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历史转折之际沈从文的苦闷

 留住梦想 2014-11-03


 一、远方的牵挂

  这一篇还是写黄永玉与沈从文之间的故事。

  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沈从文促成黄永玉一九五三年决定举家从香港回到内陆,人生由此大大改变。

  走进一九四九年,黄永玉在香港一直牵挂着沈从文的安危。

  此时黄永玉俨然已是香港左翼文艺界的一名年轻而生机勃勃的成员。他所参与工作的《大公报》,在一九四八年下半年开始放弃以往非党非派的独立性,宣布接受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如担任《大公报》社评委员的萧乾所说,在《大公报》名记者、中共地下党员杨刚的策动下,《大公报》宣布“起义”,成为了革命阵营的报纸。这里,“起义”一词并不准确,因为《大公报》过去并不属于国民党势力,但其一直奉行的“不偏不倚”方针由此终结则是事实。萧乾所述,或许与当年转向左倾的不少人的心绪相符。

  年轻的黄永玉投身于革命之中。在香港,他的周围活跃着一批中共文化界领导人和著名左翼人士,如聂绀弩、楼适夷、王任叔、司马文森、张天翼、蒋天佐、臧克家等,而编辑《大公报》“大公园”副刊的罗孚,本身就是中共地下党员。在这样的文化圈子里,黄永玉为新时代的来临而兴奋,他回忆说,当时精力充沛,有使不完的劲儿。

  沈从文则截然不同,他处在历史转折重新选择的关口。左翼文化界对沈从文的批评,多年来,或重或轻一直没有停止过。以前的论争大多局限于文艺观点的分歧,但一九四六年之后,随着国共内战的爆发,沈从文发表批评内战的文章,因此被左翼文化界视为“反动文人”,随着新时代的一天天接近,对他的批评就自然而然变得愈加激烈。对沈从文的猛烈讨伐,由香港左翼文化界发动,最有影响的猛烈批判,莫过于郭沫若的檄文《斥反动文艺》。沈从文所在的北大校园,学生们将之抄写成大字报,张贴出来。

  身在香港的黄永玉,当然能够感受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

  黄永玉在《这些忧郁的碎屑》中这样描述当时的情形:

  解放前夕,他写过不少信,给我报告北京的时事以及自己当时的感想。他直率地表示不了解这场战争,要我用一千、一万、十万张画作来反对这场让老百姓流血吃苦受罪的战争。我觉得自己的认识在当时比他水平高一点,能分清什么是“人民战争”和其他不义战争的性质。何况打倒国民党蒋政权反动派是当时有目共睹的好事,除了共产党和解放军,谁有本领做这种事呢?说做,不就成了吗?

  黄永玉凭记忆摘录沈从文写给他的一封信:“北京傅作义都已成瓮中之鳖。长安街大树均已锯去以利飞机起落。城,三四日可下,根据过往恩怨,我准备含笑上绞架……”

  20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曾就沈从文往事访问楼适夷,当年他是香港左翼文艺界领导人之一。在谈到一九四九年前后的情况时,楼适夷告诉我:“当时我和黄永玉都在香港,听说沈从文害怕将来无路可走后,就要黄永玉写信告诉沈从文:共产党不会对他怎么样。”(一九九0年五月十八日与本文作者的谈话)

  黄永玉当即去信北京宽慰沈从文。但沈从文无法摆脱历史转折之际的困惑与惶恐,他的生存状况一直令远方的亲友担忧,直到他写于一九四九年七月六日的一封长信,寄达香港黄永玉手中。

  二、闯过生死关口

  发现沈从文七月六日的来信,实属查阅资料过程中的一次意外收获。

  一九八八年沈从文去世后不久,黄永玉于八月十六日在香港完成长篇怀念文章《这些忧郁的碎屑———回忆表叔沈从文》,其中写道:

