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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何要拼命体验?

 那些年的感情 2014-11-05

当我还在报社埋着脑袋编辑着一篇旅游文章时,顺风快递的小哥敲开门,给了我一封信。

信封竟然是我大学的信封,左边印着W大学的校门。收信人上是我的名字,而寄信人那栏什么都没写。

我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蒲透明的纸,上面写着:

徐明:

我得了癌症,时日不多,想要你来XX(地址)见我最后一面。

纸的右下角写着我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字:何生。

我的思绪一下蹿回6年前,大一,初见何生的样子。

那时我是第三个到宿舍的,父亲送我来,尽管一路上我都在埋怨父亲自己都成人了还要家长送太丢人了,但父亲憨笑着说,我不是送你,我也是想跟着来这旅游玩玩。

到宿舍的时候,一个学生模样的人在整理床铺,看了我一眼,默默地不说话,继续他的事。而另一个男人,光头,坐在铺好的床上,歪着头,看到我便说,你好啊,朋友,我们以后就是舍友了。是的,他就是何生。

那时我还是个害羞的傻大一,拉着笑脸回了句你好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站起来,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盒香烟,拔出两根,要分给我们。

我忙说不要,父亲也说不会。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下惨了,这来的是流氓啊,今后还要和他共宿舍四年。

我们就是这样第一次见面。父亲第二天上火车回去时,忧心忡忡地把我拉到一边说,你以后不要和何生玩,他哪是学生,他会带坏你。

我牢牢遵照父亲的指示,在开学的一个月的时间里和何生保持距离。其实也并非刻意,因为他本就在宿舍的时间不多,不上课是常有的事,白天也不知道跑到哪去,到了夜深才转动门钥匙回来。有那么几天,他都十二点多回来,把我吵醒,我还想教育他要早回宿舍,不然会吵到我们,但话到嘴边,我又生吞回去,这样会伤了同学间的感情,我想,其实另一个原因是我怕他打我。

何生总是独立特行,似乎所有怪事发生到他头上我都不觉奇怪,谁要是哪天告诉我他买彩票中了五百万,我也不觉得奇迹。

何生每次洗完澡后,总是裸着身子,在宿舍范围内晃荡。宿舍里除了他之外的三个人(当然包括我),第一次看到他裸着身子坦坦荡荡地从澡间走出来时,我们都惊呆了,瞪圆了眼睛,张圆了嘴,忘了谁说了句——你忘记穿短裤了。是的,我们都以为是他忘了穿,但他回了句:我洗完澡就不穿了,喜欢裸睡。

他只用了一个星期就成了校园里尽人皆知的名人——他骑着拉风的自行车,露着他锃亮的光头,戴着一副考四六级用的耳机,在校园里飞,像一阵风,嗖地从教学楼刮到宿舍楼,嘴里要么甩着歌,要么念着英语,不是默念,不是哼唱,是实实在在的60分贝的音量。于是,人们看到他,会和看到流星,看到明星一样,指着他说:看,光头歌者。

这个称号其实有误,因为不到半个月,何生的头发就像小草一样,茁壮冒出头来,他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光头了。

我和他真正意义上有交谈的第一次对话是十一长假的第一个晚上,那天另外两个舍友在傍晚的时候就搭火车回家去了。我家比较远,没回去。晚上10点多,他回来了。

我坐在床上玩手机,他洗完澡后,全身裸着身,坐在我对角线那边的床上。我觉得总该说点什么,不然太过尴尬。于是,我说,何生,你每天都去干什么了啊?

他愣了愣,看了看四周,确认周围没人,确认是在和他说话。“没干什么。”他说,“你要真想知道具体的,我有时去打工,有时去上网,有时就纯粹到街上走一天。”

他顿了顿,“不好意思,我忘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略有不满的说了名字(要知道,开学近一个月了),又问他为什么骑车的时候读英语。

像什么东西过了他脑袋一样,他呆了片刻,又很突然地笑起来:我以后要出国看看,得学好英语。

留学?我问。

不,他说,或许算是流浪

我觉得我的对角线上坐着的是一个天马行空,不切实际的诗人,我呵呵干笑几声以示回应,心里却想着出国有多难,你去得了么。

“你不打算读书了么,这些天都没去上课,老师都有点名。”我说。

“读书有什么意思?”他站起身,我看到他的阳物在晃荡,他走到门口,把灯按灭。“我把灯关了。”

“嗯”我继续问,“那你为什么还来读大学?”

