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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兰芳:半生探索 半生守成

 月是故乡明548 2014-10-26


在新文化运动“改革恶俗、开启民智”的浪潮中,成为京剧改革的“急先锋”;中年却不再激进,化身“保守派”,捍卫着千百年来传统文化的美与情致——这,就是京剧界一代宗师梅兰芳。2014年10月22日,是他的120周年诞辰。

半生探索,半生守成。如此梅兰芳,向世人展现了京剧最为惊艳璀璨的一面,就此成为了中国的文化符号之一。指引他的,是对市场和观众的关注;支撑他的,是在接受外来文化的同时,对本土文化的全然自信……

变革时代:改造戏剧 开通民智

第一次踏入上海滩,是应邀去唱戏——彼时梅兰芳19岁,已在北京成名。

1907年底,新剧《黑奴吁天录》在上海兰心大戏院上演,参加演出的有当时的著名老生潘月樵、夏月珊,以及革命党人王钟声、刘艺舟等,没有丝弦,没有唱腔,这是京剧伶人第一次以西方话剧的面貌出现在舞台之上——四年后,辛亥革命爆发,令人们惊叹的是,担任攻打江南制造总局总突击队队长的,正是曾经戏台上的潘、夏二君。

彼时,新式思潮不断涌入,新与旧交汇碰撞,充满了改弦更张的冲动。

二十世纪初,内外交患,思想界已对中国传统文化开始了前所未有的思考,他们呼吁改良创新:黄遵宪提出“吾手写吾口”,要“表现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梁启超则认为“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而这时的戏曲界也意识到:舞台上的皮黄声腔为何不能成为改造国民的途径?从此,大量反映社会现实的剧本纷纷出现,甚至,1904年,上海的老生汪笑侬还写出了“波兰与土耳其开战,最后兵败求和”的外国新戏《瓜种兰因》。

“欲提倡社会教育,必须改造戏剧。”

“改革恶俗,开通民智,提倡民族主义,唤起国家思想。”

——当时著名的京剧理论专刊《二十世纪大舞台》中,遗落着他们的理想。

一时间,铺天盖地的戏曲新主张扑面而来,一场应运而生的戏曲改良运动徐徐拉开了大幕。

梅兰芳19岁那年,由孙中山批准的上海伶界联合会已成立1年,上海的中国第一家新式剧场已开业5年。事实上,无论是以“改良戏曲,使社会日渐进化”的联合会,抑或是名为“新舞台”的新式剧场,当年思想开放的上海,确实给青年梅兰芳带来了很深的影响。在被灯光布景装扮的晶莹璀璨的新式舞台上,梅兰芳第一次看到了时装新剧——这里面,就包括《黑奴吁天录》。此外,还有另一大戏《新茶花女》——迥异于传统戏曲的全新表现,让这位年轻人大开眼界。

“1913年我从上海回来以后,就有了一点新的理解,觉得我们唱的老戏,都是取材于古代的史实。虽然有些戏的内容是有教育意义的,观众看了,也能多少起一点作用。可是,如果直接采取现代的时事,编成新剧,看的人岂不更亲切有味?收获或许比老戏更大。

就这样,梅兰芳开始将目光投到京剧改良运动上来,半生没有中断。

时装新戏:形式“开洋荤” 戏魂“醒世”

上海归来,梅兰芳排演了《孽海波澜》,这是他的第一部时装新戏。

这个讲述良家女子被逼为娼,最终重获自由、与家人团圆的故事,取材于其当时的社会新闻。和西方话剧一样,梅兰芳不仅研究起了服装布景,还写起了人物小传,演出当天,他梳着麻花辫,穿上旗袍,甚至,还将咯噔噔的缝纫机搬上了舞台。

这一切有别于传统京剧的表现形式,犹如葡萄酒之于老白干,给北京梨园界带来了别样滋味。观众反响强烈。

次年,梅兰芳的另两部时装新戏《宦海潮》和《邓霞姑》再度轰动。

有趣的是,在《邓霞姑》的结尾,梅兰芳破天荒地披上婚纱,在戏台上和西装革履的男主角办起了婚礼,当司仪冲着台下喊“谢谢诸位来宾”时,叫好声、鼓掌声和台上打成一片,观众觉得自己开了“洋荤”,参加了一场盛大文明的西式婚礼,无不对此津津乐道。

