛了。

    
到了下午某个时刻,钓索又开始升起。但那鱼只是在较浅的水里继续游着。阳光照在老人的左臂、左肩和后背上。所以他知道那鱼已经由东转北。

    
由于老人已经见过那鱼,他能想象那鱼在水底游动的模样:紫色的胸鳍伸展得很开,宛如飞鸟的翅膀,竖起的大尾巴切割着深蓝色的海水。不知道他在那么深的海里能看见多少东西,老人想。他的眼睛很大,马的眼睛没那么大,夜里也能看清东西。以前我在黑暗中的视力很好。在绝对的黑暗中不行。但几乎跟猫差不多了。

    
太阳和他手指的不停活动让他的左手完全恢复了正常,他开始让它多承受一些拉力,又耸了耸肩膀,把钓索稍微从后背上被勒得发痛的地方挪开。

    “
鱼啊,如果你还不累的话,他说,那你真是非常奇怪啊。

    
这时他觉得非常累,他知道夜幕很快降临,于是努力去想些别的东西。他想起了大联盟,这在西班牙语里叫GranLigas,他知道纽约扬基队上次对阵的是底特律老虎队。

    
比赛已经过去两天啦,我还不知道结果,他想。但我必须有信心,我必须相信伟大的狄马乔,他能打出完美的比赛,哪怕他脚后跟的骨刺很痛47。骨刺是什么呢?他问自己。这在西班牙语里叫Unespueladehueso。我们不长这东西。它有脚后跟被斗鸡的铁爪刺中那么痛吗?我可不认为我能忍受那种痛苦,或者能像斗鸡那样,一只眼睛或者两只眼睛瞎掉了还继续打架。和伟大的鸟兽比起来,人真的算不了什么。不过我宁愿做那条大鱼,就待在黑暗的海底。

    “
除非有鲨鱼来,他说,要是鲨鱼来了,他和我就糟糕啦。

    
你觉得伟大的狄马乔会像我这样,和一条鱼缠斗这么久吗?他想。我肯定他会的,而且会更久,因为他年轻又强壮。他父亲也是个渔夫。但他的骨刺真的有那么痛吗?

    “
我不知道,他说,我从来没长过骨刺。

    
就在太阳落下时,为了增添些许自信,他想起了从前在白楼镇酒馆的事,当时他和人比赛扳手腕,对手是个高大的黑人,来自百火城,他是码头上最强壮的好汉。他们比了整整一天一夜,各自的手肘放在桌子上粉笔线的两边,前臂竖起来,紧紧地抓住对方的手。他们都努力想把对方的手压倒在桌面。下赌注的人很多,那间屋子点了煤油灯,人们不停地走进走出,他紧紧地盯着那黑人的手臂和手腕,还有那黑人的脸。最初八个小时过去之后,他们每隔四小时就换裁判,以便那几个裁判能去睡觉。鲜血从他和那黑人的指甲下面流出来,他们看看对方的眼睛、手腕和前臂,打赌的人在房间里走进走出,坐在墙边的高背椅上观看着。那屋子的墙壁是木板做的,刷着浅蓝色的油漆,油灯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那黑人的影子很大,每当微风吹拂油灯,它就在墙上晃动。

    
赔率整夜都在变来变去,大家喂那黑人喝朗姆酒,还给他点香烟。黑人喝过朗姆酒后,会拼命地使劲,有一次他把老人——那时并不是老人,而是冠军圣迭戈——的手压低了三英寸。但老人把手扳起来,又回到了相持的状态。当时他确信能打败那黑人,那可是个好汉,也是个运动健将。天亮时,打赌的人纷纷要求他们以平局收场,而裁判则摇摇头表示不同意,他加大了手上的劲道,将那黑人的手压得越来越低,直到把它压倒在桌面。比赛是从星期天早晨开始的,到星期一早晨才结束。许多打赌的人要求算平局,是因为他们必须去工作了,到码头去扛用麻袋装的白糖,或者去哈瓦那煤矿公司干活。否则每个人都愿意看他们比赛到底。但无论如何,他结束了这场比赛,还让大家都来得及去干活。

    
自那以后很长的时间里,每个人都叫他冠军,春天时他们又进行了比赛。但这次人们赌的钱不多,他很轻松就赢了,因为他已经在第一次比赛时摧毁了百火城那黑人的信心。后来他又参加了几次比赛,接着就金盆洗手了。他认为只要他特别想取胜,他能打败任何人,他也认为这对他的右手不好,会影响捕鱼。他有几次比赛尝试过用左手。但他的左手总是个叛徒,不肯依照他的吩咐去做,他并不信任它。

    
这时太阳已经把它晒得很干了,他想。它应该不会再抽筋了,除非今晚变得太冷。不知道今晚会遇到什么情况。

    
有架飞机从头顶朝迈阿密方向飞去,他看见飞机的影子惊起几群飞鱼。

    “
飞鱼这么多,这里应该有鳅,他说着身体朝后靠,看能不能带动钓索,把那鱼拉过来。但他做不到,钓索还是绷得紧紧的,不停地将水珠抖落,眼看就要断了。小船慢慢地前进,他望着那架飞机,直到再也看不见它。

    
坐在飞机上肯定很怪,他想。不知道从那么高看下来大海是什么样子?如果不是飞得太高的话,他们应该能看见那鱼。我倒是想非常慢地在两百英寻高的空中飞行,从上面看看那鱼。从前在捕龟船上,我曾坐在桅杆上端的横档上,虽然只有那么高,我也看到很多东西。从那里看鳅的颜色显得更青,你能看见他们身上的横纹和紫色的圆点,也能看见整群鳅在游动。为什么深海中所有那些游得飞快的鱼儿都有紫色的背部,而且往往还有紫色的横纹和圆点呢?鳅看上去是青色的,当然是因为他其实是金色的。可是当他猎食时,当他感到真的很饿时,他的两侧会出现紫色的横纹,就像旗鱼那样。那是因为他生气了吗?还是因为他游得太快,所以出现了这些横纹?

    
就在天快黑的时候,他们经过一大片岛屿似的马尾藻,它随着微澜起伏摇摆着,仿佛海洋正在黄色的毛毯下和某样东西做爱,这时他的小钓索钓到了一条鳅。他最早看见它的时候,它正从海里跳出来,在落日的余辉中显得金光灿灿,在空中疯狂地扭动着。它一次又一次地跳起来,像做杂技表演似的,看来是惊慌失措了,老人慢慢走到船尾,用右手抓住那条大钓索,同时弯下身去,用左手将鳅拉上来,每拉起一段钓索就用没穿鞋的左脚将其踩住。这鱼终于被拉到船边,绝望地左右翻转着,老人将身子探出船尾,把这条浑身金得发亮、有许多紫色斑点的鱼提到船尾上。它的嘴巴像抽筋似的,反复快速地咬着钓钩,它那修长而丰腴的身体,还有头部和尾部,不停地扑打着小船的船底,随后老人用木棒猛敲了它那金光闪闪的鱼头,于是它抽搐了几下,终于安静了。

    
老人取下钓钩,重新装上鱼饵,将钓索抛进海里。然后他慢慢地挪到船头。他洗净左手,在裤子上擦干。接着他将那沉重的钓索从右手交给左手,在海里洗着右手,同时看着太阳渐渐落入这片海洋,看着那倾斜的大钓索。

    “
他完全没有变化,他说。但看到从他手边流过的海水,他发现前进的速度已经慢下来不少。

    “
今晚我要把两根船桨横过来绑在船尾,这样会降低他的速度,他说,他到了夜里就精神了,我也是。

    
最好等会再把鳅杀了,可以保存鱼肉里的血,他想。我可以等会再做这件事,同时把船桨绑起来增加阻力。现在是傍晚,最好让那鱼保持安静,别太过打扰他。日落时分对所有的鱼来说都是很难熬的。

