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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远山 | 人生如牌局

 张远山图书馆 2021-11-26

人生如牌局

张远山

上帝洗牌,他人发牌,自己出牌。

每副牌都是一样的,每副牌都是54张。

每个人都是一样的,上帝给每个人的都是同一副牌。

每个时代都是相似的,上帝给每个时代的也都是同一副牌。

这副牌,用科学语言来说叫做DNA,人与猿的DNA只差0.3%,而人与人、民族与民族则没有差别,连男人与女人也仅仅只差一个X和Y。

今人与今人一样,所以人人生而平等;今人与古人一样,所以历史鲜有进步——起码硬件的进步不影响打牌的结果,做牌的纸张可能会随着文明发展不断改善,制作可能越来越精良,色彩可能越来越鲜艳,图案可能越来越漂亮,但打牌的结果无非是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胜负盈亏。然而,每一个人,每一个时代,又似乎都有所不同。这只因为每次玩牌前,都要重新洗牌和重新发牌,没有一次洗牌和发牌的结果完全相同。

负责洗牌的并非凡人,而是上帝。任何人都不可能左右上帝,任何人都不可能自己洗牌,任何人都不可能选择自己的性别、家庭、民族、国度和时代。但不同性别、家庭、民族、国度和时代­的人中,都会产生各种类型的打牌者,都可能得到任何一种结果。任何一种人生牌局的结果,都与性别、家庭、民族、国度和时代没有必然关系,而是取决于打牌者自己。

上帝洗牌之后,他老人家也没闲心来管发牌那样的琐事,他把这事交给了凡人。大多数人都明白,抱怨洗牌的上帝毫无意义,因为他不可能改变DNA,因此大多数人都抱怨发牌者,同时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成为发牌者——这是大多数人的终极人生目标。抱怨发牌者的人,一旦成为发牌者,就一定会作弊,因为他知道,如果不作弊,那么即使由自己发牌,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得到一手好牌。在没有成为发牌者之前,大多数人都认定,别人的那手牌比自己的这手牌好一些,甚至好很多,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不公正的牺牲品。

为了转移打牌者的不满和愤怒,聪明的发牌者会故示公正地把上帝洗过的牌,切一下放在桌上,让牌戏的参与者自己摸牌,于是摸牌者得到一副坏牌后(不论这副牌是否真坏,只要结果不好,他就认定是坏牌),只能抱怨自己的手气不好。然而,“手气”只是弱者幻想出来的虚拟物。

事实上,聪明的发牌者在切牌时,已经做过了手脚。所谓作弊,即打破既定的玩牌规则,而打破规则的主观愿望,一定是为了对自己更加有利,尽管打破规则的客观结果,未必一定对自己有利。而事实上,打破规则的长远结果,一定对牌局的所有参与者都不利。除非打破规则是由全体牌局参与者共同商定的,那就不叫打破规则,而是改进和完善规则。

渴望做发牌者的大多数人,都很清楚发牌者常常作弊,这正是他们想做发牌者的理由。在大多数人认为发牌者有权作弊的时代,发牌者如同上帝,可以公开作弊,但是公开作弊不叫作弊,而叫特权。最大的特权,莫过于发牌者的身份可以世袭,这是最大的作弊。

在大多数人认为发牌者虽然无权作弊,但是悄悄作弊大伙儿也没办法的时代,发牌者虽然不敢以上帝自居,仍是特权很大的庄家。玩牌规则本身,就对庄家绝对有利。庄家只要作弊得不太过火,就可以一直连庄下去。在大多数人认为发牌者不仅无权作弊,而且一旦发现作弊大伙儿就有权剥夺其庄家资格的时代,玩牌规则依然对庄家相对有利,因此大多数人还是渴望成为庄家,哪怕玩牌规则限定了庄家的任期和连庄的次数,暂时做庄总比永远没机会做庄有利,隐蔽地作弊总比没机会作弊有利。因此无论什么时代,做庄家永远是大多数人的终极目标。

