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兽出笼：日本带给世界的第一个意外

人们都知道，战争就像一门花费巨大的 课程，只有仔细研究之前的战争带来的 教训，军队才能在下一场战争中获胜。 我们都知道发生在1904-1905 年间的 日俄战争：纵横的战壕、布满尖刺的铁 丝网、速射火炮、机关枪以及难以计数 的人员伤亡。然而，欧洲的将军们似乎 并未从中吸取教训。10 年后，他们就带 领着自己的部队去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 了。而不管怎么看，第一次世界大战都像 是日俄战争的重演：战壕和铁丝网，火 炮的轰鸣和机关枪口不断喷射的怒焰， 带走了大批参战士兵的生命。

如果说参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将领们， 丝毫没有从日俄战争中学到点什么， 那是不可能的。每个大国——包括美 国——都会派侦查员监视早期的国家 冲突。在这背后，一大群参谋官会仔细阅读反馈回来的报告。战场上密集的火 力、固若金汤的防守以及巨大的人员伤 亡——所有的这些战场因素，各个大国 其实心里有数。实际上，正是他们从日 俄战争这次“零次世界大战（World War Zero）”中汲取的经验，才导致了第一次 世界大战。

如果你对沙俄和日本在1904 年爆发的 那场战争不够了解，你肯定会觉得，沙 俄的胜利是不言而喻的——三倍于日本 的人口（一亿三千万V.S. 四千七百万）、 五倍于日本的军队数量以及用之不竭的 资源。对当代世界来说，俄国人（大多数） 属于白种欧洲人，当时的西方帝国主义 正处于全盛时期——亚洲人想要在战 争中取胜，根本是天方夜谭。当战争真 正爆发时，赔款也将属于沙俄——至少 从字面上看是这个意思。日本当时急需外国的贷款来打仗，可是国际市场却让 他们吃了闭门羹。在欧洲，没有人愿意 冒险借钱给日本——因为这看起来实 在是太疯狂了。日本一旦失败，借钱给 他们的人也将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日本国内也存在问题。十九世纪五十年 代， 海军准将马修·佩里（Commodore Matthew Perry）的“黑船（black ships）” 改变了日本持续数个世纪的孤立状态， 日本人也迅速地展开了现代化发展。日 本废除了封建制度，建立了西式的中央 政府和宪法制度，并组建了现代化的陆 军和海军。如此迅速的发展本属不易， 但残存的武士阶级和南方叛军令新生 政权头疼不已。在双重夹击下，新政府 仍然勉强幸存了下来。在那之后，虽然 日本在1894-1895 年的中日甲午战争中 获胜。但是西方的分析家认为，亚洲国家之间的战争并不能说明什么，也无法 体现日本真正的军事实力。

日本的领导人也对军事力量上的亚欧差 距感到寝食难安。他们知道，日本绝对 不可能赢得与任何一个西方强国的军备 竞赛。所以，只能另辟蹊径。如果不能在 资源方面与对手匹敌，那么他们可以仰 仗于一些精神寄托：日本独特的文化遗 产。于是沿袭了1000 多年的皇室至今仍 在苟延残喘；相比其他亚洲种族，日本 也有着其精神与文化上的优势。在内战 时期，日本摆脱了武士阶级，但现在看来， 必须重拾武士精神——它意味着宁死 不屈，绝不撤退，永不投降。这本身只不 过是一种理想化的武士精神罢了，在过 去也很少有武士能够做到这三点。不过， 尽管武士道精神本身很古老，但它也不 失为一种现代化的发明——日本军方为 了给自己的军队注射一针强心剂，有意 向士兵灌输武士道精神，因为他们无法 以蛮力或是数量取得战争的胜利。因此， 普通的士兵变成了“敢死队员”——他 们愿意，甚至渴望为帝国的福祉而死。 今天，我们肯定会对武士道精神嗤之以 鼻。因为我们都知道，一切早在1945 年就结束了。但是想想日俄战争的起因 吧：两个帝国之间的紧张情绪已经持续 了十多年。自日本在甲午战争中击败中 国后，西方列强强行插足，要求日本交出 占领的土地——这其中就包括了日本位 于辽东半岛旅顺港的海军基地。从俄国 人第一次霸占此地，到25 年后将其归还 中国，日本人一直怀恨在心。随后，沙俄 在该地进行铁路建设——一条贯穿西 伯利亚和海参崴、通过满洲里连接中国 东部, 并通过满洲里南部连接旅顺港的 铁路——似乎预示着沙俄吞并东亚的 野心。而当俄国商人们向韩国当局施压， 要求他们提供矿物和木材的时候，日本 人认为，除了殊死一搏，别无选择, 否则 中国这块肥肉就要永远丢失了。

