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铸: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李金海 据说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说过,“如果让我选择,我愿意活在中国的宋朝”,当然也有材料说汤因比喜欢的是唐朝。不管他到底喜欢哪个朝代,都说明我们中华文化具有强烈的吸引力。唐宋虽然相隔不远,但差异巨大。如果说唐代是一个巍峨挺立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宋代就是一袭长衫肤色白皙的柔弱书生。宋朝创造了绚丽的文化,但也饱受异族欺凌,连自己的两个皇帝都被人捉了去,北宋灭亡。后来又被赶到了长江以南偏安一隅,临安的小皇帝最后蹈海而死,南宋也彻底玩完。反正宋朝混的挺窝囊。 那么宋朝到底有什么魅力,让汤因比魂牵梦绕呢。因为朝很文艺,知识分子的地位很高。还没听说过哪个文人因触犯天颜而人头落地的故事,顶多流放到山清水秀的地方了事。在这一点上,苏东坡就很自在,他一直在抗争,一直被流放。他在杭州、苏州、徐州等好多地方都干过,混得不好的时候,给弄到天涯海角,吃荔枝看美女,何其快哉。 总之,宋朝的文人,小日子过得很滋润。文人们填词谱曲开Party,勾栏青楼拥歌女,不亦乐乎。于是,配合音乐歌唱的词这种形式就开始兴盛了。不管你是金刚怒目的豪放派摇滚,还是杏花烟雨的婉约派情歌,在宋朝都有大批的粉丝。最美妙的是,如果你填得一手好词,估计你可以免费在青楼流连忘返几个月,那个奉旨填词的柳三变,就是最好的榜样,以至于此君死后,歌女相送,十里长街泣涕涟涟。那场面,悲凉中透着香艳。 婉约的时代造就了很多婉约派词人。印象中,他们大多瘦削、脸色苍白而神情忧郁,似黛玉般多愁多病,笔下流淌的那一泓清泉,满满的都是忧伤。但也有几个例外情况,比如贺铸。 贺铸的长相颇为引人注目,倒不是说他长得有多帅,而是很有特点。《宋史》上说,贺铸长七尺,脸色铁青,眉目耸拔,人称“贺鬼头”,看来,贺铸是个大个子,而人称“鬼头”,可见长得挺吓人的,估计和那个名字香艳温婉的温庭筠,丑得旗鼓相当相得益彰。 虽然长得丑,但贺铸可是“官N代”,他是宋孝惠皇后的族孙。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但后来家族失势,他的祖父和父亲仅官居八品,相当于现在乡镇科级干部。贺铸错在不是皇后的亲孙子,要是的话,那么他一生的命运将会扭转,很有可能成为汉代卫青一样手握权柄驰骋疆场的大将军。贺铸从小就羡慕义薄云天、慷慨大义之士,但家道衰落,让他对世事产生了一种消极的态度,心中愤慨不平。他想乘长风破万里浪驰骋疆场建功立业,但是现实中,他只是一名低级武官,混的实在不怎样。 贺铸属于那种长相魁梧、性格刚烈说话做事风风火火的人物,街头巷尾的流氓浪子五陵少年,一听到贺铸的大名,马上抱头鼠窜。他说话不喜给别人留面子,更别说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了。他的墓志铭这样评说,“喜面刺人过。遇贵势,不肯为从谀”。贺铸挺狂的,自己也说“铸少有狂疾,且慕外监之为人,顾迁北已久,尝以
'北宗狂客’ 自况”。他为人豪爽精悍,如武侠剑客,“驰马走狗,饮酒如长鲸”;却又博闻强记,于书无所不读,家藏书万卷。所以豪爽之气、侠客之风、狂士之态应该是贺铸的精神主体。 就是这样一个长相粗陋的抠脚大汉,竟然左手执剑,右手调琴,一边是剑吼西风的豪放派,一边是雍容妙丽的婉约词,一边是海水,一边是火焰。截然对立的两面在他身上和词中都能得到和谐的统一。最能体现他的特点的是《六州歌头》,读罢,一股浩然之气蓬勃而出。 少年侠气,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间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词的上阕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壮志凌云肝胆照人,朋友们喝酒打拳赛马打猎,结交的都是死生同、诺千金的豪杰之士,一心想驰骋疆场,“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大宋朝喜欢作诗填词,对打仗的事情不感兴趣也不在行。