对于没机会做庄也没机会作弊的大多数人而言,抱怨洗牌的上帝,不仅毫无益处,而且为害甚烈,因为抱怨这一不良情绪,必定大大降低抱怨者的竞技状态。然而不满发牌且作弊的庄家,则利害参半,害处依然是,不满这一不良情绪,仍会降低不满者的竞技状态,不过益处是,有利于玩牌规则趋于公正,有利于发牌过程趋于透明,有可能使不满者不是总拿坏牌,甚至使不满者也有机会做庄家。

但是不满庄家的挑战者,有三个难处。

一是在庄家的地位未被撼动、规则未被改善之前,不满者就可能被庄家逐出牌局。尽管只要挑战庄家特权和不良规则的人越来越多,长远来看,庄家特权必定会逐渐削弱,玩牌规则必定会逐渐改良。如果没有挑战者,就未必如此,庄家特权和不良规则也许就能传之久远。但是庄家特权的削弱,不良规则的改良,都是极为艰难而缓慢的过程,挑战者很可能无缘及身而见挑战的成果,无法直接受益于规则的改良,这使挑战者大为减少。而少之又少的挑战者,其少年激情和不屈意志,也会因老境已至而削弱,死期将临而丧尽。

二是挑战者所面临的危险,只能自身独自承受,而挑战的成果却由不投身挑战、不冒任何风险的全体打牌者分享。而不投身挑战,不冒风险的打牌者,为了保住自己那手相对还不错的牌,为了保住坐在牌桌上的相对有利的位置,反而常常成为庄家的帮凶,参与对搅局的挑战者的围剿。因为只要充当帮凶,就有机会分得庄家特权的一杯羹,甚至有机会成为下一任庄家。这再次减少了挑战者的数量,消磨了挑战者的斗志。

三是挑战如果足够成功,挑战者就可能取代旧庄家,成为新庄家,这固然激发了挑战者的斗志,但也同时威胁到挑战的成果。因为挑战者一旦成为新庄家,立刻就会明白,当初对自己不利的庄家特权和不良规则,现在都对自己非常有利,因为他已变成了发牌者。随着身份的改变,他不再不满庄家特权和不良规则,而是喜欢庄家特权和不良规则。不仅如此,新庄家甚至可能为了弥补旧庄家发牌时自己的亏空,进一步强化庄家特权,劣化不良规则。

大多数人不仅认为上帝的洗牌权天经地义,甚至认为庄家的发牌权和作弊权也天经地义,甚至不良规则也是“向来如此”,知其莫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于是他们只关心自己手上的牌,只关心如何把自己手上的那手牌打出最佳结果。这无可厚非,从DNA角度来说,差不多也可算是天经地义,起码比庄家的发牌特权和作弊特权更加天经地义。

但是不关心洗牌和发牌的大多数人,依然没能把自己手中的牌打好。把一手好牌打坏的人,多如恒河沙数,而把一手坏牌打好的人,实在寥若晨星。这是因为,大多数人都缺乏智慧。尽管如何出牌由每个人自己做主,但大多数人完全是六神无主。先出什么牌,后出什么牌,先出大牌,还是先出小牌,何时该出王牌,何时该跟副牌,全都毫无成算。在决定整个打牌策略之前,牌与牌如何按照现有规则,搭配出最佳组合,搭配出最佳组合以后,又如何根据牌局的瞬息万变,能动改变固有搭配,重新灵活组合,调整战略战术,全都超出他们的能力。

大多数人过于灵活和投机,任何不是机会的机会,他都要利用,只要能跟进一个小牌,他就宁愿完全打乱自己的最佳组合,能跟必跟,有过必过,这样往往会把一手好牌,打成一副支离破碎的坏牌,最终无法收拾残局。如果把不属于你的机会,也当做你的机会,那么真正属于你的机会一旦来临,凭你手上剩下的那些牌,已经不可能抓住这一机会了。原本属于你的机会,于是变成了别人的机会。

少数人则过于僵化和顽固,一旦搭配完自己的整手牌之后,再也不愿再做任何改变。别人出的牌再对路,只要不符合自己手上的搭配,不符合自己预想的出牌顺序,他都坚决“不要”,决不重新调整组合自己的牌。所以别人已经抵达胜利,他还在等待符合自己理想的最佳出牌机会。结果直到牌局终了,他也没有机会打出自己的王牌。

