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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 就“乱七八糟”地结束了

 被人遗忘的角落 2014-10-29

演讲人:余光中(文学家)

主题:从九州到世界

时间:2014年10月25日

主办:海外华文女作协双年会

【编者按】

86岁的文学泰斗余光中先生近日在他的母校厦门大学做了一场自称是“乱七八槽”的演讲。

“既要铿锵,又要对仗,又要简洁,那就应该说‘七乱八糟’,或者‘乱七糟八’,结果它偏偏打散了变成‘乱七八糟’,所以它本身就是乱七八糟。” ——在海外华文女作协双年会开幕式上,余光中谈到了女性对文学的贡献、白话文与文言文,中文与西化语等话题。演讲不长,但余先生的睿智且俏皮引来台下笑声掌声不断。

以下是对余光中演讲的摘录:

我并不是来专门回忆我在厦门大学的(生活)的,今天的主题是讲海外华文女作家,今天济济一堂的都非泛泛之人,很多都是作家,甚至是有名的作家,散布在世界各地,从九州出发,从中国出去……。这次阵容最大的是从美国回来的作家,另外也有法国、德国、马来西亚、日本,从很多地方回来的。世界上几大语系之中都有这个现象,像英文传到美国去,变成美国英文,American English,后来美国近两百年来作家辈出,惠特曼、爱默生、Hemingway(海明威)、Faulkner(威廉·福克纳)等等,成就了英美这个很大的系统,现在英文也成了世界语;然后西班牙是一个大语系,从西班牙本土往西边去,今日的墨西哥、中美洲六国然后到南美洲都是用西班牙语写作,所以拉丁美洲的文学成就简直已经盖过了祖国西班牙。说不定有一天海外华文——无论是女作家写的还是男作家写的——其精彩(程度),其阵容说不定还会盖过祖国。

海外的作家不能妄自菲薄

我们回忆民国初年,很多作家都是南方人。徐志摩、闻一多、胡适、鲁迅、许地山、沈从文……好多都是。后来他们都跑到北京、跑到北方去,南人跑到北方去成名,所以新文学运动从北京出发,然后遍及全中国,再后来遍及到海外去。当时有一个人是很保守的,他最可恶胡适,最可恶新文学,他就是辜鸿铭,我们福建人。辜鸿铭的外文很好,他的古文当然更好。他拿四个“洋”来概括他的一生,他说他是“婚于东洋”——娶了一个东洋人;“生于南洋”;“学于西洋”——他到欧洲去留学;然后 “仕于北洋”,他做官在北洋做。今天那么多作家,而且全是女性,从美国、加拿大、台湾、菲律宾、荷兰、法国、德国、泰国、马来西亚、纽西兰回来这里,地理上,中原跟边缘的关系不是不变的。有的人说中原会衰落、边缘会起来,像英国文学在浪漫主义的初期,那几个年轻的诗人一个比一个短命:拜伦、雪莱、济慈,都离开英国,都死在欧洲的南部,意大利或者希腊,这个时候边缘就超过了中原,所以我们在海外的人(作家)不能妄自菲薄,边缘可以领导中原。

女性在什么文类表现最突出?

女性很接近文化、很接近人文,因为战争都不是女性挑起的,都是男人在打仗。我现在分析一下,这个性别和文学的关系在文学的各种文类方面的贡献在哪里?应该这样说,西方文学的源头是在希腊,希腊有个大神叫阿波罗,阿波罗身兼数要职,他是太阳神、音乐之神、诗歌之神,也是青春之神,这四样东西都有相通的地方。可是希腊人也很务实,觉得阿波罗恐怕忙不过来,所以又发明了九个美丽可爱的姐妹,Nine Muses——九缪斯,来帮助阿波罗。这九个缪斯她们所管的有诗也有音乐,也有的管得很杂,管到了历史等等。所以西方人一写诗,他就先对缪斯祷告:“缪斯啊,保佑我,让我下面的诗写得成功。”所以缪斯这个词,m-u-s-e,在英文里不但是保佑文艺的女神,它本身也可以代表诗人、代表诗韵,它后面加字母就变成了music,诗变成音乐,再加一个字,museum,就是美术馆。这个观念都是希腊的源远流长的观念。