    
他把右手提起来晾干,然后用它抓住钓索,尽可能地放松自己,让自己的身体随着钓索向前倾,趴在木板上,这样小船就和他平分了那鱼的拉力,也许还承受了更多。

我学会如何处理这种情况了,他想。反正这方面我是能处理了。还有,要记住他自从吞下鱼饵以来还没吃过东西,他很大,需要很多食物。我已经吃了整条金枪鱼。明天我会吃掉那条鳅。他管它叫鬼头刀。也许我应该把它处理干净,就吃一部分。它比金枪鱼难吃。但话又说回来,哪有容易的事情呢。

    “
鱼啊,你觉得怎么样?他问,我觉得很好,我的左手好起来了,我有一天一夜的食物。鱼啊,你尽管拉着船吧。

    
其实他的感觉并不好,因为他的后背已经被钓索勒得麻木了,连痛都不痛了,这让他隐隐感到担心。但我遇到过更糟糕的情况,他想。我的右手只有很小的伤口,左手的抽筋已经好了。我的双腿很好。我在食物供给方面也占了上风。

    
这时天已黑了,因为在九月,日落后天很快就黑。他躺在船头破旧的木板上,尽量好好休息。第一颗星星出现了。他并不知道这颗星叫做参宿七,但他看到这颗星就知道很快就会有繁星满天,他将会拥有这些远方的朋友。

    “
那鱼也是我的朋友,他说,我从来没看见过或者听说过这么大的鱼。但我必须杀了他。幸好我们不用去杀死星星。

    
想想看啊,要是人每天必须努力去杀死月亮,那会怎么样呢,他想。月亮会逃走的。但想想看人每天必须努力去杀死太阳,那又会怎么样呢?我们真是天生幸运啊,他想。

    
然后他可怜起那条大鱼来,因为他没有东西可以吃,可是他想杀他的决心却没有因这份怜悯而动摇。他可以供很多人食用,老人想。但那些人配吃他吗?不配,当然不配。谁也不配吃他,他是那么的优雅,那么的出色。

    
我不明白这些事,他想。但幸好我们不必去尝试杀死太阳、月亮或星星。我们只要依靠大海和杀死我们真正的兄弟就足以谋生了。

    
喏,他想,我得考虑增加阻力的事情了。这件事有优点也有缺点。如果我把船桨绑起来,他又使劲往前猛拉的话,由于船已经变重了,而我又没有那么长的钓索可以放出去,因为已经用了很多来绑船桨,那么可能会被他逃掉。轻盈的船身会延长我们双方的痛苦,但这让我更为安全,因为他能游得飞快,虽然他之前游得并不快。不管怎么样,我必须把鳅剖开,以免他坏掉,再吃些鱼肉补充力气。

    
现在我要休息个把钟头,等感觉到他稳定下来,再回到船尾去做这件事,并做出决定。在这期间我可以观察他的表现,看他是否有变化。把双桨绑到船尾是个妙招,但现在一切要以安全为重。他还是很生猛,我看到钓钩就在他的嘴角,他的嘴巴始终是紧闭的。钓钩造成的创痛倒不算什么。饥饿才会要他的命,何况他还要对付某个他毫不了解的对手。休息吧,老头子,让他忙碌去吧,你等休息好再行动。

    
他休息了大概有两个小时。月亮要很晚才升起,他没有办法判断时间。其实他休息得也不好。他的肩膀仍然扛着沉重的钓索,但他把左手放在船头的舷上,利用小船本身来抵消那鱼的拉力。

    
要是可以把钓索绑起来,那多简单啊,他想。但那鱼只要猛朝前一冲就能绷断钓索。我必须用我的身体来缓冲钓索的拉力,随时做好用双手放出钓索的准备。

    “
但你还没有睡啊,老头子,他说,半天一夜又一天过去了,你还没有睡过。你必须在他安稳的时候想个办法睡一会。如果不睡,你的头脑会变糊涂的。

    
现在我的头脑足够清醒,他想。太清醒了。我清醒得如同我那些星星兄弟。但我还是得睡觉。他们会睡觉,月亮和太阳会睡觉,甚至连海洋有时候也会睡觉,那是在没有海流、波平如镜的日子里。

    
可要记得睡觉啊,他想。要强迫你自己入睡,要想出简单而稳妥的办法来处理这根钓索。现在回到船尾去宰鳅吧。如果你非睡不可,把双桨绑到船尾太危险了。

    
我可以不睡觉坚持下去,他告诉自己。但这太危险了。

    
他开始慢慢向船尾爬去,小心翼翼地,生怕惊动那鱼。他也许正在打盹,老人想。但我可不希望他休息。我希望他这样拉着船,到死为止。

    
回到船尾后,他转了个身,用左手拉着挂在肩膀上的钓索,右手把他的刀从鞘里拔出。星星闪闪发亮,老人清楚地看到了鳅,于是把刀插入他的头,将他从船尾下拖出来。他用一只脚踏住那鱼,迅速地将他从排泄孔到下巴切开。然后他把刀放下,右手掏出鱼的内脏,用手舀水将其洗净,又把鱼鳃统统扯掉。他发现鱼胃很沉,捏在手里滑溜溜的,于是把它切开。里面有两条飞鱼。它们既新鲜又结实,他把它们并排摆好,将内脏和鱼鳃扔到海里。它们沉下去,在水里留下一道磷光闪闪的痕迹。这时那鳅冰凉,在星光下是灰白色的,像得了麻风病。老人用右脚踩住鱼头,剥下他半边的皮。然后他把鱼翻过来,剥下另一边的皮,又将两边的鱼肉从头到尾切下来。

    
他将残骸推到船外,探头去看它有没有在水里转圈,但只见到它慢慢下沉的磷光。他转过身,用两片鱼肉把两条飞鱼夹住,又把刀插入鞘中,慢慢地向船头挪动。他弯着腰,用后背扛住钓索,右手抓着鱼肉。

    
回到船头后,他把两片鱼肉摆在木板上,飞鱼则放在旁边。随后他将钓索在肩上换个新位置扛住,再次用左手扶着船舷。接着他的身体探出船外,在水里洗净飞鱼,观察着海水从他手边流过的速度。他的手因为刚才剥掉鳅的皮而发出磷光,他看着水从它旁边流过。水流没原来那么快,他把手放到船板上摩擦,许多发出磷光的鳞片掉下来,慢慢地漂向船尾。

    “
他要么是累了,要么是在休息,老人说,我先来吃掉这条鳅,然后好好休息,小睡片刻。

    
天上繁星闪闪,夜凉如水,他吃下半片鳅鱼肉和一条取去内脏和切掉头部的飞鱼。

    “
鳅加了调料吃真美味,他说,可是生吃太难吃了。以后我再也不上没有盐和酸橙的渔船了。

    
可惜一早没想到,否则就应该不断泼些海水到船头,等干了就有盐啦,他想。但我临近日落才钓到那条鳅。然而还是怪我没做好准备。但我已经把它吃掉了,也没有恶心呕吐。

    
东边的天空积起了云层,他熟悉的那些星星渐渐消失了。现在他好像正要进入云朵构成的大峡谷,风也停止了。

    “
三四天后会有坏天气,他说,但今晚和明天还没事。找个姿势睡一会吧,老头子,趁那鱼现在很安稳。

    
他右手拉紧钓索,然后大腿紧贴着右手,后背靠着船头的木板,把全身重量都压在上面。接着他把肩上的钓索稍稍往下移动,缠在左手上。

    
只要把它缠起来,我的右手就能抓住它,他想。如果我睡着时右手松开了,那么左手会在钓索溜出去时把我叫醒。这对右手很残忍。但他习惯了吃苦。哪怕我只睡二十分钟或半个小时,那也是好的。他向前趴下,用身体压住了钓索,把全身重量都压在右手上,就这样睡着了。

    
他没有梦见狮子,却梦见大群鼠海豚,首尾相连有八到十英里那么长,这正是交配的季节,他们高高地跃起在空中,然后落入他们跃起时在水面上留下的窟窿。

    
然后他梦见他在渔村里,躺在床上,北风呼呼响,他觉得很冷,右臂发麻,因为他的头枕在手臂而不是枕头上。

    
后来他开始梦见那漫长的黄色沙滩,他看见有只狮子在薄暮时分走到沙滩上,随后另外几只狮子也来了,他的下巴抵着船头的木板,而船停泊在傍晚从岸上吹来的和风里,他期待看到更多的狮子,感到很高兴。

