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苏东坡: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沉静斋主人 2014-10-30

李金海

    俄罗斯诗人普希金有一首诗,叫“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文字很鸡汤。但正如会说笑话的人不一定快乐,心理学家就未必没有心理问题一样,俄罗斯文坛领袖普希金却不像他的诗写的那样豁达而洞明世事。心爱的人和一个法国贵族“劈了腿”,他很着急,想用一场酣畅淋漓的决斗来解决爱情问题,但毕竟拿笔的玩不过拿枪的,结果技不如人丢了性命。


    同样是一代文坛领袖的苏东坡,就比普希金豁达得多,他像一个参透了人生的世外高人,用中国文人全部的智慧,隐忍而巧妙地同命运抗争。数十载官场载沉载浮,得意是他人生不长的插曲,而挫折是他人生永恒的主题。遭此生活欺骗,苏东坡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而在宋朝的凄风冷雨中,顽强地活出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传奇。


    宋朝是个婉约的时代。那时,以柳永为代表的忧伤的小情歌大行其道,号称“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宋代推崇的明星也是柳永、秦观、晏几道那样病态的忧郁青年。幸好,犹如一轮红日喷薄而出,苏东坡横空出世,他以气象恢弘的豪放词与花娇柳媚的婉约风一争雄雌,给温婉柔弱的宋代词坛注入了大量雄性激素,从而“一扫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目高歌,而逸怀豪气,超然乎尘垢之外”。


一个天真的人注定是要头撞南墙的。在南墙面前,有人幡然醒悟而迷途知返,有人则坚持理想头破血流而无怨无悔,苏东坡就是后者。青年时,他怀着“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至君尧舜,此事何难”的万丈豪情与人生理想,走上政治舞台。但这个天性豪爽、天真烂漫、眼里全是好人的未来文坛宗师不知道,他走上了一条腥风血雨的不归路。


一肚子不合时宜的苏东坡,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主,什么都看不惯,跟谁都合不来。新党执政时,他看不惯改革派狂飙突进的改革,批评王安石的独断专行;旧党卷土重来之时,他不满司马光对改革的全面否定。所以新党旧党都不买他的账。苏东坡在政治上也辉煌过,他一生经历过仁宗等五任皇帝,在春风得意的时候,他不仅做过吏部尚书等部级高官,甚至还做过英宗的秘书和哲宗的老师。按理说做了贴身秘书和一代帝师,这就是有了尚方宝剑和护身符了,但人生难料。估计在做哲宗老师的时候,天真正直的苏东坡没少批评,以他的脾气,生气时打过哲宗的屁股也未可知。结果哲宗一上台,就凶相毕露,把苏东坡赶到广东,后来干脆驱逐到鸟不拉屎的天涯海角了事。这件事告诉我们“我最深爱的人,却是伤我最深”的道理。


虽说宋朝是文人的黄金时代,但对于天真的苏东坡来说,绝对是场噩梦。一个官场小人精心构陷、莫须有的“乌台诗案”,让他入狱103天,差一点死在狱中。此后起起伏伏,被流放的越来越远。公元1101年,暮年的苏东坡写下《金山题像》:“心如死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对自己的一生进行了最好的总结,也为自己写下了人生挽歌。


    何止是“黄州惠州儋州”,苏东坡一生多次遭贬飘泊不定,杭州、徐州、黄州、惠州、海南、常州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在杭州,他疏浚西湖、修筑苏堤,并写下“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千古名句,为杭州做了最好的形象广告。在徐州,他率领军民奋战七十余日抢修防洪大堤,使徐州黎民免受洪灾之害。在惠州,他建设了供水系统,引泉入城,供百姓饮用。在黄州,他不仅写下了光耀千古的《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极大丰富了黄州的历史文化内涵,更为重要的是,他建议官府下令严禁溺婴,并创办育婴院,可以说是现代“弃婴安全岛”的创始人。在海南,他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极大地提升了海南水果的市场知名度。各地的“东坡井”、东坡书院、医所,各地的“苏堤”、苏公祠,承载着人们对苏东坡心怀天下苍生,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美好怀念。在这些城市百姓的心里,苏东坡留下的是近乎圣人、福泽绵长的背影。


    一个心怀“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理想的知识分子,一个正直、善良、心胸阔达、才不世出的文学大师,为何结局如此残酷?为什么同样天真浪漫的李白,能够怀揣黄金,寄情山水,做个快快乐乐的驴友,而同样是天真浪漫的苏东坡,却是九死一生?这是时代的性格决定的。大唐盛世,社会风气开放包容,而宋朝的文化始终小心翼翼,大概是因为宋太祖赵匡胤靠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之后,整天想着怎么才能保住位子吧。一个心理阴暗的王朝,是绝对容不下一个狂人的。所以,苏东坡的悲剧不可避免,历史让他无处可逃。


