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道教对《红楼梦》的影响

 杂货店伙计 2014-11-06
 
 

《红楼梦》不是佛书和丹书,但佛、道二教对于该书的影响却是深刻的,这说明了历史上宗教与文学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这样说,并不会降低《红楼梦》的价值,一者这是历史事实,二者宗教对文学的作用有两重性,要作具体分析。以往红学论著谈《红楼梦》与佛教的多,谈该书与道教的关系者较少。本文专就“红楼道影”问题,做些粗略分析,看一看道教对于作者创作活动有多大影响和作者对于道教持何种态度。

 

道教对《红楼梦》的影响,可以分成三层论述:一、作为主题思想的一部分;二作为艺术构思的手段;三、作为内容和情节。

 

先看道教对《红楼梦》主题思想的影响。关于《红楼梦》全书的纲要在哪里的问题,历来诸说不一:有的说是第一回作者交待此书来历,有的说是第四回的护官符,有的说是第五回的红楼梦十二曲。各人的眼光不同,所以引起的认识效应也各异,这大概是文学名著欣赏中常有的情况。我则认为第一回中的“好了歌”及其解注起了提示全书主题的作用,它与第五回的红楼新曲互相补充,相得益彰,都是极关紧要的文字。“好了歌”是跛足道人所唱,其解注是刚悟道的甄士隐所作,都是道教中人物。内中佛教气息很浓,可以看作是佛教化的道教,但“好了歌”念道神仙,毕竟还是道教。疯跛道人用“好了歌”点化甄士隐,度他出世,这也是道教的典型做法。“好了歌”的言词是:“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歌词嘲讽了世人俗见的荒谬可笑,指出人们所热心追求的功名、金银、姣妻和多子多孙都不可恃,不是求而不得,就是得之复失,人一闭眼,万事皆休。“好了歌”给人们的世间求福之情兜头一瓢凉水,先把你浇得心灰意冷,然后告诉你“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只有了结世事,出家修道,才能得到永生的好处。“好了歌”的宗教悲观论色调很强烈,它反映了作者的傲俗厌世情绪,给《红楼梦》全书罩上一层悲剧云雾。不过,“好了歌”的“看破”之言,也并非毫无合理成分,人的一生为什么一定要去追求功名和财色,然后把自己的生命活力消磨在物欲享受之中呢?能不能有所看破和超越?这是值得深思的。作者并没有希企得道成仙,但他借助于对俗见的某种超越感,才看清了名利场中的卑污,用生花之妙笔把一群追名逐利的小人,刻画得入木三分。甄士隐的解注就更深入一步,其中“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等数句,相当生动地揭示了封建上层社会风云变幻、起伏难测的动态。封建社会的政治舞台是一座充满杀机的格斗场。在位者一时骄奢淫逸、志满意得,他的对手却正在窥测时机,以求取而代之,所以总是危机四伏、祸福相邻。当一批晦气的旧权贵败亡下去,又会有一批新权贵加入这人生的厮杀行列,开始又一场新的权力角逐。由于作者能看透封建政治的黑暗和残酷,所以才能以生动的笔触,展示一个“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内部的明争暗斗和腐朽颓堕,这种内在的痼疾必然要导致邦族走向分崩离析和最后的灭亡,这是《红楼梦》全书的基本线索。第五回也很重要,红楼梦十二支曲与金陵十二钗册判词互为补充,暗示了书中主要人物的命运和结局,是佛道纠结的产物,里面反复称说因缘命定、冤冤相报、天数难违,把宝玉、黛玉的恋爱说成是“风月之债”、“木石前盟”,把宝玉、宝钗的婚姻说成是“金玉良缘”,皆由前定。后来的故事就是按照这种宿命论的框架发展的。第六十六回写柳湘莲遭尤三姐自刎变故,生趣俱息,遇一跏腿道士,问:“此系何方?仙师仙名法号?”道士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柳湘莲听了,不觉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那道士,不知往哪里去了。作者很欣赏这位道士的高妙,第六十七回开头说他能用“数句冷言打破迷关”,度柳湘莲而去,意在告诉读者:人生如旅途,世间只能暂时歇歇脚并无安身立命处,真正的归宿在于出家修道。柳湘莲是作者给予深切同情的男性公民中仅次于贾宝玉的人物,而有如此结局,可见道教的出世观对于作者思想有多么深刻的影响。总括起来,曹雪芹由于极其厌恶世上的丑恶行为而与佛道的出世思想发生共鸣,他在思想上对于道教的度世理想是向往的,对于道行较深、远离富贵的道教人物是敬佩的,他的这种心态在《红楼梦》的主题思想中留下了鲜明的印痕。

