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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我是爱你的

 真友书屋 2014-10-29


摘自贾九峰《你若懂我,该有多好》


1

她三步两步抢出门去,竟在门阶上一脚踏空,狠狠地扑倒在门前的煤渣路上。报信儿的人顾不上她,跑到后面一排房里呼叫起来。

出事啦,矿上出事啦——

她听得真真切切,不会错了。她看看自己的两只手掌,血已经透过面粉洇了出来。这鲜红的血仿佛是最有力的证明。矿上是真的出事了,而他不正是这一班吗?

她爬起身来,两只膝盖打不得半点弯儿。没几步,人便又摔倒在地。头发披散了下来,手心里紧紧攥着的是两把混了血的泥巴。她简直搞不懂自己,满脑子里盛放着不着边际的绚丽的烟花,是兴奋、是激动、是害怕、是惶恐、是惊、是喜、是悲、是忧、是愧、是哀,她管不得这么多了。这些年里她始终设想着的,她在心里演示过的,她在梦里所经历的,就在她跑向矿上的这一段路里,从头至尾统统地涌进她的脑子里来了。

她望见人头攒动的井口了。她看到好多像她一样的女人滚倒在泥土里,脸上哭得一道黑一道白的,都向天上仰着脸,一声一声地呼喊着一个名字。

她学着那些女人,张大了嘴,可是竟在那一瞬间,她居然把他的名字忘记了。


2

他只听到一声闷响,远远地,像是春雷滚过一道山梁。

当他回身打算向巷道外走走看时,才听到在强大的气流撞击下,矿石像是陨石一样从天而降。他返身逃了回来,在一片漆黑之中,渐渐失去了听觉。凭他的经验判断,一定是三号巷道爆炸了。而他在四号巷里,又深下了三十多米。同时他敢断定,在巷口作业的两位哥们怕是躲不过这一劫了。

他的眼前闪过了她的脸庞。他心中暗自庆幸,她又该为我流泪了。

五年前,那一次矿上的透水事故。因为有人临时跟他换班,他躲过了一劫。就在他去交还矿灯的路上,矿下透水了。他不知道,他还坐在那里与登记矿灯的工友聊着家常。当他正向人家夸赞自己老婆温柔贤惠时,矿上的安全员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问一份矿灯领取的名单。他从椅子上一弹而起,撒开两条长腿往井口处跑。

他看见她了。她不似别的女人撒泼打滚样地哭嚎,只是静静地站在角落里,眼睛死死地盯着井口,好像她的眼光是一根绳索,可以把她想要的人从井里捆绑了打捞上来。

他轻轻地拍了拍她肩膀。她转回身来,先是惊诧万分,继而醒悟过来,不顾两行长长的泪痕,一头扎进了他宽厚的怀里。


3

她止不住自己回头的念想儿。她总感觉他还会像五年前那样突然出现在她的身后,在她的肩上放上一只手、一只温暖的大手。所以她还是那样站着,不与那些呼天喊地的女人们搅在一起。她的嘴紧紧闭着,说不出一个字眼,更说不出他的名字。她在心里坚守着一个信念,只要我不放弃,他就会回到我的身边来,高高兴兴跟我回家接着包饺子。

她想,若他不够爱她,一定会发现五年前在她满脸的泪水中,竟然包含了一层得偿所愿的成分。她一头扎进他的怀里,除了短暂的欣喜,更多的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啊,却被这个不该发生的意外又将她交还给了原来的生活轨道。

她的儿子即将升重点高中了,她真的是需要一笔钱啊。那次透水事故是多么好的一场及时雨。眼巴巴地看着那些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女人们手里攥着成捆成捆的钞票,天天在矿上吃香喝辣,逍遥自在,不管天不管地只想自己潇洒。她就眼气,两眼冒血,通红通红的。为什么天上掉馅饼偏偏砸着的是她们,而这场及时雨却没有一个点儿落到我的身上啊。

夜里,她睡不着,恨到失眠。听着他平稳匀称地呼吸,她的牙也不由地紧紧咬在一起。有时,她会在心里暗自说,你还不去死,你真没出息。


4

他记得,女人死死地搂着自己,那种感觉真得很好。在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的这一条命究竟有多么重要。因此,五年来,他小心翼翼地保护好自己,他要对她母子二人负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

