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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一休在日本文学史上占一席重要地位。他深得中国南宗禅林孤高宗风神髓，以桀骜不驯的气概抨击世俗宗法。他以汉诗抒发真性情，怪诞、神奇、自由奔放要在邪恶横行的世间荡起一股清正狂飙。其气度是对当时庸俗化的临济宗的反抗与讽刺。而母亲和情人森女对一休的人生成长作用巨大。
佐藤月二先生的论文《从生物学看女性本质》认为 “女性发挥天赋的特性，男性憧憬尊敬之。两性互信、互敬这是人类走向永恒的蓝图，我们应当满怀勇气和希望沿着这条路线前进。”
确实男女分别发挥其特质才能形成和谐的人类文化。本文就深受本人喜爱的、强烈影响日本文学的京都大德寺独立特行的禅僧、诗人一休宗纯与母亲和情人的关系试做论述。
一、一休和失宠的母亲
一休圆寂后，《一休和尚年谱》问世，据传是一休弟子所编。此书记述了众弟子的回忆传闻。出于对师傅的尊敬缅怀，内容偏于褒美。尽管如此在考察一休生涯时它仍是珍贵典籍。据《年谱》一休师从华叟宗昙
期间出现两度开悟。一般说来禅僧彻悟之前要有过多次开悟。一休首次开悟在年时年岁。他听到平曲《祗王失宠》一段讲的是，歌舞女祗王因另一歌舞女 “佛御前” 的出现，失去了平安末期武将平清盛的宠幸。一休因此悟透 （“公府案牍” 《云门放洞山三顿棒话》）。一休开悟后师傅华叟宗昙赐他法号 “一休” 。
关于“一休 ”的缘起，人们常引用一日本研究年第期休的佛歌 “自有漏地回无漏地，一休，雨尽情下风尽情刮。”但我认为它源自中国元代天目山临济宗禅僧中峰明本的《即休歌》。此歌提出矢志于佛道者之“休”意即专心于“第一义” ，而“休”止通过“一休”可达佛道。
1402年一休再次开悟。夏季某夜一休闻鸦噪而开悟。他将开悟所见上呈师傅华叟。华叟云 “你所得的是小乘罗汉境界，还不能称做融通无碍的高僧 ”’.一休答“ 小乘罗汉境界足矣，我不想成为大乘高僧。 ”华叟赞日“ 你是真正的僧人 ” 。《年谱》收入一休吟咏当时心境的佛经唱词 “偈”:
十年以前识情心,嗔恚豪机在即今。鸦笑出尘罗汉,果昭阳日影玉颜吟。
此“ 偈”题为《闻鸦有省》收入一休《狂云集》。十年前愤世嫉俗的精神，绵绵传至27岁的一休。他表态 “如果拘泥世象不能得真悟，那么小乘之悟足矣。在此悟境若不识情，不联系现实社会，连乌鸦都会嘲笑。 ”，“偈” 的第四句 “昭阳日影玉颜吟”源出中国盛唐诗人王昌龄《长信秋词》中如下一首 :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暂裴回。玉颜不及寒鸦色 ,尤带昭阳日影来。
长信宫是汉代太后的宫殿此诗吟咏失宠的悲。诗人一休和两位女性，班婕、妤如，被赵飞燕姐妹中伤失却成帝之宠到长信宫侍奉太后。日本五山禅僧的三体诗“素隐抄”记述了此诗大意。失宠的班婕、妤如，今黎明即起开金殿洒扫,再与众侍女拿团扇围侍太后;她的玉颜不如寒鸦身价不及庶民出身的赵飞燕。住在昭阳舍的赵昭仪与飞燕得帝宠。一休吟“昭阳日影玉颜吟”意在感叹荣枯转变的人世现实和受其戏弄的人情悲欢. 大概进而还想表达自己的审美感觉——与现实社会了不相涉的一个出尘罗汉洁境的虚幻。
一休首次开悟的契机来自《祗王失宠》，再次开悟来自《班婕妤失宠》。何故一休因女人失宠的特殊事象而开悟？一休是后小松天皇的皇子。