那么在我们东方,女性到底表现在什么文类最杰出?不妨来看一下。中国的古典诗里面几乎没有女性的大诗人,唯一的例外就是李清照。我太太在旁边看我的名单,她说:那么朱淑真呢?我说朱淑真她不算大诗人,薛涛啊这些都不算,可是李清照和苏东坡、和辛弃疾相提并论,那绝对没问题。那么西方呢?女性倒有蛮大的诗人,十九世纪美国的Emily Dickinson(艾米莉·狄金森),是一个major poe,重要诗人。后来二十世纪的诗人里边,Marianne Moore(玛丽安·穆尔),这些都还是了不起的,像俄国文学,Ahmatova(阿赫玛托娃)地位也很高。可是在近现代中国文学里面,一般讲还是男性的诗人更多表现很杰出。女性我们当场就有两位,舒婷跟席慕容。加散文的话女性很杰出,现在能和男性相提并论。早年有冰心,但她后半生根本不写了。台湾有很多女性的散文家,比如说潘琦君,她是温州人,一个一流的散文家;比如说林文月,也是的;还有最近可能来过的张晓风,是很杰出的散文家;那么年轻一代呢,还有什么简媜等等层出不穷,你要数到第二十位,都还是一位好的散文家。

大陆女性的散文家,最老的、也可能是最好的,杨绛,一百零几岁了还在出书。我有一个年轻的朋友,他对我说:“你的散文很好。还有谁的散文很好?王鼎钧散文很好;第三个,甚至是第一个,就是杨绛,另外半个是钱钟书。”我心想钱钟书大概不服气,不过可见他对杨绛推崇得很是厉害。

哪怕讲到小说家,小说家女性也表现得很不凡。大陆的作家排名,有四个字的一句话叫“鲁郭茅巴”,鲁者鲁迅,郭者郭沫若,茅者茅盾,巴就是巴金。后来又加两个“鲁郭茅巴老曹”,老舍跟曹禺。后来就出现了钱钟书,可是钱钟书写得很精,写的不多,他的了不起之处是做一个学者,大概他是十分之八的学者,十分之二的白话文作家。张爱玲,她的影响在海外非常之大。从白先勇起,很多人都受张爱玲的影响。很多人受红楼梦影响也受张爱玲影响,几乎在台湾成了传统。所以台湾政治大学的台湾文学研究所的所长陈芳明就把张爱玲的作品列为台湾文学,因为她的影响力最早是在中国台湾,然后中国香港,现在回到大陆来。开始大家认为她是上海一个鸳鸯蝴蝶派的言情小说家而已,后来夏志清独排众议,把张爱玲提高到一个很高的地位。还有很多小说家,萧红、台湾的“二朱”朱天心和朱天文、林海音,香港的西西,还有一个大陆出去小说写得很好,而且现在有很多翻拍成电影的严歌苓……我只是举例而已,并不是文学史上的定论。

现在在台湾,外有英文,内有方言,中间是普通话,这个三角的关系、三层的语言该如何安排?你说要懂英文才能写出好作品,那也不一定,沈从文就完全不懂英文,去世不久的诗人周梦蝶连ABC都不懂,也不妨碍他们看最好的翻译作品来吸收外文……

文字的美学

我自己对白话文有什么样的想法?我写诗、写散文、写评论文章、翻译,用的当是主流通用的白话文,不过“的了吗也”用得不多。我现在写完诗之后就看看每一行用了几个“的”,如果这首诗三十行,一数只有十五个“的”,我觉得还可以,一数二十个“的”,我觉得太多。为什么“的”不好呢?“的”在我们白话文的节奏里只能算半拍,“好的”不会是“好的——”,不应占一拍,可出现率却高得不得了,所以我写过一篇文章叫做《论的的不休》。你去看《儒林外史》,它一个“的”字都不用仍然把故事说得非常生动。所以“的了吗也”,尤其是万恶的“的”,用时需要考虑一下。

