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兰公投事件的回顾与总结

喧闹已久的苏格兰独立公投终于尘埃落定。反对独立的阵营占55.3%，支持独立的阵营占44.7%，英国暂时保持了统一，而英国首相卡梅伦，似乎也长舒了一口气。其实，这样的公投结果，对于任何关注苏格兰公投的专业观察者来说，都不会感到意外。因为在各大调研咨询机构举行的100多次的问卷调查中，只有3次是独立的呼声略微高于统一的声音，其余的调查无一例外显示，支持统一的占据多数，而那3次例外的结果，因其调研的样本，可靠性也是存疑的。所以，苏格兰没有独立、继续留在联合王国的框架内，这样的公投结果是意料之中的。

然而，真正值得注意的，是英国政府在动用了如此众多的政治资源之后，最后居然仍有将近45%的人赞成独立，而且在55岁以下人群中，除了18-24岁这一组，其它年龄段的投票都是清一色的“独立”占优。这么高的独立比例，尤其是独派这样的年龄结构，却值得关注和分析。

一、苏格兰独立议题突然激化的背景

自1707年苏格兰与英格兰合并以来，苏格兰重新独立的声音就一直存在。但是统一给苏格兰带来经济和文化的迅猛发展，苏格兰人积极参与英帝国体系的构建，苏格兰民族主义被联合王国的身份认同所压制。

现代意义上的苏格兰独立运动，始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一九三四年，主张独立的苏格兰民族党成立，但是长期以来，苏格兰独立从未进入主流政治话语，苏格兰民族党也是一个另类的边缘小党。

苏格兰民族党成为苏格兰政坛重要的政治力量，始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撒切尔主义令苏格兰民众敌视保守党，这种对保守党的憎恶情绪延续至今。苏格兰民族党成功转型，将自己从一个仅仅支持苏格兰独立的政党，转型成在众多具体的社会问题上与保守党对抗的左翼政党，由此快速提高了自身的支持率。

为了缓和苏格兰要求更多自治权的争议，出生于爱丁堡的工党领袖托尼·布莱尔在担任英国首相期间，开始实施针对苏格兰和威尔士的“放权”改革。1999年，消失将近三百年的苏格兰议会得以恢复。工党此举旨在赢取苏格兰地区的民心，夯实本党在苏格兰的政治基础。然而，苏格兰议会的组建改变了苏格兰地区的政治地位。英国政府与苏格兰的关系原来是中央与地方的直属关系，但苏格兰议会成了英国政府与苏格兰地区的中间机构，并实质取代了内阁中苏格兰事务大臣的地位，英国中央政府对苏格兰的控制受到了削弱。

2007年春，苏格兰民族党赢得苏格兰议会选举，成为苏格兰议会第一大党，随即推动关于苏格兰独立的全民公决。2011年，苏格兰民族党首次获得过半数议席，单独组成政府执政。成为苏格兰首席大臣的该党党魁萨尔蒙德正式启动独立公投。

另一方面，2010年上台的卡梅伦保守党政府是刺激苏格兰独立情绪的另一个重要因素。保守党一向和苏格兰选民关系紧张。金融危机导致的紧缩政策激化了社会矛盾，卡梅伦政府削弱社会福利的政策让苏格兰人非常反感。对执政党保守党的反对滋长了独立的情绪。独立阵营借此打出口号——“独立将永远摆脱保守党政府”。

可以说，工党的“放权改革”为主张独立的苏格兰民族党合法地登上主流政治舞台创造了空间，苏格兰民众对现执政党（保守党）上台以来一系列社会经济政策的反感是支持独立的比例飙升的导火索。

二、卡梅伦的错误判断对问题的恶化负有直接责任

根据1707年英格兰和苏格兰共同签署通过的《联合法案》，两国组成统一的英国国会，“条约永续留存，以作为两个王国完全合并的永久基础。”从法理上，只有英国国会才有权决定涉及国体的宪制性问题。在苏格兰独立和公投问题上，只要英国中央政府有足够的政治愿意，应该可以为公投设下政治障碍。