他后悔不迭,若不是五年前那一个深情的生死拥抱,他哪里能体会到这一份从未有过的真情?她来到矿上这些年,他怕是不知忽略了多少呢?借着那个拥抱,他把头抵在她的肩膀上,看见了她稍有弯曲的后背。为了这个家,她的操劳不比自己少呀,为什么原来竟然视而不见。他心中发誓,我要尽我所能,爱她宠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让她唱歌,天天欢笑,给她最幸福的生活。

他记起了两人见面的那一天,她微微低着头,不敢看他,又带出了半分害羞。她说,我有个五岁的孩子,调皮,不听话,我管不了,我想找个人管着。

他说,矿上男孩子没有不调皮的,你管我管,孩子长不了出息,不出大格没事儿。

她问,你为什么总也不结婚?条件又不赖,还是老高中,是不是挑得厉害?

他如实说,我不挑,我成分高,爹娘都死了,没人给操心。我也是死心眼儿,喜欢钻研个小技术,从来没想过成家的事。一来二去,年龄就大了。

他问,你从小在城里,你不怕矿上苦吗?

她没有正面回答。她说,我只想离开那个地方。听那口气,好像哪里能够收留她,她就可以去哪里。本来她对男人是死了一百个心的,她害怕再一次被人无情地抛弃。可是她偶尔听说有的女人专心致志地做一件事——嫁死。嫁死就是专门嫁给矿工,盼着他意外死亡,可以大捞一笔昧心钱。

也许是出于对男人的报复心理,她来到了他的面前。


5

她从他们相处的第一夜想起。他是童男,他很紧张,躺在她的身边,有些不知所措。她也有些局促,她曾经多么渴望男人的身体,而如今却令她感到极度陌生。此刻,她只想拒绝,却又不知如何拒绝。她还没有丝毫的爱想要给他,她只要得到他换命的钱,根本不想与他产生任何情感的瓜葛。那不是她设想的生意。她摸到自己的皮肤冰凉,像一只冬眠的青蛙。

他没有贸然过来,只用眼神试探着她的意愿。他的胸腔里像是燃烧着一只地球,滚沸的岩浆左冲右突,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她略有犹豫,我该不该公平地对他?

他不像自己想象的矿工一般粗鲁不堪。从当初见面时她就有了自己的判断,尽管多年从事体力劳动,练就了一身坚硬的肌肉筋骨,可是在自己的女人面前,他都一点点化成了绕指柔情。

最起码他是个好人。后半夜,听着他辗转难眠,她有些可怜他了。她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背上,不知不觉地脸上竟淌下泪来。

他惊讶地翻身过来,迟疑着将她搂进了怀里,好像犯错似地问,你怎么哭了?我欺负你了吗?

听了这一句话,她即刻决定把身体献给他,只有这样,她才能问心无愧地把那个不可告人的计划实施。

而他刚一触到她身体的隐秘,火山便冲天而出腾空万里了。


6

他发现她偷偷地吃避孕药。他明白,她不想再生小孩子了。

他没有怪她,她的身体虚弱得厉害。除了这个原因,她自从在那一场感情危机里挣扎出来,一个人带着孩子,牙齿上刮,牙缝里省,两个人相依为命,有一粒米她一定是喂进孩子嘴里的。她对孩子的疼爱超出自己一万倍。她已经不可能再会爱上别的孩子了。

他趁着歇长假的时候,一个人偷偷地来到矿区医院做了男扎手术。回家后,他把手术单交到她的手上。她上前扶他上床的时候,听到他嘱咐说,你以后不用吃药了,那样药对胃刺激太大了。

她从心里感激这个男人,那么体贴她。只做,不喜欢说,更不会哄骗人的甜言蜜语。他本来对孩子就像亲生的一样,从前她的眼里总觉得他做得假惺惺的,而现在她才发现他不曾虚假过。之所以她不敢相信,是因为她怀揣着一颗不能见他的心。

他果真是对孩子小事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但大事上他一点都不马虎,钉是钉铆是铆,孩子不敢差错半点分毫。孩子也真亲他服他听他的,从心里对他是佩服敬重,从没有因为他是一名普通的矿工而瞧不起他。在邻居们眼里,一家三口倒显得疏远了她。