    
月亮已经升上来很久,但他继续睡着,那鱼稳稳地拉着小船,小船向着云层垒起的峡谷前进。

    
他被猛地竖起来打在脸上的右拳打醒了,钓索火辣辣地从他的右掌穿过。他的左手不听使唤,但右手用尽全力想抓住钓索,可是它依然不停地溜走。他的左手终于摸到了钓索,随即用后背使劲把钓索顶住,他的左手和后背被弄得刺痛,而他的左手因为受力过大而被划伤得很厉害。他回头看看备用的索圈,它们平滑地飞起。就在这时,那鱼跳了起来,激起大片海水,又重重地摔进海里。然后他一次又一次地跳起,小船前进的速度越来越快,可是钓索依然不断地溜走,老人把钓索拉到快要绷断,接着又松开,就这样反复地拉紧松开。刚才他被拉得趴在船头,他的脸正好摔在切好的鳅肉上,丝毫不能动弹。

    
这正是我们等待已久的,他想。就让我们来做个了断吧。

    
不能让钓索白白被他拖走,他想。必须让他付出代价。

    
老人看不见那鱼的跳跃,只能听到他破水而出的声音和落水时沉重的泼溅声。快速溜走的钓索把他的手割得很痛,但他早就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所以让钓索从手上长满老茧的部位滑出去,不让它划开掌心或者割破手指。

    
要是那孩子在这里,他会把索圈弄湿,他想。是啊。要是那孩子在这里就好啦。要是那孩子在这里就好啦。

    
钓索还是不断地溜出去,但溜走的速度渐渐慢下来,他让那鱼每拉走一英寸都付出沉重的代价。这时他把头从木板上抬起,离开那块被他的脸颊压得稀巴烂的鱼肉。然后跪着挺起身子,再慢慢站起来。他仍在把钓索放出去,但放得越来越慢。他设法走到能用脚碰到那些用眼睛看不见的备用钓索的地方。钓索还剩下很多,那鱼又拖了那么多钓索下水,他的负担变得更重了。

    
对啊,老人想。他跳上来十几次了吧,把后背的气囊充满了气,死了也不会沉到海底,要沉下去我可没法把他捞上来。他很快就会开始转圈,到时我必须制服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变得这样?或许是饿得发疯了,或者夜里被什么东西给吓坏了?也许他突然感到害怕。但他是条非常镇定、强壮的鱼啊,他看上去非常勇敢,非常自信。真是奇怪。

    “
你自己最好勇敢一点,自信一点,老头子,他说,你又把他控制住了,但你没法把钓索收回来。但他很快就会转圈。

    
这时老人用肩膀和左手拉着那鱼,弯下腰去用右手舀些海水,把脸上稀烂的鳅肉洗掉。他怕那些鱼肉会让他感到恶心呕吐,从而变得虚弱无力。洗好脸之后,他把右手从船侧伸到水里去洗,然后让它浸泡在咸水里,同时观察着日出前的第一抹晨光。他几乎是朝正东前进了,老人想。这意味着他累了,所以顺着海流走。他很快就会转圈。我们真正的决战要开始了。

    
等到他觉得右手浸在水里已经足够久之后,他把手提起来,并看着它。

    “
情况并不糟糕,他说,这点痛对好汉来说不算什么。

    
他小心地抓住钓索,不让它碰到新的伤口,又侧了侧身,以便能将左手从小船的另一边放到海里去。

    “
你的表现倒也不像是废物,他对他的左手说,但刚才有一阵我找不到你。

    
为什么我天生没有两只好手呢?他想。也许这是我的错,没有正确地锻炼那只手。但凭良心说,它有很多学习的机会。不过它昨晚的表现并不坏,而且只抽筋过一次。如果它再抽筋,那就让钓索把它割掉好了。

    
这时他觉得自己的头脑不是很清楚,于是认为应该再吃点鳅肉。但我不能吃,他告诉自己。我宁可头脑糊涂,也不愿因呕吐而失去力气。我知道我要吃了它肯定会吐的,因为我的脸在上面压过。我会留着它备用,等它坏了再扔掉。但现在才想通过补充营养来增长力气,未免也太迟了。你真笨啊,他告诉自己。还有条飞鱼可以吃。

    
它就在那里,很干净,老人用左手把它拿起来,连骨头也仔细地咀嚼着,把它从头到尾全吃掉。

    
它几乎是最有营养的鱼了,他想。至少能给我必要的力气。现在能做的我都做了,他想。他要是开始转圈,就来决一死战吧。

    
太阳渐渐升起,已经是他出海以来的第三次,这时那鱼开始转圈。

    
他从倾斜的钓索看不出来那鱼正在转圈。没那么快能看出来。他只是感到钓索上力道稍微变弱了,于是他开始缓缓地用右手把它拉过来。它绷紧了,如同往常,可是就在快绷断时,钓索又开始松弛。他沉下肩膀,把头低到钓索下面,开始平缓地拉回钓索。他扎稳了马步,使尽全身力气,双手交替地将钓索拉回来。他的两条老腿和肩膀随着双手的拉动而左右扭动。

    “
这个圈子可真大,他说,但他确实是在转圈。

    
后来钓索再也拉不动了,老人紧紧地抓住它,看见许多水珠在阳光下从它上面跳起来。接着它开始往外扯,老人跪在船板上,让它吃力地回到深蓝色的海水中。

    “
他现在转到远处了,他说。我必须尽量拉紧钓索,他想。只要用力拉,他每次转的圈就会越来越小。也许再过一个小时,我就能看见他。我必须收服他,然后我还要杀了他。

    
但两个小时过去了,那鱼不停地慢慢转圈,老人浑身被汗水浸透,累得连骨头都酸了。但这时那鱼转的圈比原来小得多,从钓索倾斜的角度判断,他能看出来那鱼正在慢慢地向上游。

    
过去一个小时以来,老人总是看到眼前有黑点,汗水弄得他的眼睛发干,也把他眼睛上面和额头上的伤口弄得很疼。他倒不怕那些黑点。他拼命拉着钓索,看到黑点是正常的。不过他有两次差点昏过去,这让他很着急。

    “
我可不能自乱阵脚,死在这条鱼手上,他说,现在我已经把他拉得很近了,上帝啊,帮我撑过去吧。我愿意念一百遍天主经和一百遍圣母经。但我现在不能念。

    
就当我已经念了吧,他想。以后我会念的。

    
就在这时,他觉得两只手握紧的钓索突然抖动起来,向前猛扯。扯动的力道又大又沉。

    
他正在用他的尖嘴攻击前导线,老人想。这是迟早的事情。他不得不这么做。不过这可能会促使他跳起来,我现在宁可他在水底转圈。他必须跳出来才能呼吸空气。但他每跳一次,钓钩造成的创口就会多裂开一点,那他就能把钓钩甩掉了。

    “
鱼啊,别跳,他说,别跳啊。

    
那鱼又攻击了几次前导线,每次他摆动脑袋老人就放出一点钓索。

    
我必须让他痛下去,他想。我的痛倒不要紧。我能控制它。但他的痛会让他发疯。

    
不久之后,那鱼不再攻击导线,又开始慢慢地转圈。老人缓缓地把钓索收回来。但他又感到头晕。他用左手捞起些许海水浇到头上。然后他又捞了一些,擦了擦后颈。

    “
我没有抽筋,他说,他很快就要上来,我能撑住。你必须撑住。抽筋这两个字提都不要再提。

    
他在船头跪了片刻,又用后背扛着钓索。现在趁他转出去我要休息了,等他转回来我再站起来对付他,老人拿定了这个主意。

    
他真想在船头好好休息,让那鱼去转一个圈,而不把钓索收回来。但等到钓索变得松弛,表明那鱼已转身向小船游过来时,老人站起来,开始左右扭动身体,双手交替,尽量把钓索往回拉。