 

其次看道教对《红楼梦》艺术构思和写作方法的影响。书中借用道教仙话和由道教诱发出来的丰富想像力进行艺术构思,使这部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具有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故事是以女娲炼石补天之时,弃置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一块顽石,灵性已通,幻形入世的神话形式开始的,一下子把读者带进洪荒的时代、飘渺的仙境,然后再由远及近、由虚而实地转入人间的悲欢离合,书的起手便气度不凡。又以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绛珠仙草和神瑛侍者的离奇故事,引出“还泪之说”,为尔后宝玉黛玉的相爱和黛玉性好愁哭埋下伏线。第五回作者又用美丽的辞藻和奇思异想,构造出一个美妙无比的天国——太虚幻境,那里“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仙花馥郁,异草芬芳”,住着警幻仙姑和众多仙子。作者借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的情节,驰骋其联翩浮想,表达了自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也交待出十二金钗的来历,预示了全书和主要人物的发展线索和终结;同时,天上人间、虚虚实实、出神入化,使故事起伏跌宕,妙趣横生,产生极大的艺术魅力。第七十八回“痴公子杜撰芙蓉诔”,写宝玉将晴雯当作芙蓉之神,以仙话为悼文,寄托无穷哀思,相当生动地描绘了宝玉同情弱者的性格。全书以道教仙话开头,又以道教仙话结尾,其间一僧一道飘然而来,忽然而逝,时显时隐,形成若明若暗的另一条线索,贯穿始末。这种带有道教色彩的艺术虚构,由于不受实人实事的限制,可以任情去描写,将真事真意隐在背后,用假语村言泻尽作者对世态时政的不满,此等用意,须细细体会。此外,书中诗词大量使用道教典故也是一大特色。儒家入诗太俗,佛学入诗太玄,而道教仙话入诗却是中国古诗早已形成的浪漫主义传统。写诗如要脱俗超逸必须借入神仙。形容某人脱俗,必谓道风仙骨;形容某处优美,必谓蓬莱仙境。道教的神仙理想代表了人间最美好的追求,既超拔仙凡,又无固定图式,可以任人想像发挥,于是大受文人的青睐。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无一不借重神仙,《红楼梦》也是如此。

 

再次看《红楼梦》对道教人物和活动的描写。道教在漫长岁月里已经成为封建时代社会生活的组成部分,上层道教又特别成为封建贵族生活的组成部分。清初道教虽然不如明后期那样受皇室恩宠,却依然在全社会有广泛影响,这种影响还有向民间进一步扩散的趋势。作为深刻反映封建社会后期社会面貌的伟大作品《红楼梦》,不能不写到道教,这是自然的,问题在于作者描写道教的立场和态度。看来《红楼梦》的作者比较欣赏道教出世哲学和清修德高者,欣赏较高层次的道教文化,而对于一般道教活动和一般道士则有很大的保留,或者客观描述,或者给予揭露,使我们对于清初道教社会活动,有很生动具体的感受。书中描写了道教为社会提供宗教服务的情况。第十三回,宁府秦可卿死,停灵期间,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亡魂;另设坛请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然后另请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通过这些描写可知当时僧道联合为贵族丧事服务,规模相当宏大,费日持久,花销也一定很多,这大概是僧众道士们的重要经济来源。中国富人的心理,不去细辨佛道教义之异,只要对死者有好处,不管什么教门都可请来助丧,僧道兼用可以起双保险的作用,又能使丧礼的场面更隆重,以显示其高贵阔绰。第一百零二回,尤氏生病,贾蓉请毛半仙占卦。大观园不宁,贾赦请道士到园中作法事驱邪逐妖,择吉日,起坛场,上供三清圣像,旁设二十八宿并马、赵、温、周四大将,下排三十六天将图像。道纪司派四十九位道众净坛。三法官擂法鼓,法师们披法衣,拜表请圣。念《洞元经》,祭七星旗,举打妖鞭,洒法水,击牌令,收妖于瓶罐,加封书符。这番法事好不热闹,为者虚张声势,观者将信将疑,虽然真假未知,但由此去了人们对鬼怪的疑心,大观园便复趋安宁。这一回是高鹗续写的,他与曹雪芹一样也不信打醮作法这一套,但给我们提供了许多道教活动的知识。