所以我现在用“的”用得很少,为什么呢?因为现在的白话文有一个毛病,什么形容词后面都是一个“的”。美丽的、丑陋的、迅速的、缓慢的、高峰的、低调的……都是“的”,英文里面有那么多形容词它不是一个语尾都用一个什么像“的”一样的字,它是用不同的语尾:tive,ious, ly, likely, baby-like, women-like, father-like,这也是形容词,它的形容词后面有不同的语尾,这个变化就多了。我们一路“的的的的”下来就非常单调,所以我自己写文章写散文,主要是白话,碰到紧要关头,要诉诸权威、要用典故或一些什么,就诉诸文言。不要以为文言完全退位了,没有,文言改变了一个身份还是延续了下来,就是我们每天讲的成语。

我们说“一言难尽”,如果你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你朋友说:“怎么现在才来?”你说:“一言难尽。”四个字就讲完了。你说:“哎呀,不是一句话就讲得清楚的!”果然不是一句话就讲得清。

我们说“千山万水”、“千军万马”,其实不太合理我觉得,你说我们旅行,过一座山会碰到十条河吗?你去打仗,一件兵器十匹马吗?没有这回事。所以你看我们的成语,往往牺牲一点有趣,可是成就了起码的美学。我们百家姓怎么念的?赵钱孙李啊,四声都用上去了,变化、好听。赵,第四声;钱,第二声;孙,第一声;李,第三声。赵钱孙李就很好听。

所以我并不避免用文言。我如果翻译三百年前的英文诗,那时候诗很有古风,我就用文言来翻,方言也用一点,有一点勾画的句法也会用。像徐志摩的诗,最好的一句是什么呢?“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这是比较欧化的。我们普通讲“你有你的方向,我有我的方向!”这不是情诗了,这是情人吵架。他讲得很含蓄,“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方向”只用了一次。我们中文说“你走你的桥,我走我的路”,不会各用一个名词来垫底。这就是徐志摩的高明之处。我们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会说“公说公有,婆说婆有,理”。所以徐志摩聪明就在这个地方。

我自己有一个说不上是座右铭的话,就是说“白以为常”,白话文是常态;“文以应变”;“俚以见真”,俚语见真性情,你骂人一定要用俚语对不对?不用俚语就没有杀伤力;“西以求新”,有些新的句法,新的想法就可以用西洋的。

时间不多了,我最后讲几句。有人对沈从文说,中文不够用,你看人家西方小说多少词汇多彩多姿啊。沈从文就说,字典上的中文你都用过吗?所以呢,我举个例子,我们现在报上常常登“性骚扰”,那我想我们古人几千年来也有这种事情啊,那怎么说呢?很简单啊,“调戏”嘛。肢体也是调戏,语言也是调戏,你看看这旧小说,《水浒传》里面“调戏”多得不得了,诸如此类。

还有西方人欢喜讲人的身份好像很有学问,他说“某某某是一个素食主义者”,你看多有学问,“他是某某主义的奉行人”,你看多么伟大。我们怎么说呢?“某某人吃素”,就完了。所以我们西化时还是要挑一下,如果中文本来有很好的说法就不一定去西化。

所以我想来想去,中文的四字成语里面只有一句成语,不合我刚才讲的“起码的美学”,那就是什么呢?就是“乱七八糟”。因为按照我刚才的说法,既要铿锵,又要对仗,又要简洁,那就应该说“七乱八糟”,或者“乱七糟八”,结果它偏偏打散了变成“乱七八糟”,所以它本身就是乱七八糟。因此呢,我这场乱七八糟的演讲,就这样乱七八糟地结束了。


责任编辑:吴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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