投机者太善于利用机会,每一次他都以为胜利仅有一步之遥,因此真正的胜利永远离他伸得太长的手有一步之遥。顽固者太不善于抓住机会,每一次他都以为真正的机会尚未来临,因此所有的机会都从他伸手可及的眼前一闪而过。

必须承认,每手牌确有好坏,但是得到好牌坏牌的机率,对不是庄家的大多数人,都是基本公平的。这手牌不太好,下一手牌就可能相对好。这一次王牌在别人手里,下一次就可能在你手里。关键在于调整心态,否则相对好的一手牌,也可能比相对差的一手牌,打得结果更坏。还要善于发现自己的优势,比如说,同花顺子很可能隐藏在自己的牌里,如果不善于挖掘和发现,拿着一手好牌,还以为是坏牌。一手看上去七零八落的坏牌,一旦理出一副同花顺子,再配上两副非同花顺子,常常就会变成一手几乎没有零牌的好牌。

大多数人总是在牌局结束之后,才明白应该如何出牌,这叫事后诸葛亮。事后诸葛亮当然缺乏预见性智慧,智慧的核心成分,就是预见性。缺乏预见性智慧的大多数人,永远不会吸取上一次出错牌的教训,下一次他还是缺乏预见性智慧,下一次他依然是事后诸葛亮。不仅如此,由于上一次的事后诸葛亮,导致了他对自己出牌不慎的懊恼。懊恼这一不良情绪,比对洗牌者的抱怨和对发牌者的不满,具有更大的心理破坏性,他下一次出牌,会比上一次出牌还要臭,结果也更坏。正因如此,尽管对发牌者的不满会给挑战者带来种种不利,但是挑战者的结局依然比懊恼者的结局更佳。挑战者至少创造了自己的崭新生活,懊恼者却永远复制着古往今来大多数人一样的不幸生活。

 

大多数人对别人手上有些什么牌,可能怎样组合,可能有怎样的打牌策略和怎样的出牌顺序,全都缺乏前识和预判,因此整个牌局的进程,时时让他意外,每每令他吃惊。其实了解对手的牌并不太难,首先要对上帝设计的整副牌全局在胸,然后就能根据自己已有的牌,大致推测对手可能有的牌,做到知己知彼。若欲知彼,必先知己,然而自知谈何容易?对内的自知,比对外的预见,是更为难得的根本性智慧。

大多数人把好牌打坏之后,不是怪自己的牌出得不对,总是怪自己得到的牌不好。但他抱怨自己得到的牌不好,并不是像不满者和挑战者那样认为发牌者偏心,甚至认为上帝的牌设计得不理想,而是认定自己的“手气”不好,同时却对自己的手气究竟由谁决定这一根本问题漠不关心,不闻不问。他仅仅是一厢情愿地幻想自己能比别人多一张王牌或一张关键牌。这种人总是愿意把自己的好牌,换成别人的坏牌,仅仅因为别人把那副坏牌打出了较好结果,他就认定别人的坏牌比自己的好牌还要好。只要认定自己手气不好,就永远不可能打出好牌,不可能把自己的牌打出最高效率。

为了避免抱怨和懊恼这些不良情绪影响大多数人的打牌质量,智者(那是不愿做庄家或即使做庄家也决不作弊的人)设计了复式桥牌那样的好制度:你和你的对手玩过的牌,在另一桌上得到交换,你的队友拿你对手的牌,你队友的对手则拿你的牌。

在这样的好制度下打牌,结果应该令抱怨者和懊恼者愿赌服输了吧?并不。因为抱怨者永远会抱怨,不仅会抱怨这一桌的搭裆,而且会抱怨另一桌的队友,正如抱怨者总会抱怨父母和亲友。而懊恼者永远会懊恼,即使是打复式桥牌,因为他不可能打好每副牌、每张牌,打不好他就懊恼。何况人生不会像复式桥牌那样简单重复,人生牌局对每个人只有一次,抱怨和懊恼只会使打牌者情绪恶劣,竞技状态低下,只会使他把牌越打越臭,因此抱怨和懊恼没有任何益处。