他在黑暗中走回床,爬上床,躺下。“为了体验下啊。我就想知道大学是怎么一回事。高考前十天,我开始没日没夜的看书,再加上高考的时候偷看别人的,没想到就考上这了,不过如此。”

“偷看?不严么?不是有摄像头?”

“那都是吓人的,几百上千个考场,谁会看得过来。我看前桌的,还会趁老师不注意扭过头去看后桌的,哈哈,把那人都吓到了。这也是个很好的体验。你有机会可要去试试。哦,倒是不会再高考了,你可以下回四级考试的时候去试试。”何生的声音在黑暗中像个活物,湿漉漉在房间里游荡。

那个晚上,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我梦到我回到家,妈妈很高兴地为了饨了一锅鸡汤,我坐在桌上,正要吃,听到爸爸老虎一样的怒吼——你怎么把头发都理光了!我摸摸自己的脑袋,凉凉的,很滑。低下头,鸡汤变成了一盆清水,我的脑袋像太阳一样发着光,我高兴地喊到:对啊对啊,是不是很酷。

梦醒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脑袋,头发还在,可是却有一种失落,好像肚子里装了一池水,空荡荡的寂寞。夜里,月光照到何生的床头,何生的鼾声像潮汐,一起一落。

第二天,我就决定,要理个光头,何生的头发已经长到两毫米。

“不然你和我一起。”我说。

“当然可以”何生说,“只是我这长度,有理和没理不是一样么。”

当我洗完脸,再洗完头时,我就马上开始后悔了:被同班同学看到太丢脸了。

“那有什么,理个光头而已。笑你的人才是神精病。”何生说,“什么事开始第一步总是难的,但你要迈出去就会发现不过如此嘛。”

于是在何生的唆使下,我成了学校里的第二个光头。我以为变成光头的那一刹那,应该会有什么神灵般的召唤宣读你自由啦,再不济也得有个哈里咱亚的配乐在此刻响起,我以为那一定是个神圣的肃穆时刻,呼吸一下都是浪费,但真正看到镜子中的光头模样的自己,我的心里冒出一个声音:完蛋了,丑死了。

何生却在一旁说:酷毙了。

“你知道吗?当你告诉我你要理光头的那一刻,我才把你当作我的朋友。”何生后来告诉我,“你心里有反抗的萌芽,你终于受不了这处处是地牢的生活了。你要冲出去。

当我还在为何生的夸奖洋洋得意时,何生接下来的话把脸上的眉毛都要吓掉——体验下在学校里裸奔怎么样?

我吓得瘫倒在地,就差跪求他别乱来了。他冷哼哼了几下,“这有什么,你没看到外国有个学校的学生,每年都会有一次裸奔么?”

“可你也知道那是人家外国。”

“有什么区别。那个感觉一定很刺激。”

何生见我拼命劝他,知道要拉我去等于杀了我,也不多说什么。我以为他被我劝住了,可是没想到……

十一长假结束后的第一天。11点四十分放学。我们走出教学楼,一群人嗷嗷叫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凑到人群中,顺着人们望去的方——-何生,赤身裸体,在阳光下,跑。男人们退到路两旁举着手欢呼,女人们羞着脸,骂着变态变态,低下头来瞟。

何生从我眼前,迈着健硕的大腿,慢悠悠地跑过。跑过时,他还回过头,看了我一眼,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我好像听到在空气中一个何生的声音在说:你看,迈出这一步,多么简单,你看,就是这么简单。

随他跑过去,跟在他后面的,还有两个警卫,拿着棍棒,无奈地喊站住站住。

后来我了解到,那天,何生穿着衣服来到宿舍楼下的停车亭,打开车锁,开始脱衣服,脱完衣服脱裤子,然后是短裤。宿舍的楼管阿姨第一个发现,当他脱裤子的时候,阿妈就喊:这位同学,你这是干嘛。到他全脱光时,阿姨嘴里只剩下啊啊啊的乱叫。他爬上自行车,像一阵风一样,一路刮到了教学楼。到教学楼的时候,刚好打铃下课,我想他这是算好时间的了。他开始丢下车,裸跑。

两个警卫最后也没有抓到他,是他绕着教学区跑了一圈后,自己停下来的。

“不跑啦”警卫说。

“不跑了,没什么意思。”他说。

其中一名警卫脱下衣服,把他私处遮起来,但屁股还露着一大半,于是,另一个警卫也脱下衣服,用衣服在何生腰下打结,遮住后面。于是黄金金的阳光下,三个男人裸着上半身行走的画面成了那个秋天的最美丽的风景,直到我们毕业后,还有一届又一届的学生像传宗接代一样,口口相传:我们学校可不简单,可是出现过帅哥裸跑的啊。