  一九五三年以前,我住在香港,一直跟表叔有书信往来。除我自己的意愿之外,促使我回北京参加工作的有两位老人,一是雕塑家郑可先生,一个就是从文表叔。由于我对于共产党、社会主义建设的向往,也由于我对两位老人道德、修养的尊敬和信任。最令我热心沸腾的是,我已了解到从文表叔当时的处境很坏,他的来信却是排除了个人痛苦而赞美共产党和新社会。他相信我比他年轻,因而能摆脱历史的因素,为新社会贡献所长。道理十分通达易懂,真诚得比党员同志的劝谕更令我信服。可惜所有的通信,那些珍贵的蝇头毛笔行书,都在“文化大革命”中烧毁了。

  令人惋惜的烧毁。这就难怪,《沈从文全集》书信卷,除收录一封写给黄永玉夫人梅溪的信之外,写给黄永玉的信却无一封。

  几年前,在香港《大公报》资料室里,我用了几个下午与晚上翻阅故纸堆,消磨时光。幸运的是,一页一页地翻阅,竟有了不少收获。一个重要的发现,是沈从文于一九四九年七月十六日写给黄永玉的一封长信。该信以《我们这里的人只想做事》为题,发表于同年八月十一日《大公报》副刊。

  沈从文写此信之时,距同年三月二十八日自杀获救不到四个月。由沈公子虎雏先生编撰的《沈从文年表简编》称,沈从文一九五0年六月十二日在《光明日报》发表《我的感想———我的检讨》,“这是他一九四九年后首次发表的文章”。那么,《我们这里的人只想做事》一文的发现,无疑填补了一段空白,它应是沈从文一九四九年公开发表的唯一作品,且在他的人生发生巨变之际。它是沈从文在历史转折之际的情绪与生活的特殊记录,同时,对了解黄永玉的人生轨迹变化,也有着特殊意义。

  当年突如其来的这种阵势,令沈从文害怕到了极点。一生中他经历过许多磨难,但眼前发生的情况却是他从未见识过的,他不知道他这片被卷起的枯叶,会飘向何处。他显然更加恐惧在解放军进城之后,自己的未来更加难以预料。他逐渐出现汪曾祺所提到的精神失常现象。在家里,站在窗前,望着胡同里来往的人,他会紧张地说:“他们抓我来了。”据《沈从文年表简编》,沈从文于一九四九年一月中旬病情恶化为精神失常。三月二十八日他选择自杀,遇救后送入精神病院。

  不幸中之万幸,沈从文遇救后病情好转得很快,情绪渐趋稳定,家庭生活也趋于正常,正是在此情形下,沈从文于一九四九年七月十六日给在香港的黄永玉回复了一封长信。

  黄永玉告诉我,当时收到沈从文这封长信,看到表叔走出自杀阴影,心情骤然明朗且对工作充满热情,自己为之兴奋,心里一直悬着的石头随之落地。他当即把信交给罗孚等几位朋友传阅,大家都为之高兴。他们商定,全文发表这封信。一方面可以让海内外牵挂沈从文安危的友人和读者放心;另一方面,作为一家已经转向的报纸,更有必要借此呈现新时代的活力与感染力。

  三、“这里的人只想做事”

  沈从文致黄永玉的信,八月十一日在《大公报》“大公园”副刊发表,距写信之日不到一个月。

  此信在“大公园”作为头条发表。收信人“永玉”二字隐去,以×× 代替,标题《我们这里的人只想做事》,署名“沈从文”,由编者拟定,并加框写一说明:“这是沈从文先生自北平寄给留港的一位木刻家的信。从这里可以看出:一个二十年以笔离群的作家,如何觉今是而昨非,在根本上重造自己。”标题下面配以题花。题花为两条小船,寓漂泊之舟找到栖身港湾之意。题花由黄永玉亲笔所绘。

  沈从文在信中强调自己“与群游离”,在新时代中被毁废是不可避免之事。将个人以往完全抛弃,无条件地消融于群体之中,这是沈从文在历史转折之际走出幻灭后得出的一个结论———且不管他是否真的能做到。他在信中劝说黄永玉离开香港,到北京大干一番事业,并给了不少具体建议:

