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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墨生谈书法

 寒友589 2014-10-25

梅墨生谈书法 
书   法   漫   谈    
   传统与现代的思考及其中国书画作为一种传统的样式发展到今天,从某种程度上讲,面临着一种困惑。余秋雨先生写下《笔墨祭》,要为中国的笔墨文化作祭奠。我觉得中国书法发展到今天,确实存在着许多问题。书法在实用领域已逐渐退居极次,中国化作为一种中国文化的审美表达,也被20世纪进入的西画所冲击,受到了许多西方美学和审美表现方法的影响。这种现象,是好是坏,难以一句话定论,这是一种时代发展的必然,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中国书法作为中国文化视觉表现的代表,不但有它广泛的基础,而且有源远流长的历史以及非常深厚的美学和文化积淀。我认为,真懂书法的人比较少。因为理解中国书法和中国画很难,修炼成一个书法家比修炼成一个中国画家要难。沈尹默曾讲:“无色而有图画的灿烂,无声而有音乐的和谐。”唐《姜劝传》云:“无声之音,无形之象”,书法这种美感表达,在极单纯里表达极丰富的美感,所以它难度极大。比如画画,钩完线后,可染色,可以有很多复杂的因素在里面做,而书法不行,它一笔是一笔,增一分不行,减一分也不行。举个例子,“大”字加上一点就是“太”,而画画呢?你画松枝,多一笔少一笔是没有根本利害的。要想写好中国书法,必须锻炼线条,对点画的理解。中国书法有两条线,一条是线条化,如唐代怀素草书,就是极为线条化的艺术,其线条纯净已达极致,把点画的意味淡化、弱化,让其高度线条化,单纯化。宋人评曰“悲喜双成”就是把感情褪去,显出高度理性,很冷静,很抽象。另一条线是点画化,以唐楷的高度成熟法度完备,美感表达上风格各异。以欧、虞、楮、颜、柳诸大家为代表。点画化和线条化的区别在于,点画化更加符号化,而线条化接近了大自然,“观惊蛇入草,乱鸟出林”,直接受到自然启示。此时书法非常象画,与画的象形取物很相似,而依赖的是汉字这种载体。孙过庭《书谱》云“纤纤乎如新月之出天涯,落落乎如众星之列河汉,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这一段优美形容是意象创作方法,即“闭目万物如在目前”,那种大象之美,只有线条化才能达到。中国字的源祖,比如出土的彩陶画图,到唐代线条化的草书就有了某种对应。点画化是另一种对应的存在,即“永字八法”中基准的楷法,比如张旭〈郎官石柱记〉那么规范、严谨、典雅,风格与同是一人所书〈古诗四帖〉迥然不同。象张旭这样的书法家在唐代出现也是中国书法史的一个必然。唐以后,楷书基本维持局面,没有比其更高明。如,清代黄自元也很好,但没有风味。我认为唐代是中国书法史的一个“腰”,学书法从唐人入手就象练武之人先练腰,“练武不练腰,到老艺不高”。中国文化是一个整体,李长庚先生曾说:“中国文化是一整个的,是一以贯之的。”禅宗说:“月印千川,万画为一”;石涛有著名的“一画论”。要想真正理解中国书画,就必须深入理解中国哲学的历史或者说中国传统文化。书法现在面临一种尴尬,有的理论家说 :“中国书法要现代”有些书法家也做这样的实践。书法要现代,是否意味着传统东西要进博物馆呢?60年代,潘天寿在浙江美院首开书法篆刻专业,培养了第一批书法篆刻专业的本科生,那时导师主要是陆维钊、沙孟海和潘天寿。改革开放后,又增开研究班,中央美院也曾在80年代后期招本科生。回首来看,中国书法的命运几乎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命运。