她的心里酸酸的,不好说是个什么滋味。


7

她怎么会忘记呢?他知道她最爱吃饺子,只要他倒班在家,午饭一定是大馅水饺。他只会让她在旁边洗洗醋碟,其余的不用她动一根手指头。

几年前,为了孩子能上重点高中,他央求矿上的经理为他打电话求人,他一个人骑着人力三轮车把一座落地钟送到校长的楼上去。为了孩子的学费,他把工友们的钱几乎借了个遍。人人凑个三百二百的,他像是银行里坐台的职员,天天把手里的钱数来数去,数到最后总是一声叹息。

他对她说,若是那回不跟谁谁谁换班,二三十万元赔偿款早到手了,别说儿子上高中,就是出国留学也不成问题了吧。

她听得凛然一惊,像是被人看穿了诡计。她真得担心,他上来一把捉住她,不依不饶地审问她,我对你们母子这么好,你为什么还生出这样狼心狗肺的阴谋?她遮遮掩掩地说,你快得了吧,钱重要还是命重要?说些个不着边际的傻话。明天我去城里,找亲戚再想想办法吧。

她哪里来的亲戚,她是瞒过他到医院卖血的。而她恰恰是看到了他,求着医生给他开献血单。医生说,你都几次了,献血只能一个月一次,你为了儿子读书也不能不要命啊。他只管嘿嘿地笑着,那么骄傲。站在门外她被他笑得泪水涟涟。

她揣着献血的钱回到家里来,他端着一碗糖水正在屋地上走着喝。他若无其事地从兜里掏出二百块钱来,得意之情溢在脸上,这下总该够了吧,不该让你这么着急的,都怪我没门路关系。

她再看儿子时,竟然觉得跟他越来越相像,那诚实热情,那憨厚淳朴,那勇于承担,那开朗幽默,不是他的儿子,还能是那个无情无义卑鄙无耻的小人的儿子吗?

今早他出门时,她故意没告诉他。她要一个人在家包饺子,让他回来吃个现成饭。面团在她手里越揉越软,她发现自己心上坚硬的伤痂不知何时消失了,暖乎乎地,像是心里揣着一只可爱的小猫儿。


8

他的身上一直揣有一封信,写给她和儿子的。他何曾不知,在矿上做工离阎王爷很近,说不定哪天走个面对面,他一把扯住你,你就在深深的矿井里永无天日了。

这封信他已经读过无数遍了,他能够从头至尾背出每一行每一个字。虽说他不愿意发生那样的事,让他再也回不到有她的那个家里,但他还是抱着一丝幻想,真的有那么一天,她在收拾他的遗物时,还能读到他的爱,扑倒在他的身上痛哭一场,他也就知足了。

儿子如愿升入了大学,眼看着大三大四,说着话就要毕业了。不管是选择出国留学还是就业工作,如果有一笔钱放在那里,她就没有大的瘪子嘬了。还有成家啊买房啊,大城市里消费高得很,我这个做父亲的一点贡献都不做,躲在地下享清静,怎么说得过去呢?

他像是坐在地核里,周遭无边无际的黑,无穷无尽的静。看不见任何希望,听不见半点救援的声音。他试着说服自己,在几百米深的竖井里,如果堆满了三十多米的碎石,这样的工程量没有二三十天,是根本不可能打通的。他现在已经虚弱得浑身打颤,还能有力气撑到那一刻吗?

他明显地察觉出,巷道里氧气不足了。他将信从身上摸出来,抖抖地展开,他想看一眼她的名字。


9

她滴水未进,嘴唇上烧起了两个大泡。多少天了,她不知道。她的眼前总是有无数张重叠在一起的饺子皮儿,圆圆的,像这个深不见底的井口。

第二巷道里的十五名矿工获救升井了。在她木然的目光里,有的女人一跃而起,死死地搂住了自家的男人。那重逢的哭声里,她听不出是失而复得的欢喜还是得而复失的绝望。有的女人还死活不依地守在那里。她不敢断定自己愿意是哪一群人,是挽着男人的手臂呢,还是对自己的赔偿做着最后的确认。

