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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写小说就是写小说,不要去考虑影视

 真友书屋 2014-10-27

“我觉得写小说就是写小说,绝对不要去考虑影视。而且,真正的好导演,他不需要你向他靠拢,他会向你靠拢。”——莫言



故乡是一条永远流动的河


我是1976年当兵的,尽管当兵头几年还是在农村的环境里,但按照习惯的说法,当兵就是参加革命,只要是吃国库粮就算参加革命了,那我“参加革命”已经28年了。82年从河北山沟里调到延庆,84年我考到军艺,延庆是北京的地盘,所以说我到北京已经有20多年了。为什么我的小说中始终没有出现北京呢,因为我觉得我的农村题材还没有写完,还经常冒出一些让我激动的觉得有意义的东西想写。另外一个,有些作家的个人经历12本书写完后没有可写的了,或转向写别的东西了,我觉得我大概能知道其中的原因。比如50年代的一些老作家,他们写的是亲身的经历,比如剿匪,当武工队员,小说中很多是照搬了生活,无非是加了点文学工而已。但为什么这些小说出来后那么感人?因为生活中确实包含了很多超出人想像的东西,比如《林海雪原》。东北森林里的剿匪本来就很传奇很惊险,如实记录下来就会很好看。所以他们第一部作品一般是很轰动的,尤其是50年代,小说比较少,每一部小说的出版都是一件大事。但写完这些后就没什么东西可写了,再写就编造了。我看过曲波后来写的的《山呼海啸》《桥隆飙》,还看过那个写过《野火春风都古城》的李英儒重获解放后写的一部长篇,编造得太过虚假,令人啼笑皆非,跟他们的成名作无法相比。小说家要不要编造?当然要。不编造不是小说家,胡编乱造甚至不是一个贬义词。但怎样编得真实有说服力,这就是对一个作家的考验。这个能力就是用自己的情感来同化生活的能力。为什么我们这代作家可以持续不断地写,就是因为我们掌握了一种同化生活的能力。同化就是可以把听来的看来的别人的生活当作自己的生活来写。可以把从某个角度生发想像出来的东西当作真实来写。这种用自己的情感经历同化别人生活的能力,说穿了也就是一种想像力。当编辑的大概都有这样的经历:有的作者说我写的都是真的,是真的发生过的事,是我家里的事,但你一看还是觉得虚假。有的人就是编,但读来却感觉逼真,仿佛写的就是自己身边的事。这就是作家的能力。要达到这个程度,第一就是要有一种煞有介事的具有说服力的语言,当这种具有说服力的语言确立以后,读者马上就会建立起一种对你的信任。比如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那肯定是瞎编的,吹得无边无沿,但他就是确定了一种腔调,吸引了你,文本和读者建立了一种信任,达成了默契。有些明明是真的事情,但写出来别人感觉假,那就是语言不过关。再有就是没有深入到人物的内心里去,描写的是事情的过程,这就是你并没有准确地把握到人物的性格。当然鲁迅也说过,你要写刽子手未必真要去杀人,这就是要求作家应该有想像力,这种想像力就是当你写刽子手时你就应该把自己想像成刽子手,深入到刽子手的内心里去。也就是说,当你写一个人物时,这个人物应该在你的头脑里活灵活现,像相处多年一样。《檀香刑》就是这样写的。我现在生活在城市里,每天都有无数的信息。你看我现在好像闲着,其实头脑里一直在忙碌着,哪一个信息有文学价值,头脑里马上就会有一根神经兴奋起来,就像电脑里程序的待命状态一样。发现小说素材,马上就会反应。城市的生活好像是封闭的静止的,但记忆中的故乡是一条河流,在不断地流动着,当然,最根本的还是过去。



小说的第一因素是好看


讲故事的能力就是想像力。有的人可以讲一个活灵活现的故事,就因为他有想像力。当然想像力比讲故事的能力要宽阔一点。语言方面调动词汇方面,都是需要想像力的。小说的结构,也需要想像力。语言方面,确定叙述的调门就好像电脑里确定了一套程序,它会自动搜索需要的语言。比如写一个省委书记,肯定有一套他的词汇,讲一个老农民,他也有他的一套词汇。但归根到底是需要想像力的。有些比喻,像《围城》里的,婚姻比做鸟笼,像这种精彩的比喻是都需要想像力的。如果对一个文本进行分析,可以看出,比喻用的多少,可以显示出这个作家想像力的强弱。当比喻用得多而贴切有创意时,这个作家的想像力就是比较强大的。当一个作家在他的作品中没有用什么比喻或是一些烂透了的比喻,起码就是他的想像力和创造力不够。再有一个是故事的编撰。编得合情合理又出乎意外,这就是一种想像的能力。现在不少作家编故事的能力都很强,写电视电影剧本时,主要是编撰故事。但有时就是差那么一点点,结果就完全不一样。


