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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徐梵澄《蓬屋诗存》:“藏山已觉非吾事”3

 隨风飘逝 2014-11-15

其实,相对于同光体的另外一位大家沈曾植来说,散原诗中的僻典不算很多。但是常用典故同样可以在我们的理解之路上设置关卡,比如上面这首诗中的“更闻谢敌诛晁错”一句,古典当然是《史记·袁盎晁错列传》“吴楚七国果反,以诛错为名。及窦婴、袁盎进说,上令晁错衣朝衣斩东市”之事。但在今典晁错所指为何人,却言人人殊了。如张修龄先生是这样讲的:“当政者迫于困境,欲定城下之盟,不惜‘诛晁错’作为给八国联军的酬礼。载勋、载漪、毓贤、刚毅、英年、赵舒翘等盲目排外,而终成慈禧求悦洋人的牺牲品。与此相对,诗人提到了同时代的‘郭隗’们,想维新风行之时,光绪帝罗致人才,委以重任,诗人与其父陈宝箴及康、梁等人,或许正是诗中喻指的‘求贤’对象。” (见《元明清诗鉴赏辞典》)而胡迎建《一代宗师陈三立》提到这首诗说:“次联言朝廷为了求和而诛杀当年主张与洋人开战的大臣,而这一切都产生于当初光绪帝援用康有为等人。”我们可以看出,在晁错所指何人这点上,徐先生所云和其他两位意见相左。诚然,许景澄及载漪等人,均是在庚子年被杀的,原因都和八国联军有关。许景澄与徐用仪、袁昶合称“三忠”,《清史稿》和清末以来的私家笔记对他们的事迹都有类似描述,我们但看正史即可。《清史稿·许景澄传》说“拳祸作,景澄召见时,历陈兵为不可启,春秋之义,不杀行人,围攻使馆,实背公法。太后闻之动容,而载漪等斥为邪说。联军偪近畿,景澄等遂坐主和弃市。” 《清史稿·袁昶传》又有相关记载:“义和团起山东,屠戮外国教士。昶与许景澄相善,廷询时,陈奏皆谒慨,上执景澄手而泣。昶连上二疏,力言奸民不可纵,使臣不宜杀,皆不报。复与景澄合上第三疏,严劾酿乱大臣,未及奏,已被祸,疏稿为世称诵。”其实许、袁被杀,还有义和团鼓噪的成分使然。而杀载漪则是八国联军和清廷谈判所要求的条件之一了。需要提请注意的是,“诛晁错”之前尚有“谢敌”二字,许景澄等被杀,是由载漪、义和团等造成的,这些人对清廷而言是“友”而非“敌”;被杀原因是他们不欲与“敌”开战。若是晁错指许景澄,则“谢敌”无着落;若是指载漪等人,则若合符节。不过载漪之流与晁错相比真是何止云泥之别,用此典只是“比喻之一端”而已。

徐先生《湘学刍论》未能最后写就,真是一桩憾事。不过如果该书也论诗的话,我们倒是可以透过《蓬屋说诗》来想象一下这篇未写出的著作,因为徐先生不惜笔墨,多处论及湖南诗人,比如,徐先生在近代最推崇的诗人,除了前面已经提到的陈散原之外,就是王闿运了。其第十则:“清末民初之诗坛,两大家而已。一湘潭王湘绮,一义宁陈散原。”接下去便是谈陈散原的两首诗,诗即为讽王湘绮应袁世凯之召而作。另此前第九则谈陈散原“泥途影跛鳖”之句被王湘绮门人疵议。此外对王闿运批点的《唐诗选》也做了详细的介绍。我一直觉得,徐先生于2000年去世,未能见到江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散原精舍诗文集补编》,这对于徐先生自己和我们读者都是一大遗憾:因为该书收集了大量散原早年的诗作,当时陈氏身居湖南,与湘人如王闿运等交往甚密,其诗风也明显受到王湘绮的影响。徐先生若是见了,必定欣然认为自己《湘学刍论》收入陈三立是何等慧眼独具,必定能够阐发出一篇大文章。可惜,现在这些都无从谈起了。

《蓬屋说诗》还记录了一些我们前所未知的文坛掌故,比如,大家都知道晚清名臣张之洞是西太后钦点的探花,一生对慈禧均感恩戴德,在历史发展的关键时刻,都站在慈禧一边。然而,徐先生在其第十六则里记录了一个别种面目的张香帅:

义和团起事,张南皮反对之。时卧榻上吸鸦片,听幕友读所办奏折稿,有云:“臣待罪东南,不敢奉诏。”南皮奋然掷烟枪而起曰:“这老寡妇要骇她一下!改:‘臣坐拥东南,死不奉诏!’”——则其时大臣私对慈禧有此称矣。

封疆大吏,总是有些跋扈之气的,否则凡事惟上命是从,俯首贴耳,似乎也办不成大事。晚清大臣稍早如胡林翼、曾国藩,稍晚如李鸿章,均是如此。徐先生这段文字,虽然寥寥数语,但描摹生动,人物跃然纸上,颇似小说。稍觉遗憾的是,徐先生没有介绍所述事迹的来源,想来是故老相传了,因为尚未见到他人有类似的叙述(也或许是我孤陋寡闻)。然细读这一段,让人觉得这个主角如果换成刘坤一,或许更“合适”一点:一是人物的语言似乎跟刘坤一的性情脾气更吻合;一是因为张之洞反对抽鸦片,出任山西巡抚时曾大力禁烟,而刘坤一能抽鸦片确是出了名的。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并未有实据。

其实,广义地来讲,未必标明《诗话》的著作才是诗话。即以徐先生来言,就我所见,《梵澄先生》一书中便有很多论诗谈文之处,颇有可以与《蓬屋说诗》对照而观者,比如其第16页,对于陈散原“落手江山打桨前”一句的赏析,第45页对王闿运《唐诗选》的评论,第76页对陈寅恪诗的评论,第89页对马一浮诗的评论,等等,均可辑在一处,作为《蓬屋说诗》的补编。顺便说一下,在《梵澄先生》第89页,徐先生说“当代诗至柳亚子、郭沫若止,自郐以下,不成诗也”。不知道徐先生把“当代”诗划到柳亚子、郭沫若而止是以时间为限,还是以诗艺为限。倘若是诗艺,比柳、郭二人更差的诗真是没有去读的必要了,所谓“所得不偿劳”。倘若是时间,那么柳、郭之后,不说别人,就是徐先生自己的诗也比郭打油之流好很多。《蓬屋诗存》里,我最喜欢的是下面这首《宿沙坪坝夜雨》:“纸窗桦烛萧萧雨,生死人天罥梦魂。九地杀机多鬼哭,十年文字只陈言。藏山已觉非吾事,说剑余怀倒酒樽。檐滴销心奈霜鬓,冷看徒手袭中原。”此诗颇能道其肺腑。不过内行人一眼就能看出,徐先生取法的不是湖湘前辈王湘绮,而是其同样推重的、与湖湘诗人关系密切的陈散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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