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男人还是小男生时，他的一生就已经被安排妥当。这个在新体制的建立中没落过，又重振旗鼓准备再次起航的家族里，掌握经济大权的长辈拥有对所有小辈们人生规划的一切发言权——小至吃住用行礼仪规矩、看的书学的知识，大至上什么学校考什么大学，都得按着长辈们所期待的方式一步步向前迈进。
在外人看来，这可能是一个家族经历过颠沛流离与破败后最好的凝聚方式。没有了父母祖辈的照拂，兄弟姐妹便将对过往岁月的怀念拧成一股绳，绕过所有人的肩颈，围成一个强有力的大圈，期待着下一代在这个圈中慢慢成长，能让整个家族的尊严与荣耀再一次重生。
当然他们兴致勃勃的大事业在孩子们眼中看来，不过是亲戚们搬到一块住生活开始热闹起来罢了，至于被安排就被安排吧，尚且不懂人生有多开阔时根本无所谓规划如何，只用好好念书就可以。何况，小男生喜欢念书，他在长辈们提供的良好学习环境中不亦乐乎地成长着，从未想过要抗拒。
成长环境过于平顺的孩子，青春叛逆期总是来得更晚些，说不清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当极大的约束变成一种习惯时，突然的自由便会有些不自在，这种不自在让小男生在国外的第一个学期格外孤独难熬，读了小半年就想回家，一切只能靠自己的无力感每天都在蔓延。
18岁生日那天，他去蛋糕店买了一个小蛋糕，坐在教学楼下自己一口一口舀着吃，突然觉得凄凉极了，恨不得立刻就打电话让叔伯们汇钱给买机票回家。大概是哭丧着脸吃蛋糕的模样太过狼狈又好笑，一旁路过的同学纷纷投来关注的目光，不知是谁提议：我们开party，给他过生日去！
生日party开在休息室，简单却挺热闹，少男少女们无需灯光酒精的催化，便能将青春激情散发得淋漓尽致。这次party之后，独自在外求学的乐趣开始一点点向小男生展开，当然，恋爱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小女友来自香港，活泼又美丽，自来卷的头发修剪得极短贴住耳朵，露出丰满的耳垂和漂亮的脖颈。 初恋的甜蜜让小男生不再孤单，并迅速融入异乡生活，跟小女友手牵手买一杯冰水然后坐在草坪下看书聊天，是十八岁成年后第一段值得记忆的美好时光。
美好时光过了整三年，小女友突然因家事被召回香港。临行前小男生指着月光发誓：请你等我，毕业我也来香港。又安慰对方：别哭别哭，圣诞节前我就来香港看你。
可我们一开始就说了，小男生的生活由不得自己安排，圣诞节假期还没正式开始，家里人就打来电话：已安排好实习，速速回国。无奈之下，他只能跟女友告假：圣诞节后，一定拎着礼物登门谢罪。男生跟父母老实坦白了自己初恋，希望得到支持，并提出想要接女友来家看看的要求。
听完儿子倾诉相思情，父母一边淡淡点头，一边不动声色以各种理由将去香港的时间一推再推。
小女友眼巴巴从春节等到情人节，再等到三八妇女节，眼看愚人节也过完了，相聚之事还没个准信。从未接受过任何考验的小情侣终于因此大吵一架，向来温顺体贴的男生在女友一句“大骗子滚开”的呵斥声中摔掉电话，蒙头睡去。整整两周连封电邮也无，两个年轻人在不同的地方以同样幼稚的冷战方式折磨着还未成熟的爱情。
最后，男生憋不住做了最先投降的人。电话打过去，却只听见一阵喧闹，姑娘示威似地宣称：伙伴太多太吵电话听不清，聚会好玩得要命一点不想离开，如要聊天请回头再说。
二十出头的小男生哪里明白这只是小女友撒娇讨道歉的方式，只觉得自己已经被彻底抛弃，瞬间心碎成万片玻璃噼里啪啦落了一地。挂掉电话躺在床上，满脑子想的都是：唉，既然她不爱我，我又何苦再作践自己顺着她。
一段曾经甜得发腻的感情在年轻人固执的矜持中以没有结局的方式画上句号。
消息传出后，最欣慰的莫过于他的父母及各位长辈。多年以后当男生已成男人，父母终于吐露当年顾虑：作为小辈中的老大，如果毕业之后真去香港开了叛逆出逃的先河，那其他孩子不知会生出怎样的事端。
当然那会儿的男生并没有想到这么长远，只觉得父母阻挠是初恋失败的最大障碍，他狠狠地诅咒着长辈们的小企业迅速倒闭，愤怒地思考着如何挣脱这张从小到大都笼罩在自己身上的大网。
只是经济无法独立，连叛逆都没有能力，拿不到护照通行证，想去哪里必须层层报批。这场斗争注定失败，离家出走的行李在床下放了半年也没挪动位置。实习期结束，小男生终于举起白旗，低着头给长辈们认错表决心。
然而决心虽表，却句句言不由衷。
回到学校，他最大的愿望便是快快毕业，随便找个能养活自己的工作，远走高飞也好断绝关系也罢，反正打死不去那个长辈们眼中重要得不得了的小破厂。于是从此用心埋头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偶有蜜蜂蝴蝶挑拨心弦也当做游戏一场。所有欢愉都属于黑夜，所有陌生缠绵都是美梦，多情与真心无关，快感只是青春荷尔蒙的释放。只要太阳升起照过窗棂，穿上衣服吃完早餐，对着镜子的还是那个怀揣自食其力梦想一心只想学习的好少年。