随后,一次饭局上,朋友为他推荐了包天笑小说《一缕麻》,“我带回家来,费了一夜的功夫把它看完了,觉得确有警世价值,就决定编成一部时装新戏。”梅兰芳后来回忆说。

《一缕麻》确实达到了预期效果。故事里的年轻女子,被指腹为婚给官宦人家的傻儿子,最后夫妻双双身亡。据说,这部戏在天津的演出,对当地一起婚姻纠纷产生了很大影响,那起纠纷,几乎是《一缕麻》的翻版。就在该剧演过没多久,被戏打动的父亲因不忍愧对女儿,最终决定退婚。

一时间,梅兰芳的时装新戏,火了。

邂逅齐如山:历史狭缝中的相逢

青年梅兰芳,宛若一块海绵,贪婪地汲取着外界一切新鲜事物。除去排演时装新戏,他在21岁这年,还集中排演了许多古装新戏。旧瓶装新酒,年轻人给古老题材赋予新光彩。

他的第一部“古装新戏”,叫《嫦娥奔月》,几个人在饭馆里聊出来的一个本子。

“戏班讲究排应节戏,五月五演《白蛇传》,七月七演《天河配》,眼见中秋就要到了,咱大可以拿嫦娥来编一出新戏。”

“今儿是七月七,话说就要到中秋了,这四十天里,一定得把它完成。”

“我们不妨让嫦娥当作后裔的妻子,偷吃了丈夫的灵药,等后裔讨要时,她拿不出就逃入月宫。”

“重在后面嫦娥要有两个歌舞场子,再加些兔儿爷、兔儿奶奶插科打诨,尽量搞得生动有趣些。”

……

七嘴八舌间,梅兰芳开始筹排古装新戏。他们改良行头,从古画中获得灵感,从仕女图中捕捉韵味,甚至梅夫人都亲自上阵,帮着丈夫研究古装头套。演出当天,东安市场附近的吉祥戏院人头攒动,人们争相目睹从画中飞出的嫦娥仙子。就在这出戏中,梅兰芳首次引入了追光的概念——尽管灯光设备简陋,然而在一百年前的北京,是桩新鲜事。

此后,梅兰芳又陆续创排了《黛玉葬花》、《千金一笑》、《天女散花》等剧,有些他加入了实景布景,有些改良了服装样式,有些加入了长绸曼舞,创新之举,蔚为大观。

在梅兰芳前半生坚持戏曲改良的道路上,他的身影并不孤单。同道者中,齐如山是最值得纪念的一位,他们是交情几十年的亲密盟友。

齐如山比梅兰芳年长19岁,教育背景涵盖中学西学。曾是戏迷的他,从欧洲游历归来后不再看京剧,还一度以欧洲戏剧的角度批判中国戏曲。一次偶然,齐如山被表兄拉去看了梅兰芳,舞台上梅郎惊为天人,让齐如山惊觉自己邂逅了一位天才。梅兰芳的气质“引起一种特别的心思来”,这种心思,正是他要协助梅兰芳成就一番戏曲美学事业的决心。

陈凯歌的电影《梅兰芳》演到这里,英达饰演六爷“奚落”孙红雷饰演齐如山:“说是不看戏,不但看了,还给人写了信。”玩笑之间,一脸的洋洋得意。

从此,梅齐二人强强联合,加快了梅兰芳走向成熟的步伐,亦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京剧的发展。

《霸王别姬》:旦角划时代登场

在齐如山为梅兰芳编写的众多戏中,影响力最大的,莫过于《霸王别姬》。

1922年的《霸王别姬》,是齐如山等人“改”出来的。早在1918年,旦角尚小云饰演的虞姬,就在京剧舞台上演出过,不过这部剧不叫《霸王别姬》,而叫《楚汉争》。回忆起这个版本时,梅兰芳说:“我记得剧中过场戏太多,有时上来唱几句散板就下去了,一些敷衍故事的场子太多,戏就显得温了。”就是这部略显温吞的战争戏,被齐如山等人添姿润色,删繁就简,以霸王打阵和虞姬舞剑为重。

台上,梅兰芳一身鱼鳞铠甲,和着《夜深沉》的悲凉,舞动双剑,剑光凄寒清冷;台下,无人不被其优美身姿所吸引,无人不被其崇高爱情而打动,一时间,《霸王别姬》成了人们竞相谈论的话题,甚至出现“舞台上虞姬一死,观众们便纷纷离席”的状况——《霸王别姬》,几乎成了《姬别霸王》。

有人说,这是旦角一次划时代的登场。

是年岁终,溥仪大婚,紫禁城漱芳斋内连唱3天大戏,中选剧目33个,其中包括梅兰芳版《霸王别姬》。据记载,33台戏码总共花费30000余元,单这台《霸王别姬》就支出2000多元。