    
我从来没有这么累过,他想,现在信风也吹起来了。但信风有助于我带着他入港。这是我特别需要的。

    “
等他再转出去我要休息,他说,我觉得好多了。再过两三个回合我就能逮住他。

    
他的草帽戴在后脑勺上,等感到那鱼转过身去时,他顺着钓索的拉力在船头坐下。

    
鱼啊,你先忙吧,他想。等你转回来我再对付你。

    
海浪已经变得很大。但这是晴天的风,他需要借助风力回家。

    “
我只要朝西南方向航行就好,他说,好汉在海上是不会迷失方向的,再说那是个很长的海岛。

    
那鱼转到第三圈时,老人才初次看到他。

    
他看见有个暗影费了很长时间才从船底穿过去,他不敢相信那鱼居然有那么长。

    “
不可能啊,他说,他不可能有那么大。

 

但他就是那么大,转完这个圈时,他在三十码外的海面浮起,老人看见他的尾巴露了出来。那比大镰刀的刀刃还要高,是淡淡的薰衣草颜色,而它下方是深蓝色的海水。它斜斜地竖起,由于那鱼就在水面下方游动,老人能看见他那庞大的身躯和其上的紫色横纹。他的背鳍耷拉着,胸鳍则张得很开。

    
这回老人能看见那鱼的眼睛,还看到有两条灰色的吸盘鱼在他身边游动。它们有时候会吸附在他身上,有时候则突然离开,有时候会在他的阴影下自在地畅泳着。它们都有超过三英尺长,在快速游动的时候,它们的全身激烈地扭动着,像鳗鱼那样。

    
老人这时浑身冒汗,但却不只是因为太阳。每当那鱼掉头游过来,他就会收回钓索,他清楚地知道,这鱼再转两个圈,他便有机会用鱼枪插进去。

    
但我必须让他靠近点,要靠得很近才行,他想。我千万不能插他的头。我必须插中他的心脏。

    “
你要镇定点,勇猛点,老头子,他说。

    
那鱼又转了个圈,这时鱼背露出水面了,但他离小船有点远。再转一圈后他还是有点远,但露出水面的鱼背更高了,老人知道多拉回一些钓索,他下次就会在船边出现。

    
他早就操起鱼枪,连着鱼枪的那卷细绳放在一个圆篮里,细绳的末端系紧在船头的缆桩上。

    
这时那鱼转回来了,显得很冷静,看上去也很漂亮,只有他的尾巴在动。老人竭尽全力把他拉得更近。片刻之后,鱼朝老人这边转过来一点。然后他挺直身子,又转起圈来。

    “
我拉动他了,老人说,我果然拉动他了。

    
他又觉得头晕,但用全身力气拉着大鱼。刚才我拉动他了,他想。也许这次我能把他拉过来。手啊,你快拉啊,他想。腿啊,要撑住。头啊,为我顶住吧。你要顶住啊。你以前可没晕过。这次我要把他拉过来。

    
可是当他竭尽全力,鱼还没游回来就开始拉动钓索时,那鱼只被拉得歪了一下,然后摆正姿势,自顾游走了。

    “
鱼啊鱼,老人说,反正你肯定要死的。你非得把我也弄死吗?

    
这样可不行,他想。他的嘴巴干渴得说不出话来,但他现在不能去拿水喝。这次我必须把他拉到船边来,他想。再让他转几圈我就不行了。你行的,他告诉自己。你永远行的。

    
那鱼再游回来时,老人差点就成功了。但鱼还是摆正了姿势,慢慢地游开。

    
鱼啊,你这是在要我的命,老人想。但你有这个权利。老兄啊,我从未见过你这么大、这么漂亮、这么镇定、这么高贵的鱼。来吧,把我干掉吧。不管谁干掉谁都可以。

    
现在你的头脑逐渐变糊涂了,他想。你必须保持头脑清楚。要保持头脑清楚,要像好汉那样忍受痛苦。或者像鱼那样,他想。

    “
头啊,你清醒点,他用低沉得连自己也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清醒点啊。

    
那鱼又转了两圈,情况依然没变。

    
我不知道,老人想。他每次都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我不知道。但我会再试一次。

    
他又试了一次,当使劲去拉那鱼时,他觉得自己快晕了。那鱼调整好姿势,又慢慢地游走,大尾巴在空中摇摆着。

    
我再试试看,老人发狠说,不过这时他双手已经发软,眼睛一阵阵地发黑。

    
他再试一次,还是相同的结果。于是他想,我再试试看,但还没开始,他就觉得自己快晕了。

    
他强忍所有的痛苦,重拾早已放下的骄傲,用全身的力量来对付那鱼的垂死挣扎,那鱼来到老人旁边,在船边温柔地游动着,他的长嘴几乎就要碰到小船的侧板,开始从船边游过,又长、又高、又宽的银色鱼身点缀着紫色的斑纹,在水里显得有无穷长。

    
老人抛下钓索,用脚踩住它,把鱼枪举得尽可能高,浑身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扎进鱼身,就扎在那竖在空中、和老人的胸膛齐高的大胸鳍后面。他感到铁枪头刺进去了,于是身体前倾,把它扎得更深,再用全身的力量拼命往下压。

    
那鱼立即扑腾起来,死到临头的他高高地跃出水面,全身都露出来了,显得非常雄壮和美丽。他似乎悬浮在老人和小船的上空,随即掉进水里,溅起的海水泼了老人满身,把整条小船都泼湿了。

    
老人感到头晕又想吐,眼睛也看不清楚。但他理顺了连着鱼枪的细绳,让它从血肉模糊的双手间溜出去,等到能看清东西时,他发现那鱼仰卧着,银色的肚皮浮在水面。鱼枪的柄从那鱼的肩部斜斜地伸出,海水被从他心脏流出的鲜血染红了。起初那血迹是黑色的,像暗礁般悬浮在深度超过一英里的蓝色海水中。然后它扩散了,变得像云那样。那鱼银光闪闪,静静地随着波浪起伏

    
老人用模糊不清的视线仔细地观察着。然后他将连着鱼枪的钓索在船头的缆桩系了两圈,用双手捧住脑袋。

    “
让我的头脑保持清醒吧,他靠着船头的木板说,我是个疲惫的老人。但我已经杀了这条鱼,杀了我的兄弟,现在我必须把粗活给干了。

    
现在我必须备好套索和绳子,把他绑在船边,老人想。哪怕我这里有两个人,往船里灌水,把他弄上来,再把水舀掉,这船也装不下他。我必须做好一切准备,然后把他拉过来,好好绑住,就可以竖起桅杆扬帆回家。

    
老人开始把那鱼拉到船边,以便能用钓索穿过鱼鳃,从鱼嘴穿出,把他的头绑紧在船头旁边。我要看看他,摸摸他,感受他,老人想。但我把他拉过来,不是为了感受他。我想我已经感受过他的心,老人想。就在我第二次用力抓住鱼枪的柄往下插的时候。现在要把他拉过来绑紧,用绳索套住他的尾巴,再套住他的腰部,这样就能把他绑在小船上。

    “
起来干活吧,老头子,他说。他喝了一小口水。这场打斗虽然结束了,但还有很多粗活要干。

    
他抬头望望天空,又看看他的鱼。他仔细地观察着太阳。中午才过了不久,他想。信风渐渐变大。那些钓索倒先不忙收拾。等回家后,那孩子和我会把它们接起来。

    “
鱼啊,过来吧,他说。但那鱼不肯过来。他就躺在海里起伏着,老人把小船拉到他身边。

    
到了那鱼身边,老人让鱼头贴着船头,简直不敢相信他有那么大。他从缆桩解下连着鱼枪的细绳,将它从鱼鳃穿过,从嘴里穿出,在他的剑嘴上绕了个圈,再穿过另一边的鱼鳃,又在鱼嘴上绕了个圈,接着将两股绳子拧合了,在船头的缆桩上绑紧。然后他切断那绳子,走到船尾去套鱼尾。原本银紫相间的鱼身现在已变成银色,上面的横纹和鱼尾一样,是淡淡的紫罗兰颜色。它们比人五指张开的手还要宽,而那鱼的眼睛则很木然,像潜望镜的玻璃片,或者游神队伍中的圣徒雕像。

    “
只有这个办法能杀死他,老人说。他喝了水后感觉好多了,他知道自己不会昏倒,头脑也很清醒。他这么大,估计有一千五百磅重,老人想。也许还要重得多。宰杀后有三分之二的净重,每磅三角钱,算下来值多少呢?

