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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目睹之怪建筑|孙珂|建筑

 流水轻桅 2014-11-05




彼时怪建筑


1922年密斯·范·德·罗设计了世界上第一幢玻璃摩天大楼的方案。但这不是地球上第一幢摩天大楼,因为在此之前,无论是中世纪还是十九世纪,摩天大楼(或摩天构筑物)在世界各地均有出现。甚至在《洛阳伽蓝记》中记载北魏永宁寺木塔有二百余米之高。


然则是密斯首创了属于20世纪的摩天大楼,其要因在于该方案把摩天构筑物与玻璃幕墙创造性的组合在一起,繁衍变异出了属于20世纪现代城市之美学奇迹。


密斯的这个方案落在纸上,即这幅草图。但本图最令人深刻之处在于它给人的不是惊叹而是怪异。白色的光亮建筑坐落在沉重的石头城市肌理之中。但若我们从今日回望此画作,我们会因过去见过了许多玻璃幕墙几何形态的摩天建筑而认为它平淡无奇,但回到1920年,在其时其地这种建筑是非常怪异的。


它异于1920年的建筑美学,异于1920年的“建筑师的”结构“常识”。这种怪异在今天这个凡是地标建筑均追求怪异和奇观的社会背景下虽不明显,但依然隐约可见。


炫建筑


奇怪建筑中有奇有怪,但对于图形化思维为主的建筑行业来说,“奇”、“怪”不分为正常。且另有一种流行思潮实际上为“炫”,张永和先生说“不知从何时起,‘炫’成了评价建筑的唯一标准,以至于‘如何不炫’变成了一种挑战。”


可业界能言善辩,会说,我们如何划分某建筑是“炫”还是“不炫”?如果说刻意“不炫”,会否成为“低调”的“炫”,这样便成为了“炫之悖论”。也就是说刻意为之的“炫”和“不炫”事实上无论从成品还是说辞上都有着“炫”以搏出位的潜在意识。并且“刻意为之”一词亦难以判断,往动机里说“设计”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刻意”,然“刻意”与“无意”之褒贬之分也仅仅在符号学上就词语来说有意义,对真正的建筑作品的描述来说无意义,因为作品的存在是既定的,而对作品的评价是由语言这种符号所附加的。


欧美农业风格


对于奇怪建筑和炫建筑来说,这种作品的“存在”和对作品的“评价”之间的关系也是变动不定的。举例来说,直线几何形体的玻璃幕墙摩天楼在20世纪20年代是非常“奇怪”的一样,今天这种建筑形式却是最“不奇怪”的一种。另外,近年来地产界所流行的种种英伦风格、托斯卡纳风格、北美风格等等,看似通俗普遍,实际上就设计所采用的符号来说,他们既不同于真正英伦地区等的建筑风格,也不同于本土20世纪初殖民地地区所出现过的各种“欧式”风格。


这类看似“不奇怪”的欧美风格建筑,实际上是上个世纪舶来的最“奇怪”的建筑,因为他们的设计语言、其上所用的建筑符号,即不是由本土所自生产生的(如斗拱和筒瓦屋顶),也不符合现代主义建筑源流以来的“形式追随功能”等为符合工业化大生产所默认的种种行业设计规则(多采用不规则线脚和手工工艺)。这种既脱离空间又脱离时间的建筑算不算“奇怪建筑”呢?如果他们要真被称作“奇怪建筑”,那么这等于否定了近年来数以千万平方米的建成量事实。这颇有些集体批判的味道。可如果这种大量建造的“欧美近现代农业风格”建筑不被称为“奇怪建筑”,那似乎对“奇怪”这种形容词的描述又颇为不符,如果直接舶来欧美农业风格都不算奇怪,那么似乎任何建筑风格都可以再“奇”也不“怪”了。