贺铸走少年走到暮年,而今却觉浮生如梦,惆怅中溅下英雄血泪。从泗州到徐州,从苏州到常州,他羁宦千里,若一叶浮萍,漂泊无定,才能如空谷野花,独自绽放而无人赏识。“韶光容易把人抛”,时间是把杀猪刀。渐渐地当年那个豪气冲天的少年转眼间成为白发悲翁,他将满腹的热情与愤怒寄托于琴弦,纵然是“弦断无人听”,但他仍在天际鸿雁的翱翔中,遥想着自己本应有的风华。当此际,目送征鸿,怅然而叹出“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的豪放之语。 贺铸和妻子感情笃深,其妻是济国公赵克彰的女儿,家世显赫。嫁给贺铸这个基层小官后吃尽了苦头,却没有半句怨言。可惜福运不绵,早早就撒手西去。贺铸满含深情写下了足以与苏东坡鼎鼎有名的悼亡词《江城子》相媲美的《半死桐》,读罢让人不能忍泪。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贺铸的一生郁郁寡欢,工作上很不得志,到了晚年,深爱的妻子又早早离开了人世。那时候以贺铸的才情和名气,找个大家闺秀来续弦,再不济和崇拜他的青楼歌女谈一场恋爱,那是易如反掌,但贺铸愣是没找,“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宁可困守空房,忍受青灯黄卷的寂寞,怀念那个为他挑灯补衣的亡妻。在爱情面前,贺铸守身如玉,但这并不妨碍贺铸对美女的暗恋。请看他那首著名的《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 词牌《青玉案》取自汉人张衡《四愁诗》中“美人赠我锦绣缎,何以报之青玉案”,意思是,美女赠我好看的衣服,我拿什么回赠呢,干脆送个清澈明净的盘子吧,象征洁白无瑕的爱情。恋爱中的男女眉目传情的娇羞和幸福,都在这个词牌中表达出来了。因此,贺铸用它写了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女子,她飘然远去,只留下贺铸于窗前思之不得辗转反侧的刻骨相思。 这首词生动地告诉我们,晚年的贺铸虽然未再娶妻,但内心深处的荷尔蒙依然旺盛,对美女的渴望一点都不比年轻人差。 苏州,横塘。江南的风月水花,孕育了多少灵秀的美女。一日,贺铸倚在窗前眺望。暮春时节,梅雨绵绵,在那悠长的巷口,一女子飘然而来,贺铸没有看见女子的脸,但目测其背影,应属于女神级别。人生的最大悲剧就是美女向你走来,但不是来找你的。在词中我们知道,该女神确实不是来找贺铸的,而是弱柳扶风般朝别处走远了。贺铸遥对芳尘,不由得黯然伤神。“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他在想,如此锦瑟般的女子,谁是那个拥美女入怀的幸运儿呢,谁又可以和她共度良宵呢?可惜不是我。月桥花院中,琐窗朱户旁,谁知道美女来自何方又去向何处,恐怕只有春天才知道她的芳踪吧。 在文艺气息浓厚的宋朝,有不少多愁善感的词人,无论是没事干的闲愁、国破家亡的国仇,还是追求美女而不得的相思,个个写得愁肠寸断。但真正的高手却只有三个,贺铸乃是其一。一个是亡国之君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跟我比愁,我国破家亡,苦大仇深,好似一江春水浩浩荡荡。到底是做过皇帝,语出不凡,把愁思写出了大境界。再一个是秦少游,他也挺愁,但愁得更文艺和伤悲,他说,“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别和我比愁,你李后主不是说愁思像江水吗,告诉你,那江水全是我的泪,怪不得秦少游郁郁寡欢英年早逝,你说哪有和别人比愁的。贺铸则是不和他们比大,他把最能体现愁的意象,全部摆在一起,反正我的愁思是随时随地无处不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黄庭坚说“少游醉卧古藤下,谁与愁眉唱一杯。解道江南断肠句,而今唯有贺方回”
。此三人好似周星驰在电影中和别人比谁最惨,结果个个成了断肠人。 气干云天的豪气侠者、多愁善感的多情书生,晚景凄凉的孤独老人,他就是贺铸。他的壮志悲歌,他的儿女情长,至今仍在宋词里熠熠闪光。 摘自《欲将沉醉换悲凉——北宋词人的命运沉浮》文汇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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