   余秋雨先生谈《笔墨祭》,其实是说毛笔文化已失落了它广泛的社会背景,这也是一种事实。钢笔、圆珠笔和电脑数字化时代的出现,已使毛笔退出实用领域。现代书法家与古代的、传统的书法家的确有不同,古时写字是本份,要以书取仕,是一种广阔的艺术,但写字不是书法艺术,只是书法的基础。书法艺术,必须要有自觉的审美意识追求,是以“审美”为目的。如以写字眼光看书法,则永远写不好。郭沫若先生曾说:“写字要清楚、美观、大方,可以认识”。写字里面肯定会包含相当的艺术性,但它不是书法艺术的行为,它是否构成书法作品,要看它审美内涵的多少;书法让人看后,能提升精神,充实感情,丰富内心,受到难以言表的震动和打动。所以,书法是一种自觉的艺术。李泽厚先生说:“中国社会发展到微机时代,是文字自觉的时代;”鲁迅先生说:“这是一个艺术的时代,魏晋书法以外的一个高峰期,以传统眼光看王羲之墨迹,确实达到了和谐的程度,中国传统的古典美学缺少悲剧美学。”确实,中国  书法是一门极其高深的学问,支撑的又是学问。欧阳中石先生一直提倡“书法是一门学问”,不可孤立地看这句话,因为,只有学问而没有专门的技巧训练,你成不了一个书法家;如果只写字,除写字外什么也不知道,你也成不了一个书法家。书法离不开写字,但书法绝不只是写字。写得好的,使人陶醉,因为其有一种魅力,有一种生命的流程,一种特殊的美感的运作。西方贝尔说:“艺术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拿来说书法非常合适,这涉及到形式与内容,外在与内在的问题。
   研究书法一定要提高自己的眼力,但有些问题,如苦涩、深奥、奇崛、高古,肯定不易被一般眼光所接受。比如扬州八怪,常人看他怪,怪则不被常人所爱。金农、郑板桥这些人,行为举止、审美追求不同,称之为怪。确实,如深奥、高古等问题,不易被一般人所接受。黄宾虹(解放前任国立一专、上海美院华东分院教授),他主要教中国美术史,是鉴定中国古字画的权威及金石学家。很多人认为他的画只是名家而已,并不以为然,而现在,中国、西方都认为他是大家。高的东西,在当时往往不被人认同,是否当时不被人叫好的东西都高呢?当然,不一定,有的可能真的不高。
   书法发展到现在,好像怎么写都行。比如探索型书法进不进展览的问题,在报纸上曾进行过很多发讨论。我认为,这种东西既然存在,就有它的存在的土壤和理由,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如用个人意志来拒绝,那就成了一种文化的专制主义。审美的园地就是单调的,实际上人的审美心理与需求都喜欢丰富而非单调。百花园中也需要狗尾巴花、苦菜花,只有种种花的不同,才可称其为百花园,才有丰富的美感。再来看探索书法,将其彻底否掉,未免狭隘,但这种事物能否为中国广大的审美阶层所接受,自然不可能,因为其与中国传统的东西有隔离,与传统心理、传统审美、传统文化观念有 差异。
   传统不是僵化,它是河流,是流动着的,假如我们认为中国人没有绝种,那么中国书法还在绵延。只不过绵延的一个是“人种”,一个是“文化种族”。打个比方,唐代与老外结婚的人很少,现代与老外结婚的人很多,混血儿的第二代,第三代也都存在。但他们是不是中国人,不好说,至少有中国的血统。现代书法我认为它是一个混血儿,它有存在的理由,有遗传基因,——但它不是书法主流。西方人在宣传“上帝死了”、“艺术死了”,我认为,只要人类存在,艺术就不会死亡。只不过艺术在样式有了变化。(二、在书法创作中需要注意的东西
(一)锤炼线条和点画质量
看一幅作品,如果笔性、点画线条质量不够,假如10分为满分,先给你减5分。赵孟说:“用笔千古不易,结字因时相传。用笔,是指用笔写出字的规律。中国毛笔的三寸柔毫,就有它特殊工具的性质,与油画笔、钢笔和竹笔写出来不一样。毛笔的这种材料工具的特性,先规定了它的表现的线质和不可控制性。妙笔得之意外,是真正有实践经验的人的一种体验、一种境界。王羲之《兰亭序》不能重复,是一次性的。这种一次性集中在中国书法点画运动的流程上,受到中国书法载体的规定性影响。倒笔作书,终非正途。汉字的先后左右,先上后下,先中间后两边,这种笔顺关系非常重要。偶作调整可以,但你必须先写前一个文词连续的前一个字再写第二个字,一笔为定字之准,一字为一篇之准。东汉蔡邕说:“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      ,唯笔软则奇怪生焉”。我特别看重“笔软则奇怪生焉”这句话,这是中国书法材料的一个特殊性质,在笔软中体现了中国的文化。中国讲究柔中含刚,曲中求直,外圆内方,这是中国人的哲学、美学。中国人反对僵直、生硬,喜欢柔美,喜欢于柔软中含着至坚强的那种柔。太极拳经中就有这么一句话,“百炼化绕指柔”,或刚柔并济,如棉裹铁。