    “
我得有铅笔才能算出来,他说,我的头脑没有那么清楚。但我认为伟大的狄马乔会赞许我今天的表现。我没有长骨刺。但双手和后背真痛啊。不知道骨刺是什么,他想。也许我们是长了,只是不知道而已。

    
他把鱼紧绑在船头、船尾和中间的坐板上。他很大,看上去像是在船边绑了另一条大得多的渔船。他切了一段钓索,把那鱼的下巴和长嘴系好,这样他的嘴巴就不会张开,尽量减少小船航行的阻力。接着他竖起桅杆,用鱼钩和下桁55把那块打着补丁的布帆撑开,小船随即开始移动,他半躺在船尾,向着西南方前进。

    
他不需要罗盘也知道西南方在哪里。他只凭信风吹在身上的感觉和船帆的飘动就能知道。我最好弄根小钓索,装上假饵,想办法弄条鱼来填肚子和解口渴。但他找不到假饵,他的沙丁鱼又都坏了。所以有黄色的马尾藻从他们旁边经过时,他用鱼钩捞起一些,提着抖了几下,里面的小虾纷纷掉到船板上。它们有十来只,活蹦乱跳的,很像沙蚤。老人用拇指和食指捏断虾头,连壳带尾地吃掉。这些虾非常小,但他知道它们很有营养,味道也很好。

    
老人瓶子里的水仍够喝两口,吃完虾后,他喝了半口。考虑到有那么多累赘,小船前进的速度算是很快了,他用手臂夹着舵柄,就这样航行着。他能看见那鱼,只有看着双手,感觉到后背正倚着船尾,他才敢相信这是真的事,不是在做梦。刚才有一阵,在快结束的时候,他感到非常难受,觉得这也许是一场梦。后来他看到鱼从水里跳出,在空中停留了片刻才落下,那时他觉得这件事太奇怪了,他无法相信。跟着他的眼睛就看不清楚了,不过现在他看得像以前那样清楚。

    
现在他知道鱼就在船边,他的双手和后背不是梦。手会很快好的,他想。我让它们流了很多血,咸水会治好它们。这海湾的深蓝色海水是最有效的灵药。我只要保持头脑清醒就好了。双手已经完成它们的任务,我们又航行得很顺利。他紧闭着嘴,尾巴翘起来,我们一起航行,就像是兄弟。然后他的头脑变得有点糊涂了,他想,是他带我回去,还是我带他回去?如果我在前面拖着他,那就毫无疑问。如果鱼在船里,丧失所有的尊严,那也不会有问题。但他们正并排前进,老人想,要是他高兴,就让他带我回去吧。我只不过比他多了些诡计,他对我并没有恶意。

    
他们航行得很顺利,老人把双手泡在咸水里,努力让头脑保持清醒。天上的积云堆得很高,积云之上又有许多卷云,所以老人知道风会彻夜不停地吹。老人不断地看着鱼,以确定这是真的。就这样过了一个小时,第一条鲨鱼才来攻击他。

    
鲨鱼的出现并非偶然。他是从海底深处上来的,因为暗红色的血云沉到一英里深的海底,随后又扩散了。他冲上来的速度很快,肆无忌惮地冲破了蓝色的水面,出现在阳光中。然后他掉进海里,找到血腥味的来源,开始顺着小船和大鱼的航线游去。

    
有时候他失去血腥味的踪迹。但他会再次找到,或者只是嗅到一点,于是飞快地沿着路线向前游。他是条灰鲭鲨,能追上海里游得最快的鱼,而且除了嘴巴,浑身上下都很漂亮。他的后背是蓝色的,像剑鱼那样,而肚子是银色的,他的皮又光滑又好看。他长得很像剑鱼,就那张大嘴不像,这时他紧闭着嘴巴,快速地向前游动,就在海面下方,高耸的背鳍刀子般划破水面,一点也不晃动。在他紧闭的双唇内部,是八排向内倾斜的牙齿。它们不是大多数鲨鱼那种常见的金字塔形牙齿。它们的形状像人用手模仿鹰爪时的手指。它们几乎有老人的手指那么长,两边都锋利得像剃刀。这种鱼天生就是海里的霸王,他们游得很快,体格强壮,武器精良,完全没有天敌。这时他游得更快了,因为他嗅到更新鲜的血腥味,蓝色的背鳍划水而来。

    
看到他冲过来的样子,老人知道这是条无所畏惧的鲨鱼,他想怎样就怎样。他准备好鱼枪,用绳子绑好,同时观察着鲨鱼的来势。绳子不够长,因为有些被他割下来绑住那鱼了。

    
这时老人的头脑清醒又好用,他充满了决心,但希望很渺茫。好事总是不长久,他想。观察着鲨鱼靠近时,他看了大鱼一眼。或者这终归是一场梦,他想。我无法阻止他攻击我,但也许能制服他。利齿鲨,他想。遇到你真他妈的倒霉。

    
鲨鱼迅速接近船尾,当他攻击大鱼时,老人看到他把嘴张开了,眼睛很怪异,咬住尾巴上面的肉,咬进去时牙齿嘎吱嘎吱地响。鲨鱼的头露出水面,他的后背也在往上升,老人能听见大鱼的皮肉被撕裂的声音,这时他用鱼枪猛地刺进鲨鱼的头,就刺在他的双眼连成的线和鼻梁线的交接处。其实老人没有看到这些线。他只看到那厚实的、尖尖的蓝色鱼头,那双大眼睛,还有嘎吱作响的、吞噬一切的鱼嘴。但那个部位是鱼脑所在,所以老人攻击它。他用血肉模糊的双手握紧鱼枪,竭尽全力从那里插进去。他并没指望能插中,但他充满了决心和愤恨。

    
鲨鱼翻了个身,老人看到他的眼睛全无生气,随后他又翻身了,给自己绕上两圈绳索。老人知道他已经死了,但鲨鱼不肯承认。他肚皮朝天,尾巴扑腾着,嘴巴咔嗒咔嗒地张开又合上,像快艇般破浪而行。海面被他的尾巴翻出白浪,他有四分之三的身体露出水上,这时连着鱼枪的细绳变得很紧,抖了几下,随即被绷断了。鲨鱼静静地在水面浮了片刻,老人看着他。然后他慢慢地沉下去。

    “
他拿走了大概四十磅鱼肉,老人说。他还拿走了我的鱼枪和绳索,他想,现在我的鱼又流血了,会引来别的鲨鱼。

    
自从那鱼遭到撕咬之后,老人再也不忍心去看他。那鱼遇袭时他很心痛,好像受攻击的是他自己。

    
但我杀了那条袭击我的鱼的鲨鱼,老人想。上帝作证,我见过很多巨大的利齿鲨,但他是我见过最大的。

    
好事总是不长久,他想。现在我宁愿这是一场梦,我宁愿从来没有钓到这条鱼,孤独地躺在床上看报纸。

    “
但好汉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他说,好汉可以被毁灭,但绝不能被打败。不过我很遗憾杀了那条鱼,他想。现在倒霉的时候就要来了,可是我连鱼枪都没有。利齿鲨很残忍,而且能干、强壮又聪明。但我比他更加聪明。也许并不,他想。也许我只是拥有更好的武器。

    “
别想啦,老头子,他说,照着这条线路前进吧,顺其自然就好了。

    
但我必须要想,他想。因为这是我仅剩的牵挂了。还有棒球。不知道伟大的狄马乔会不会欣赏我那样刺中鲨鱼的脑袋?那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他想。任何人都能做到的。但你不觉得我的双手就像骨刺那样拖累了我吗?我不知道。我的脚后跟从来没有毛病,除了那次游泳时踩到鱼58,被他刺中脚后跟,整条小腿都麻痹了,疼得难以忍受。

