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现代西方哲学十五讲》张汝伦】 狄尔泰(1833-1911)德 狄尔泰生活的时代,属于西方哲学大转折的发轫期,他的思想通过对过去的阐释性总结,通过对当代思想与知识的广泛吸收和批判,开启了哲学发展新的方向。通过扬弃实证主义和历史主义,他的生命哲学第一次将生存问题作为存在论问题加以提出。 狄尔泰从年轻时代起就对西方文明的危机有敏锐的洞察和体认:“法国大革命开始了一个新的时代。科学改变了生活;世界性规模的工业;机器;工作是社会秩序的惟一基础;反对社会寄生虫的战争,别人已经为它们的闲暇付出了代价;一种新的对于人类掌控的骄傲的感情,这种掌控征服了自然,并许诺要消灭激情在社会中的盲目作用:这些就是一个世界时代的基本特征,它的黑暗和可怕的轮廓正在我们面前出现。” 狄尔泰相信人生在世不只是存在,而是要行动。他甚至说:“哲学思想只有有效应才有权存在。” 生命哲学和精神科学 在狄尔泰看来,时代的危机在于知识与生命脱节,以至于构成西方文明的价值与意义系统失去了基础。而价值和意义系统失去基础,追根溯源,很大程度上是培养和阐发这个系统的精神科学本身失去了基础。他认为,精神科学的基础无关概念,而关系到生命。 生命概念和生命哲学在狄尔泰的时代流行,决不是偶然的。黑格尔死后,传统形而上学迅速走向末路,最主要的原因有两条。一条是实证主义和科学主义以工具理性产生的物质效益为根据,成了流行的哲学意识形态。对于注重实效的现代人来说,相对于可以验证和产生实际效果的自然科学来说,黑格尔式的思辨哲学只能是信口雌黄的玄学。二是黑格尔哲学的泛理性主义,使得具体生命的真实内容被排除在绝对精神的逻辑之外。哲学忽略了生命。它不能不为此付出代价。 狄尔泰的生命概念与他同时代的其他哲学家的“生命”概念不同,它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实在,而不是一个先验的观念。生命之外没有实在,我们所思、所感、所想象的一切,最终都根植于我们的生存——我们的生命经验。就其原始性和包容性来说,“生命”相当于旧形而上学的“存在”概念,康德的物自体概念,歌德的元现象概念,或黑格尔的具体的一般的概念。但我们不能把它看作是形而上学或存在论的基础。 生命本身是自我和世界的关系。 生命是掌握自己的存在。 生命实际上就是人类社会文化的历史过程。 历史性和实践性是生命的范畴。 一位德国学者说:“近来一切理解人的历史性的努力都在狄尔泰那里找到它们决定性的开始。” “生命”概念在狄尔泰那里至少有以下三个内容: 1 生命不是指个别人的存在,而是指生命联结人的共同性。生命不是生物现象,而是人文现象,生命的时间是人文的世界。 2 生命不孤立的主体性,而是包括自我与世界的共同关系的整体性。 3 生命不是无形流动的什么东西,而是在历史过程中展开自身的各种生命关系的整体。 生命既是精神科学的基础,也是精神科学的对象。反过来说,精神科学是我们认识和把握生命的途径。 精神科学和自然科学的不同是我们对经验的立场不同。精神科学的经验方式是“内在的经历”(内在并不是指内心或精神,而是指我们的生命所在,我们的世界),自然科学的经验方式是“外在的感觉经验”。经历要比感觉经验更原始,更根本。经历是存在论意义上的经验,而感觉经验只是认识论意义上的经验。经历是我们与世界的原初关系,是对事物当下直接的经历,包括它们具体的特征、意义、价值、关系和模式。但我们还未能加以区分,经历是原始的生命过程,“是一种质的存在”。 “精神科学首先和主要在这些方面帮助我们:我们得在世界上做什么——我们要使我们自己成为什么,以及决定我们能在世界上从事什么,也决定世界对我们有什么影响。”因此,从根本上说,精神科学的目标不只是理论,更是实践。 知识论与描述心理学 狄尔泰对传统认识论进行批判: 首先,传统认识论是“旁观者的观点”,事物对它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物。
