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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古典詩、聯的價值
詩是最精粹的語言，也是一種最優美，而且具有嚴格規範的文學形式；它既可有效地抒發人類性靈中深層的情感，而引發共鳴；亦可喚醒人們被世俗的塵蟎所封閉的心靈，使其得到片刻舒展與淨化；更可以藉著詩的創作與欣賞，找到沙漠中的綠州，讓生活中的一草一木，頓時都變得具有靈氣，為我們提供了無限的樂趣和希望。因而在中華文化的長河中，一直都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
至於對聯，它是由古典詩文中截取蛻化而來，形成一種更為濃縮而聚焦的文學形式。它既可書寫懷抱、吟詠性靈；亦可題贈知己、賙於世用；更可藉之以點綴幽勝、悅目賞心。在今日工商繁忙的社會，更便於實用，所以也同樣具有很高的價值，很值得我們多加留意和學習。
貳、古典詩、聯鑒賞舉隅
詩聯的欣賞，其實只要是稍通文字者，都有資格欣賞品評。但如果要進行精、準的詮釋與鑒賞，則不但要瞭解其寫作的背景、分析其寫作技巧、探究其幽邈的境界，並直與作者的心弦引發強烈的共振，就非深具專業知識和人生閱歷，並獨具慧眼，細細推敲、品賞者所能勝任。由於篇幅所限，本人僅在此列舉鑒賞的幾個重點，以就教於方家。
一、命意新穎
古典詩歌的發展，已有兩三千年的歷史，在無數文人、才士，竭其生命智慧，嘔心瀝血的創作之下，不但早已高峯林立，琬琰的篇章，更是汗牛充棟。後之作者，如果只是拾取前人之餘唾，而缺乏新意，固亦足以附庸風雅，各伸所懷，然而欲邀方家之鑒賞，則戛戛乎其難哉！所以出奇的詩思、新穎的用語，將會予人以耳目一新的感受。例如：岑參〈白雪歌送武官〉：
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此詩一開始就以「捲地」來形容北風之猛烈，意像極為真切；接著，又以「千樹萬樹梨花開」來形容雪花之勝概，運思尤為新穎，再加上前一句的「忽如一夜春風來」的矛盾、逆折的奇想，更增添了此詩的情趣。因而方東樹說它：「奇情逸發，令人心情一快！」又如汪璸〈寒食訪北江里第〉詩：
寒食連番雨，桃花到處村。
此聯的妙處，就在於倒裝其句，把用以修飾「雨」的「寒食」和修飾「村」的「桃花」都化為主詞，不但使出句的「雨」更具美的意象；更特別的是使得落句變得格外新奇，產生了更豐富的想像空間：既可想像為「桃花開處，就有村落」；亦可想像為「每個村落，都見桃花開」；更可想像為「桃花紅遍了所有的村落」或「紅艷的桃花，促成了人們聚居的村落。」如果改成「連番寒食雨，到處桃花村。」語意雖較明確，但就顯得平板而缺乏生趣了。這就是詩的語言，不同於散文，卻能使人們的心靈與聼覺，獲得更多的滿足與開拓。再如杜甫〈泊岳陽城下〉頸聯：
留滯才難盡，艱危氣益增。
仇兆鰲曾舉與陳師道〈寒夜〉首聯：
留滯常思動，艱危卻悔來。
以為「杜老健而陳衰颯」。其關鍵就在於陳句乃一般之思惟，板滯而乏趣；杜句則出之以逆折，遂使波濤激盪，令人動容。
二、內藴豐厚
詩的另一個特質，就在於能以最精簡的語句，傳遞最豐富的意涵，因而耐人咀嚼。所以古人強調「句中當無虛字」、「言簡而意不遣」。謝榛《四溟詩話》載：
成??王傳易及子玄易問作詩有「縮銀法」，何如？予因舉李建勲詩：「未有一夜夢，不歸千里家」，此聯字繁辭拙，能為一句，即縮銀法也。限以柱香，香及半，玄易曰：「歸夢無虛夜」；香幾盡，傳易曰：「夜夜鄉山夢寐中」。予曰：「一速而簡，一遲而流暢！」
謝榛病李詩之字多而意少，因而讓王傳易父子濃縮其句，而二人的改易，都達到芟繁就簡，使詩句更為凝鍊之要求。此中消息，值得參悟。
在唐代詩人中，最懂得此一技巧的，當首推杜甫。宋.吳沆於《環溪詩話》中曾引述張右丞之言曰：
杜詩妙處人罕能知，凡人作詩，一句只說得一件事物，多說得兩件；杜詩一句能說得三件、四件、五件事物，??如「絶壁過雲開錦繡，疏松夾水奏笙簧。」即是一句說了四件事；至如「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即是一句說五件事。惟其實，是以健，若一字虛，即一字弱矣！