  你要明白的事,说简略些就是这样。(今天我头脑清楚,说得也比较清楚。)我实在盼望见见你,盼望你能来这里,因为还可以和你谈谈旧日家事,应当知道不易知道的。并且说学习,博物馆就有上万图录,颜色形态和线条,从彩陶到晚清,多大一份遗产,待人来花用来消化!但是从学校出身的美术学生,会利用遗产的可太少了,会从一切优秀传统学习再另有翻新体会,实在太少太少了。一个宝库等于搁在井里,你来看看才会明白可学的实在一生都用不尽。如果商量一下,可为天津进步报作木刻,有一定报酬,你来即住在我这里,我还可以和你来为手工艺作新设计,你也可以把木刻扩大,学雕漆及其他,因为这里有个设计机构,可以做种种试验的。如学雕塑,就有数千种参考品,泥石玉铜无所不具,各时代都可以见!(巴比伦埃及专著都有)我离开文学,能转而研究工艺美术史,在目下,我觉得也正是塞翁失马,对个人来说无所谓,对社会来说我相信实在有意义。

  沈从文写给黄永玉的信,充满投入新时代的热情,并为新的北京描绘出勃勃生机。他详细描述准备转向工艺美术史研究的计划,鼓励黄永玉从香港到北京来,与他一起开始新的生活。表叔的召唤,令黄永玉为之向往。

  接到沈从文来信之后的第二年夏天,黄永玉、张梅溪夫妇从香港来京探望。这是他们夫妇第一次来到北京,也是多年后叔侄两人的第一次重逢。他们的目的当然也是要实地感受北京,以便决定是否离开香港移居北京。

  北京之行与表叔一家团聚,亲身感受到新时代的兴奋,黄永玉做出以后来北京生活的决定。返回香港后,他们写信把这一想法告诉了沈从文,沈从文于一九五0年九月十二日给梅溪,写去一封三千多字的长信,这封信有幸被保留下来,收录在《沈从文全集》中。

  沈从文在信中说,黄永玉梅溪的来访,为自己一家带来快乐:

  你俩小夫妇来,给孩子们真带来一份永久的春天!到现在,我们和石妈总还是把你们的善良和活泼,当成一个“漫谈”说下去的……永玉为孩子们作的画像,看到的朋友都觉得自己如被画一下,十分幸运。因为几个专家也认为是“杰作”。都欢喜的,可惜不为我画一个。

  得知他们已有计划到北京来生活,沈从文尤为兴奋。他说,愿意将自己的经验传授给黄永玉,还为他们两位从文学和艺术两方面设计发展方向,鼓励他们以自己的创造而尽快融入新的社会。半个多世纪后读此信,仍然可以强烈感受到沈从文似乎全然抛弃旧我之后的镇静与从容。他这样写道:

  读你们的来信,说到将来会来北京住下去,我是如何高兴!趁我头脑还能得用时来,有些对于工作的本质理解,有些看法,有些未能完成的理想,有些具发展性和延续性的工作经验,一定会对永玉有用处的。

  ……

  正如毛主席在文件所说,共产党到了都市,一年来有些事都闲下来了,有些事生疏了,有些新事又得重新学习。你们这一代最要加深加强学习的,似乎应该是一种完全新的东西,但其实这个新还是离不了从“对于人类前途的热忱”和“工作的虔敬态度”出发,有关这一点,北来是一定会有收获的。国家一切工作的推进,都要从这二点出发,才可见功。

 沈从文甚至还向黄永玉提出新的建议:

  永玉将来还得到东北去走走,西北走走,看看云冈敦煌,和黑龙江的黑土,鞍山大铁矿,以及蒙古包中的大小蒙古人,这一切对你们都需要,学画和文学全需要。可得先有个准备条件,即把身体弄好。你们两人都得在健康上也努点力。

  加强学习,是爱国家一个条件。国家事情多,要一个人抵十个人用。要鼓励永玉多做点事,这也就是你的创作的一部分。我两年来写信能力全丢失了,不知可说得对不对。

  收到此信,一年零五个月后,即一九五三年二月,黄永玉带着妻子梅溪和刚刚七个月大的儿子黑蛮,离开香港,前往北京。

  火车抵达位于前门的北京火车站。年过半百的沈从文,一个人站在月台上迎接他们。沈从文和黄永玉叔侄两人,从此将一起生活在同一座城市。

  “我们这里的人只想做事”,他们未来的日子,由此开始。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