第二,传统认识论又是理性主义的认识论,它认为我们总能给我们知识以理性的说明和根据。
第三,传统认识论过于狭隘,知识不只是理论知识,我们对世界有多少种关系,就对它有多少种观。 最后,传统认识论纯粹是以理论认识为对象,以理论知识为目的。
对于狄尔泰来说,知识论的首要任务是要找到一个能为精神科学奠定基础的基础科学。 描述和分析心理学: 在狄尔泰看来,心理学不能像当时流行的心理学那样,只是偶然地,或者机械因果地把孤立的、原子式的表象和感觉连在一起。心理现象联系的基础是我们体验的内容和意义的结构整体,即心理结构。这种心理结构完全不同于任何自然的因果过程,不能用联想主义的因果解释方法、试验的方法,而只能用描述的方法来对待。所谓描述的方法,就是没有任何关于心灵本质的假设,无论是形而上学的还是物理主义的。它只“告诉它发现的东西。” 释义学转向 狄尔泰后来放弃了将心理学作为精神科学基础的立场,而转向释义学。他认为释义学的基本活动——理解,才是精神科学的基本方法,释义学,才是一切精神的基础。 狄尔泰一开始就把人看作历史的造物,但以人的心理过程为对象的心理学却无法解释人的历史本质,心理学本身最终应该从属于一种历史的方法。 心理学不能充分对待心理关系,无法说明意义和价值的关系,心理学的经验并不能像通常想象的那样,直接为我们所知。我们不能通过内省直观直接把握心灵,而只能通过它的种种表达形式。另以方面,我们的内省不可避免是有偏向的。心理学的这种矛盾只能通过释义学来解决。释义学不是通过内省,而是通过对精神表达式的解释来把握精神实在。 “经历”是直接的和非反思的经验,“生命经验”是表达出来的经验,体现了对一般生命的洞见。 生命经验是中介了的经验,个人经验通过公共形式,如语言,表达出来,就成为普遍的经验,这普遍的经验就是生命经验。 是德国哲学家和神学家施莱尔马赫将释义学引进了哲学,使它成为一种普遍的方法论。施莱尔马赫的释义学思想对狄尔泰有很大的影响。狄尔泰要在他的释义学基础上,突破唯心主义的桎梏。可以说,是狄尔泰,而不是后来的海德格尔或伽达默尔,使释义学真正称了哲学的基本方法和理论。是狄尔泰,为哲学释义学奠定了基础。 狄尔泰的释义学,以经历——表达式——理解的三角关系整体为基本理论构架,以人的历史存在(生命)为真正对象。他明确提出:“像人所生活的那样去理解生命,这就是今天人的目标。” 表达式分为三类: 1 科学和理论判断; 2 实践行为; 3 经历的表达式。 虽然都是生命的表达式,但经历的表达式与前两类表达式完全不同。它所包含的内在生命的关系整体非任何内省所能感知,因为它的出处意识决不能看清。 艺术作品是第三类生命表达式的典型,它具有独特的揭示生命的功能。 “艺术,尤其是诗,最接近生命,最真实、最全面,同时也最具体地再现了生命的结构整体和意义。艺术是理解的工具。” 所以他重申席勒的主张,艺术的最终判断标准是真理而不是美。 后来海德格尔与伽达默尔关于艺术的思想与此一脉相承。 对狄尔泰来说,释义学根本不可能以把握作者的原意为目的,解释者肯定比作者更好地理解作者。 理解固然是精神科学的方法,但它从根本上说是我们历史存在的基本特征,它永远是一个过程,而不是可以一劳永逸完成的行动。“一切理解总是相对的,决不能完全完成。”