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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视《客从何处来》团队以前制作的节目是《看见》,周播,一半访谈节目,一半纪录片。再以前是《社会纪录》,日播,深度纪录片。这次转向了流行的季播节目形式,内容可以称为“名人寻根真人秀”。

 看见就非常 2014-10-13

原标题:你从何处来?

“如果我们这些嘉宾的祖先一起拍《建国大业》,他们的祖先都是有台词有特写的,我的祖先就是旁边的临时演员。但是,如果没有这些千千万万的临时演员,也成立不了这个大时代”

57岁的易中天又一次走进湖北省图书馆老馆。初中、高中时期,这是他几乎每周末都要去读书的地方,离他家的直线距离不过百米。现在,这里正要搬迁。

图书管理员给他取来一套叫作《太平草木萌芽录》的书,16卷,出版于1920年,序里写着,希望这套书将来可以作为教育子孙的读物。书的作者,正是易中天的曾祖父易翰鼎。而此前,易中天从不知道有这本书,更不知道它就在自己身边。“可以说它静静地等待在这里,等了您百年。”读完这本书的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博士项旋对易中天说。

拍摄《客从何处来》的18天里,自己家族生死跌宕的命运接二连三展现在易中天面前,他依然对这段略显平淡的图书馆故事有着特别的感慨。

《客从何处来》制片人兼总导演李伦也有类似的感慨。三四年前,他在家里偶然翻到一本残破拓片,被裱在挂历纸上,拿线缝成一本。打开第一页,上面写着李伦和他哥哥的名字,还有:你们要好好保留这个,以后可能买不到了。这是二十多年前去世的爷爷为他们留下的。

“他这么用心去做,如果我不是偶然打开,就错过了。”后来《客从何处来》的一年制作里,李伦最强烈的感觉就是那种错过感:“其实我们身边有好多这种等待,有时候都让你生出一种恨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呢?万一我要是错过了呢?”

历史中,已经有太多这种错过。

以肉身和历史相逢

央视《客从何处来》团队以前制作的节目是《看见》,周播,一半访谈节目,一半纪录片。再以前是《社会纪录》,日播,深度纪录片。这次转向了流行的季播节目形式,内容可以称为“名人寻根真人秀”。

李伦说:“我不知道怎么定义这个类型。我想它是严肃的主题,但又加入了明星和真人秀元素。”混搭得就像试映会上,李伦难得穿上了正经西装,却被人注意到,里面还是休闲衬衣。

哪怕易中天——正在以个人名义写中国通史的历史学者,得知道上下五千年——对自己亲人历史的了解,也并不比《客从何处来》的编导多。节目需要找到的是嘉宾自己都不知道的家族故事,然后瞒着嘉宾,直到镜头前才揭开谜底。这样才能拍到嘉宾第一次面对那段历史的瞬间,那种进行时。

大撒网式的名人排查后,进入调查寻访阶段,团队里的人都成了文物研究者和历史研究者。“在黑屋子里抓黑猫,有时候一两个月了还没碰到猫尾巴。”节目策划柴大虎总结。

或者因为线索断掉,或者因为被拍摄者担心影响家人,1/3的节目废掉了。最后,确定成片的除了易中天,还有主持人阿丘、演员陈冲、艺人曾宝仪和收藏家马未都。

编导们的心里其实不时犯着嘀咕:“肯定不好玩。又冷门又严肃。”“个体的故事对其他个体而言意义在哪里呢?”直到自己真正以肉身和历史相逢,才知道那和远远地听故事相比,感受有多么不同。

编导王映潼记得,她调查时找到两份“文革”时期的档案。明明至亲的人,却用不相干的口气写,不带一丝情感。那些小说、电影里的故事,真的化作薄而发黄的纸页出现在自己手中时,她没想到自己会反应那么大。“难受,恶心,很难坐得住。我开始以为是我吃得不舒服。看到第二份,生理反应更大。我才明白是这个东西对我的刺激。太残酷了,你亲手翻动,它的气息在晃动,那个感觉跟看小说是不一样的。”