 

《红楼梦》写了几个人间道士的形象,都是暴露和批判的对象。一个是清虚观张法官,他是当日荣国公的替身,曾御封“大幻仙人”,掌管道箓司印,今封“终了真人”,王公贵族称他为“神仙”,是个有职有权的官方道教上层代表人物。这个人深受朝廷器重,与贵族家庭关系甚密,能说会道,惯于阿谀逢迎,将手下众道士的金玉法器敛取三五十件,孝敬贾母,又会保媒拉縴。这哪里是出家之人,分明是披着法衣的俗气十足的政客、官僚。这一类道士是极少数。一个是天齐庙里的道士王一贴,他比起张法官来是等而下之的人物,除了香火钱外,还要靠卖药为生,故不甚富足。此人油嘴滑舌,江湖术士气味很重,自己也承认,不仅妒妇方是胡诌的,“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作神仙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来混?”这是个靠宗教混饭吃的道士,这样的道士恐怕不在少数。一个是道姑马道婆,这又是等而下之的人物,走家串户,讨些小惠小利过日子,根本不懂得道经玄机,却满口菩萨因果,专会那魇魔邪术,干一些骗钱害人的勾当。这样的道姑与巫婆神汉一类迷信职业者绝无两样,民间到处可见到。还有一个是宁府的贾敬,贵族中好道修行的典型。此人一味好道,想作神仙,抛弃官职不袭,只爱烧丹炼汞,常年住在城外玄真观修炼,手下有一批道士服侍,终于因吞金服砂,烧胀而死,死时肚中坚硬如铁,面唇烧得紫绛皱裂,人们却说他们“功行圆满,升仙去了”。这是一个修炼外丹的牺牲品,为了长生而得速死,大家当作笑料,连他的孙子贾蓉在丧礼中对他也是“假敬”,热孝在身竟跑去和两个姨娘调情。作者在写上述道教人物时采用冷嘲热讽的态度,把他们形容得卑俗、世故、愚蠢可憎。第一百一十八回袭人对宝玉说:“至于神仙那一层更是谎话,谁见过有走到凡间来的神仙呢!”这可以代表曹雪芹和高鹗的共同认识。看来《红楼梦》作者所追求的并不是长生,而是超俗无累的一种环境和精神境界,这是道教最能吸引愤世嫉俗的知识分子的地方。这样,我们透过《红楼梦》的形象化描写,看到了清初道教的复杂性格和多层次结构,有道教的信仰和哲理,有道教的寺观和道士,有道教的仪轨和活动,有道教对社会文化生活和民间习俗的渗透,符箓与清修、道教与佛教、意识形态与有形活动交错并存,这才是现实生活中道教的较为真实的整体面貌。《红楼梦》所写的道教,虽然不能作为史料看待,但它来源于生活,深刻反映了生活,往往比那些带有宗教偏见、支离破碎的史料更具有典型意义,它使我们看到了一个世人眼中的道教,一个经过进步文学家审度批判过的道教,这对于我们今日全面深入研究道教,是有重大参考价值的。牟钟鉴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