《年谱》年有如下记载 “师乃刹那之种。其母藤氏南朝簪缨之苗裔 ,侍后小松帝常执箕帚帝宠甚厚。后宫谗日 ‘她怀异心常藏剑袖中窥帝。 ’于是驱其出宫闱人民家生师。 ”“刹那之种” 指印度四姓中第二的 “刹那利” 即王族之种这里指后小松天皇的皇子。一休母亲姓氏不明，俗传是日野一族，侍奉于天皇侧近时，侍闺中。碍宠怀孕。因谗言被逐出宫，于民屋生下一休。那是南北朝统一后一年有余、对立气氛尚存的时代。后小松天皇的皇子有光范门院日野资子生的宽仁亲王后，任称光天皇和小川宫。一休为长子，其母遭谗并非不可思议。
一休6岁出家，人京都安国寺象外集鉴门下，任侍童，授名周建；接受初等教育，13岁学作汉诗，15岁成为知名诗人。
皇子人禅门已有几个先例。《年谱》记载至 1414年末，一休一直未见过母亲。同住京都一休不可能如此。失宠隐身民间的母亲形象怎能不深镂一休的心版。《年谱》编者记述一休自幼多情，心地善良，故而两次开悟皆源自失宠女子的形象。一休的《狂云集》吟咏失宠女人的诗作很多，镂刻一休心间的与其说是慈爱的母亲，不如说是失宠后独自艰难度日的鲜明的母亲形象。
《年谱》记载1414年 12月一休师事年的谦翁宗为圆寂。其后21岁的一休怀着懊恼心情回到母亲身边。翌年初一休住进清水观音寺和石山观音寺继续修行。他为了占自己的前途，想从濑田桥上纵身投湖。母亲早对一休的举动感到不安，安排人暗中盯梢一休接受劝说未投湖。之后一休访禅兴庵进华叟门下不久开悟。如果母爱未到达濑田桥上就不会有名载史册的诗人、高僧一休。
二、一休与情人森女
一休身心中渴望女人，他告白 “口渴则梦想，水身寒则梦想裘，而梦想闺房是我的本性。近古之世有 ‘三梦’ 之称即‘梦窗 ’、‘ 梦嵩’、 ‘梦和尚’ 。而余斋匾额日 ‘梦闺’ 。此名虽步 ‘三梦’ 之迹却与之不同。盖三师的隆德厚望人人推崇余即仅以 ‘老狂薄幸’ 标举己好故题四诗以记梦闺。 ”一休有父母，却须分离忍受孤独一心修行 .
“老狂薄幸 ”表达了老来的寂寥感。一休因孤独而梦想闺房，还是梦想闺房而孤独呢？
一休将自己与南北朝时代临济宗禅僧梦窗疏石、梦嵩良真与梦窗基本同时代的和尚、无梦一清三僧并列戏称自己法号 “梦闺” 。一休的戏谑中含真意。上述一休之文写于何时不明据《狂云集》的排列推测当是 1468年一体68 岁所写。一休根据 “老狂薄幸” 的心境以匾额 “梦闺” 明示自己好尚 ,此匾如何迫近一休的日常心境以下考察 1466年前后一休的诗偈题淫坊：
“美人云雨爱河深，楼子老禅楼上吟。我有抱持睫吻兴，竞无火聚舍身心。
恋法师纯藏主辞世,
诗平生长咏短歌中.嗜酒吟诗永日空。身后惊魂何处去 ,黄陵夜雨马嵬风。
《年谱》记载1462年秋一休患严重痢疾，他预言肯定能治愈，但众弟子担心师傅因此殂谢。结果如一休预言。上述辞世诗大概作于此时。
恋法师一休自传赞:（辞世诗）
”生涯云雨不胜愁。乱散红丝缠脚头。自愧狂云妒佳月,十年白发一身秋”。
“乱散红丝 ”指色情之爱“ 狂云妒佳月 ”源出苏东坡的诗。一休发现了狂云压不住的自己的心性。从 “十年白发一身秋”中我们可以感觉到一休寂寥自观的眼睛可以理解难以压抑爱欲的一休形像。诗人一休和两位女性象他自号 “梦闺” 自称“恋法师 ”、“ 老狂薄幸 ”。
菅原和长日记《和长卿记》是证明 “一休皇胤说” 的资料。此书还称一休有一子，名日歧翁绍侦，未记一休之妻。载称歧翁绍侦 1494年虚67 岁，逆运算 1428年一休虚35 岁时出生。此年华叟圆寂此前一休已离开师傅。故上述诗偈当作于余年之后。 1461年6 月16日一休宣布由禅宗改为念佛宗。改宗的表面理由是对自命不凡的禅僧感到失望，而结识净土真宗中兴之祖莲如，以及反省自己难以切断的爱欲情思，也是其原因。