何生自然受了学校处分,还好还不至于被赶出学校。他回来时,轻描淡写的和我说:你没裸跑也是对的,没什么意思。那儿甩来甩去的,难受。

我摸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傻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是,没有体验过,感觉就是不知道。我说了你也不知道。虽然这也不是什么好感受。”何生说。

回忆起何生,他的面容总是模糊的,但他在太阳下裸奔时对我的一个笑脸,却像刻在我的脑袋里,一个声音像小虫从空气的裂缝中钻出来说道:体验

“你为什么要拼命体验?”我终于在体验了他无数个疯狂事迹后问他。

他点起一根烟,然后分我一根。我接过,叼起,点上火,在认识何生不久后,我就学会了抽烟。

他重重地吸了一口,从鼻子里吐出烟,烟雾缭绕在他的头上,他的眼睛像在思考一样,迷离起来。

“我死过一次。”他说,“五年级的时候,我和朋友去河边游泳。我水性并不好,也才刚学会狗刨式。下河没多久腿就抽筋了。我忙喊着救命,但越喊,水越灌进我的嘴,我的鼻子,我的肚子。他们吓得赶紧下河救我。我乱拍水,身子一直往下沉,像灌了水泥一样。我很难受,你知道呛水的感觉吗?一张嘴,水就进来,可是,不呼吸更是要命。我不知道是不是晕了,水是灰黑的,一股力量要撑裂我的喉咙,鼻子以下,脖子以上,仿佛不是我的,要爆炸。我形容不来,你知道吗,那就是死的感觉,那么绝望,你或许体验不来,有个声音从我心里,不,从我皮肤里,每一个毛孔里冒出来:你就要死了,你就要死了。可是,你什么都还没做。我就那么晕过去了。待我醒过,已经在岸上了,喝了一肚子水。朋友们都在哭,见我醒来,哭得更大声了,拼命叫道,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死了。你知道吗?那一刻,我看了看河水,我感觉,我重生了。”

烟雾散去,我觉得此刻该恰到好处得来一阵风,但是没有。何生虚看着地下,一眨眼,神才回来。“我觉得如果我不做什么的话,就和死一样。像有河水从空气中灌到我嘴里,我会觉得空气稀薄得难受。所以我非得做什么没做过的事不可。”

“何生并不是我的真名,我原来不叫这个。但我改了。”何生说。

“提醒你为何而生。”我说,我已无意探知他如何改名,他总有他的办法。

“对。”何生把烟头丢到地上,脚踩上去,来回旋转60度。

我以为除了理光头外,我不会再被何生带坏了。但是从认识何生后,那颗被何生说的反抗的萌芽就开始蠢蠢欲动起来。我会课上到一半,兴致来了跑出去散步。我会饿个两天两夜,去体验什么才是饥饿。在人群中走着走着,我会忽然大叫一声,喊完那一刻,我感到世界都安静了,阳光开始温暖起来,微风开始拂动,何生的脸好像就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转过头,那个裸体,那个笑脸好像在说:迈出一步,迈出一步就好了。

有时候我会被自己这些冲动吓住,不熟悉的朋友开始远离我,熟悉的朋友开始担心我,我又开始变得唯唯诺诺起来。我像一只摇摆的钟摆,在反抗和胆怯之间挣扎。

英语四级考试的时候。我埋着头,做着阅读理解。忽然有个声音冒出来——“你可以下回四级考试的时候去试试。”我努力不去想它,但它反复萦绕在脑袋里,像只苍蝇挥之不去。我看了看教室:一个年青的女老师双手交叉搭在屁股上,在讲台上无聊得来回走。另一个中年女老师已经坐在椅子上,右手撑着脑袋,闭着眼睛,打着瞌睡。

我歪歪身子,向左移,伸长脖子去看前面。前面是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身体右倾,拿着水笔在转,填涂卡摆在桌子的左上角。我视力好,看到黑黑一团,眨了眨眼,努力看。有种莫名的快感。

随便看了几个答案后,我又轻轻地低下头,快速扭过头,瞟了一眼后面桌子的试卷。那急速的一眼,哪能看到什么东西。但我要转回头时,又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后桌的女孩。她坐得很直,头和桌面垂直,张着嘴,一双疑惑又惊悚的表情看我。当下我的心情却是做坏事后的得意,尽管答案我什么都没看到。何生的笑脸又浮现出来。