人生分阶段,打牌也分阶段。

大多数小孩认定小时候的牌都不好,抱怨自己迟迟不能参加大人的牌戏,所以渴望长大。当小孩们站在成人牌桌边做看客时,他们想象成人牌局一定比儿童牌局有意思。而当他们进入成人牌局,而且结果不佳时,他们又无限怀念儿童牌局,懊恼没打好上一副牌。这种懊恼必定影响他们下一阶段的竞技状态,使下一阶段的牌戏也玩不好。

也有些男人觉得男子牌局不如女子牌局有趣,或有些女人觉得女子牌局不如男子牌局有趣,于是他们甚至渴望改变性别。虽然人类不可能改变DNA,但是现代科学已有能力改变X和Y,其实这是篡夺上帝洗牌权的逆天之举。撇开挑战者不谈,所有人生牌局的成功者,都不会徒劳无益地抱怨自己得到的牌之好坏,他只关心把已经不可能改变的这手牌,打出最佳结果。他也不会徒劳无益地懊恼没打好上一副牌,只关心如何打好下一副牌。心无旁骛,使他们成了人生牌局的常胜将军。他们的个人胜利,最终成了全人类的胜利。

对许多人来说,重要问题只有一个:我如何进入那个我想进的桥牌俱乐部?众所周知,人类社会有许多等级不同的俱乐部。进入自己想进的俱乐部之后,还剩一个最后问题:我如何坐到我想坐的牌桌前参加比赛?这就需要通过种种预选赛,如果你不能通过必须通过的预选赛,那么你就只能站在一边,看别人打牌。但不管是谁,只要坐到牌桌前,不管你属于哪个俱乐部,不管你坐在哪张牌桌前,上述关于洗牌、发牌、手气,以及不满、抱怨、懊恼,等等人生大惑,依然永在。

同样是上帝设计的54张牌,同一副牌却有无数不同玩法,也就是说,玩牌规则并非先天设定。

古代的玩牌规则,由庄家规定,不必征得全体牌局参与者同意。庄家宣布,参与者只有无条件接受对庄家绝对有利的规则,才有资格参加牌戏,否则就剥夺其牌戏参与资格。所谓剥夺牌戏参与资格,又分两种。一是仅仅不允许你进入高级俱乐部,或允许你进入俱乐部,但不允许你坐在牌桌前,只能站在旁边观看。另一种是,只要你质疑对庄家绝对有利的牌戏规则,就杀无赦。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质疑这种于庄家绝对有利的打牌规则,庄家面临没人陪他玩下去的危险。于是从古至今的庄家,不得不逐渐改良玩牌规则,使玩牌规则仅仅是对庄家相对有利,包括庄家不再能连庄,连庄次数不能过多,必须轮流坐庄,理论上高级俱乐部对所有人开放,理论上没坐上牌桌的任何人都有权观看牌戏,甚至理论上任何人都有权参与制定玩牌规则,有权批评庄家作弊,有权选择庄家,等等。

既然上帝洗牌,他人发牌,自己出牌,所以每个人都有权参与牌局,每个人都有权参与制定玩牌规则。认为自己仅仅有权参与牌局,却对玩牌规则没有发言权的人,放弃了上帝给他的天赋权利。这种人得到一副坏牌,或得到一副好牌,仅仅由于规则不公平或自己不遵守规则,不能合理运用规则而得不到好结局时,他既不能抱怨上帝洗牌时不公平,也不能抱怨庄家发牌时作弊,因为这是他的弃权所纵容的。他更不能抱怨子虚乌有的手气和命运,只能归咎于自己不争气和没出息,只能归咎于自己既不参与制定规则,而又破坏既定规则。这种人与猿其实差不多,根本不配参与人生牌戏。即使他撞大运得到一副好牌,也一定会把这副好牌打坏,注定是人生失败者。

虽然上帝设计的每一副牌都一样,庄家发给每个人的牌也大致差不多,但是只有极少数智者才会把牌越打越好,大多数愚人都是把牌越打越坏。于是经过漫长的人生牌局,待到一生终了之时,生而平等的人们,死前变得极不平等。智者与愚人的差距,远远大于人与猿的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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