王映潼还记得易中天85岁的小姨,至今提到父亲都说“那个”,不敢提名字。跟王映潼打电话说父亲的事时,会一直往门口看,看门到底关上没,怕人听见。她知道已经不是那个年代了,已经没事了,但她依然习惯性地不安。这个细节刺疼了王映潼,她想帮这位老人找点儿什么回来,哪怕这位对自己家族故事很有兴趣的老人最终坚持不出镜、不发声。她破不掉伴随一生的顾忌。

制作节目的过程让编导葛西厢想起了当年读《巨流河》的感受:“复活了历史教科书上那些如同嚼蜡的名词,脑中的历史,仿佛压缩饼干遇到水,终于膨胀成了可以被咀嚼和吸收的食物。”她后来写道:“我觉得,只有个人的、真实的历史,对个人才有价值。无法理解的、无法共鸣和吸收的历史,只是占据脑容量的垃圾。”

就这么死了,一点意义都没有

如果没有1944年那一场偶然发生的爆炸,世界上应该没有一个叫马未都的收藏家。可能会有一个叫马未都的渔民,和整个家族一起待在山东省荣成市小小的镆铘岛上。

那场水雷爆炸让整片海岸遍布尸体,人肉“刮都刮不掉”。80年代人口普查时才72户的南洼村,那次死了七十多人,几乎家家有人死去,包括马未都9岁的三叔。而当时,马未都的父亲马丹林正在附近放羊,相隔七八十米。

遇见水雷这种事,本来应该跟镆铘岛毫无关系。这座总面积8平方公里的小岛,最宽处不过1500米,最窄处才300米,没处在任何战略要道上。用编导朱凌卿的话说,“相当于你家厕所的犄角,永远用不上。”从没人往这附近布过水雷。

专家研究了爆炸前50年,整个山东周边的水雷布防情况,再结合大洋暖流图,推论出很有可能是,500公里外,日本布在韩国济州岛附近的6000颗水雷中的一颗,随暖流飘到了镆铘岛。

历史的改变往往如此偶然。回看让人唏嘘,却又不得不感慨,偶然中其实埋着多少导向改变的引线。

镆铘岛马家,世代打鱼为生,人人目不识丁。直到马丹林这里,他的爷爷做主,全家族供他6岁进私塾,读书10年,学费一年4块大洋,这个价钱可以买下4亩地。爆炸发生时,马丹林已经脱离渔民生活,是岛外一所官办学校的老师,是家族骄傲。但爆炸深深震住了马丹林,他对二弟说:人这不是死了白死吗?就这么死了,一点意义都没有。他想找到活着的意义,他决定离开家乡,出去当兵。

“一个家庭如何从低潮走向高潮,包括一个民族也是,最大的原因是教育。”朱凌卿如此讲述他这一年的最大感触:“因为教育会让人有更多的对自己的认知,才能知道自己的意义,才会迈出变革的那一步。也是因为教育,他在面对不是人生设计好的变革的时候,他才有勇气去承担。”

类似的故事在易中天家族里更加传奇,他们一族被教育救过命。1939年9月23日,湖南省营田镇,日军突袭,杀民过千人,超过人口总数的1/3,史称“营田惨案”,有“小南京”之称的营田镇化为废墟。易氏族人那一夜死亡四百多人,只有易中天祖上那一支在当晚逃脱。原因竟然是,当天凌晨天空出现黄绿两色信号弹,老百姓还以为是烟花,出来欣赏。易中天的二爷爷易甲鹇上过著名的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看到信号弹,知道是进攻的意思,连忙叫醒家人,让大家挑着孩子,什么都别带,赶紧跑。几十口人死里逃生。

