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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转载][转]在海德堡坠入情网(一)

 昵称14979747 2014-10-08
[转载][转]在海德堡坠入情网(一)
 
  在机场外边,我把车停下来;停得有点猛,我们骤然往前倾倒。我说,“对不起。”他跳下车来,回身拖出行李,干干地说:“你不必下车。”

  他转身向大厅走去。肩上的旅行袋使他有点倾斜,我也注意到,他的腿,还是稍微内弯,O型腿。他的左手提着一个我为他买的小提箱,里头装着素贞的骨灰。

  我发动车,“呼”一声冲上公路。这是个没有速限的国家,也因此是个高风险的国度。左邻右舍的人——北边的丹麦、挪威、瑞典人,西边的法国人,南边的瑞士、意大利人,慢吞吞地将车开到边境,一进入德国,就开始放纵狂奔。结果往往是车子开始冒烟、解体,这些车子不能适应突然的解禁;要不然,就是车毁人亡。
  时速两百公里,我在快车道上亡命似的奔驰,眼前稍慢的车一辆一辆往右线闪开,躲避我瞬间的逼近。心情不好的我,脸色铁青,两眼发直,手指紧紧抓住方向盘。指针爬到两百三十公里时,我狠狠凝视前方的两眼好像也已逼近死亡的冲动和恐惧,我的额头发烧。

  四点半。现在,帕维尔在他的房里开始等我。他也许点上一支烟,把腿搁在茶几上,面对着门,等候我敲门的声音。他不知道我不会出现。今天不会,明天也不会。
  让他去等。

  进入海德堡市区,不得不慢下来,车子沿着河缓缓地滑行。那卡河流着茵绿的水,白色的天鹅闲闲地在水面垂柳间飘浮。有人在河边脱光了衣服晒着太阳。

  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呢,在这样一个美好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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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贞的头,已经洗干净了——日尔曼人是个一丝不苟的爱干净的族群。她的头摆在一张看起来像手术床的大桌上,白色的床单覆盖着下巴以下,我看不出他们是否已经把她的头缝到脖子上,或者在被单下,头和脖子之间仍是空的,我也不好开口问;我是来认尸的。
  长到四十岁,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人,不,其实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十几年前在台南医院的急诊室里。父亲被街上的野狗咬了一口,我带他到医院检查,怕有狂犬病。急诊室里挤满了人。一个妇人高举着自己的手,那只手上的拇指被什么利器切了,血淋淋地折倒下来,只剩下一点皮还连着她的手掌。一个年轻男人盘腿坐在地上,不断地点头。
  然后有个担架被抬进来,“哐”一声摔在地上;担架上躺着的是个两眼空洞、嘴巴张得大大没有牙齿的老头。有这种脸孔的老头,你一看就知道是个独居的老兵。
  穿着白褂的年轻医生蹲下来,从口袋里取出小灯,撑开老头眼皮晃了一下。

  “死了!”他说。站起来,走开。
  老人两眼睁着,白腊腊的,好像没有眼珠。好奇的我走近瞧瞧,那两只眼睛像某个大门敞开的人家,只是里头没有人。

  可是,我怎么不记得死人的皮肤是这样的?素贞的头颅,像腊做的,很假,而且皮肤有点透明,似乎里面是空的,那只是一个圆形的腊壳。
  检察官问陈子铭要不要看他太太最后一眼——不是认尸,因为我已经作为报案人认过了——是问他要不要作为纪念地看他太太最后一眼。陈子铭摇摇头,检察官点点头。

  子铭下飞机的那个晚上,在他的旅馆房间里,我就告诉他了。素贞的身体,在塑胶袋里找到;素贞的头,被丢在歌剧院后面的大草坪,由一丛巨大的玫瑰遮着。
  他闭着眼睛听我叙述。
  我是不是该省了这些细节呢?也许吧!可是,诚实是我的人生座右铭,讨好而虚假地和老叶共同生活了八年,在我搬出的那一天,我发誓今生再也不忍受任何假的事情——假的爱情、假的誓言、假的善意、假的幸福。
  现在,我也不给子铭假的慈悲。既然他的妻子是这样死的,为什么他不该知道呢?如果素贞能够忍受人家用钢锯锯她的头,作为丈夫的陈子铭至少该忍受“知道”他的妻子被人锯了脖子吧?他的痛苦能跟素贞比吗?

  “蚂蚁爬满了她的眼洞。”我再加一句,不眨眼地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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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紧闭的眼睛流下了泪水。泪水流过他唇边的胡须,滴在他白色的衬衫领。这么雪白的衬衫,而且显然烫过。素贞不在的这些日子,谁帮他烫衣服?他的母亲?子铭的妈是那种会在母亲节被选为模范母亲的妈妈。丈夫在海上失踪之后(在我们那个渔村里,经常有人出了海就不再回来,有一次我们还在沙滩上捡到一条被鱼咬烂了的泡得发白的人腿),她就在市场里摆面摊,干面、意面、肉丝面。子铭小的时候,她用一张小花被将他裹起来,紧紧绑在背上,空出来的两只手就可以下面洗碗。
  是上了小学之后吧,有人说陈子铭的腿是弯的。我们偷偷在他背后研究过,而后附合说:“对,背着长大的小孩都有O型腿。”
  上了小学的子铭是个剃了光头、眼睛灵活却不说话的小男生。他每天穿着油渍渍的卡其制服帮妈妈招呼客人;客人少的时候,他就趴在摇摇晃晃的桌子上做功课;功课当然也得自己做,因为他妈只认得0到9的数字,什么人欠了几碗面钱未付、对面老张送来几瓶啤酒什么的,她用粉笔记在一张小小的黑板上。
  她和卖蚵仔面线的驼背婶去标会时,就在一张小纸条里包上几枝火柴棒;火柴棒的枝数就代表她开出的价钱,一枝代表一百块还是一千块?我忘了。