1904 年2 月8 日，沙俄布署在旅顺港 的太平洋第一舰队遭到了日本军队的 突袭，这标志着日俄战争全面爆发。 10 艘日本驱逐舰在夜间逼近了沙俄舰 队的停泊点，向他们发射了鱼雷后，便 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两艘沙俄战舰， “雷特维赞号（Retvizan）”和“太子号 （Tsesarevich）”，在这次行动中受到了 重创。然而，次日清晨，海军上将东乡平 八郎（Heihachiro Togo）领导舰队, 希 望与俄军进行正面交战。但俄军拒绝与 日军交战，只是在海岸炮台的火力掩护 下龟缩不前。在重创了5 艘俄军战舰 后，东乡平八郎率队撤退。

这似乎是一次局部性的胜利，但是，那 只不过是由于沙俄舰队被包围在旅顺 港中，日军得以向中国本土输送部队。 1904 年2 月16 日，黑木为祯（Tamemoto Kuroki） 将军领导的日军先遣部队在韩国仁川（Chemulpo）登陆，这支部队由 近卫师团、第二师团和第十二师团组成， 总人数达到42500 人。在进入首尔后， 黑木为祯率军北上。很快便抵达鸭绿江 边，并在4 月与俄军的西伯利亚第三集 团军交火——该部队由16000 名步兵与 一支5000 人的哥萨克骑兵旅（Cossack cavalry）组成，他们早就在鸭绿江的北 岸挖壕布防了。即便在人数上拥有巨大 优势，黑木为祯还是巧妙地安排了自己 部队的攻势，他指挥手下第十二师团在 侧翼，即鸭绿江的上流区域对俄军进行 迂回包抄，并与此同时派第二师团和近 卫师团对俄军进行迅猛的攻击——使 得俄军从鸭绿江边落荒而逃。

这场战斗十分惨烈。日军第十二师团在侧翼给 了俄军沉重的一击，而参与正面进攻的近卫师 团也是如此。双方在这场战斗中都发射了当时 最新的榴霰弹（shrapnel shell）——人员伤亡 十分惨重，被火炮击杀的士兵，尸体往往惨不 忍睹。然而，日军在这场战争中的表现，让大 财阀们认为，把钱借给日本并没有想象中那样 糟糕。随后日本便开始疯狂地寻找国际贷款 者。此外，这场战斗也给日俄战争定下了基调： 日本为达其目的，不惜倾其所有，而俄军也在 疯狂的攻势中节节败退。

同年5 月5 日，日军第二军在辽东半岛的貔子 窝（Pitzuwo）登陆。奥保巩（Yasukata Oku）将 军的部队一路南下，朝着大连前进，他们很快 就抵达了世界上最著名的军事要塞之一—— 辽宁半岛。辽东半岛呈向西南延伸的态势，其 陆上最窄处只有3500 码——赫然耸立在这里 的就是南山——一个直径为一英里的环形山。 一望无际的山坡上，寸草不生，这对炮火充足 的俄军来说，视野再好不过了。于是他们在这 座山上布满了战壕、铁丝网和无数机枪。山上 的火炮数不胜数，机枪也被埋进深深的堡垒 中，彼此之间依靠电话来通信。而在这一切防 御措施的前面，还有布满地雷的雷区和两层密 不透风的铁丝网。沙俄的工程师甚至将探照 灯的发电机都拖上了山，以防日军在夜间偷袭。 《泰晤士报》的军事观察员认为，如果俄军以 这样的装备都无法守住南山的话，那么“就不 知道俄军还能守住其他什么地方”了。

显而易见，南山一役的技术含量并不高。日军的步兵连前赴后继，三个师 团的力量轮番冲击俄军的山头阵地。而俄军的机枪则一次次地将日军击 退。俄军的火炮被部署在阵地的正后方，这也开创了军事史上使用间接火 力（indirect fire）的先河。白天，日军不知疲倦地冲锋陷阵——他们一 共发起了九次进攻，但是次次都带着巨大的人员伤亡落荒而逃。只有位于 右翼的第四师团，在金州湾舰队的火力支援下，仍然艰难地继续前进。 事实上，在这场不寻常的两栖作战中，日本士兵们都已经涉水而上。他们 高举着手中的来福枪，沿着水路重新登陆。这种全方位密集的进攻，使得 俄军将领不得不引爆自己的临时军火库，并弃阵而逃。最后，日军终于占领了南山，而他们的损失也异常惨重——大约5000 名士兵在这场战斗中丧生。