    狂放不羁是苏东坡性格的底色。因为狂,他惹人忌恨遭人报复;因为狂,他仗义执言不吐不快,他幽默豁达爱开玩笑。诗人郭功甫路过杭州的时候,拿了一首诗拜访苏东坡,自己很得意地朗诵一遍后,问苏东坡,我这首诗您能打几分啊?苏东坡说,我打十分,郭功甫很得意。接下来苏东坡很不着调地说,读得声情并茂打七分,至于诗的水平,打三分,正好是十分。郭功甫天赋异禀,据说是他妈妈梦到李白而怀孕生了他,号称“太白后身”,苏轼这样开玩笑,人家自然不快了。幽默是个好东西,但你最好幽自己一默,是为自嘲,但绝不可幽别人的默,那就是嘲笑别人了。历史学家刘贡父晚年患病,头发眉毛脱落,连鼻梁都断了,十分难看。苏东坡和刘贡父几个朋友在酒酣之际,现场改编了大风歌,“大风起兮眉飞扬,安得壮士兮守鼻梁”,刘贡父本来眉毛没了,鼻子塌了,苏东坡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个是拿人家的身体缺陷开玩笑了。所以说,苏东坡在这个方面做得很过分。


    苏东坡天真毫无机心,和谁都推心置腹,看谁都是好人。他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他对别人诚心以待,别人对他暗地使坏;他赠别人金错刀,别人背后砍一刀,他对别人放青眼,别人对他翻白眼。但苏东坡丝毫没有感到什么不好,继续对别人好而至死不悔。当年把他搞得很惨的好朋友宰相章遭贬,其子写信试探他一旦掌权后将如何处置他的父亲,苏东坡大度地说,“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所增减也。但以往者,更说何益?”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这是多么宽广的胸怀。


     多情未必不豪杰,苏东坡是一个情感极其丰富、内心柔软的人。他也曾偎红倚翠携妓出游,也曾续弦纳妾娶了好几个老婆,也曾和歌女诗酒相合,留下过香艳的词章,但没听说过有什么绯闻。他对爱情是严肃的,从来没有脚踏两只船,他只钟情于自己的妻子,尽管他有过三个妻子。苏东坡的发妻王弗,二十六岁时突然病逝于汴京,东坡悲痛万分,在王弗坟前长叹痛哭: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祜!以至于十年后,他流着眼泪写下了这首哀婉凄恻的千古绝唱《江城子·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你知不知道,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然后用很长很长的时间,一颗一颗流成热泪”,巫启贤的《寂寞是因为思念谁》,准确地唱出了苏东坡的心境。苏轼的继室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但在王闰之跟随苏轼流浪天涯近三十年后,于四十七岁时卒于京师。苏轼悲痛万分写下《祭亡妻同安郡文》:我曰归哉,行返丘园。曾不少须,弃我而先。孰迎我门,孰愧我田?已矣奈何!泪尽目干。旅殡国门,我实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呜呼哀哉!此文深刻表达了“生死同穴”的决心和哀思。苏轼的第三位妻子王朝云本是歌女出身,是东坡的铁杆粉丝,两人年龄相差27岁,是老夫少妻的典范。东坡视朝云最为知己,为她写下《浣溪纱.端午》: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鬓,佳人相见一千年。


    在词中,东坡愿与朝云天长地久,永谐情好。但朝云福运不长,三十四岁就离苏轼而去。悲痛至极的苏轼写下这样的对联:“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更思卿。”其情真,其意切,东坡可谓大丈夫。苏东坡是个参透了生死的人。在沉浮不定的人生面前,他表现出极强的适应力,无论是横遭贬谪,还是自请外放,都没有使他忘记初心,依然心怀天下;无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他都能“此心安处是吾乡”,不随波逐流但能随遇而安,有所为而有所不为。漂泊天涯时,他“几时归去,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如闲云野鹤般自得其乐。在黄州,苏东坡对酒当歌经常烂醉如泥。《临江仙夜饮东坡》: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仗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彀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第二天,就有谣传说苏东坡写了告别词,驾着小舟偷渡跑了。太守大惊,急忙派人寻找,而此时苏东坡正坦然酣睡,鼾声如雷,人生达观如此,唯东坡而已。且看他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在命运的起伏面前,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人生的道路上漫步轻吟、自得其乐。“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和“世间无常多少事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佛性有妙古今来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减不增”的禅宗妙悟异曲而同工。


    纵观苏轼的一生,既是面对现实奋力拼争的一生,也是摆脱名缰利锁超然物外的一生。他在顺境时平静而不嚣张,处逆境中随遇而安但不消极;如日中天之际不害人,凄风冷雨之时不媚人;居庙堂之高时兼济天下,处江湖之远时乐天知命。这是一个在艰难世事中“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典范。


    有人说,佛家要求人以出世之身怀入世之心,道家提倡人以入世之身行出世之事,而儒家则以入世之身行入世之事。而苏东坡完美地将儒道佛三家的思想融会贯通。在六十四年的人生苦旅中,儒家思想给了他金刚怒目猛志常在的百折不挠、积极奋进的力量,佛老哲学给了他身处逆境超然物外自我解脱的胸怀。在命运扼住他的咽喉之时,他没有像屈原一样绝望跳江,没有“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像陶渊明一样退隐山林逃避社会,而是“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优哉游哉,聊复尔耳。”


    大师南先生说,中国知识分子的最高境界是“佛为心,道为骨,儒为表,大度看世界。技在手,能在身,思在脑,从容过生活”。我以为,这就是苏东坡的最高境界。

摘自《欲将沉醉换悲凉——北宋词人的命运沉浮》文汇出版社出版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