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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见》第92期:“刻奇”教官昆德拉

 金品之文集 2014-10-13

“刻奇”教官昆德拉为什么得不到诺奖?

网友评论(9)2014.10.13 第92期 作者:马小盐

导语:“刻奇”一词从知识分子开始不断向文艺青年蔓延,媚俗同时媚雅成了被中国读者不断误解的时髦词汇。而“kitsch”的创造者昆德拉早在80年代就被大众所追随。强烈的熟识度让专业读者和业余读者都很惊讶他为什么总是充当“诺贝尔”的备胎。2014年,84岁的昆德拉带着新作《庆祝无意义》再次落选。他穷尽文学自身的可能性、他小说中的音乐结构、他笔下善良冷漠的“知识分子”和惊世骇俗的男女之爱是不是阻止他无缘诺贝尔,而只能是永恒昆德拉的全部理由?

对中国读者而言,昆德拉似乎不仅仅是一位小说家,还是一个词的教官--“刻奇”教官。很少有作家如米兰·昆德拉一样,除了小说的艺术成就被人们津津乐道之外,还因一个语义多元的词汇,而被人们铭记,这个词,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Kitsch”。在八十年代,这个词因韩少功的误译,导致很多没有读完或者没有读懂《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中国读者发生误解。“Kitsch”既指媚雅,又指媚俗,是个指涉双重之媚的词。好在最近几年,有翻译家将该词音译为“刻奇”,更有颇多知识分子站出来纠正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在我看来,昆德拉是一位真正的小说大师。每年诺奖颁发之前,为昆德拉摇旗呐喊的不是同行,便是资深批评家。而为村上春树加油助阵的,往往是普通读者,俗称粉丝。事实上,继博尔赫斯、卡尔维诺之后,昆德拉早已成为“作家中的作家”。他的小说文本,不但语言优美,思想深邃,直掘人性的幽暗,还有着与音乐复调艺术几乎相同的结构。昆德拉小说文本中这种结构与内容的完美统一,不是偶然的结果,而是蓄意为之。当后现代哲学家哀叹文学死了的时候,昆德拉说,文学,就是要穷尽文学自身的可能性。这一点,昆德拉与卡尔维诺英雄所见略同。卡尔维诺亦认为,未来的文学,朝一切事物敞开:塔罗牌、数列、天体等等,皆是作家的可写之物。同为文学魔术师,与卡尔维诺的碎片化拼图式文本不同的是,昆德拉更喜欢将历史、现实、社会、思想、音乐等巧妙的融于他的小说魔盒,最终形成前呼后应的昆德拉式的小说七宫格(共七章)。从《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到《庆祝无意义》,这七宫格打着显明的昆德拉烙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由此可见,昆德拉是一位执着的奔跑在自己文学理念大旗下的艺术先锋,也是一位步伐坚定的拓荒者。他要穷尽文学自身的可能性,并要为文学帝国拓展出新的疆域。

一位作家的童年经验,将会影响他的一生。昆德拉从小生长在一个耳朵被乐符充分喂养的音乐空间,他的父亲是音乐教授。童年的聆听经验,是他一生都无法舍弃的精神食粮。这母乳一般的精神食粮,最终导致他将音乐赋格曲的结构应用在小说结构上,《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便是昆德拉小说借用音乐结构的典范之作。这部小说的结构借用的是音乐复调艺术中的二重赋格曲。两男两女彼此交错的爱情/政治叙事,是两个齐头并进的主题。萨宾娜与托马斯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主题,特丽莎与弗兰兹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主题。当轻与重彼此遭遇,会发生什么?特丽莎(重)想尽一切办法将托马斯(轻)囚禁在既有的伦理范畴与坚实的大地上,萨宾娜(轻)抛弃弗兰兹(重)任由自己逾越出婚姻、国家以及乡愁等等世俗法则之上。在轻与重之间,是两种截然相反的生活态度。弗兰兹是特蕾莎的和声,萨宾娜是托马斯的伴奏。小说的前六部分,四位主人公的故事在轻重交错和谐对位的一首赋格曲中悠然奏响。然而,第七部分却发生了质的变化,作者假借特蕾莎之口道出:卡列宁(狗)之爱高于任何人类之爱。这属音乐中的变奏形式。这个结尾,既是昆德拉与读者开的一个玩笑,也是悬浮在小说上空的昆德拉式的机智嘲讽。