后面的中年老师走了过来,到我桌子上敲了敲以示警告。她又走到我前一桌女学生那,把她的答题卡拨到试卷里面。我的脸火辣辣的。

我告诉自己:下次不能再这样了。“你要被何生带坏了”,父亲的话又响彻耳旁。

看着何生歪歪扭扭的字迹,那张信纸也是皱巴巴薄薄的,左下角还缺了一个口,像被老鼠咬得一样。得了癌症?要死了?真的?我笑了起来,我之前想过他肯定活不过30岁,还和他开玩笑般地谈过几种他可能的死法:去登珠峰,在海拔四千米的雪山上,高原反应而死;去蹦极,绳子意外断裂,高空摔死;去新彊买哈蜜瓜的时候,和小贩起了争执,被一刀捅死;在高速路上开快车,撞到大卡车吐血身亡。

“这些都是小儿科,”他摆摆手,“我还真没想过会以什么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向主任请了假,当天就买了火车票。我坐在稀落的火车上,正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到桌上的垃圾盘,反着白光,我觉得一切变得不真实起来。何生像个虚构的人物,在我的脑海中,丝毫画不出他的面目。我竟然凭一张纸条,千里迢迢向他奔去。我没有他的电话号码,他大三肄业后据他说的去了外国流浪,开始时还会偶尔收到一些不知名的地方寄来的明信片,不久就没了音讯。我毕业刚工作不久的时候,接到过一次他越洋的电话。

“咦,徐明。你竟然真的没有换电话号码。”他兴奋地说。

“是啊,就留在本地工作了,返还的话费还没结束呢,卡还在用着。”我一下就听出了他的声音,轻快而湿润,即使已经两年没听到过了。“你还活着啊。”

“对啊,还活着。”他说,“你猜我现在在哪里?我在XX(美国的一个地方,我实在忘了他说的地名了),原来真得可以从国外打电话到国内。你说,我们相隔十万八千里啊。”

“你打电话来不会就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打吧。”

“对啊。我先挂了。听说我用这长途卡打是挺便宜的,但你接会很贵。”

“啊,那还不赶紧挂。”我开玩笑说。

他竟然真得挂掉了。

于是,我们又失去了联系。不,确切地说,是我单方面失去了他的联系。

现在,我拿着信纸所给的地址,坐完火车,又坐巴士,终于来到了福建北部的一个小镇。各种打听后,我终于敲开了何生家的门。

这栋楼有7层,建在河岸边,我累死累活地爬上7层顶楼,每层有24节楼梯。我伸出食指,一面气喘嘘嘘,一面心跳得很快,近在咫尺时,我竟然又有些害怕见到他。

他打开门,我几乎一下认不出他来。他蓄着3厘米长的络腮胡,有些显老,一双眼睛也不似以前那般明亮。

“进来吧,”他微笑着,笑容却有些疲倦。“果然你会来。我就知道。

他把我领到阳台上。那里放着一把靠椅和一把长板凳。他坐在靠椅上,并示意我坐下。我于是坐在板凳上。阳台是用铁管一根根围起,从阳台放眼可以看到楼下的河和对面碧色的山峦。

“你瞧,这里多好,可以看到下面的河静悄悄地流,像没流动似的。”他说。

“你该不会真得癌症了吧。”我直截了当地说。

“你猜。”他看了我一眼,笑了出来。“没有。我只是想看看你们听了之后,到底谁会来给我送终。”

“你还寄信给了别人?”

“当然。写信的时候,发现真正可以寄的人没有几个。包括你在内我一共寄了4个。目前看,只有你来。”

“有谁想让人找来还不留电话号码的。”我气愤的说。

“所以才有难度。”

“你要试探人心。”我说,“这样不仅没意义,反而很傻。”

“的确”他平静的说。“我去拿瓶酒来。”他站起身,走出去。

我也站了起来,双手撑在护栏上,看静静地河水。此刻大约下午5点,想到自己上午还在报社上班,现在倒被骗到这个陌生的小镇不觉有些可笑。夕阳在远处的山峦后面露出很小的一块红,河水是深绿色的。

“还和夏雪一块么?”他拿了一瓶红酒,从客厅走过来。

“没,我哪养的起她啊。”我说,“你退学后不久,我们就分手了,还不到一年。”