曾宝仪和阿丘的寻根故事更平民化。曾宝仪的外公1949年随国民党的印刷厂去了台湾,从此与家人相隔几十年。阿丘的外公外婆在马来西亚的胶林里被突然射杀,背上疑似叛徒之名,家人多年不肯提及。他们消失如微尘,任何地方都查不到他们的名字。编导谢琳有些羞愧自己无法像其他人一样拿到确实的证据。辗转调查推测,他们是那个年代无数被无辜杀害的普通华工。

站在马来西亚彭亨洲外公外婆当年工作过的胶园里,阿丘和表哥,两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突然哭泣。谢琳觉得空气都凝住了,一切安静,只有一种橡胶林里特有的“嗞——嗞——”声,绵延不绝。

“我今天本来不想来,如果我们这些嘉宾的祖先一起拍《建国大业》,他们的祖先都是有台词有特写的,我的祖先就是旁边的临时演员。”试映会上,曾宝仪说,“但是,如果没有这些千千万万的临时演员,也成立不了这个大时代。所以今天我还是来了。”

进入微观后,很多历史概念不一样了

深入到历史的缝隙里,那些细节的真容会让人惊讶,继而情绪复杂。

王映潼采访了“营田惨案”的几位幸存者才知道,尽管惨案发生时,抗日战争已经爆发两年多,营田人仍然没有想到,日本人是会杀人的。“以为他们像土匪,只抢东西。”惨案之前,他们见到的日本人都是文质彬彬的样子,像学者或商人,看看地形,和当地人客气地交谈。镇上穿长衫的私塾先生,认为日本人不杀读书人,日本士兵进屋了他都不躲,结果被刺刀捅死。

不仅百姓,连驻守的国军也心存侥幸,认为此地湖港复杂,日军不大可能由此主力登陆。惨案发生那晚,有渔民看到日本人上岸,向国军团部报信。却被当作造谣扰乱民心,被绑了起来。

国家、民族、个人的故事在这里结合,却也在这里分裂。

从大历史的角度看,“营田惨案”属于长沙会战。“长沙会战我们一直宣传是一次胜战,所以营田惨案就埋藏在这个胜战之下,大家很少听说。其实日方那边不大承认长沙会战中国胜了,岗村宁次觉得日本胜了,一些日本学者认为是平局。但对日方来说,平局就是败仗,因为他们在长沙会战之前一直是胜仗,所以他们不宣传。”李伦说,“进入微观之后,很多历史概念就不一样了。真正历史的细节,通过这些人的经验,才传递到今天。”

打捞这些历史的细节困难重重。不仅因为百年来的中国历史太过跌宕,诸多资料散轶,也因为许多事情一开始就没有被记载。比如镆铘岛上那场伤亡重大的水雷爆炸事件,只有岛上老人口口相传,报纸、县志、市志等只字未提,找不到任何文字记录,连荣成市里研究本地历史的人都不知道这件事。

而去调查水雷来源时,朱凌卿发现,日本人的资料记录极为详细,不仅有自己布的水雷地点、形状、分布图,连德国人布的水雷他们也详细记录,都公布在日本防卫厅档案馆,上网就可以查到。一艘在这个水域失踪的美国潜艇,资料详细程度让朱凌卿震惊:“这艘艇有一个完整的博物馆,包括艇的所有信息、艇上人员的资料,甚至船长哪一年从哪毕业的,有几个孩子……”

打捞细节的困难还来自于无处不在的漫不经心。王映潼追查易中天母亲的一份核心档案,辗转数处,汇总所有信息,觉得应该就在某处。上门去找,工作人员说没有。她又把所有信息排查一遍,最后的指向还是那里,再打电话问,还是没有。如果找不到这份档案,易中天母亲的故事要废掉半集。王映潼不死心,继续打电话。每次都是不同的工作人员接电话,到了第三个人,居然真的查到了。