    “
想些开心的事情吧,老头子,他说,你离家越来越近了。去掉四十磅鱼肉,这船航行起来更轻快啦。

    
他非常清楚小船驶入海流中央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但现在他完全没有办法。

    “
对了,他说,我可以把小刀绑在船桨的把手上。

    
他用手臂夹住舵柄,又用脚踩住帆索,将小刀绑好。

    “
好啦,他说,我还是个老头子。但我并不是没有武器。

    
海风很强劲,他航行得很好。他只看着那鱼的前半身,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傻子才没有希望呢,他想。只是我相信这是罪过。别想什么罪过了,他想。麻烦已经够多了,你还想什么罪过。再说我也不懂这些。

    
我不懂这些,也未必相信。或许杀死那鱼算是罪过吧。哪怕我是为了谋生和养活许多人而杀了他。但这么说来一切都是罪过。别想什么罪过。现在想已经太迟了,有些人还靠这个赚钱呢。让他们去想吧。你生来就是渔夫,就好比鱼生来就是鱼。圣佩德罗是渔夫,伟大的狄马乔的父亲也是。

    
但他喜欢思考所有跟他有关的事情,由于船上没有书报可以读,他也买不起收音机,所以他想了很多,总是思考着罪过。你杀那条鱼,不光是为了谋生和卖给别人当食物,他想。你也出于骄傲而杀他,因为你是个渔夫。他活着时你爱他,他死了你也爱他。如果你爱他,那么杀害他就不是罪过。或者是更严重的罪过?

    “
你想得太多啦,老头子,他说。

    
但你高兴杀掉那条利齿鲨,他想。他和你相同,也是靠活鱼生存。他不吃腐肉,也不像有些鲨鱼那样,什么都吃。他既漂亮又高贵,而且不知畏惧为何物。

    “
我是为了自卫才杀他的,老人说,而且杀得干净利落。

 

再说,他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每样东西都杀死别的东西。捕鱼虽然养活了我,但也把我害惨了。其实是那孩子养活了我,他想。我千万不能太过自欺。

    
他把身子探出船外,从鲨鱼咬开的伤口撕下一块鱼肉。他仔细品尝着,发现那鱼肉既优质又美味。他很结实,汁水也多,像牛肉,但它不是红色的。吃起来完全不苦涩,他知道这放到市场上能卖最好的价钱。可惜没有办法阻止他的气味在海里扩散,老人知道接下来的时光会很难熬。

    
海风很稳定。它的方向有点变化,现在是朝东北吹,他知道这意味着风不会停。老人向前方望去,但既看不见船帆,也看不见任何船只的船身或冒出的烟雾。只有飞鱼跃过他的船头,朝两边游开,还有几片黄色的马尾藻。他甚至连鸟都看不到。

    
小船航行了两个小时,他一直靠在船尾休息着,有时就吃几口那蓝枪鱼的肉,想要好好休息,恢复体力,就在这时他看见两条鲨鱼中的第一条。

    “
哎,他惊叫起来。这声惊呼的含意是无法言传的,如果有人感到铁钉将他的双手钉在木头上,也许会发出这个声音。

    “
柠檬鲨,他说。这时他已经看见第二条鲨鱼正紧随着前面那条游过来,也已经从那三角形的棕色鱼鳍和鱼尾摆动的样子认出他们就是那种鼻子扁平的鲨鱼。他们嗅到了血腥味,显得很兴奋,他们饿晕了头,在兴奋中忽而找不到血腥味,忽而又找到了。但他们追得越来越近

    
老人把帆索系牢,又将舵柄固定住。然后他拿起绑着小刀的船桨。他尽量轻轻地提着它,因为他的双手痛得不听话。他让抓住船桨的双手依次张开又合上,让它们放松一些。他牢牢地握紧船桨,这样它们就能忍住痛,不会临阵退缩,同时观察着两条鲨鱼的来势。现在他能看见他们宛如铁铲的扁平脑袋,和末端呈白色的胸鳍。这种鲨鱼是很讨厌的,他们的味道很难闻,既吃活鱼,也吃腐肉,饿急了还会咬船桨或者船舵。正是这些鲨鱼,会趁海龟浮在海面睡着时咬掉海龟的手和脚,饥饿时还会袭击水里的人,哪怕那人身上并没有鱼的鲜血或黏液的气味。

    “
哎,老人说,柠檬鲨啊柠檬鲨,来吧。

    
他们来了。但他们并不像先前的灰鲭鲨那样直奔而来。其中一条翻身钻入船底,当他猛扯那鱼时,老人能感到小船的晃动。另外那条用眯斜的黄眼睛看着老人,然后迅速地游过来,张开半圆形的大嘴巴,攻击那鱼已经被咬过的地方。他褐色的头顶有道清楚的纹路,那纹路后面就是大脑和脊髓相连的地方,老人将船桨上的刀插进去,抽出来,再反复地去戳进那鲨鱼猫眼似的黄眼睛。鲨鱼松口沉到水底,死前还不忘将他咬到的肉吞下去。

    
小船仍在摇晃,因为另外那条鲨鱼正在水里吃着大鱼,老人松开帆索,以便小船可以打横,让鲨鱼从船底露出来。看到鲨鱼时,他把身体探出船外,猛力朝他戳下去。他只戳在肉上,鱼皮很结实,他的刀几乎刺不进去。反弹的力量弄疼的不仅是他的手,还有他的肩膀。但那鲨鱼很快冒出头来,老人看到他紧贴着大鱼,鼻子露出水面,赶紧把刀刺进那扁平的脑袋中央。老人抽出刀刃,对准伤口又捅下去。他仍然咬着大鱼不放,老人刺瞎他的左眼。鲨鱼还是不肯松口。

    “
不松口啊?老人说,他把刀扎进脊骨和大脑的交接处。这次很容易就扎进去,他感到里面的软骨被刺裂了。老人抽回船桨,用刀刃去把鲨鱼的嘴撬开。他扭转了刀刃,看到鲨鱼松口沉下去时,他说:去吧,柠檬鲨。沉到一英里深的海底去吧。去看看你的朋友,或者那也许是你的妈妈。

    
老人擦净刀刃,放下船桨。然后他系好帆索,船帆涨满了风,他让小船重新照原来的线路前进。

    “
他们咬掉的鱼肉肯定有四分之一,而且都是最好的,他说,我真希望这是一场梦,我从来没有钓到他。鱼啊,对不起。这全都要怪我。他沉默了,这时也没心情去看那鱼。那鱼流了很多血,又被海水浸湿,看上去是银灰色的,像镜子的背面,而那些横纹依然清晰。

    “
鱼啊,我不该出海这么远,他说,这对你对我都不好。对不起,鱼。

    
好啦,他对自己说。去看看那把小刀绑得怎么样,有没有松开。然后让你的手做好准备,因为更多的鲨鱼就要来了。

    
老人检查了绑在船桨把手上的小刀,然后说:要是有块磨石就好啦。我应该带块磨石的。你应该带的东西多着呢,他想。但你又没有带,老头子。现在没空去想那些你没有的工具。好好想想怎么利用手头的东西。

    “
你给了我很多忠告,他说,我听得烦死了。

    
他用手臂夹住舵柄,双手浸泡在水里,小船继续前进。

    “
最后那鲨鱼咬掉多少鱼肉,只有上帝知道了,他说,但这船现在轻了很多。他不愿去想那惨遭撕咬的鱼腹。他知道那鲨鱼刚才每朝上一冲,就有块鱼肉被咬下,现在那鱼流出的血痕又宽又长,就像大海里的高速公路,所有鲨鱼都会紧跟而来。

    
他是条足够让人整个冬天衣食无忧的鱼,老人想。别想啦。还是赶紧休息,处理双手,好好保护剩下的鱼肉吧。我的手有血腥味倒不要紧,因为水里的血腥味已经很浓。再说它们也没流很多血。手上的伤口都不严重。流血也许还能让左手别再抽筋。