“我早和你说过了,女人靠不住。需要用钱和精力供着。”他给了我一杯红酒,用玻璃做的高脚杯乘着,他有时候讲究到矫情。他把那瓶红酒放在地上。“不过我说,体验下总是好的。体验完你才知道。”

“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谁又靠得住呢?”我喝了一口酒,很涩,挺难喝的。我不禁想到大二刚和夏雪好上时,有一天,何生说,你知道男同相爱是什么感觉吗?我被他吓了一跳。“你不要怕,我要是体验也不找你。”他笑着说。那些天,我总是有意无意地盯着他的下半身,他笑一下我都觉得有情况。但我不敢多问,有些事还是不要好奇为好。

“这倒是。”他扭扭脖子,咯吱咯吱地响。“我打算要结婚。”

“呵。你还想骗我。”

“我说真的。”他眼睛看着我的眼睛,依旧疲倦,但却严肃。“难道我这种人就不可以结婚。”

“当然可以,只是你不想,所以你不会。”

“我或许也需要安定。”他说。

“我一直想要问你,你总想着尝试,可是你难道不知道,即使你做了各种事,但你永远也做不完。”

“我当然知道。但是有时候我停不下来。”他陷入了沉思。“所以现在我想停下来。我想我可能要结婚。”

这时候,门外传来开门的声音。我紧张地问:“难道你不是一个人住?”

“和你说了。我要结婚。”他得意地笑起来,“我女朋友,以后就是老婆了。”

他女朋友叫枝枝,长着男人一样黝黄的皮肤,不好看,也不难看,手里提着几袋菜,从天而降,他竟然真有女朋友。

何生简单介绍了我,并留我吃晚饭及住夜,我也不推辞。女人便忙着到厨房里做菜煮饭。

我们又回到阳台,太阳早已全面落下来。天空灰蒙蒙的,似暗非暗,层层灰云低低地压下来。

我的话题不敢随意,音量也有意控制,因为厨房和客厅隔得很近,他女友能听到我们的谈话。

何生说,他们是在旅行中认识,后来枝枝决定跟着他旅行,他去哪她便去哪,他觉得身边跟着个人过于麻烦,何况是个女人,但是他难以拒绝(他一贯如此)。后来却也觉得有个女人照顾,好处总要比坏处多。“要说日久生情也可以。”何生说,“反正我们就是在一起了。”

枝枝不多话,听说之前也是个骨灰级驴友。但她让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却是:该玩的,该走的,经历过了,其实走来走去世界不都是一个样么。

由于枝枝在场,我的话题总不敢深入,尽管我在何生家住了一夜,但是我想问的问题都不敢问。第二天一早,何生送我去坐车。我们沿着河岸走,一边是水泥公路,一边是青草黄土。我们都踩在黄泥巴上。

“为什么会要结婚了。”我问。

何生低着头不说话。很久,他才开口:“就当作是另一种生活体验吧。”

我没再多说什么,结婚毕竟是件好事,再穷追下去倒显得自己无趣。

“那么,既然结婚了,就是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所以,作为朋友,你的电话号码总是该给我了。”

“那是。”何生笑着报号码,我记了下来。

不久之后何生结婚了。他没通知我,没有叫我去参加他的婚礼。他结婚一个月后才打电话告诉我婚礼已经办了,并且他在一家化工厂上班。化工是我们的专业,我从未想过他今后能和这专业扯上关系。那时何生见我常坐在电脑前写东西,便说喜欢的话以后当个作家,他一定支持,虽然我写的东西他一个字都没看过。“我相信你”他说。“那么你呢,你要做什么?”我问。何生想了半天说不知道。

如今他一结婚,我便觉得他从天人的神仙掉落到地上,成了像我一样的凡人了,那些曾经我在他身上看到的闪闪发光的东西,都已经消失,香妃不香,何生也只是个凡人。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开始抵触起他,他打电话来和我说些琐碎的事时,我本能的不想听。他说他老婆怀孕了,说他母亲从乡下来照顾他们,说他上班的地方离家很近,步行只要十分钟……我敷衍着答应,尽管我心里觉得我实在应该为他高兴才对。我的手机里尽管有他的电话号码,但我不曾主动拨过。我不喜欢那个确切的电话号码,我觉得何生的名字应该存在我的脑袋里,而不是真实地存在手机里。

再后来,何生死了。那次他说他得癌症,到他真的死了,有两年的时间。但这两年,他一下拥有了很多:一个老婆,一个儿子,一个母亲(后来才知道,他之前和母亲决裂过)和一个家。

