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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文章/饮食男女/苏青文集

 百城主人 2014-10-12
前言

     闲下来,没有事做,心想还是找些东西看看吧。但是看什么呢?书架上 空空的,书桌上空空的,书箱里也塞满破袜子了。这里没有书,我的书早已 一古脑儿送到了旧书摊上。
     幸而杂志还有:送来的,借来的,讨来的,不下七八种,其中有三四种 ,常常登载我的文章,因此我对它们便偏爱些,伸手取来先自翻阅一下,理 论的文章我不爱看,记叙的文章怕平淡哕嗦,考据我不大懂,小说又软绵绵 的惹人头痛……翻来翻去,还是看看自己的文章吧。
     自己的文章,其实不用看,连背都背得出来。因为我做文章,总是想的 时候多而写的时候少,在电车里,在宴会上,在看没趣味的电影或话剧时, 我总是默默思索着文章的材料的。有时候想好几段,回家之后便动笔写了; 有时候则全篇已经想好,但总没有空,只得用心记着,俟暇方能够动笔。及 至杂志出版,铅字印在白纸上的时候,我再看自己的文章,当然是读了上句 知中句,读了上段知下段的了,蛇游而下,十分快速。假如偶然有一个字读 起来觉得拗口,或者索兴减少或增加几个字了,那定是手民误排,我也不愿 提笔改正,横竖自己心里头明白,至于人家呢?我知道人家是再不会注意到 我这几个字的,他们能记住题名与大意已经够使我感激不尽了,我还敢怀着 其他的更大奢望吗?“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文字知己固然是难得, 而自己文章之不能吸引人,总也是一个大原因吧。
     我的文章做得不好,我自己是知道的。这不好的原因,第一是生活经验 太不丰富,第二是写作技术的低劣。关于第二点我想或者还比较容易改正些 ,只要多看些古今中外的名家大作便行了;但是增加生活经验,这却大半要 听老天爷安排,我总不能因写文章而去当个叫化子或流氓看,甚至不能因此 而与他们做几天朋友。
     于是我的文章材料便仅限于家庭学校方面的了,就是偶而涉及职业圈子 ,也不外乎报馆,杂志社,电影戏剧界之类。至于人物自然更非父母孩子丈 夫同学等辈莫属,写来写去,老实便觉得。
     我想写的人觉得腻,看的人自然更加觉得腻烦了吧,但是,事情也有出 乎意料之外的,朋友中居然常有人对我这样说:“你的文章很有趣,真的, 很有趣呀。” 自然,我知道这句话决不是好话。——也许他们说的时候是出于好意, 但说出之后总而言之不是好话便是了。我的文章很有趣?是文字,结构,布 局,命意等有趣呢?还是故事内容的男男女女等事情来得有趣? 我常写这类男男女女的事情,是的,因为我所熟悉的也只有这一部分。
    但是,我对于它们却并未如读者一般的感到兴趣,相反地,我是十分华厌着 的,这点恐怕决不是多数读者所愿意费些心导来体会体会晶吧。我的理想中 的男女等人应该是爽直,坦白,朴实,大方,快乐而且热情的,但是我所接 触的,我所描写的人物,却又如此扭捏作态得可憎可厌。
     我为什么要暴露黑暗呢?暴露黑暗也无非是渴望光明来临的一种手段罢 了。但是人家却把我的所谓黑暗看作光明了,而且以为我的咒诅是赞美,因 此我便变成一个歌颂光明的人,同时我的文童也就有了“有趣”的价值了。
    ——是我的描写技术太差吗?——当然哕!我常常想搁笔了吧,但是搁笔之 后又做些什么呢?我也常常想不要再看这些空空洞洞的杂志了吧,但是不看 杂志又看什么呢?当自己的工作已经不能使自己感到兴趣时,最好是改行不 干;但是改行可没有你自由意志的,你写文章,人家便以为你只会写文章, 别的事情不来找你了,就是你自己跑上去谋也谋不进。至于不干,当然是可 以的,不过不干就没有钱来换米,你的肚子可不肯跟着写文童的手来一起罢 工呀。
     我很羡慕一般的能够为民族国家,革命,文化或艺术而写作的人,近年 来,我是常常为着生活而写作的。试想生长在这个时代里,竟不能用别的方 法来赚钱,却靠卖文章糊口,其人之百无一用是可知的了。我鄙视自己,也 鄙视自己所写的文章。
     但是,鄙视尽管鄙视,文章总还是你的文章呀!这好比一个女人生下了 孩子,他们的亲子关系便算确定,无论如何请律师登报驱逐劣子都没有用, 反而更给人家多知道你生过儿子这回事而已:可说是欲盖弥彰,洗也洗不清 的。写文章也是如此:譬如你用了“苏青”两字做笔名,不惟不能使所写文 章与你本人无涉,而且你的本人倒是有牵过去归附文章的可能,许多人见面 时都称呼你苏小姐了,这会使你应又不是不应又不是,但不论应与不应,文 章总是你的文章呀! 这样,我可真要咒诅自己的文章起来了,爱之不能,弃之不得。已成的 还不必说了,而且以后正要写下去,写的全是爱之不能,弃之不得的东西呀 ! 有人说:“太太是人家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好”,这话对某一部分人说 当然是有理由的。而且我也知道有一个诗人欢喜挟着一只大皮包到处走,里 面全是他的诗稿,因为他怕放在家中不放心,宁可在路上挟着累赘一些。他 的这种心情,我可羡慕到了万分,因为他的手里虽然累赘,心里却是轻快的 呀。然而谈到我自己呢?我是:在走路时除了钱与居住证防疫证三者而外, 其余什么东西也不愿带,别说那些累赘讨厌的文稿了。就是偶而想起它们的 时候,心里也能暗暗背诵。但是背诵过后却又觉得沉重得很,像给什么东西 压着,怪累赘的。
     我知道世界上有许多女人在不得已的生着孩子,也有许多文人不得已而 写着文章,至于我自己,更是兼这两个不得已而有之的人。现在虽说已经到 了任择其一的时候——我当然选择写文章——但是心里还难过得很:因为那 不是为了自己写文章有趣,而是为了生活,在替人家写有趣的文章呀。
    (原载1943年10月《风雨谈》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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