这里略谈历史背景。宽正年发生了大饥荒和瘟疫。《碧山日录》月晦日书云：从京都四条坊桥上望去，河面漂浮无数尸体，又似石块落河中阻塞河流腐臭不可闻。据某人言、两个月死了人。《长录宽正记》书云 “三分之二饿死尸骨满街行人，无不心生悲哀。 ”然而有人竞无视民众疾苦整日烂醉，高歌将军义政向后花园天皇赠诗云：
残民争采首阳薇，处处闭序锁竹扉。诗兴吟酸春二月，满城红绿为谁肥。
至于不愿当出尘罗汉的一休生活在民众生活圈内，他此时看什么想什么？眼观荒凉世象一体自有烦恼。《狂云集》收 “怀古” 二首诗偈如下 :
”爱念爱思苦胸次 ,诗文忘却无一字。惟有悟道无道心 ,今日尤愁沉生死。
十年溺爱失文章,不是行天然自忘。翰墨再论近年事 ,轮回断尽隔生肠。
这两首诗大概作于1468年。我们可以感觉到作者忘却诗文、沉溺于爱欲的日子里的松闲心境。 “翰墨再论近年事”好像表达一休 70岁以后的境况虽然他的心境松闲，但色情的红线没有断绝。与 “惟有悟道无道心”同时作的诗偈，还有偶作，我本来迷道众生愚迷深故不知迷。
纵虽无悟，若有道佛果天然立地成。一休认为 “纵然没开悟，只要能继续保持佛心佛的境界就会天然地立即出现”“我们本来是迷道的众生愚迷深所以不知迷 ”。他认为这样的自省日常生活中谨慎守佛道之心、则会立地出现佛果境地。 “今日尤愁沉生死”传达的是剪不断的情爱。以下是反映或自省或自戒的诗偈：
少年道：心老来失 二首
五十年前大道心，来生未隔已忘今。
朝得夕死立地佛，一旦回心百炼金。
失却彻悟总闲事，去劫来劫又如此。
金愉正邪佛难分，闻说佛魔隔一纸。
迷语
无始无终我一心，不成佛性本来心。
本来成佛佛妄语，众生本来迷道心。
警策
苦哉色爱太深时，忽忘却文章与诗。
部前知是自然福，犹喜风音慰所思。
从这些诗偈中不难窥见一休精神世界的彷徨。
一休认为突然抓住人心的色爱 ——女色与男色这可谓是不可预知的、自然赐予的福。那恩惠似悦耳清风安慰心灵。笔者曾说一休的爱是 “干爱” 但不可将其误解为不负责任的冲动的性爱。所谓 “干爱” 不是指在性欲束缚下懊恼于闭塞的意识和感情中的那种色爱它指的是当色爱之念如云影浮上心头时在穿破云影凝视云彩之前不得不喷放的那种色爱。
江户时代出版的《一休故事》里有如下一段。春日，一休将一枝樱花插在筐里，独酌自乐沉浸在焕发青春的美感中。一施主之美妻来访，对谈之间，夕阳西下美少妇欲归一休说 “今宵你住在这里吧”少妇仍欲归答 “我是有夫之妇。”一休抓住少妇衣袖说 “请今宵住在这里”，少妇问 “您是真心爱我才留我吗？”，答 “不是真心爱你我岂能留你 ” ；最后少妇还是归去。将此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丈夫。丈夫拍手大笑日 “这才是佛你的话，也有道理。仔细想喜欢施主之妻提出同床一夜情，这是出家人难以启齿的事。但一休和尚敢与。敢与一休和尚共枕来生必幸福，你不必顾忌我快去与他风流一夜我不嫉妒。”于是少妇返回寺院。睡梦中的一休听见敲门声，开门见是少妇。她说“我含羞归来。”一休说“不行我现在没兴致了。刚才我一休和两位女性意，现在已无意，快回家吧”终将少妇关在门外。
《一休故事》结尾作者借少妇丈夫之口赞叹“‘天下老和尚’一休心动时，则动心，不动时则不动心，诚如行云流水，清洁清洁非凡人也”
现代人不可能发出这样的赞叹。这里描写的一休的恋爱是自我中心的爱，是受施主尊崇的高僧的任性行为，一般和尚不可的事一休做，便得到美化。
《狂云集》中有如下诗偈 :”
圆悟云居约老娘,平生愧我笑鸳鸯。
就是话尽风流事,秋点夜来犹不长”。