报丧的电话是他老婆枝枝打来的,用的是何生的手机。她在电话里告诉我何生死了,他生前交待有些东西要交给我,让我过去取。我听得莫名奇妙,既然他生前有交待,那么他是知道自己要死的,那么不可能是意外死的,只有两种可能:病死或自杀。但在电话里我没敢问她,死是件敏感的话题。

我第二次到何生家,竟然真的是去吊唁,还是那个小镇,还是那个靠水的房子,真是造化弄人。

那时已是冬日,我穿着厚厚的棉服,手心哈着气,穿过河岸的泥土地,河面冒着白气,大约是雾。岸边几颗老树掉光了叶子,瑟瑟发抖。

枝枝抱着两岁大的儿子,脸色苍白而憔悴。小孩头靠在妈妈头上,依依呀呀,说些爸爸妈妈简单的词。何生留给我的是一叠明信片、一堆照片和几本哲学宗教类的书。

不久之后,我收到一包快递。打开是一本旧旧厚厚的笔记本,何生的日记本。上面记录了五花八门他做过的事:在青年旅社打工、到各类餐馆饭店洗盘子洗碗、和哪个国家女人做爱、在长城上撒尿、纹身、吸&食*冰%毒、到极地看极光、在沙漠中宿营、看熊猫、看流星、乞讨……

我原想完整地摘录些他的日记出来,但想想还是做罢,因为我看到了一个神人背后的人性,我自欺欺人地希望他是神秘的。我就说说他日记里某些令我印象深刻的话吧——

我骗徐明我得了癌症,暂且用骗吧,因为徐明也这么觉得。可是他不知道我真得要死了。对于我来说,结婚,生子,这难道有异于死吗?死就死吧,死了才有另一个何生。

沉默的人才想着反抗,然而所有挣扎都是自残、伤人。

枝枝说我才最懦弱。我想她说的话是对的。我连一步都无法停下,我没有勇气斩断我之前的一切。最勇敢的不是不断地迈出一步,而是迈出去了懂得退回一步。

对于我来说,死或许是最美好的方式。或许五年级那次溺水,何生就应该死去,活过来的是个魔鬼。

他的死,究竟为何,如果我想深究,我一定能打听到。但是我不想了,我同样希望他的死保持某种神秘,他确切的一定有某一种方式的死法,每个人的死都不例外,他也会不例外。我想起那天我和他讨论他的死,他迷茫地说没有想过,但他说他的死一定不能太过平庸。

我相信他也不希望我知道他如何死的吧,那么随风而逝吧。

看完他日记后的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被夜色笼罩的密林里,一个男人赤身裸体,他背着我,向黑暗的深处跑去。那些树被扭曲的面目狰狞,伸长枝桠挡住路,树上的叶子是五颜六色的,但黑色居多。男人一直跑,穿过树林,画面变得更暗,除了男人黝黑的裸体,全是黑。我努力得看清楚,他跑在河面上,一条碧绿色的河,冒着雾气,记忆开始错乱,拼接出错位的小镇的何生的7层的楼房的河流。男人开始回头,慢动作,慢镜头,一点一点地转过头,我看清了是何生的脸,他朝我笑,胜利的笑。忽然他的脸色大变,愤怒使他的脸快速变形,他的眼睛拧成一条线,他的嘴巴歪成一个黑洞,像一阵风卷过,搅乱了他的脸,而风停,他的脸也重装完毕——我的脸。那是我!

那么我是谁?

我被惊醒。周围是黑暗,我不知道几点几分,窗户、桌子、电脑、几本书在黑暗中只有黑色的轮廓。夜像一条蛇爬上我冰凉的脊背,吐着信子。全世界像死了一样的安静,而我有的是全世界的寂寞。

 

我以为何生的故事终于随着他的死而结束。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走在街上。身后的一个喇叭声响起,我不经意地回过头:何生坐在轿车上,他坐靠窗的位子,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然后车从我身边开过,风一样驶去。

我一人呆站在风里想,何生会不会没死?

文/6分的日记  转自豆瓣 www.douban.com/note/309312208/

朱建华记:两年前我也剪过光头,在路上别人都会回头看你一眼,回家连妈妈都不认识我了,就是感觉一个字“丑”,没有剪前就很想尝试尝试,体验过后,感觉也就那样,也许这就是生命的魅力吧,体验才会让你感觉自己是活着的,但是有些体验是没有必要的,是非黑白心里面总要有一把尺,至少违法的事我们不做。


来源:朱建华博客 转载请保留出处,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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