茲再舉杜甫膾炙人口的〈登高〉一詩為例：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迴。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前四句描繪登高時目之所見、耳之所聞：「風急猿悲、蕭條萬里，秋意凛冽、江水奔騰」的景象，氣象高迥之中，隱含一片衰颯；後四句則道出一生的漂泊與艱辛，真是一字一淚，以與前四句相呼應，內容飽和到極點。其中的頸聯，羅大經於《鶴林玉露》中論曰：「萬里，地之遠也；秋，時之悽慘也；作客，羈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齒暮也；多病，衰疾也；臺，高迥處也；獨登臺，無親朋也。十四字之間含八意，而對偶又精確。」而其垂老漂泊，孤獨悽苦之狀，完全傾瀉而出，詩意之濃稠，已臻於極限。其「語不驚人死不休」者，蓋類此也！再如人們耳熟能詳的王昌齡〈出塞〉：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隂山。
本詩的頭兩句，乃藉互文的形式，舉一以該三：述說天上的這輪明月，既曾照臨秦代，也曾照臨漢代，如今又照臨唐代；這座邊城，既曾守禦秦時的強胡，亦守過漢時的強胡，如今又用以防禦唐代的強胡；至於由秦而漢，由漢而唐，都有無數的將士，帶領軍隊，跋涉萬里，加入這激烈的戰局，卻都只見人去，而未見人歸。這緜延近千年，廣袤達萬里的廣大時空中所不斷上演的邊城滄桑史，都包羅於這十四個字中，喚起了人們對這段可歌可泣的歷史無限的記憶；也充分突顯了關塞的荒涼，邊患的緜緜不絕。然後就在詩的密度與強度達到巔峯之際，點出最關鍵的問題所在：那就是缺乏良將。可謂一語道破，而解決之方案，亦可謂異想天開，引發無限討論的空間。允為唐人七絕的壓卷之作。
三、辭釆優美
詩之所以具有強大的魅力，優美的辭釆，亦為重要因素。然而此所謂辭釆優美，並不限於典麗，因為濃、淡、巧、拙、剛、柔、藏、露，皆各有其美。張戒《歲寒堂詩話》中說：
惟杜子美則不然：在山林則山林，在廊廟則廊廟；遇巧則巧，遇拙則拙；遇奇則奇，遇俗則俗；或放或收，或刻或奮。一切物、一切事、一切意，無非詩者。
可見所謂的辭釆優美，亦當與所詠之物，性質相契，才會讓人產生美好的意象。朱光潛於《文藝心理學》中曾舉兩句六言詩為例：
駿馬秋風冀北，杏花春雨江南。
這個聯句，出句雄渾勁健，落句秀麗婉約，然皆各擅其美。所以他說：「前者是氣槪，後者是神韻；前者是剛性美，後者是柔性美。」總之，藉著不同性質的辭釆，只要能予人以美好之感受者，都值得我們來欣賞。
首先，我們以岑參〈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為例，說明辭釆穠麗之美：
雞鳴紫陌?光寒，鶯囀皇州春色闌。金闕曉鐘開萬戶，玉階仙杖擁千官。
花迎劍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乾。獨有鳳凰池上客，陽春一曲和皆難。
此詩寫唐玄宗大明宮早朝：從破曉雞鳴、紫陌清冷揭開序幕。漸聞皇州鶯啼金闕鳴鐘，萬戶齊開，人馬喧騰。朝中儀仗莊嚴，千官簇擁，偉麗堂皇的氣派，充分顯現上國盛世的氣息。接著，各列朝班在儀杖的引領下，魚貫地進入內殿。在繁星初落之際，盛開的花朶，齊迎身上的劍佩；還沾有露水的柳葉，輕拂著各式旌旗，使富麗的氣象，更顥得朝氣蓬勃。最後以中書舍人賈至的詩作，如同陽春白雪般的高雅，而自謙才力之不足，難以與之唱和作收。全詩皆以穠麗華美的辭藻，鋪陳擁容華貴的廟堂氣象，加上措詞得體、音調鏗鏘，允為上乘之作。
其次，我們再舉杜牧的〈金谷園〉為例，說明另一種典型的美：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
這是一首憑弔石崇金谷園之詩。繁華，是過去美好意象的槪略陳述；沈香屑，予人以嗅覺之美，也是過往煙雲的一種表徵；流水、啼鳥的音響，可引發遊客心靈的共振；草自春與落花，則深深吸引著遊客的目光；東風，則使人們的觸覺產生特殊的感應；墜樓人，則讓人想起一段淒迷的故事。作者聚合了這些種種不同的質素，真切地傳遞了物是人非、衰颯蒼涼的氛圍，合成了一幅淒美迷離的畫面，令人慨歎而欷歔。而其辭釆之優美，更促使此一淒美動人的故事，讓後人傳頌不絕。