    
现在我该想些什么呢?他想。什么也别想。我必须什么都别想,耐心等待更多的鲨鱼。我真希望这是一场梦,他想。但谁知道呢?也许最终会有个好结果。

    
随后来的鲨鱼是一条牛鲨。他的架势很像到槽边觅食的猪,只是他的嘴巴比猪大多了,足以让你把脑袋放进去。老人让他袭击那鱼,然后把船桨上的刀插进他的大脑。可是那鲨鱼打滚时猛然后退,把刀刃弄断了。

    
老人坐下来掌舵。他都不看那大鲨鱼,任由他慢慢沉入海底,从大变小,最后变得极小。老人本来很喜欢欣赏这个过程。但他现在连看都不看。

    “
我只有鱼钩了,他说,但它没有用。我还有两把船桨,船舵和短木棒。

    
他们把我打垮了,他想。我太老了,没法敲死他们。但只要船桨、船舵和短木棒还在,我就会试试看。

    
他又把双手放到海水里去浸。这时已近黄昏,他放眼望去,只见到大海和天空。天空中的风比原来更大了,他希望很快就能看见陆地。

    “
你累啦,老头子,他说,你累透了。

    
没有鲨鱼来袭击他,直到日落时分。

    
老人看见几个褐色的鱼鳍破浪而来,大鱼在海里留下的血痕肯定扩散得又长又广。他们甚至都不用确定血腥味的来源。他们直接朝着小船并排游过来。

    
他固定好舵柄,系紧帆索,伸手到船尾的木板下方去摸那根短木棒。它其实是船桨的柄,从一根断桨上锯下来的,有两三英尺长。老人只能单手挥舞它,因为它有个把手,于是他用右手抓紧它,活动了几下,观察着鲨鱼的来势。他们都是柠檬鲨。

    
我必须让第一条咬住大鱼,再打他的鼻尖或者脑袋的正上方,他想。

    
两条鲨鱼并排靠近,当看到离他最近那条张开嘴巴,咬住大鱼银色的鱼身,老人高高举起木棒,重重地敲在那条鲨鱼宽阔的天灵盖上。木棒落下时,他感觉像是击中了弹性十足的橡胶。但他也感觉到坚硬的骨头,那鲨鱼松开大鱼往下沉,老人又用力猛敲他的鼻尖。

    
另外那条鲨鱼已经来了又走,这时他又张开嘴巴冲过来。他猛撞大鱼又合上两排利牙时,老人能看见白花花的鱼肉从他嘴角溅出来。他挥起木棒,只打中了头部,鲨鱼朝他看看,将那块肉扯下。看到他准备溜开把鱼肉吞下,老人的木棒又往下朝他打去,可惜只打在他橡胶般皮实的身上。

    “
来啊,柠檬鲨,老人说,有种你再来啊。

    
那鲨鱼冲了过来,老人趁他合上嘴巴时打了他。老人拼命将木棒举得很高,狠狠地打了他。这次他感觉到鲨鱼脑后的骨头,看到那鲨鱼呆滞地把鱼肉咬掉,准备从大鱼身边潜入水底,老人又打了他那个部位。

    
老人观察着,等待他再来,但鲨鱼再也没有出现。然后他看见有条鲨鱼在海面上绕着圈子游动。他没有看到另外那条的鱼鳍。

    
我应该杀不死他们,他想。我在年轻力壮时是可以的。但我让他们都受了重伤,他们肯定是很难受的。我要是能用双手握紧棒球棍,肯定能把第一条给杀了。哪怕是现在,他想。

    
他没心情去看大鱼。他知道鱼身已被毁掉一半。太阳早在他跟两条鲨鱼搏斗时下山。

    “
天很快就要黑了,他说,到时我可以看见灯火通明的哈瓦那。如果看到滨海新区的零散灯光,那就意味着我的方向太偏东了。

    
现在我离海岸不会太远,他想。我希望大家不要太担心。当然,只有那孩子会担心。但我肯定他对我有信心。许多年纪大的渔夫会担心。其他人也会的,他想。我生活的这个乡镇很友好。

    
他再也不能跟大鱼说话,因为那鱼被毁坏得很厉害。随后他想到了几句话。

    “
半鱼啊,他说,你原本是完整的鱼。对不起啦,我出海那么远。我毁了我们两个。但我们杀了许多鲨鱼,你和我,也重创了其他几条。老鱼啊,你杀死过多少呢?你头上那根长矛可不是白长的。

    
老人忍不住想,要是大鱼能够自由地游动,他会用什么方法来对付鲨鱼。我应该把他的长嘴砍下来和鲨鱼打架,他想。但小船上没有斧头,连把刀都没有。

    
如果能砍下,我就把它绑在船桨的柄上,那是多好的武器啊。那我们就可以联手对付他们啦。要是今晚他们来了,你会怎么做呢?你能怎么做呢?

    “
跟他们打啊,他说,我要跟他们打到我死为止。

 

但这时天已全黑,他却看不到通明的灯火,也见不着零散的灯光,只有风持续地吹着船帆,他觉得也许他已经死了。他并拢两手,感受着手掌。手掌并没有死,只要张开合上,他就能感到活生生的痛。他让后背倚着船尾,知道他没有死。他的肩膀告诉了他。

    
我先前许愿说,要是抓住大鱼,我会念很多遍经文,他想。但我现在太累了,没力气念。我最好拿起麻袋,把它披在肩上。

    
他在船尾躺下,掌控着船舵,眼望天边,希望能看到哈瓦那的灯火。我有半条鱼,他想。也许我会有把半条鱼带回家的运气。我应该有点运气的。不,他说。你出海太远,运气都被冲掉了。

    “
别傻了,他说,保持清醒,好好掌舵。也许你还有很多运气呢。

    “
要是有人卖运气,我倒是愿意买一些,他说。

    
买运气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呢?他想。弄丢了鱼枪,弄断了刀,弄破了两只手,这能换来运气吗?

    “
也许可以吧,他说,你试过用海上的八十四天来买。他们差点也卖给你了。

    
我千万别胡思乱想,他想。运气这种东西有很多面目,谁能认出她呢?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换取她。我希望我能看见电灯发出的光芒,他想。我希望的事情太多了。但目前我只有这个愿望。他扭动身体,试图找个舒服的姿势来掌舵,而引发的疼痛让他知道他没有死。

    
等到他终于看见远方的城里灯光在海面上闪烁,时间肯定已经是夜里十点左右了。它们起初只是依稀可辨,如同月出之前微茫的天光,然后渐渐变得明亮,在风浪越来越大的海那边。他掌舵让小船朝着灯光航行,想到很快就要进入海流的边缘。

    
这下全完了,他想。他们可能会再袭击我。但一个人在黑暗中,又没有武器,能怎么办呢?

