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岭南寻诗
2014年11月05日 来源：齐鲁晚报  知道苏东坡和荔枝是在五十几年前。那是在胶东农村低矮昏暗的土屋子里,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了那首脍炙人口的七言绝句:“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黄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胶东地处北方,盛产苹果以及梨桃杏一类,荔枝长什么样子是想也想不出来的,但随着老师的讲解,我和小伙伴们还是禁不住流出了口水,心想这个姓苏的可真有福气,什么时候能让咱品上一口或者看上一眼也好啊! 课上过,诗的前两句被忘到头发梢上去了,后两句却刻进心扉,以至于在随后的半个多世纪里,只要一有触动,便会在心头涌动。 有人说好诗如同美酒,是可以醉人的。苏东坡的《荔枝诗》却胜过美酒,它醉的、温暖和滋润的是人生——许许多多人的人生。 后来我进了城市,看到了荔枝,吃到了荔枝。 后来我去了泸州,走进了虬枝如龙、绿荫如盖的荔枝园。 泸州地处川南,属于长江上游地带,却盛产荔枝。据说唐代诗人杜牧《过华清宫》中描写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中的荔枝,就是采自泸州,而后经由快马驿站,越过重重关隘送达长安的。泸州的荔枝确乎非同寻常,坐在绿荫如盖的荔枝园里,一边品尝着荔枝一边谈论着文学和未来,那情景与苏东坡诗中的意境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然而泸州没有苏东坡,没有令苏东坡和千百万读者为之倾倒的岭南荔枝。 时光进入2014年9月,应香港商报的邀请,我和八位知名作家一起来到被称为“岭南名郡”、“粤东门户”的惠州。因为活动是“品鉴岭南”,听取当地情况介绍也就成了必不可少的一项。 “我们这儿的荔枝非常有名,当年苏东坡就是在我们这儿写下那首《荔枝诗》的。”介绍会一开始我就被惊住了。 什么?苏东坡的《荔枝诗》…… 我把疑惑的目光投向坐到身边的旅游局长。为了发掘地方名牌,增加旅游收入,如今有些地方是什么怪招都使得出来的。 旅游局长却是一脸坦然。“苏东坡当年就是流放到我们这儿来的。”她翻开一本介绍当地景观的画册,指着上面那首《荔枝诗》和一片山峰说:“你看,这就是罗浮山……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黄梅次第新……” “唔……”说不出是惊讶还是感动,一股热流从心底升起。苏东坡……荔枝……相距五十几年和数千公里,在这里,我终于找到了那片诗的圣地。 参观、游览、体验……接下来的活动一个接着一个,但我始终没有忘记苏东坡和他的荔枝。那天进入罗浮山区,汽车行驶中,路边“东坡荔枝节”的标牌映进眼帘,我便随口问起什么时候去东坡荔枝园。陪同的导游和市文联主席告诉说,因为季节不对——荔枝开花是在早春,下果是在盛夏——这一次没有去荔枝园的安排。“罗浮山是道教名山,是葛洪修身炼丹的地方,值得看的地方是很多的。”二人见我收了笑脸,连忙解释说。 我却并不领情,说:“好不容易来一趟罗浮山,荔枝园要是看不上,遗憾可就大啦!” 听我这样说,导游和文联主席当即宣布临时增加一项活动,带领大家到十里外的东坡荔枝园去看一看。 岭南的仲秋,全然没有北方霜叶如花、红黄遍野的景象,有的只是层层叠叠却又千变万化的绿色。沿着绿色的山路,不一会儿,我和同行的朋友们便置身于半山腰的一个观景台上了。 “大家看,这就是东坡荔枝园。当年苏东坡就是在这里品尝荔枝并且写下那首流传千古的《荔枝诗》的。”导游介绍说。 站在观景台上放眼四望,漫山高挺壮硕的荔枝树,有如沧海奔浪,构成了一幅雄浑壮阔的景观。在那景观的深处,我分明看到了苏东坡和他的爱妻朝云的身影。 苏东坡是从颍州知府的位子上被贬到惠州的。听说要到“瘴疠横行”的“蛮荒之地”,去当一个有名无实的宁远军节度副使——那处境与“文革”期间被降职下放、接受工人和贫下中农监督改造的“走资派”没有多少区别——苏东坡的几位妻妾找出种种理由,再也不肯随行了,侍女出身的小妾朝云正是在这时候慨然而起,表明了要与苏东坡生死相伴的意愿,使苏东坡那滴血的心灵得到了抚慰和滋润。 惠州迎接苏东坡的是无尽的青葱和芬芳、盛情和尊敬。而像在黄州、颍州一样,身处逆境的苏东坡没有沮丧绝望,没有悲天悯人,没有自甘沉沦,没有随波逐流,而是以一种随遇而安、乐观豁达的心境,翻开了人生新的一页。 岭南的荔枝成就了苏东坡。苏东坡也成就了岭南的荔枝——中国的水果何止千万,像这样因为诗歌而流传千古,以至于无人不知、家喻户晓的唯有荔枝,岭南的荔枝而已! 我说不出的喜悦和庆幸,导游和文联主席告诉我的却是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结局:《荔枝诗》传进京城后,那些手握生杀大权的朝廷大员看后不觉忿忿然,苏东坡那小子也太得意了吧?怎么能让那小子这样得意呢?于是,一道再贬海南儋州的指令,没过多久便出现在苏东坡面前。而流放海南,是当时只比满门抄斩罪轻一等的处罚。 因诗(文)得名,名扬天下；因诗(文)落祸,祸比深渊。何况其时苏东坡已是六十岁的老人,爱妻朝云也因病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好在历史并不是某些权臣的家谱,一千多年后的今天,苏东坡纪念馆、苏堤、朝云雕塑和墓地、东坡荔枝园等遍及惠州,《荔枝诗》更是传遍了世界,那些“魑魅”却早已成了灰尘。站在罗浮山的荔枝树下,我依旧看得见苏东坡和朝云当年的身影。 (本文作者为知名作家)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