再如王翰的〈涼州詞〉：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本詩歌詠即將奔赴沙場的兵士，以視死如歸的豪情，暫縱其片刻之歡的曠達，坦然面對可能即將到來的戰死沙場。其中的「葡萄美酒」令人感覺無比的香醇，將之倒入「夜光杯」中，更是集味覺、嗅覺、視覺的綜合美感，加上胡樂「琵琶」的音效，「馬上催」的特殊場景，營造出極其悲壯的鮮明意象。而「醉臥沙場君莫笑」，充滿著諧謔、激盪之美。最後以「一去不回」的壯烈情懷，使得文情曲折，頓挫有致，讓人覺得餘韻悠然。明.王世貞許為「無瑕之??」，蓋緣於合淒美與壯美於一爐，形成了絕妙的境界。
最後再舉王維的〈鹿柴〉，以說明冲澹之美：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影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此以淡雅之筆，寫輞川之景，顯得清幽絶俗。其中首句寫靜，次句寫動，藉靜中依稀傳來的音響，突顯清幽空靈的境界；後兩句則是動中寓靜，極寫其自朝而暮，恬靜自適的心境。全詩既無錦繡般的詞藻，亦無刻意的雕飾，卻有妙造自然之趣。所以明.李東陽盛讚其「淡而愈濃，近而愈遠。」與陶淵明：「釆菊東籬下，您然見南山。」同具悠然之神韻，令人神往。
四、格律工切
講求聲律，是古典詩的重要特質。尤其是近體詩及其脫化而成的對聯，都有平仄和對偶的規定，而句型、音節、拗救、諧律也都相當講究。但由於內容相當繁瑣，於其細節，無法一一論及。僅列舉數則，加以賞析，以見其美：
首先，我們先舉劉長卿〈聼彈琴〉，以說明不講平仄的古絕，仍有其諧律之妙！
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寒。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
「泠泠」原本就是狀聲之詞；「靜聽」二字，又與之聲音相近，形成美妙悠揚的和聲；而「松風寒」本琴曲名，其音讀亦頗類松風之起，以與琴聲相應，形成合奏的音效，在音律上極為突出，與李端〈聽箏〉的「鳴箏金粟柱」有異曲同工之妙。而最後韻腳的「彈」字，亦形成美妙的收尾，有餘音繞梁之感。
再如杜甫〈送遠〉：
帶甲滿天地，胡為君遠行？親朋盡一哭，鞍馬去孤城。
草木歳月晚，關河霜雪清。別離已昨日，因見古人情。
此首雖為五律，本當遵守平仄。但事實上，除四、八兩句外，各句的第三字，都是該平而用仄，該仄而用平，決非出於巧合。實因五言詩的第三字，往往為詩眼所在，正如宋.范晞文《對牀夜話》所言：
苟時能出奇於第三字中，下一拗字，則妥貼之中，隱然有峻直之風。
其中第一句拗「滿」字，以突顯形勢之嚴峻；次句以「君」字救轉，並藉其響亮的聲調，突出將遠行之人，以引發關注。第三句拗「盡」字，以強化悲切之氛圍；第四句第一字為平，第三字可以不救。第五句抝「歳月」二字，使五字皆仄，益增語氣之悲切；第六句以響亮之「霜 」字救轉，益增凜冽之感。笫七句拗「已」字，若聞無奈之歎息。
止外，在押韻方面，所選押的韻也很重要。例如孟浩然〈春曉〉：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本詩押上聲篠韻的曉、鳥、少，這種舒徐和軟的音調，與春晨慵懶初醒的情狀，正相契合。如果改押平聲庚韻，寫成：
春曉天乍晴，處處聞啼鶯，夜來風雨驟，花落滿山城。
情境大致相同，味道就全然走樣了！
最後談到對偶工整，除了平仄諧調，詞性相符、銖兩相稱之外，還要對得自然、 靈活，並避免合掌。由於技巧甚多，以篇幅所限，不遑一一列舉。
[作者为台灣明道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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