最近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昆德拉最新著作《庆祝无意义》,初初上市,便引得昆德拉的粉丝在三大网络书店早早预订、引颈顾盼,形成一时的阅读盛宴。但只要读过这本小说,便会发觉,昆德拉老矣。这是一本昆德拉的重复之作,一本“刻奇”教官的衰微之作。小说全长三万五千字左右,大抵是一个中篇小说的幅度,却被编辑排版、放大字体整饬成一本书的格局。小说结构、人物、叙事皆因循昆德拉旧有格调,却丧失了昆德拉鼎盛时期的叙事智慧与技巧。《庆祝无意义》的小说结构一如《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同样由四个主人公、七个协调对位的音乐片段组成。只是这篇小说中的主人公都是男性,女性主人公神奇消失。书中女性皆以他者的面貌出现:阿兰拒绝生育的母亲,夏尔远在乡下与驴子相伴的妈妈,拉蒙深情注视的具有明星光环的一位女士,凯列班依靠异乡语言吸引来的女佣,在小说中皆不是叙事主体,而是叙事客体。叙事客体中的女性,是被钉在男性目光中的女性,女性就此被分为两类原型:母亲与情人。两位母亲,一位传统,一位叛逆(同样的音乐对位结构),叛逆者甚至因意外怀孕想去自杀,好让自己与胎儿同归于尽。情人一位是明星,一位是女佣(身份地位的对位)。作者在小说的开篇便借阿兰的视野,大谈肚脐作为性感区域对现代人所具的审美意义,最后却回归至存在与诞生:没有肚脐,人类便不成为人。肚脐是存在之印,是孩子诞生之初与母亲相连留下的一生都无法消除的遗迹。正是这遗迹,让阿兰一直在追忆不曾与他一起生活过一天的母亲。在性感肚脐的晕眩之上,慢慢浮现出早已消失的母亲雕像。显然,昆德拉在含蓄的谴责现代性,他想告诉读者,失去母亲的不仅仅是阿兰一个人,而是整个现代社会--现代社会是一个母亲女神失踪、性感女神篡位的泛性论社会。由此可见,昆德拉是一位悲观的怀疑主义者,一位对存在以及存在的意义持有否定观点的怀疑主义者。他小说中的故事、玩笑与哲思,皆是荆棘一般刺向这个荒谬世界的话语之刺。

以昆德拉的艺术成就,诺贝尔文学奖早该将此奖颁发给昆德拉了。但为何诺贝尔文学奖这么多年迟迟不颁发给昆德拉呢?试举一列,可见端倪。世界文学史上,以医生为小说主人公的名著颇有几部,如法国哲学家加缪的《鼠疫》、前苏联诗人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帕斯捷尔纳克在《日瓦戈医生》开篇不久,便借男主人公日瓦戈之口道出了革命与医生的相通之处:“多么高超的外科手术!一下子就娴熟地割掉腐臭的旧溃疡!直截了当地对一个世纪以来的不义下了裁决书……这是从未有过的壮举,这是历史上的奇迹!(对十月革命的赞词)”可以看出,医生这一神圣职业,在小说文本中,不是革命的隐喻,便是革命的转喻。只不过革命是对社会病灶大动手术,医生是对病人躯体开刀治疗。加缪《鼠疫》中的里厄医生,是一位在大瘟疫中拯救众生的存在主义知识分子(英雄)。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中的男主人公,亦是一位见证历史并被历史所摧毁的理想主义者(控诉黑暗现实)。唯独昆德拉笔下的托马斯,是一位在历史的巨变下戴着唐璜面具的冷眼旁观的知识分子。在我看来,这是诺贝尔文学奖不颁发给昆德拉的根本原因。昆德拉文本中流露出的意识形态,不符合西方主流价值观。而诺贝尔文学奖不单单是一个血统单纯的文学奖,它还兼有国际平衡与道德审判等超出艺术范畴的社会职责。

昆德拉是“刻奇”一词的真正教官,他不肯媚俗,亦不肯媚雅。正是这不“刻奇”不从众的艺术姿态,导致诺贝尔文学奖若干年与他无缘。但这又有什么呢?昆德拉获不获得这个奖,无关紧要。获得,无非锦上添花。不获,也不影响昆德拉小说艺术的伟大性。事实上,昆德拉的小说文本与文学理论,早已进入了文学的万神殿,那是赠予世界文学的一份丰厚的艺术遗产。

 

马小盐,小说家,文化批评家,现在《延河》杂志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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