有一种(观点)认为是,最好的小说是不讲故事或淡化故事的。这种淡化故事的倾向在80年代中期就开始了,它主要受西方的影响。一些人认为传统的讲故事的小说已经耳熟能详了,要进行小说革命,要全面革命。不仅革掉语言,而且要改变小说最基本的要素。有人就淡化故事,但淡化故事并不等于没有故事,没有故事短篇可以,像马尔克斯的《伊丽莎白在马孔多时的观雨独白》,就写一个女人看着窗外的暴雨胡思乱想。但如果是长篇,或是一个中篇小说,没有故事,那怎么读?而且在现在,它拿什么去吸引读者?我一直强调小说的第一个因素是小说应该好看,小说要让读者读得下去。什么样的小说好看?小说应该有一个很好的故事精彩的故事。因为所谓思想、人物性格的塑造、时代精神的开掘,所有的微言大义,都是通过故事表现出来的。而且做评论文章,单纯从结构和文体,也是没有多少话好讲的。所以我认为还是应该有故事,而且应该有精彩的故事。尤其是在长篇小说里,更应该有让人看了难以忘记的故事,这样才有可能产生让人难以忘记的可以进入文学画廊的典型人物,那些美丽的语言才有可能附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样故事淡化的短篇存在,像孙甘露的一些小说,《信使之函》等,但后来的第三、第四、第五篇还有人读吗?我觉得作为一种实验是可以存在的,如果所有的长篇所有的小说都这样了,那将是小说的末日。



写小说就是写小说,绝对不要去考虑影视


这是个老问题了。一是电视剧好看的不多,这也不能勉强,因为电视就是一种商业性的操作。很多导演在拍电视剧时不把它当艺术作品来拍。有很多时候是一种捞钱的手段。因此不要指望所有的电视剧好看。但每年还是有那么几部值得看的。为什么不好看,同类题材克隆的太多。还有就是现有的限制制约了电视剧的精彩。比如现在一些现实题材的,没办法深入。我在《检察日报》工作,了解了很多贪污反贪之类的事情。我也写过,也和别的作者写的差不多。比如涉及到公检法自身的腐败黑暗,怎么把握尺度?还有一些影视化的小说,作家创作时就希望自己的作品受到导演的注意,这完全是一种功利行为。这样做是无可厚非的。但我的经验是不能这样做。如果一开始就考虑我的小说要改编影视剧,那小说写得肯定就变了。我觉得写小说就是写小说,绝对不要去考虑影视。而且,真正的好导演,他不需要你向他靠拢,他会向你靠拢。这个我有亲身经历。写《红高粱》时,谁想到要改编电影啊?而且那时候我觉得我离电影非常遥远,但张艺谋看了后很激动。后来大概是90年时,张艺谋找到我,说想要我写一个农村题材的场面宏大的有意义的故事。我给他写了一个。他说,你千万不要想张艺谋改编电影的事,你就按你的小说写。但事实上做不到。我写的时候,加强了故事性加强了悬念,注意到哪个细节可能在电影里会有用,写出来的这个中篇《白棉花》,我认为是我的中篇里不成功的,简直就是把有意思的东西给糟蹋了。张艺谋看了,他认为也很难拍。他看了以后没被我打动。为什么我千方百计想向他靠拢的时候打动不了他,而在我根本不知道他的时候他反而被我的小说吸引来了呢?所以我认为,不要向什么靠拢,好的小说自然会吸引好的导演。千方百计的靠拢也许反而背离了影视。或者说,如果真的想搞影视,就不要经过小说这个环节。从一开始就按影视剧本来构思。还有,好的影视作品,都是有很强的文学性的,尤其体现在它们的台词上。给我留下印象的像《大明宫词》,虽然它的台词过于优美了,像话剧,但毫无疑问它充分考虑了台词的文学性,而这也恰恰是它的特点。《走向共和》台词也很精到,人物的台词让人觉得塑造出来的人物形象让人信服。



(本文原载于中国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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