这样的时间过得飞快，男生如愿以偿顺利获得学位证书，但独立自主的梦想依然难以实现——在那些从小到大虽严厉却充满殷切希望与关怀的眼神面前，他狠不下心说出拒绝的字眼，家人一遍又一遍催促与召唤后，男生最终心软回国，开始跟着父亲学习管理经营，给还在念书的弟妹们做出了极好榜样。
虽然内心仍有怨艾，但他知道不能让长辈失望，一旦点头允诺，即便是强加在自己身上的责任也必须去扛。
男生扛得很认真，只需两三年的磨练就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像个真正的成年男人那样出门跟人谈大笔合作。而男生变男人后，也不再想自由的事。他开始尝到事业带来快感，希望拼一把，不是为了所谓的家族荣耀，而是为了自己的追求和梦想。
在为梦想奋斗得不亦乐乎时，爱情也同时降临。一次出差的途中，认识了邻市一位姑娘，普通家庭出身，性格温顺可人。男人被姑娘的乖巧和温柔降服，从此借着谈业务跑项目的名义开始在两个城市来回奔波，只为每周能跟爱人见上一面。
半年不到，两人都觉得相思难挨，想起初恋时的误会争吵，男人索性让姑娘辞了工作跟着自己回家见长辈。
姑娘人漂亮又得体，其他长辈们并无多少意见，只有母亲提出疑问：看着柔柔弱弱，能助你一臂之力吗？又列出需掌握的功课一二三四问姑娘：这些都是以后要做的事情，如果要嫁过来就不能不努力，可以吗？未过门的婆婆给了这么大一个下马威，才出身社会不久的姑娘自然觉得委屈，咬着嘴眼泪却不敢掉下来。
但爱情的力量总是伟大，姑娘作出一副定让男人母亲满意的样子，脱下高跟鞋穿起便服下了车间，在轰隆隆的机器声中拼命地记下各种专有名词，又日夜不休通读各种资料补课学习。男人倒也觉得心疼，但转念一想若是两人真要共同生活下去，不一起努力的确不行，只得一面尽量教姑娘各种知识一面安慰她：以后就好了，熟悉业务走上正轨就好了。
但以后到底有多远，什么时候是尽头？姑娘要不到自己的答案。虽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却也娇生惯养没吃过什么苦头，毕业辛辛苦苦考了个前途平稳的公务员，却因为怀抱爱的信仰来到陌生城市，跟着一个只认识半年多的男人起早摸黑辛苦过日子——甚至，还要面对一个并不那么满意自己的未来婆婆。
哭了几场后，姑娘没等到男人许的“过年就登记然后旅行蜜月”的愿望实现，就悄无声息离开，走前留下一封长长的手写信，撇去儿女情长爱恨情仇等字眼，全篇就一个意思：你是为了找一个跟你一起承担责任的人，还是想单纯找一个爱人，如果现在的事业不是你必须选择的，那你会不会鼓足勇气去寻求其他改变？
男人觉得这个问题无解，首先自由二字已经有些遥远，似乎习惯了顺着长辈的意思朝前走；至于让他兴奋的事业到底跟责任有多少关系，更没有思考的意义——反正人生已经板上钉钉，只要有朝前冲刺的快感就行，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他不愿意去想，也没打算去想。
于是纵有遗憾与不舍，也没有对姑娘多做挽留，虽然躺在她曾经睡过的床上会想念有人依偎怀中的温暖，走在街头会想念牵手低语的浪漫，但日子毕竟是朝前走，他不打算回头。当然父母也没有打算让这个已过而立之年的男人独守空床，浩浩荡荡的相亲活动展开后，他们一致看上另一位好姑娘。 这位好姑娘名校毕业家境殷实，教养良好学识丰富，知书达理又懂得活络人际关系，虽然样貌并不出众，但很快成为长辈眼中最佳儿媳人选，还没等男人点头，他们就开始商量起婚期。姑娘似乎很喜欢男人，在家长们的催促声中羞涩地点头，男人安慰自己：我想要的爱情始终得不到，那么让大部分人满意也就知足了。
男人和姑娘顺利携手走入殿堂，在亲人们的祝贺声中举起酒杯向大家致以谢意，只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时却尝不出其中滋味。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压根没有忘记前女友那封信里所问的问题——并非不愿意想，而是知道想了只会让自己更难受。像个蜡像和一波又一波亲朋好友合影时他突然觉得：这就是命，命里注定无法自己选择，那么，认了。
认命的男人从此和妻子老老实实过日子，生孩子，跑厂子……然而生活却并没有如所有人预想的那样顺利，一度有起色的企业却因为全球性的金融危机再次陷入困境，货物卖不出去，款项回不来，为了节约成本只能给工人无限期放假。焦头烂额想要找人商量时，父亲却终于愿意面对曾经辉煌已成过去的事实，不愿再当承担所有责任的首领，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老了，累了，大权都交给你，都是你的事了，实在不想做就关了自己找工作去，随你，都随你。
是的，从这一刻起，他终于可以凡事自己做决定。