快速的机动性、强有力的正面冲锋以及视死如归的 精神是日本军队制胜的法宝。这样的打法虽然死伤 惨重，但也带来了良好的效果。即便敌人没有被真 正地“逼退”，但看起来，俄国将领们在这样疯狂的 冲击下，也会产生撤退的想法。这种“视死如归”的 壮烈效果在接下来的三场战役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三场战役，每场都比上一场规模更大，更血腥，并且都以日军的胜 利告终。

再看看爆发在旅顺港的战斗。登台亮相的是日军第三军，这支部队 拥有90000 名军人，由乃木希典（Maresuke Nogi） 将军统帅—— 他是一位性格执拗的老武士，而在之前的中日甲午战争中，正是他 从中国人手中夺走了旅顺港。乃木希典率部于大连登陆，并率领自己 的三个师团（第一师团、第九师团和第十一师团）南下前往旅顺港， 同年8 月19 日，他发动了针对旅顺外围的攻势。

乃木希典率领了大批部队，想要尽快地夺取这座要塞。但即便是这 样的攻坚战，也会有其微妙之处。在对旅顺港东线进行冲锋后，乃 木希典只要求部队对此地进行了短暂的炮击——而这也是俄军布防 最为严密的地方。乃木希典严重地低估了俄守军的实力——这里有 钢筋混凝土碉堡、筑于村庄内的防御工事、眼镜堡、多层铁丝网、绊 索地雷和电发地雷。这场战斗的结果显而易见，也骇人听闻。日军带 着惯有的疯狂气势，以三个师团的力量发起冲锋，然而俄守军的猛 烈炮火没留给日军任何可乘之机。这场战斗持续了六天——更精确 的说法是，这场战斗持续了六天六夜。最后，在俄国人强大的火力下， 日军不得不暂时撤退，乃木希典的军队损失了18000 多人。

同年9 月，日军向旅顺港展开了第二次攻击。10 月，日军又展开了第 三次攻击。在这次攻击中，为了攻克俄军防线左翼的制高点203高地，日军付出了4000 人的代价，但最 终无功而返。在冬天来临之前，乃木希 典率部在11 月进行了最后一次尝试。 他的部队已经增至100000 人，且装备 了11 英尺口径的克虏伯榴弹炮（11- inch Krupp howitzer）。这次攻击，同样 也使数以千计的日军士兵倒在了俄军的 战壕前。但是乃木希典的军队顶着敌人 的炮火，不畏牺牲，终于一点点地杀出 了一条通往山顶的血路。

这也是整个旅顺港战役的决定性时刻。 日军得以在这块高地上俯瞰整个旅顺 港，随后，他们便开始使用火炮轰击俄 军舰队——最终，日军于12 月份击溃了 俄军舰队。在1905 年的1 月，驻守旅顺 港的俄军残部投降。然而，持续六个月 之久的战斗，夺走了90000 名日本军人 的生命。为了攻克旅顺港这座坚不可摧 的堡垒，日军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 在战火肆虐旅顺港的同时，日军的主力 部队也开始向北部进发。日军的第一 军、第二军和由野津道贯（Michitsura Nozu）将军率领的第四军在辽阳城内 集结。日本陆军总参谋长、陆军元帅大 山岩（Iwao Oyama）出任这支部队的最 高指挥官。他的目标不仅仅是击退敌人 或是占领辽阳，而是彻底击溃沙俄在满洲的驻军，并结束这场战争。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率领两支军队（第二军 和第四军）沿着南满洲里铁路直插敌人的心脏。大山岩打算在俄军的正面展开 攻势，同时派遣黑木为祯的军队迂回至俄军右翼。全部军队横渡太子河（Taitsu River）以后，就开始向俄军的驻守腹地进发。

其实，这是一个十分周密的计划，但是日本人又一次低估了俄军的实力。黑木为 祯的部队于8 月26 日开始进发，但是相比毫发无损地迂回到俄军的侧翼，黑木 为祯的军队必须杀出一条血路，以抵达太子河。而当部队渡河之后，一场突如其 来的风暴又摧毁了背后的桥梁。此时，面前有如狼似虎的俄国军队，背后则有水 流湍急的太子河。但即便俄罗斯人的防守坚不可摧，但他们却从未考虑过反击。 黑木为祯的部队虽然损失惨重，但是部队一直在保持前进。因此，在对辽阳构 成威胁的同时，这支部队也迫使俄军撤退。而当日军主力展开正面冲锋时，人员 伤亡也开始节节攀升，最后双方损失的总人数达到了40000 人。