两年后,溥仪被轰出宫,坊间如此传言:“大婚的日子非要演《霸王别姬》,瞧,就应在今日了”。据称,演出前,宫里一些人认为,大婚之日,演生离死别的悲剧,太不吉利,但溥仪爱戏如命,对该剧情有独钟,坚决用它做“大轴”(即最后一出戏)。

演悲欢离合,当代岂无前代事;观抑制扬褒贬,座中常有剧中人。对于此剧,梅兰芳不断打磨,直至解放后,它被浓缩为8场。如今,《霸王别姬》里的悲欢离合,还在滚滚红尘间流转,被它感动过的人,一代一代,与戏俱老,换了容颜。

京剧剧作家徐城北说,《霸王别姬》宣布了“单纯以歌舞、化妆、电光等外部因素进行炫耀”的早期梅派剧目的结束,并开启了“戏剧性与歌舞性兼顾”的中后期梅派剧目之先河。

不乱改:从“民国戏”中收手

20世纪初的新文化运动中,京剧,是一块最特殊的试验田:被西学震动的文人,期待在这片古老的土壤中,植入革新梦;有着深厚旧学背景文人,又视京剧为寄托古典美学的精神堤岸——都在振臂高呼,可谁的骨子里,没流动传统的血液?

当时,京剧界出现了许多文人与艺术家的组合,以“四大名旦”为代表:“伶界大王”梅兰芳有齐如山、李释戡保驾,小梅兰芳10岁的程砚秋身后是罗瘿公、金晦庐,尚小云则有金菊隐,荀慧生有陈墨香。

他们,竞相排演着新戏。

值得玩味的是,在经历了大刀阔斧的现代化改革之后,这些梨园界要角儿们,不约而同地回归到传统的范畴中来,在古典美学中寻找新的灵感。对此,梅兰芳无不感慨:“古典歌舞剧是建筑在歌舞上面的,而时装戏表演的是时事,演员在台上的动作,应该尽量接近日常生活的形态,不可能像歌舞化那样处理了。我后来不多排时装新戏,这也是原因之一。”

从“民国戏”中收手的梅兰芳,自此将精力完全投入到古装新剧的创作之中。

这一时期,梅兰芳探寻出了丰富多样的表演技巧。他从龙门石窟和山西晋祠仕女造像中汲取灵感,创造了千变万化的旦角手姿,配以齐如山的各种命名:含苞、拂云、斗芳、露滋、挹翠……传统文人的审美情趣与诗般的空灵意境,在这位艺术家的指尖轻盈绽放。

他改良了旦角容妆方法,运用“片子”修改脸部造型;他对唱腔曲牌进行创新,创造出了旦角的反二黄唱腔;他将二胡正式归入京剧旦角伴奏的行列。《洛神》、《太真外传》、《凤还巢》、《宇宙锋》……一部部古装新剧,在他的缀玉轩中酝酿而出。

受民主思潮影响,梅兰芳最终在齐如山等人的帮助下,完成了京剧旦角表演艺术上的重大革新,青衣、花旦、刀马旦在这里得到了综合,梅巧玲、王瑶卿的未竟事业,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得到了继承和发展。从此,一个全新的流派——梅派,出现在艺术王国的苍穹之下。

观众:检验改革成败的唯一标准

戏曲改革,功成名就——对如此背影,世人常以“戏曲改革家”冠之。然而,后人哪里能窥尽历史的鲜活与复杂。

梅兰芳新戏多部,命运却不尽相同。有些,成为了梅派经典剧目;有些,则彻底消失在时光的洪流——那些风靡一时的时装新戏,最后只留下几张剧照供后人凭吊。观众与市场,成为评价改革成果成败的唯一标准。

戏曲研究学家傅瑾说:“现在许多人认为梅兰芳一生都在致力于戏曲革新,但实际上他真正的改革只限于早期,当找到了自己成熟的风格以后,他则始终在坚守和强调,没有再乱改,否则就是把自己毁了。梅先生很清楚自己可以做什么,应该做什么。”

这位早年的“急先锋”,中年不再激进,他化身“保守派”,目光坚定地守护着千百年来传统文化所流传下来的美与情致。晚年时,梅兰芳提出了“移步不换形”的戏曲改革理论,认为京剧的思想改造和技术改造最好不要混为一谈,他说“京剧是一种古典艺术,拥有几千年的传统,因此,我们修改起来也就更要慎重,改要改得天衣无缝,让大家看不出一点痕迹来,不然的话,就一定会生硬、勉强。”

重新审视梅兰芳的戏曲改革,不难发现,给予他指引的,是对市场和观众的敏锐关注,给予他支撑的,是在接受外来文化的同时,对本土文化的全然自信。

梅兰芳一生,半生探索,半生守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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