此时突然想起那个有着丰满耳垂和光滑脖颈的香港小女生，如果那时就能由着自己选，毕业时坚持留在国外，生活会不会跟今天不一样？
不过生活哪能重来一次，现实逃避不了，眼前困境依然要努力撑过去。男人和妻子以及兄弟姐妹们开始各自分配讨债目标，死皮赖脸去各处征收货款，好不容易收回些款项，又厚着脸皮像父辈最开始那样充当起推销员的角色跟新老推销自己产品。努力一年多，全球形势和企业本身都有了回暖的兆头，大家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紧绷的神经放松后，男人突然对一直追求的事业有些厌恶之情，他开始消极怠工逃避任务，只躲在幕后指挥签字，把大把的时间花在了研究攀岩运动上。他爱上想爬多高就多高的快感，站在顶峰时，会觉得自己成为了征服世界的神；也爱上攀岩俱乐部里那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女教练，她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气息，让男人看到自己沉睡多年的激情。
激情让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突然回到了跟初恋女友柔情蜜意挡不住的时光，哪怕是见着网络上她的头像也觉得心脏砰砰乱跳。每天闭眼都期待着黑夜快些过去，但与她分别时又总埋怨时间过得太快，连个微笑都没有看够。
年轻的教练并无多少恋爱经验，对老男人的热情毫无招架之力，但两人都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跨过最后的雷区，因为毕竟这段恋情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有的甜蜜会伤人，越浓越会祸害无故生命。可惜人的本性太过脆弱，得不到便会失望，要不着就会感伤，年轻的姑娘再怎么懂事，最后都免不了寻求一个尘埃落定的大结局。
一次训练完，男人手中被塞进一张房卡和一张字条：明天，我等你。眼前的微笑是午夜昙花，盛开着诱人的秘密。
男人小心翼翼揣着这两样东西回家，心中激动不已，如果说曾经的生活都是不得已被安排，那如今早已拥有了绝对的选择权力，明天犹如一块新鲜美味的蛋糕等着他咬下去，没有任何人能阻碍他的决定。
正沉浸在对美好生活的幻想中时，妻子拿来的报表和茶把他瞬间拉到现实的怀抱。 翻看报表时，妻子习惯性接过他的提包朝衣帽间走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跟他聊起公司最近的事情。有一个瞬间，他突然怀疑到妻子已经看见放在包外侧的房卡，但又觉得她的表现并无异样，除了有些疲惫——但这疲惫似乎又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那些焦头烂额为公司出路想办法的夜晚，她也是这样半靠在这里悄悄说话，偶尔叹息。
男人辗转反侧了一整晚，妻子半夜起来给他倒了一杯水又拿了安眠药让他服下，才一觉睡到天亮。出门前，妻子把包递给他时，突然问了一句：最近这么忙，今天晚上还要回来吃饭吗？男人觉得妻子话中有话，但又不知如何回答才算正确，只能胡乱点点头，拿过包上了车，一踩油门，在路口转了方向，不由自主地朝酒店开去。
酒店停车场空空荡荡，宽阔得足够藏纳任何秘密。男人在车里呆坐了很久，想起初恋女友稚嫩的亲吻，想起那些不羁的青春情缘，想起陪伴她无数个夜晚又离开的姑娘……她们的声音一起温柔地说服着催促着：快上去，美丽自由的世界等着你。
突然，旁边的车摁响喇叭，把男人从回忆中惊醒。他看着车主举手示意请求再让出些位置，也看见玻璃上映出自己不再年轻的脸。
几十年青春已过去，选择早已成定局，并非所有责任都必须去扛，而是自己从未真的有过勇气与决心对抗所有秩序。
以前不敢，现在也不敢。
想到这里，男人忍不住苦笑，伸手将按钮按下发动汽车开出停车场，一直捏在手上的房卡也被扔了出去，碰到垃圾桶里的矿泉水瓶，吧嗒一声响。
是的，选择在最开始时就已经做好，无论挣脱还是妥协都逃不开自己设下的圈套。再狭隘的路口，也曾有机会换个方向走，而一旦选择就无法中途叛逃，所有遗憾和失落，都是自己酿出的药。
但愿每一个人，都懂得在一开始就选择好。 作者介绍
阿米（@amie阿米）：《吃心望想：阿米的美味生活》《9分钟做早餐，美味花样百出》等美食书籍作者，手工制酱达人，爱好泰拳，公益项目践行者，吃心望想淘宝店掌柜。现居上海。听一个故事，再带着故事里的心情去做一瓶酱，如果你愿意把自己的故事和她分享，她会帮你写下来，再送你一瓶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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