殖民地建筑秀


由此再谈谈有殖民地喜好的一些城市的建筑风格,这种殖民地风格众所周知,先是从殖民地、租界舶来,改开以后被回溯成为了一些城市的“光荣建筑风格”,例如青岛、天津等地的坡屋顶喜好,导致在一个时期内建筑物无论高低都戴上一个坡屋顶,以至于看起来虽然丑陋无比,却投了一些关键阶层所好。


这种坡屋顶比起北京过去的“大屋顶”来说实际上更加奇怪,不仅是因为它们根本不符合尺度比例和观瞻角度而统统硬加上坡屋顶(例如在100米高的建筑上加的坡屋顶在中、近距离内是根本看不出来的,仅仅在效果图上有所表达),最重要的是这种坡屋顶在华夏建筑体系成熟以来的两千年内根本从未在历史上出现过(华夏屋顶为框架结构筒瓦覆面,屋面为曲面;伪欧屋顶为墙拱结构平瓦覆面,屋面为直平面或折平面)。


如上所言,跟一些城市对欧式坡屋顶的喜好比起来,过去北京所搞的“传统大屋顶”想来便不觉“奇怪”了。不过上面所言的“奇怪”建筑风格其实就普通民众“看上去”不奇怪,只是事实上他们的风格和元素都是“怪”的,否则例如装饰艺术风格(ART-DECO)或托斯卡纳等欧美农业风格便也不会销售火爆并成为土豪建筑风格,相较之下普通的现代建筑风格便成了“低成本”、“小制作”的象征。


一两座城市因为十几年或更短时间的殖民史,就舶来了这种几千年都没有过的风格,这亦堪称奇怪。我国自古基督教(景教)堂、清真寺、佛寺等宗教建筑主体建筑风格均为中式,且依据形制不可超过孔庙等国家关键建筑,近年来为投海外宗教资金之所好,亦建设东南亚风格佛寺、中东风格清真寺、折衷主义教堂,和罗马风格、财团玻璃幕墙风格的政府建筑一起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委实见怪不怪。可以说建筑风格总是最容易舶来的,并且最能造成“与发达世界接轨”的幻象,并且能够避开舶来更多深层次的欧美事物,打造一个“中体西用”“儒表法里”的满意成果。


时代进步论


如果说欧美农业风格因为能使居住者建立“好像住在意大利哦”的幻象从而可以被成为“低调的奢华”,那么另有一类“奇怪”建筑便是那种亦可被称为“炫”的建筑,即近年来挺火爆的流线型、表皮型建筑,他们无论从历史土壤、元素符号、表皮机理、以及与环境的关系上来说都算得上“全面奇怪”“无奇不有”“无怪不欢”,但这类建筑唯一的正当性便是其自我吹捧的“与时代挂钩”,其说辞大抵如此:


“古典石材建筑对应着工业革命以前的生产方式和时代特点、现代主义建筑对应着电气时代、今天我们面对着信息时代,有数控建设技术和建筑全模型系统(BIM),有先进建模技术和3D打印机,所以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美学特征,这个时代对应的是非直线型几何形体、不规则结构形式、太空美学等。”


这种宣言更像是一种文艺性的宣讲,其说服力不是通过理性而是通过激情,因为没有任何必要性的原因能够真正证明特定的技术要“等于”特定的形式。即使在欧美地区,太空美学最盛行的时代也只是冷战颠峰的60-70年代而非处于技术巅峰的今日。(从60年代好莱坞电影的场景布置和道具设置亦可见一斑),所以这种所谓的“先进”风格实际上是山寨欧美的60、70年代风格,弥补一下我们失落的黄金时光。


和任何“宣言”一样,这种说辞由于其先天热血沸腾而说理不足,总是更容易得到涉世未深的年轻人的喜爱,所以当下各高校成了流线型等奇怪建筑的重灾区,以至于建筑学教师们纷纷感叹学生以不知梁、柱、不知结构和构造为小,以动画建模和排版布阵为大。以至于建筑学院的趋势是正在丢掉过去精于构造、建构的扎实水准,同时却没有学会欧美建筑学院最先进的数理分析、研究能力,作为建筑学院倒是把动画专业建模、图像排版、工业设计的知识搞的风生水起。