  素贞是牧师的女儿,白净净的脸蛋,穿着干净的衣服。教室外面有一个打水的帮浦,下课铃一响,我们争先恐后从窗子跳出去,一群孩子抢着帮浦用力打水,另一群就将头放在水喉下面把头发淋个湿透,然后设法把头上的水溅到别人身上去。素贞就站在一边看,带着有兴味的微笑,露出嘴里的牙齿矫正器——那个年代,乡下的孩子有许多连牙刷都没有,她却戴着牙齿矫正器。安静而彬彬有礼的素贞,让同学们喜欢、老师们宠爱,我,却嫉妒着她天使般的性格。我有仇必报,恩怨分明。有个傲慢的里长的女儿把我养的蚕打翻在地上,故意地;我一句话不说,冲到她桌前,把她的作业本子扯个稀烂。

  素贞却是一头雪白的羔羊,她的纯洁只能激起人们的爱怜。

  每个星期天,素贞一家人上教堂,当然,教堂——好像叫圣公会——就在她家隔壁。或者该倒过来说,她家就在圣公会的院子里。大概是三年级的时候,素贞开始为圣诗班伴奏。风琴的声音从教堂中传出,载着风的翅膀,飞到我们光复一村的村子里来。我们一窝人就钻出低矮的房子,坐在向风的墙头,听那美丽又带点哀伤的乐声。

  然后素贞和牧师娘来到市场。我们打着赤脚,或者拽着不是太大就是太小的拖鞋,素贞却总是穿着黑色漆光的皮鞋,而且永远有白色的短袜。她们进入市场时,我们都要为她们的鞋子担心。地上有积水,是雨水、宰剁鸡鸭剖鱼的血水,还有腐烂菜叶的混合,呈酱油色。
  她们母女俩撑着伞,提着菜篮,小心地躲避地上的坑坑洞洞。
  “你每顿饭前都祈祷吗?”我问。
  她点头,“还有睡前。”她的辫子上扎着红丝带。
  “那么多次?”我惊异地再问。
  她微笑。

  偶尔,牧师一家三口到市场去吃消夜。是为了特别体恤女儿的同班同学,还是子铭妈的面实在好吃?他们总是坐在子铭他们的面摊上。右边是筒仔米糕四神汤,左边是蚵仔面线蚵仔煎。我和爸妈,当然还有永远流着鼻涕的弟弟和妹妹,多半坐在饺子大王老张的摊子上,就和子铭他们对面。生了一脸麻子的老张是广东人,爸爸的牌友。因为他老输钱,所以爸爸经常命令我们来到张伯伯的饺子摊,把他欠的钱一粒一粒吃回来。尽量吃!爸爸得意洋洋地说,再加几个卤蛋。
  牧师一家人文雅地吃着面,不时用自己随身带来的餐纸拭嘴角。其他的客人,譬如开野鸡车的黑鼻仔、在海边站岗放哨的老兵(他们的名字多半是老张老王老什么的),他们都卷起裤管,一只腿高高跷在板凳上,拿起大碗酒往嘴里倒。

  子铭很忙。他才九岁吧?我们二年级。他用一块稀烂的丝瓜布用力地擦桌子。人瘦小,好像整个人得趴上去擦,竹制的桌子在他身体下吱吱作响。然后他分筷子,那个时候还没有用了就丢的竹筷。他用两手从一个大水盆里捞出一把筷子,使劲地甩,把水甩掉。当然筷子还是湿漉漉的,但没人介意。只有牧师娘,掏出皮包里的卫生纸,细心地将一家人的六支筷子一支一支擦干。

  子铭端面时,走得极慢,两眼盯着碗前的水泥地板,就怕摔跤。汤碗冒着腾腾热气,极大的碗,显得他的手特别地小。他的手指似乎对烫也没有感觉。他战战兢兢地把面碗搁在桌沿,牧师就微笑着摸摸他头。
  我不记得子铭有过任何表情。他并不和我们打招呼,虽然我们早上还坐在同一个教室里。他只是低垂着眼睛,听清楚面的名字,回身告诉母亲。脑后扎了一个髻的母亲则永远站在不断往上泉涌的白花花的水汽里,时不时往围裙上抹抹油腻的手。
  吃消夜的人往往半夜还来。子铭和母亲等着最后一个客人走了,才开始收拾桌椅。第二天早上八点就要上课,他到底什么时候睡觉呢?我不知道,也没想问过。他反正不和我们玩。下课铃响,我们一窝蜂冲出教室,他总留在教室里。上课铃响,我们冲回来,他还坐在他位子上。

  这样的一个孩子,后来考上台大电机系,当然是乡里一件大事。蚵仔面线的驼背婶送去一大串红色的鞭炮,里长送给子铭一支钢笔,钢笔上刻着“万里鹏程”四个字。
  这样的一个孩子后来得了奖学金到美国去读书,那更是大新闻,连我都辗转听见了这个消息。那个时候,我早已离开茄萣乡,我在柏林过着波西米亚式的留学生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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