硬笔书法是用硬的东西写出来硬的笔道,而毛笔书法要用软毫写出刚强劲的笔道,这种刚劲不能僵直。学习、欣赏书法的最低入手处就是线条的质量,点画的内涵,看书法好不好,我的办法是:无论篇幅大小,只看“细胞”,看一笔、看一段就说明问题。写不好一笔,就写不好两笔、三笔,写得再多,也没有好的笔画。王羲之《丧乱帖》,随便拿一段看,放成榜书看。正如故宫《晋唐宋元法书名画展》大作品很少,明代以后才有长、大作品,大多为小作品,如 册贡、扇面、尺牍、手卷,都非常耐看。现在的国展、中青展、新人展、邀请展之类看了以后,找不到那么耐看的东西。好东西吸引人,让人流连忘返。传说欧阳询见《索靖碑》,徘徊于碑下三日不去,这就是好东西的魅力。所有历代大家,点画、线条都过关,我愿意用中国传统的修炼人生的办法、修道的办法来形容中国书法。练习书法的人颇像一个修炼者,要过关斩将。如今的好多所谓名家,好多关还没过呢!没过关已经举上旗了!线条、点画质量不高明,比较差。一个真正爱好书法艺术的人,千万不要上名家的当。名家名不符实,欺世盗名的人太多了。他“欺世”我们管不了,“盗名”咱也管不了,但你别上当,这个你能管得住。
什么样的点画质量为好呢?应该是挺拔、有力或光韧或苍老有韧性。瘦不露骨,肥不多肉。蔡襄:“藏头护尾,力在家中,用笔之力,肌肤之丽”。他用人的肌肤来喻字像皮肤一样鲜丽,富有弹性。有韧性的线条是美的,僵硬的、疲软的、尖薄的甚至疙疙瘩瘩的都不是好东西。如果还不知道什么样的线条是好的,那就看历史名作,那非常近似于现代医学里的细胞。但要注意,不要因为自己的好恶,排斥另外的也是好的东西。你喜欢光滑便反对苍老,你喜欢苍老,便反对光韧,这是一种审美的偏好。偏好是可以的,但不能狭隘。不能居此而排斥所有,这是一个鉴定家和一个欣赏者所应具备的最起码素质。经常见到一些搞评论和理论的人非常极端,自己不喜欢的就排斥,其实,松树的美在于苍劲,不在于蓬松,柳树的妩媚也是松树所没有的。苍老、妩媚也有一个限度,看个人的修养和理想追求。
有人写书法一、二十年,拿作品一看,根本就没认真写,没动脑子,就像抄书一样临了二十年,没用。真善于学古者,要把某家某贴甚至是某贴中的某几行,某几个字,某几种用笔之意,用心研究,举一反三。书法不是抄书,你如果把点画写得别人虽不认识你写的哪个字,但别人感到了你的美感,那就到家了。如果认识了字,理解了文章再受感动,那就相辅相承,美不胜收。读《兰亭序》不但被书法美感动,再进入文辞,依然很美。王羲之是东晋大文学家之一,里面的语言到现在仍然闪烁着一种美感。
点画质量从那里来呢?从用笔。用笔从哪里来呢?连锋使毫你摆脱不了两种东西:一种是你掌握工具性能时的这种机械物理的存在,另一种是你的心绪感受力。状如算子,前后齐平,不是好书法。
(二)结构与结字
结字即点画的关系,线条与线条的组合,结字即使、相当于细胞组织,好多细胞才能成为一个生命体。作品的败笔就像癌细胞,有的癌细胞占3/10。有的占7/10,一点没有那就是健康的。
上海李天马先生对梅墨生说:“你的字里有三四个字写得非常好,我的字里有八九个字写得还可以,你的字不好的比例大,好的比例小,但好的又很好,你什么时候把它调整过来就行了”。写作品时,单独写好一个点画还不行,还必须善于写“字”乃至一个字造出一个形态。欧阳询楷书,挺拔字形偏长,重心不在正中、略侧,但感觉很方正。颜真卿楷书,饱满宽博,重疏低结构像练太极拳,中正安舒。柳公权的字造险,用笔内传大王一脉,吸收北碑写法。颜体中空,欧体内紧,北碑亦须紧如《张猛龙》、《杨大眼》、《始平公》。
                                                  一九九七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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