那样的宣言大抵自19世纪以后隔一段时间就要来一次。感兴趣的读者可以查一下1909年的《未来主义宣言》,以及1920年的《走向新建筑》“不搞新建筑就要革命”(科布西埃语),当然雷姆·库哈斯也谈到:“建筑学行业如果不做出某种改变,最迟到2050年这行业就要消失,消亡在砂浆水泥的死海中。”


奇怪建筑动机探秘


建筑虽然从未消亡,但建筑师这一角色有可能消亡,今天众多建筑师,或参与策展、或如我等写文抒意,均在开拓行业的广义范畴领域。亦有建筑师涉身商业,不再亲自参与设计过程和“底层”制作,从建筑师角色转变为“成功人士”角色,抑或以“奇怪”建筑为立身之本,专司“奇技淫巧”事。


之所以建筑师从事众多“奇怪建筑”之创作,市场需求功不可没。想1978年之前,或49-76年之间,那时之建筑行业原则是“多、快、好、省”,“设计人员下工地,施工人员搞设计”,时至今日,“多、快、省”原则不变,由于地产之极大建设量和“建设者非居住者”的特点,那么既非己居、“好”自然可略,只要“看上去好”、“通过验收”,既成为众多业主的满意选项。


不少地产项目要求针对潜在购房者或使用者的口味进行定向设计,所以其中便出现上文所谓“欧美农业风格”,除此之外,一些大型建筑要求建成“地标”,那么便不可避免要求“可识别性”,只可惜在当前的社会条件和人文环境之下,“可以识别”有时便和“奇怪”挂了钩,便出现了美女埋没人群,丑女独领风骚之事。好的建筑由于看起来太协调而不易被察觉,丑陋或搞怪之物赫然独立城市建筑中,以其自信和客观存在鄙视城市众生。首先,这些“奇怪建筑”之设计者或者业主不一定以之为奇怪,正所谓“自己的孩子最漂亮”,故以之为“炫”者居多数。再者,你说他“奇怪”,他说那是“炫”,你说那是“丑”,他说长得有特点。正所谓周公不知鱼,辩也辩无胜。


当然很多建筑师懂得了这种道理,但依然致力于奇怪建筑的制作,主因是以吃饭为要。“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我接触过的很多建筑师想的是:我做一个普通但精致的建筑,远不如搞怪但粗鄙的建筑更能博人眼球,我对业主的责任感并不能化成有形资产,我只要建成数量众多,丑便丑的有他的客观道理。建筑师把客观存在当成了客观原因,认为存在即原因(其实“存在”不等于存在的“原因”),因为建成了奇怪建筑,奇怪建筑便有了道理。正应了戈贝尔博士那句老话:“谎言重复一千遍便成了真理。”也应了雷姆·库哈斯对当代城市建筑风格的一个评论:“鉴于我们不用负责,我们便不再负责。”建筑批评家说建筑师“不负责任”,建筑师追溯职业源流,却发现并没有要求在美学上负责这一说法。所以建筑师们崇拜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集中力量办大事,讨厌简·雅各布斯的社会小关怀。建筑职业对作品的追求是一种物化的性欲,作品即繁殖物,这种“建成的欲望”如繁殖一样是本能,其大部分的结果不是关于对成果的美学或者质量判断,而是对“建成与否”的判断,维护“奇怪建筑”出现了“只要我建成了,再丑你也得受着”这种反智力论点。


抛开建筑师的参与部分不论,建筑是反映社会人文、审美的一种公共物品,它的形象、风格虽然看似由建筑师决定,但事实上每一栋建筑都反应了业主的意愿——否则风格那么多,业主为何只选那款“奇怪的”?而建设量最大的建筑类型如公共建筑和地产项目,其业主则多数是拥有大量资源和权力的社会权贵阶层。既然人是社会的产物(马恩语),那么建筑也是社会的产物。如果建筑奇怪了,那么问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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