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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复观:如何读马一浮先生的书

 百城主人 2014-11-02

    中国当代有四大儒者,代表着中国传统文化的“活底精神”:一是熊十力先生,一是马一浮先生,一是梁漱溟先生,一是张君劢先生。熊先生规模阔大,马先生义理 精纯,梁先生践履笃实;张先生则颇为其党所累,然他将儒家之政治思想,落实于近代宪法政治之上,其功为不可没。后起者则有唐君毅、牟宗三两先生。唐先生是 属于仁者型的,牟先生则是属于智者型的。这是我年来对我国学术人物的粗浅看法。

    马先生因为自青少年时,只是暗然自修,不求闻达,所以很少为一般人所知道。我只于一九四八年春,在杭州仓卒见到一面。现在手头保有他的著作,计为《尔雅台 答问》及《续编》、《复性书院讲录》、《蠲戏斋诗前集》、《编年集》及《避寇集》。此外,便是由他所选刻的十余种儒林典要。广文书局已将熊先生一部分著作 印出;现更决定将马先生的《答问》及《讲录》影印,这是对文化学术的一大贡献。

    以书札论文论学,是中国学人的传统。然若非所积者至深至厚,触机便得,则多为门面肤浅之谈。以书札论文者殆无过于韩昌黎、姚惜抱,以书札论学者殆无过于朱 元晦、陆象山。今日尚保持此种传统,而文字之美,内容之富,可上比朱元晦、陆象山诸大儒而毫无愧色者,仅有熊先生的《十力语要》,及马先生的《尔雅台答 问》。盖《语要》、《答问》,虽非系统的著作;但熊、马两先生皆本其圆融的思想系统,针对问者作具体而深切的指点提撕;其中无一句门面话、夹杂话及敷衍应 酬话,可以说真是“月印万川”的人格与思想的表现;对读者最为秦求而富有启发的意味。至于马先生的《讲录》,则系镕铸《六经》,炉锤百代,以直显孔、孟真 精神的大著。

    凡是看到马先生所写的字,所作的诗的人,只要稍有此一方面的修养,便不难承认这是当代第一流乃至是第一人的手笔。对马先生的《答问》,也容易感受到他的文 字之美。独对于他的《复性书院讲录》,恐怕容易发生扞格,觉得马先生对古典文义的解释,与一般言训诂者不类;这是我在这里想特别提出谈一谈的问题。

    大家首先应了解,马先生十一个博极群书、精通训诂校勘之学的人。并且他对西方哲学,也有基本的了解,所以从来不为傅会之谈。今台湾大学中文系名教授戴君仁 先生,曾亲炙马先生之门,尝谓:“中国历史上大学者,阳明之后,当推马先生;故谓之当代之朱子可也。”按:马先生之鸿博似朱子,而朱子用心危苦,马先生则 意境圆融。至其学问归宿,则近阳明而不近朱子。在马先生的《讲录》卷一中,他专列有“读书法”一项,这是《朱子读书法》以后很精密的治学方法。读者应以马 先生所说的读书法来读马先生的书,则自不至发生扞格之病。但我想特别提醒的是:读书是为了探求义理;而中国古典中的义理,常是凭人凭事,触机而发。人与事 所逗出的机,常限于某一时间或某一方隅的特殊情况之内。在某种特殊情况下所显的义理,亦常为义理的“殊相”,而非义理之全。义理在特殊情况下所显出的殊 相,对义理本身而言,也可以说是一种制约;这种制约,也可以携带着历史地夹杂,因而使人不易见义理之纯。纯与全,本是不可分的。例如《论语》孔子答司马牛 问仁是“仁者其言也讱”;连司马牛也不能不怀疑地问:“其言也讱,斯谓之仁矣乎?”于是孔子便再深一层的说出:“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但这依然是仁对 司马牛所显的殊相,而非仁德之全。必须层层地探下去,探到“天下归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的境地,而仁的“全”与“纯”始显。马先生的立论,便常是 从殊相以直探全相,汰夹杂以直显纯真。所以他对古典的解释,常是直举其究极之义。此其一。

    又如某一观念,它所含的完成的意义,常须在历史发展中始能一步一步地展开;我写《人性论史》,便是把这种展开的历史,清理出一个比较清楚的线索。但马先生 却把这种展开的历史线索略过了,一针到底地把完成之义,显了出来。例如《洪范》中所谓之帝、天,本来是宗教上的意义。由周初所开始的宗教转化,到孔孟而始 完成;到程明道、陆象山、王阳明而更为显透。虽有时仍承用帝、天之名,但帝、天皆由自己的心、性所上透的德性而显;如实言之,帝、天扩充到极其量的心性。 这是中国文化发展的大方向及最后的到达点。马先生在其《讲录》的《洪范约义》中,便把此种历史发展之迹,完全略过,而简捷地说“帝、天皆一性之名”;这站 在历史的观点说,便会觉得有些问题。此其二。

    我们若了解到上述的情形,便应当了解到马先生所说的,都是扣紧中国文化精神纯真的本质,及全相以立论,把中国文化精神,从历史的夹杂与拘限中超脱出来,因 而使读者能与其本来应有的面目照面。所以他所说的每字每句,皆有其真切不移的意义。读者若能虚心体玩,深资自得,再由此而度读古人典籍,便有明镜在心,左 右逢源之乐。此时更可将许多捕风捉影、饾饤悍蔽之谈,一举扫尽,起飞天下一大快事!

    归根到底的说,中国传统的学问,乃是一种“心学”,此不仅对陆王之学而言。黄梨洲在《明儒学案·序》中说:“心无本体,工夫所至,即其本体。”“无本体” 云者,乃说明心是一种无限地存在;因而中国的学问,也是无限的学问。各人工夫所至有不同,工夫之所从入亦有不同,故所得因之而异。但只要真是由一己工夫之 所至以言中国的学问,虽所言者未必尽同,而其为真实则一。因此,马先生与我前面所举的几位先生的著作,可由其同者以证中国文化的会通,由其异者以证中国文 化的美富;读书非至深造自得,对此即不应轻生差等之念。而我把自己这种伧俗庸俚之言,写附在马先生深纯雅厚文章地前面,真如佛头著粪,我自己会感到非常惭 愧的。

          癸卯九月二十日后学徐复观谨志于东海大学之寓次

    又:我对马先生学问的了解,与戴君仁先生稍有不同,自应以戴先生所说者为确切可据。戴先生特为此写了一篇《后记》,这是非常难得的。

          一九六三年双十节前二日复观又志

          载《民主评论》第十四卷第二十二期   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十六日
(录自《中国知识分子精神》一书,51-5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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