“还好中国人的一个特点是,亲族关系比外国人要紧密。没有社会的记录,但你有家族的记录。”朱凌卿总结。比如马未都不识一字的曾祖父,居然在全国毁家谱的50年代后期,自己偷偷调查了半个月,请一位秀才给他修了家谱。没人知道这个家谱的存在。节目组托马未都的侄子在家里翻一翻,看看有什么。他才在一个卖海参的袋子里,找到这个烂得连作业本都不如的小册子。“那哥们已经开始准备往市里搬了,如果再晚一两年,估计那家谱都化成土了。”朱凌卿说:“很多事我们可能很习以为常地觉得没有了、不可能了。这会造成遗憾,真的。得去做,永远不要觉得太晚。”

你是谁?其实是你爱的人是谁

拍完片子后,朱凌卿开始在意起自己的家族故事。舅舅来北京吃饭,跟自己小学同学闲聊,说到外祖父和曾外祖父,朱凌卿注意听了起来。“要是以前,听了也跟没听见一样。”

那位从小感觉“特别红、特别左”的外祖父,居然父亲是当地黑帮老大。朱凌卿才知道,原来从小去买菜的菜市场,以前都是曾外祖父的。直到解放前,曾外祖父被暗杀。“我才理解了我外祖父为什么是那样的人,他有一个这样的父亲,他得活下来啊。”

山东东营人王映潼回家问爷爷,你当年怎么来东营的?八十多岁的老人突然变得很害羞,脸红起来。原来,当年正在四处征兵,很多人训练10天就拉上战场送死。东营是盐碱地,有优惠政策。为了躲避征兵,家里送爷爷来到这里。王映潼第一次知道自己怎么成为了东营人。

王映潼一直对曾祖母的照片很好奇。她穿着大黑袄,白毛领,头发梳得光滑,看上去特别干净。“感觉不像农村妇女。”拍完片子后,她第一次去问爷爷,曾祖母是怎样的人?“爷爷说我曾祖父和曾祖母家里都是手艺人,都很认真,很细心,很干净。我特别高兴,我就喜欢这样的人。你看清楚他们以后,好像能隐隐看到自己性格里面的喜好从何而来。至少我自己愿意相信是这样来的。”

马未都最终也不知道,因一场爆炸离开家乡寻找人生意义的父亲,最终有没有找到他想找的意义。他从未问过父亲的那些过去,他以为有的是时间问。可当父亲患癌症时,他又不敢问,好像这是在催促遗言。

明白了父亲为何选择后,他好像看见了自己:他年轻的时候写小说,有着出版社的体面好工作,却在所有人的诧异目光下去做了影视。赚了很多钱后,又喜欢上文物。“那是社会上文物最没有地位的时候。我去到哪儿问询人家一点知识,就觉得我不务正业。”然后文物火起来,“所有人说那你应该卖东西赚钱,我去做了博物馆。”

阿丘的母亲在节目做完后,回了一趟马来西亚,去见分别几十年的姐姐。因为太小的时候就分离,她对姐姐本来并没多熟悉。节目让她知道了姐姐这些年的故事:当年为了把其他孩子带回中国,姑婆只能卖掉最大的姐姐,换来路费。姐姐在马来西亚四处帮佣,被侮辱责骂,甚至被福利部门的高官霸占,患过抑郁症,曾经自杀。后来联系上国内亲人,姐姐自己不富裕,也要给国内寄钱。

这次见面是这个片子给编导谢琳的最大的满足,它成了现实生活里的沟通桥梁。她跑回节目组得瑟:“行了!片子播不播不重要了!”

如陈冲的总结:“你是谁?其实是你爱的人是谁。你是什么?你影响了别人什么,你就是什么。”

“我们好多人,都不知道自己曾祖父叫什么,是吧?肯定的。我们不知道错过了多少东西。”李伦套着T恤和大裤衩,这才是他的最常见打扮,“我们老说‘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个问题从哪来,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这个?我觉得不仅仅源于我们自己,它是先人留下的一种叮嘱,深深藏在你心底。他们为什么要叮嘱这事儿?其实他们是希望能够给予,因为只有你往回找自己的时候,才能遇见他们,他们才能把人生中所有那些遗产都给你。我宁愿相信这样,所以你会很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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