第三巷道里的尸体找到了,总共有十二具。她跟随着矿上的人员一一辨认时,有的女人径直扑上去,脸贴脸地和男人抱在了一起。没有他,她一步步后退着,从人群里出来。此时她想清楚了,她真的是要他一个人,给自己要一个丈夫,给儿子要一个父亲,伤了残了不计较,只要有一口气,也不怕。

她目光炯炯地望着上下不停的升降机,想着他曾经在相亲相爱的夜里,轻轻地吻过她,深情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10

他安静地躺了下来。矿灯耗尽了最后一丝电能。可他的眼前分明是她的名字在发光。在她的名字后面,一行行大字熊熊燃烧起来,然后闪着耀眼的光茫,从井口飞升上去……

亲爱的,当这封信来到你的面前,我多么不忍心看到你伤心地哭泣。我再也不能抚住你颤抖的肩膀,为你擦干脸上的泪滴,说一句安慰的话语。如果身边没有我,也请你别哭坏身体,好吗?你的身体不只属于自己,别忘了咱的好儿子,别忘了地下的我,我们都永永远远需要你。请你记住,如果你在笑,我们就在笑,如果你伤心,我们也会难过不已。你是那么善良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狠心对我们置之不理?如果你在以后的某一天想起了我,请原谅我的粗心,好吗?我没能带给你想要的生活,而是让你拆东补西,过得拮据委屈。你想要的幸福我没有,可你对我还是不离不弃。你把全世界的阳光给了我,你把全人类的亲情给了我,让我尝到了为人夫为人父的乐趣,让我懂得了家的意义。亲爱的,我却不能报答你。矿里的赔偿款是我最后献给你和儿子的心意,我没有别的本事,但我知道今生我的全部只属于你。从中拿出两千块钱来,其余的都留给儿子吧。如果我还活着,这两千块钱,我会为你买一枚戒指,戴在你的手上,把你一辈子都紧紧圈在我的心里……

他轻轻笑着,她应该会听到的,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11

她跪在了救援专家跟前。求求你们,别放弃啊,人还在井下。

整个矿上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哭求。专家可怜地望着她,劝导她,都整整过去二十天了,没救了,真的没救了。你又不是看不到,哪里还有生命迹象嘛,报死亡,报失踪,都是一样的结果喽。你不要胡搅蛮缠,快去办正事吧。这口井都成废井了,要填封的。

办什么正事?去结算赔偿款吗?她愣愣地站在工人们身前,不让人们前去封井。她哪里阻止得了,人们把她拖出去好远好远。她看到工人把一桶炸药扔进了井里,她感到像是扔掉了她的心。随着一声“轰”的震响,她的心碎成齑粉。脚下的土地摇晃着把洞隙填满,而后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这死一般的静寂,吞噬了她的记忆。

那份撕裂生命的、锥心蚀骨的疼痛啊,穿透记忆的断层,洪水一样汹涌而来。

他的名字突然冒了出来,铭刻在了她记忆的断岩之上。在她忘情的呼唤中,那疼痛在说,他的爱,她早已明了。她的爱,她这才发现。那么深,那么固执,那么不愿承认。

绝望的泪水再一次淌落。哦,原来我是爱他的。


摘自贾九峰《你若懂我,该有多好》

【内容】

《你若懂我,该有多好:让人心痛又感动的故事》由29则动人的感情故事组成。20篇唯美、凄美的短篇爱情故事,写尽爱情的美好和痛苦,生动入心,催人泪下;10篇感人、动人的短篇亲情故事,父爱母爱之伟大,让人感伤,更给人希望。

恋人间的爱情,夫妻间的爱情,父母和子女间的亲情,超越身份、国界和仇恨的特殊感情……悲欢离合、生死离别,令人缠绵悱恻,却向读者传递着一个个强烈的信号:爱,不知所起,但可以为之生,为之死。

滚烫的相思之苦、相恋之情,说不完、道不尽的至情至爱,令人伤感,更令人感叹:世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错过了,相思了,痛苦了,就别再错过啦。


【作者】

贾九峰,笔名天赋棋子,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专栏作家。在几十家报刊发表情感小说一百多万字,被读者誉为中国最会讲故事的痴情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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