这样，日军又一次将俄军从坚固的防御工事中赶了出去。但是，日军的能力显然 已经达到极限了。他们在满洲的进军如同史诗一般辉煌，但是这并不等于最终 的胜利。俄军虽然节节败退，但他们的军事实力依然强大。随着俄军支援部队 的增多，大山岩知道，是时候来一场决定性的战役了，必须用最终的胜利结束 这场艰苦的战斗。

1905 年年初，日军再次向南满洲一线进发，并且在奉天（今沈阳）一带与俄军进 行了一次会战。这次决定性的战斗于1905 年2 月20 日打响，而这场会战也是世 界战争史上规模最大的战役之一：330000 俄军与270000 日军在奉天展开了一场 激烈的战斗。大山岩控制着五支装备精良的军队，这位天才指挥官早已做好了精 心布署。由川村景明将军领导的第五军，位于日军阵线的最右端，负责向奉天东南部发起进攻。当俄军奋起反击第五 军的攻击时，大山岩则从正面发起了攻 击。这波进攻直扑俄军的战壕，日军的 损失依然惨重，但是他们手中的克虏伯 榴弹炮重创了躲避在战壕中的俄军。 当俄守军疲于正面应战，并且储备部队 仍处于遥远的东线时，大山岩再次指 挥进攻——西线的乃木希典率领第三 军发动攻势，旨在迂回包围消灭俄军。 乃木希典率部下于2 月27 日出发，但 旅顺港一战消耗了太多兵力，加上暴 风雪的肆虐、他自己优柔寡断的性格 和俄守军坚决的抵抗都拖慢了行军速 度。这使得俄军的指挥官阿列克谢·库 罗帕特金（Alexei Kuropatkin）得以 组织小支的分遣队进行反击——这些 部队通常由负责运输和后勤的士兵， 以及不参与正式战役的杂牌军组成。 他们有效延缓了乃木希典的脚步，但 是并没有阻日军的前进。于是，日军 逐渐逼近了俄军的侧翼，不久便形成 了100 多英里长的新月状战线。同年3 月9 日，日军逼近南满铁路，而库罗帕 特金的储备部队也已用尽，于是他便 命令自己的部队从一条狭窄的道路中 撤退。事实上，这是一场噩梦般的撤 退——日军的火力早已覆盖于此，并 形成了瓮中捉鳖的态势。

这场残酷的战争最终以日军的胜利告 终。战争初期制定的计划似乎都没有 实现。由于没能彻底击溃驻守旅顺港 的俄军舰队，在旅顺爆发的战斗最终 演变成了一场血腥的屠城战斗。由于 信奉武士道精神或是大和魂（Yamato Damashii，即指“日本精神”），日本在 战场上取得的每场胜利，都付出了比预 期多得多的牺牲，这其中就包括死在奉 天战场上的75000 名将士。不管日本民 族有多么崇尚武士道精神，但终究并不 是每个人都愿意在满洲的战场上为国捐 躯——而这也为日后日本社会的动乱埋 下了伏笔。

但是，让我们回到这堂与战争有关的历 史课上来吧。试着将自己设想成一位 1910 年的欧洲军事参谋官吧。那个时 代，全球国际关系紧张，一场大战似乎 不可避免。你刻苦钻研军事学术，然 后你发现了军事史的重要性。从日俄战 争中，你学到了些什么呢？你会诚实地 回顾这场战争，并说机枪和战壕都很可 怕吗？或者，你会说这本应是战争中要 淘汰的东西吗？你更可能会说，胜利属 于主动进攻、持续进攻并且不计损失的 一方。关于旅顺港一战，你可能会想得 更多：直到日军最终在203 高地战役中 奏响凯歌，人们方才明白，一次又一次 失败的进攻和大量的人员伤亡很可能会让军队土崩瓦解。你也可能会发誓， 当机会摆在你眼前时，你也会像那些看 似冷酷无情的日本将领一样果断。 第一次世界大战带给人类的苦难罄竹难 书，在西方战线上发生的血腥战斗更是 如此。然而，这并不是因为将领们罔置 日俄战争的教训于不顾。相反，正是因 为他们仔细地钻研了这场战争，才在战 场上采取了这些看似不合理的做法，其 中一些最终帮助他们取得了胜利。

也许，历史并非一再地重演，只是战争 教给我们的东西，远比想象中的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