    
浑身僵硬发疼,而夜里的寒气又加剧了他身上的伤口和所有劳损部位的痛楚。我希望不用再打了,他想。我真的希望我不用再打了。

    
但到了半夜,他又打起来了,这次他知道打了也没用。他们是成群结队来的,纷纷向那鱼扑去,他只能看清他们的背鳍在水面上划出的波纹和他们身上的磷光。他用木棒去打那些鲨鱼的头,他听得见他们上下排牙齿相撞的咔嗒声,也听到小船由于他们在水底撕咬那鱼而晃动的声音。他气急败坏地凭着感觉和听觉挥棒乱打,然后感到有什么东西抓住了木棒,木棒随即不见了。

    
他猛地将舵柄从船舵上扭下来,用它乱打乱砍,双手紧紧地把它抓住,反复地朝水里戳去。但这时他们已经到了船头,前赴后继地往上冲,扯下许多在海底闪闪发亮的鱼肉,然后转个身又来撕咬。

    
最后有条鲨鱼直奔鱼头而来,他知道这下彻底完了。鲨鱼咬住大鱼厚实的鱼头,却咬不动,老人抡起舵柄,打在鲨鱼的头上。他打了两下,三下。他听见舵柄断了,于是用断开的末端朝鲨鱼刺去。他感觉到刺进去了,知道它很锋利,于是又用力往里扎。鲨鱼松了口,翻身游走。那是这回来的鲨鱼群中的最后一条。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们吃了。

    
老人几乎无法呼吸,他感到喉头有股奇怪的味道。有点铜腥味,有点甜腻,他顿时害怕起来。但那东西不是很多。

    
他把那口东西吐到海里,然后说:吃掉吧,柠檬鲨。去做梦吧,梦到你们杀了人。

    
他知道他终于被打败了,被彻底地打败了,万念俱灰地回到船尾,发现那半截舵柄还能插进船舵的孔,让他可以掌控方向。他把麻袋披在肩上,让小船驶上回家的航线。小船轻快地前进,他没有任何念头和感觉。他对周遭的一切已经木然,只是全神贯注地让小船尽快回到家乡的港口。夜里有些鲨鱼袭击了大鱼的残骸,就像有人从餐桌上捡剩饭吃那样。老人丝毫不去注意他们,也不去注意任何事情,只顾专心掌舵。他只注意到舷边没有沉重的东西,小船的航行变得很轻快。

    
这船很好,他想。船身还好好的,只是舵柄坏了。那是很容易更换的。

    
他能感觉到他已经驶入海流,也能看见海滨住宅区的灯光。他知道他所在的方位,回家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反正风是我们的朋友,他想。有时候是,他又想。大海里有我们的朋友和敌人。至于床,他想,床是我的朋友。就是床,他想。床是好东西,他想。你很容易就被打败了,他想。我以前倒是不知道你这么容易被打败。也不知道什么能打败你,他想。

    “
没事啦,他说,我出海太远了。

    
他驶入小港时,露台酒吧的灯光已经熄灭,他知道大家都睡了。此前风渐吹渐大,这时已经刮得很猛。然而港湾里静悄悄的,他把船驶上那片在岩石下方的碎石滩。没有人来帮他,所以他只能走下船,尽量把小船往上拉,再将她系牢在岩石上。

    
他拔下桅杆,卷起船帆,又将其扎紧。然后他扛着桅杆,开始朝上爬。这时他才发现他有多累。他歇了片刻,回头望去,看见在街灯的照射中,那鱼的大尾巴高高地竖起在船尾之后。他看见那鱼光秃秃的白色脊骨,黑乎乎的巨大头部和突出的长嘴,以及完全没有皮肉的鱼身。

    
他又开始往上爬,爬到顶上跌倒了,在地上躺了很久,而桅杆依然挂在他的肩上。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那太难了,他扛着桅杆坐在那里,望着小路。有只猫在路那边走过,忙着它自己的事情,老人看着它。然后他只是望着那条路。

    
最后他把桅杆放下,站起身来。他捡起桅杆,把它放到肩上,开始沿着小路走回家。他在路上累得坐下来歇了五次才回到他的茅屋。

    
进了茅屋,他把桅杆靠着墙放好。黑暗中他摸到水瓶,喝了几口。然后他在床上趴下。他拉过毛毯盖住肩膀,接着盖住后背和双腿,脸趴在报纸上,双臂伸开,掌心朝上,就这样睡着了。

    
男孩清晨从门口朝里看时,他仍在睡觉。风刮得很大,那些小渔船没法出海,所以男孩睡了个懒觉,醒后便到老人的茅屋来——他每天早上都来的。男孩看到老人在呼吸,又看见老人的手,随即哭了起来。他非常安静地走出去给老人弄些咖啡来,一路上哭个不停。

    
许多渔夫围着小船,观看绑在船边的东西,有一个卷起裤管站在水里,用钓索去量那鱼的残骸。

    
男孩没有走下去。他已经到船边看过了,还请了个渔夫替他看管小船。

    “
他怎么样啦?有个渔夫喊道。

    “
在睡觉,男孩大声说。他不在意被人看见他在哭。别让人去打扰他。

    “
他从头到尾有十八英尺长,那个在测量的渔夫喊道。

    “
我相信有这么长,男孩说。

    
他走进露台酒吧,要了一罐咖啡。

    “
要热的,要加很多牛奶和白糖。

    “
别的不要了吗?

    “
不要了。回头我看他能吃些什么。

    “
那条鱼真大啊,老板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鱼。你昨天抓到的那两条也很好。

    “
我那鱼算个屁,男孩说着又哭了起来。

    “
你想喝点什么吗?老板问。

    “
不想,男孩说,告诉大家别去打扰圣迭戈。我很快就回来。

    “
告诉他我觉得很可惜。

    “
多谢,男孩说。

    
男孩带着那罐热咖啡回到老人的茅屋,在他身边坐下,等他醒过来。起初他好像就要醒了。但他又沉沉地睡去,男孩到马路对面去借些木柴来加热咖啡。

    
老人终于醒了。

    “
别坐起来,男孩说,把这个喝了。他在玻璃杯里倒了些咖啡。

    
老人拿过杯子把它喝掉。

    “
他们把我打败了,马诺林,他说,他们真的把我打败了。

    “
他没有打败你。那条鱼没有。

    “
是的。确实没有。我是后来才被打败的。

    “
佩德里科在看管小船和渔具。你想要怎么处理那鱼头呢?

    “
让佩德里科把它切碎,放到鱼笼里用。

    “
那长嘴呢?

    “
你想要就给你。

    “
我想要的,男孩说,现在我们必须来商量别的事情。

    “
他们去找我了吧?

    “
当然啦。还出动了海岸卫队和飞机。

    “
海非常大,渔船又很小,很难看到的,老人说。他发现有人可以聊天真好,他再也不用自言自语或者对着大海说话了。我很想念你,他说,你的收获怎么样?

    “
第一天抓到一条。第二天一条,第三天两条。

    “
非常好。

    “
我们又可以一起捕鱼了。

    “
不要。我不走运。我再也没有好运啦。

    “
去他妈的好运,男孩说,我会带来好运的。

    “
你家里人会有意见吧?

    “
我不管。我昨天抓到了两条。但我们要一起捕鱼,因为我还有很多要学。

    “
我们必须弄根锋利的长枪,随时把它放在船上。你可以找辆废旧的福特汽车,拿它的钢板弹簧来做枪头。我们可以到水城去打磨它。要把它磨得很利,但别用火烧,那样容易断。我的刀就断了。

    “
我会再去弄把刀,也会去搞钢板弹簧。这阵大风还要吹多久呢?

    “
三天吧。也许更久。

    “
我会把一切都准备好,男孩说,你照顾好你的手吧,老人家。

    “
我知道怎样照顾他们。昨晚我吐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感觉胸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
那你要把那个也养好,男孩说,躺下吧,老人家,我去给你带干净的衬衣来。再带些东西来吃。

    “
我不在这几天的报纸,你也带几张来啊,老人说。

    “
你要赶快好起来啊,因为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你什么都能教我。你受过多少苦?

    “
很多啊,老人说。

    “
我去把食物和报纸带来,男孩说,好好休息,老人家。我会去药店弄些东西来治你的手。

    “
别忘了跟佩德里科说鱼头是他的。

    “
好的。我会记得的。

    
男孩出门沿着珊瑚石铺成的崎岖小路走,路上又哭起来了。

    
那天下午露台酒吧来了许多游客,有个女游客俯视着水面,在许多空的啤酒罐和死的梭子鱼之间,她看见一根又大又长的白脊骨,末端连着大尾巴,随着海潮起伏摇摆——东风在港口外面吹起了很大的海浪。

    “
那是什么?她指着大鱼长长的脊骨问服务员。那残骸现在只是垃圾了,等着潮水把它卷走。

    “Tiburon
服务员说,鲨鱼。他准备解释事情的经过。

    “
我以前还不知道鲨鱼的尾巴有这么漂亮好看呢。

    “
我也是,她的男性同伴说。

    
路那头,老人在他的茅屋里又睡着了。他仍然是趴着睡的,男孩坐在旁边看着他。老人正在梦见狮子。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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