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福智《唐诗底蕴讲稿》
第二十七讲 李白诗(五) 李白诗阳刚之气最盛,其情感冲击波势不可当。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的劲健品云:
此品的中心句是"喻彼行健",意思是要弄通易学乾卦所讲的"天行健"的道理。阳刚之气发动起来,自然展开,就没有中止,没有阻拦,没有差错:这就是"天行健"。全品要说的意思是:诗人本着禀赋的阳刚之气,本着气盛而化的神(参《美在生命》上编第二章),任从它保持冲劲,充分展开,如巫峡的急流,如乘风奔驰的云彩,这时,作者就达到与天地神明一体,即最贴近于道的精神高境界,从而产生作为实绩的好诗。 我想,司空图在写作此品时,脑子里一定在翻腾着李白诗。"巫峡千寻,走云连风",如此有冲劲而全出自然,正是李白诗的总体风格。且读李白的《行路难三首》:
我判断这三首诗也如《蜀道难》一样,是读书时期的习作,是读鲍照《拟行路难》后写的。且看鲍照这一首:
可以判断,李白的灵感显然受到鲍照的触发。李白绝世聪明,感情丰富,灵感一来,虚构的情境就会迅速地无遮无拦有滋有味地展开,不一定要真有其事才发感慨。这三首诗,如视为李白年轻时对前景的预测其实更有味。他强烈地执着远大理想,但其历史知识又告诉他机遇并不易得,这就使他不得不进一步想:假如碰不到机遇该怎么办,难道可以降低人格苟合取容吗?又假如得到机遇了,下一步又该如何?难道可以重蹈古人"殒身"的覆辙吗?三首诗一气呵成,都是前瞻的设想。学者多判为"赐金还山"后之作,恐怕是太受"反映现实"理论束缚了。设身处地去感受,是无论如何不会在当时发"功成不退"之感慨的。 真正在"赐金还山"后大肆发泄的诗,应以《将进酒》为典型:
"赐金还山"在李白的感受里就是怀才不遇。怀才不遇造成的激愤,李白是用狂放的方式予以消解的。这首诗开头两组排比长句,虽然是说人生短促,很可悲,但说得很有气势,毕竟透露出李白豪迈的气质:连用呼告修辞法,感情强烈,定下全篇豪宕的基调。五六句忽然从悲跳到欢,刚显出要借酒浇愁的意思,却又一跳,变成"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宽解。这"天生"句是整首诗的核心,它表示李白在沉重的打击下依然对未来充满信心。他相信理想总有实现的一天,因此把眼前的悲欢看得实在微不足道。他现在只是等待时机,而且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完成,闲着不妨逢场作戏。外表上如何大悲大喜,都不过是演戏,并不入心。狂放不是李白人生态度的本色。盛唐时代精神,是要在社会功业中表现自我。李白追求"有用",因此,他的狂放拒绝浅薄和庸俗,和当今社会上的所谓"新人类"的放纵绝不可同日而语。李白的豪饮不是纯粹的感官发泄,不是对整个人世的否定,不是为纵欲找借口。话也可以反过来说,正因为李白有了"天生我材必有用"这一句,后面就不妨放开手脚描述那种狂态了。那种狂态是在酒席上显现出来的,李白写得极有现场感。"岑夫子"四个短句突然冒出,是酒已喝到相当多时的情境的真切表现,完全符合当时的席上口吻。还主动申请唱歌,当然更是一种醉态。诗词怎样才算"有境界"?像李白这首诗便是。诗的结尾尤其精彩,尤其"有境界":他到别人家里喝酒,却像主人一样,不但劝饮,而且下令把"五花马,千金裘"拿去换酒招待别人。李白的狂放外表至此可谓描述得淋漓尽致了。
友 好 诤 言
第五讲评李诗"巫峡千寻,走云连风"的气势和势不可当的情感冲击波,却又全出自然的这一总体风格,以《行路难》三首作例证,却惜墨如金,不着一字,让读者自行体味他的禀赋阳刚之气如何"走云连风"。这本是辨源导读法之一,只引入武陵源,胜景自寻求。但兄将这三诗定为"读书时期的习作",则期期以为不可。且不说前贤和时人对此诗系年作过辛勤探索(可参阅詹瑛《李白诗文系年》51页。人文'84年版),即以诗中歧路彷徨、茫然抑郁的心情论,读书时不可能有。情境或可虚拟,情感却虚拟不出,虚拟的仿作纵才高笔妙,终瞒不过历代诗人读者。李白才高气盛心雄,自信心极强,目空一切,一生以帝王师自期,不屑于科举功名。他读书时是风华正茂少年,又当开元前期,玄宗励精图治,盛唐如日之升,刚露辉煌。试看他《南陵别儿童入京》:"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可知。而"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那似少年口吻,何来"稚气童心"?倘以为系"李白年轻时对前景的预测",三首诗"都是前瞻的设想",少年李白思虑便如此周深,那便是"胸有城府"的李白,就可以"当个好宰相",与兄前说抵牾。兄在前一讲中说,"李白擅场营造诗歌的气势。这营造得力于其独特的生命体验。"这是的论,《行路难》三首便是他"独特生命体验的产物"。 李白诗多系至情流露,这至情又多缘感遇而发,笔底波澜,胸中块垒,同他政治坎坷,时代潮汐密切攸关,如影随形。《行路难》三首与《梁甫吟》、《将进酒》都如此,也都是李白的政治抒情诗,不仅社会性质极明显,而且"极有现场感",思想也是"成熟男人的志趣"。这并非"太受反映现实理论束缚",而是情感之来,必有所自。至于说,李白"无论如何不会在当时(指"赐金还山"时)发'功成不退'之感慨。"李白当时确是功业未成,但并不妨碍他以古人"殒身"的覆辙自警,强化去志。兄在分析《将进酒》中说,"狂放不是李白人生态度本色","他的狂放拒绝浅薄和庸俗"。是真知灼见。但说《将进酒》中李白"外表上如何大悲大喜,都不过是演戏,并不入心,"又似乎不大符合李白赤子般的"稚气童心"。他最不善矫饰,不会"逢场作戏"。李白的狂放是内心情感的大跌宕、大起伏,有诸内,必形诸外,内外是统一的,这才是血性男儿,阳刚气盛的诗人李白。 文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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