一休在这首诗偈的题记，涉及中国宋临济宗禅僧圆悟克勤 —住云居寺时让一个爱慕他的、来自西蜀的老女人住在山门前，继而说明 “应仁改元之秋，有二尼姑访我与薪山居。我追怀圆悟禅师的旧因作诗寄情。 ”
应仁改元之秋（1467），一休避战火来到山城薪村不久，接受两个尼姑来访谈话内容不详。但语涉圆悟的故事，肯定和一休的男女之爱相关。《狂云集》题记云 “有妾随余年久。一日突然离去力挽而不留。 ”此处还出现了“御阿姑上郎等 ”一休身边女人的名字，证明和尼姑谈了男女之爱的话题。该时一体向二尼姑出示了诗句 “平生愧我笑鸳鸯”以表自己不重视夫妇之爱的惭愧心情。不知二尼姑访一休，是否为了色爱？但一休的诗告白了因女人的爱而开眼的感受。
此后一休痴迷地爱上了一个盲女 ——“森女” 。大阪正木美术馆里藏有一休宗纯与森女的一轴画像画面中部 “圆相” 处画着一休上半身像，一休题诗偈云
“大圆相里现全身，画出虚堂面目真。
盲女艳歌笑楼子，花前一曲万年春。 ”
与此相似的诗偈还有“
百丈锄头信施消,饭钱阎老不曾绕。
盲女艳歌笑楼子 ,楚台暮雨滴潇潇。
”这首诗偈题记云 “盲女森侍者情爱甚,笃绝食欲殒命般。愁苦之余作偈言之。 ”一休尊敬的百丈怀海立誓 “一日不劳作一日不得食”绝食而死。一休举此例称扬森女以绝食表示真爱的行为。一休认为森女绝食是因为 “情爱甚笃” 。一休和森女的爱遭到周围人如何非难，森女担心牵累一休太甚想选择自杀。一休全身心接受来自森女刻骨铭心的爱作《森公乘舆》鸾舆盲女屡春游郁郁胸襟好慰愁。遮莫众生之轻贱爱看森也美风流。与被众人轻贱的森女热烈相爱一休感到了深深的喜悦。
《狂云集》记述了一休与森女相识的经过， “文明二年，仲冬游药师堂，听盲女艳歌，作偈以记之。
‘优游且喜药师堂，毒气便便是我肠。
惭愧不觉雪与,霜吟尽严寒秋点唱。 “
忆昔庄园居住时,王孙美誉听相思。
多年旧约即忘后,更爱玉阶新月姿。
’余寓薪园小舍，年森侍者闻余风采已有向慕之志。余亦知焉。然因循至今辛卯之春邂逅于墨吉。问以素志则诺而应。因作小诗述之。 ”
与森女之间一休感受到爱的幸福和被爱的珍贵。一休和森女的爱洗濯了一休的生命安慰、支撑了人生最后 10年的日月。1481 年11月 21日一休在薪村的酬恩寺永眠。现在大德寺和酬恩寺分别有一休墓两处均保存一休生前自己雕刻的等身大木像以及为自己写的辞世诗 “
平生长咏短歌中,嗜酒吟诗永日空。
身后惊魂何处去,黄陵夜雨马嵬风。”
一休信奉的临济宗属禅宗。一休拒绝与当时已成为室町幕府御用哲学的五山派禅宗同调，他甘冒 “禅宗异流” 之恶评自命日本禅宗正统派。他恣意挥洒汉诗文表达自己信仰的禅宗真谛抒写自己徘徊于自信与悔恨之间的激情袒露自己饮酒啖肉、真心注入恋情的破戒逆行。 总体上洋溢着热烈狂放、回肠荡气的精神内蕴。
一休在日本文学史上占一席重要地位有代表作《狂云集》、《狂云诗集》、《自戒集》、《一休法语》《佛鬼军》等。他深得中国南宗禅林孤高宗风神髓自号 “瞎驴” 、“狂云子 ”、“ 梦闺”、 “天下老和尚” 。他重视现实以桀骜不驯的气概抨击世俗宗法的桎梏言行，偏逸戒律，怪诞神奇。自由奔放是“食人间烟火的高僧”。他胸怀正义正视人性不畏权贵要在邪恶横行的世间荡起一股清正狂飙。这种气度是对当时被形式化、庸俗化的临济宗的反抗与讽刺。一休是名垂文学史的反俗高僧，然而母亲和情人森女等女性对一休的人生成长作用巨大。※本文作者系日本国立广岛大学文学部教授刘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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