但是，2012年10月15日，首相卡梅伦和苏格兰首席大臣亚历克斯·萨尔蒙德签署了关于苏格兰进行独立公投的最终协议，同意2014年公投，并授权苏格兰国会拟定相关的公投法案。卡梅伦的保守党政府亲手为苏格兰独立党扫清了最难以逾越的政治障碍。

卡梅伦的这种姿态，并非是出于他所公开宣称的“我是一个民主主义者”，而是经过盘算之后的政治谈判策略。民意调查结果显示，支持独立的苏格兰民众的比例长期徘徊在25%-33%之间，大多数民众只是期待能够获得更多的自治权利，而非完全从联合王国独立出去。卡梅伦算准独立选项不可能成功，以退为进，只给苏格兰人两个选择：要么放弃要求进一步分权的要求，要么干脆独立出去。相当于最后通牒，“我们不能给苏格兰额外的财政权利，你们苏格兰人实在想要这些权利，那么可以脱离英国。”卡梅伦希望借这次不可能成功的公投，彻底解决内部关于分权尤其是财政分配的争议。

然而，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政治赌博。独立党攻势凌厉，苏格兰政府不但争取到公投，而且争得降低投票年龄的要求，将年龄降低到十六岁（英国法定投票年龄是十八岁）。独立党认为，年轻人的英国国家认同观念比较淡薄，支持独立的会比较多。事实上，结果也正如独派所料，16-17岁人群赞同独立的比例高达71%。公投法案还将八十万散居在英国其他地方的苏格兰人排除出公投资格，而这些人中统一派是占据绝大多数的。其他包括投票时间、公投选票上的措辞，方案也都有利于独立党。

2014年9月7日尤戈夫调查公司的一次民调显示，支持独立的投票率达51%，这是民调中第一次出现独立派领先的数据。仅仅一个月独立阵营的比例突然攀升二十个百分点，统独力量变得旗鼓相当。

情势逆转，看到独立选项居然会有实现的可能，原来过于自信的卡梅伦又走向另一个极端：惊慌失措、自乱阵脚。情急之下，英国首相、保守党领袖卡梅伦，英国副首相、自民党领袖克莱格和工党领袖米利班德向苏格兰口头承诺迅速让利：只要苏格兰不独立，会让渡更广泛的自治权，特别是财权。这三个人在没有经过党内广泛协商沟通的情况下，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做出如此重大的承诺，还在报纸头版打广告，宣称英国政府和议会一定不会违背他们的“誓约”，完全不经民主程序，让国内外的观察者瞠目结舌。可以说，这次苏格兰公投变成了英国在二十一世纪面临的首次严重国家危机，心高气傲、屡次严重误判的卡梅伦需要承担直接责任。

三、苏格兰独立事件分析及其对我国的经验教训

苏格兰独立事件需要澄清几个关键点：

（一）苏格兰独立与民族压迫无关。与十九世纪的爱尔兰不同，苏格兰并不是一个在帝国体系内政治、经济、文化、宗教自由受压迫的少数民族，而是联合王国内一个与英格兰在名义上地位平等的实体。苏格兰在内部立法、行政管理上，已经拥有很大程度的自治空间。苏格兰社会的福利待遇甚至高于英格兰的平均水平。在民主、自由、人权和法治等重大原则问题上，苏格兰与英国其他部分之间不存在根本分歧。

（二）苏格兰独立与传统意义上的“贫困”无关。苏格兰的人均收入与英国整体水平持平，是除伦敦和东南部以外英国最富有的地区，在金融服务、创意经济、旅游、教育、科技等行业富有竞争力。苏格兰人均资源丰富。苏格兰经济与英国其他地区没有显著差异。

