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片片朝南山

（青山作品）

白云片片朝南山

 

据说青山早起一般懒于梳妆，直接去书房盘腿坐下，开读古书。女子但凡愿意蓬头垢面相见的，大都是至亲之人。每次读古文，读到磕绊处，总觉得有被古人抛弃了的沮丧，想不明白，青山何至痴迷如此。冬日的某一天，与伊在怡园闲逛，走散，寻了半晌，发现她在回廊处读碑文，见我一旁睁眼瞎般地呆立着，才轻轻说，她爱读这些刻在石头上的文字，这便是她喜欢古文的缘起。彼时，怡园的蜡梅大约都开了，冷香幽幽，又仿佛是从那些石碑里头汩汩渗透出来的，点点滴滴，都是古人的寂寞悲喜。

 

太湖之巅有一石壁精舍，寺庙后面的崖壁上有前朝历代文人墨客的题词，怡园的主人顾文彬也在此留下过手迹，是青山最爱之处。说过几次要去，真正成行，却已是暮春了，山上的树已呈苍郁之色，偶闻鸟鸣，我猜是杜鹃，青山说是鹧鸪，这样一来，我倒情愿那是鹧鸪了，杜鹃咳血，总归悲伤，鹧鸪就圆润些。伊提着一篮子酒菜，快到山门的时候，却犹豫了，精舍是清净所在，酒肉之气难免冒犯。只得在寺外寻了一石凳，倒了黄酒，喝将起来。三三两两的行人从面前走过，大约是些香客，皆侧目而视，我有点不自在，青山却从容自若，又有一僧人路过，微微颔首：“嗯，蛮会过日子的。”我与青山大乐，到底是槛内人，道行要深一些。

 

酒菜落肚，脏腑俱暖，入得精舍，见两株硕大的古银杏，不知有多少年头了。一对夫妇在庭前扫地，攀谈几句，才知俩人方才退休，隐在这里守山门，兼做零星打杂，此处如此清幽，真是长命百岁的美事。再往里走，就是禅房，旁边挂一黑板，原以为是寺院的法事公告，或是普济众生的达语，细细一看，却是林妹妹的葬花词。春之将暮，抄了佛经，再抄葬花词，在“空”与“未空”之处徘徊，也算来去自在。寺院的尽头，就是石壁了，青苔斑驳，绿藤倒挂，与朱红的大字相映照，生机盎然。石头上刻的大多是邓尉探梅，到此一游的意思，原来古人也喜欢涂鸦，只是篆，隶，行，草，楷一应俱全，文雅，庄重了许多。在顾文彬的手迹前站了片刻，困惑起来，古人春游，除去亲朋好友，难道还随身带着石匠，等刻完了字才回家？青山笑道，这岂不累赘死？人家顾先生一定是回府之后，写好了字，让书童携着，找了石匠刻上去的。

 

倦了，才想起喝茶。大殿外头，有一石桌，两对石凳，青山自带了茶叶，只问那管门的妇人要了茶盏与热水瓶。虽是午后，但天仍然阴着，眺望出去的太湖愈发苍茫，一只渔船划过，若蚱蜢戏水，意境高远。与伊正聊到兴头上，有一年轻僧人，正巧经过，礼节性地微笑着，眉眼俊秀。恍然忘言，只愿他修到五蕴皆空之时，还有这样清澈的容颜。天色向晚，大殿门开了，几位僧人在里头忙碌，大概在布置晚课。有一老僧过来，闲话几句，说起精舍如何占尽天时地利，当得起苏州第一寺的美名，言语之间，多有骄妄，我和青山不喜，起身告辞了。

 

下得山来，有点失落，问青山，刚才见到的老僧，可是这精舍的住持。她也不知，只说认识原先的住持慧光上人，可惜已抱恙返家了。青山指着湖边的大石，上头有他的题诗：“石壁寂静山僧闲，湖上飞鸟往复还。松风便是华严偈，白云片片朝南山。”归去的路上，再也舍不得说一句话，只觉夕阳西下，太湖波涛万顷，惟有那诗僧遗世独立，寂寥无极，而又清明之至。

 

 

（后记：暮春之时，与青山游石壁精舍，念念不忘，今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