这是因为历史不会结束。 理解生命的意义并不是发现一个客观的事实,而是在重新确定意义。理解不是在生命之外来理解生命的表达,而就是生命过程的一部分。 生命本身是以个关系整体,而它的种种表达式则可看作是它的“部分”。我们要理解生命本身,必须理解它的这些表达式;要理解这些表达式,就要对生命有所理解。由于生命是一个历史过程,所以理解无始无终。 世界观学说 世界观学说是狄尔泰晚年提出的理论。 面对纷繁多变的历史和世界,人又需要有一个理解世界的稳定的框架,来把握生命的多样性和多变性。世界观就是由于这种需要而形成的。 世界观是对我们全部经验的总体性解释。世界观当然不是纯粹理论、科学或哲学,而是经验、反思和解释的结合。它包含我们无意识的态度和种种深层预设,这些态度和意识支配我们的经验取向和理解。 世界观不是知识和理论,而是我们基本的信念系统。它不是产生于我们对事实的把握和认识,而是我们认识和把握事实的前提。它不是任何个人意识的构造,而是历史的产物。 世界观就是我们中国人讲的安身立命之物。它表达了对生命之谜的一种解答,但不是惟一的解答。 狄尔泰区分了三种哲学世界观的类型。 第一种是自然主义。 自然主义认定感知觉中的物理世界是惟一真实的世界。它所要理解与认识的是物理实在的规律性,精神现象在它看来只是派生与从属的现象。 自然主义作为形而上学表现为唯物主义,作为伦理学表现为享乐主义,作为认识论表现为感觉主义,在艺术中表现为现实主义。 内部紧张:事物对意识显现,但不能从现象的事物中派生出意识来;精神受自然制约,但它又能控制自然。 这就迫使自然主义世界观向其他世界观转化。 第二种是主观唯心主义,也叫自由唯心主义。 它是古代雅典人的创造,基督教又对它加以保存和改造,成了基督教的官方哲学。认为,精神高于自然实在,类型高于现实,应然高于本然。 在宗教中表现为人格有神论;在艺术中表现为史诗和戏剧形式;在哲学中表现为先验主义和意志主义。 问题:它是内在地不稳定的世界观,因为它以作为“自我”或“主体”的精神相始终,它的预设必然经不起经验的检验。 第三种是客观唯心主义。 将精神与自然视为一个有机整体,特殊东西只是这个囊括一切的整体的各种功能,部分只有对整体而言才有意义。这种世界观构成了传统形而上学的大部分。 在宗教上表现为泛神论和万有在神论。 内在紧张:它渴望认知的整体,但它只能把握特殊。最后往往只好承认大全只是一个象征或设定,而不是完全把握的实在。 狄尔泰一再声明,这种类型划分是临时的,只是为了帮助我们研究,为了让我们历史地看得更深一些。 历史意识的确使我们看到了哲学体系和世界观的无政府状态。思想史和世界观理论似乎只是揭示了一片巨大的废墟。任何伟大的思想体系都成了时间的牺牲品。每一种世界观,每一种思想体系,都相对于历史而合理,但没有一个拥有绝对真理。 绝对真理的要求和历史意识之间的紧张构成了最基本的“历史的反讽”。 但狄尔泰并不认为历史意识只有消极的意义。真理是具体事物的关系,任何具体事物总是有条件的,没有条件,就没有规定;就没有真理。知识和科学必须在历史中发展,肯定它们的过程性,不等于怀疑主义。 思想的有条件性不等于真理的怀疑和取消。因此,狄尔泰决不是一个相对主义者。历史对于狄尔泰来说并不是只有变易,没有保持。批判的历史意识恰恰是要超越相对主义和历史主义。但这决不是承认有什么“绝对科学”和“绝对真理”,当然更不等于胡塞尔的本质主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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