（三）苏格兰独立与社会经济领域政策分歧有关。苏格兰主流政治理念与保守党对立。苏格兰人支持中间偏左的政策，强调社会公平、福利社会、财富再分配，保守党相反。

（四）苏格兰的独立诉求主要着眼于财权。鉴于苏格兰议会已控制苏格兰的卫生、教育、交通运输和多数其他基础设施，矛盾的焦点主要在于福利政策以及税务政策。英国是个税收制度中央集权的国家：税收收入归中央政府，然后再进行分配。苏格兰政府希望对此改变。

（五）苏格兰民族主义是推动独立的重要因素。民族主义阵营的核心逻辑是身份认同的政治，尽管苏格兰民族党极力淡化，但是民族主义仍是独立运动的重要推手。苏格兰的统独之争涉及两种认同的较量：英国的国家身份认同与苏格兰种族身份认同。宗教改革与苏格兰启蒙运动造就了苏格兰的公民社会，它与共同享有的英国国家观同步出现。有鉴于此，苏格兰民族党提出信奉公民价值观的温和的苏格兰文化民族主义。公投中，苏格兰政府不诉诸民族主义话语，而英国政府也有意回避民族主义问题，但是双方都对民族主义的角色心知肚明。苏格兰民族党选在“班诺克本之战”（1314年罗伯特一世对英格兰一场著名的胜利）七百周年举行苏格兰独立公投正是旨在激励民族主义情感。

从某种意义上说，苏格兰独立事件也为我们提供了经验教训，

（一）对于本来就有分离主义倾向的地区，丰富的自然资源会加剧分离主义倾向。北海石油是激发苏格兰独立的一个诱因。实际上，北海石油每年对英国财政的贡献在40亿英镑至100亿英镑之间，北海石油收入平均占苏格兰国民收入的约5%，占苏格兰公共支出的10%至15%，它的经济效益是被夸大了的，但北海石油直接助长了苏格兰人的民族主义和独立倾向。

（二）权力下放或扩大自治权只能缓和矛盾，不能根本上阻止民族主义运动和独立冲动。苏格兰向来有自己的独立法律体系、大学教育学制、医疗保健制度等。这种差异和特殊待遇反而强化了苏格兰的民族意识。苏格兰已经拥有广泛的自主权，然而，在苏格兰民族主义情绪增长之际，部分苏格兰政治人物已经不满足于自治，而是要求独立，可见，自治与独立往往只有一步之遥，维持自治必须有不可动摇的前提，即拥护国家统一。自治区或特别行政区不能成为容纳分裂分子招摇过市的合法平台。

（三）在国家统一的问题上，中央政府态度绝对不能含糊，这个问题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国家统一也不能被任何人、任何政治团体当做谈判要挟的政治筹码。

结论：苏格兰独立虽是受经济问题驱动，但根本上说，症结在于身份认同产生混乱以及中央与地方社会政策价值取向产生严重冲突。2014年9月19日，苏格兰独立公投开票结果显示苏格兰继续留在联合王国。虽然独立阵营失败，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统独争议的完结，也不意味着英国政治改革回归平静。事实上，这场公投让苏格兰的身份政治议题公开化，苏格兰人得以重新审视自己的民族身份，民族意识进一步增强。而如何落实情急之下向苏格兰许下的承诺，三大党必定会有一轮又一轮的唇枪舌剑。如果英国政府试图把这个承诺搞得名存实亡，苏格兰必定反弹。而如果苏格兰权力进一步扩大，联合王国的其他部分势必跟进，英格兰则可能产生不满的声音。随着四个组成部分（英格兰、威尔士、苏格兰和北爱尔兰）在内部事务上有越来越大的自主权，英国有可能彻底走向事实上的联邦制，而本已经沉睡的历史意识和民族情感在一定条件下可能重新被激活，成为将来撕裂英国共同身份认同的引线。

（作者单位：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英国研究中心）

苏格兰公投事件的回顾与总结

——9.18公投并未消除苏格兰独立因素，英国政治改革将持续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