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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居批评一些诗评家不懂“诗心”

 万鄄 2014-11-18
 
 

一些诗评家并不懂“诗心”。诗评往往很美,却又往往不知所云。

诗无达诂,绝对是一个诗评家必须奉行的第一准则。但“诗无达诂”,却不能当成是任意解读唐诗的尚方宝剑。

我们对诗的理解都会有谬误,有些是可笑的。记得我高二的时候,有人问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什么意思。我解释道,因为沧海已经变成了桑田,再也没有水了,以此来表达处境和心境都变化了,无法再起感情波澜。当时这种解释就很差强人意。

我有个老乡兼大哥,一起做过编辑,那时候他引用一首诗,来作为在古代女性地位悲惨、不被重视的证据,诗是项羽的《垓下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对我说,你看,楚霸王项羽根本就不关心女人,在他心里女人还不如一匹马,就连写一首诗,也是将马放在前面,把女人放在后面,先感叹爱马,最后才想起他的女人。这不是他根本不重视女人的例证吗?由此看来古代的女人命运是很悲惨的,地位是很低下的。

这又是一个可笑的错误,项羽这首诗因果关系很分明,意思非常简单,就是说,爱姬啊,时局不利啊,我的马跑不动了,怎么办呢?

“骓不逝”是一个原因,因为“骓不逝”,所以霸王对爱姬说,马都跑不了啦,爱人,我该把你怎么办呢?他想的是他的女人,马跑不动了只是个原因。英雄的诗是为美人而做的,不是为爱马而做的。

我们一些评论家是会经常犯这样低级的错误的。

 

听筝·柳中庸

抽弦促柱听秦筝,无限秦人悲怨声。

似逐春风知柳态,如随啼鸟识花情。

谁家独夜愁灯影,何处空楼思月明。

更入几重离别恨,江南岐路洛阳城。

 

即便是评论名家,或者评论名作,亦不乏种种不足之处。以柳中庸的《听筝》而论,其最神奇的佳句“似逐春风知柳态,如随啼鸟识花情”,在《唐诗鉴赏大词典》中,对其的评析就有未到之地。

 

筝声像柳条拂着春风,絮絮话别;又像杜鹃鸟绕着落花,啁啁啼血。诗人巧妙地把弦上发出的乐声同大自然的景物融为一体,顿时使悲伤的乐声,转化为鲜明生动的形象。……春风、杨柳、花、鸟,逗露情怀,更加渲染出一片伤春惜别之情。

 

柳中庸的这两句诗,本是极致的神品,但以这等解法来解读,这两句诗也就称得上一个“出色”而已。柳中庸这首佳作的诗味和意境,不免被浅俗化了。柳诗的妙处在于他写出了几重诗境,第一重是大自然的妙象,春风和柳态,春风知柳态,啼鸟识花情,在这里,春风和啼鸟是有智慧的,是灵动的,一个“知”字和一个“识”字,把它们写活了。而杨柳有态,花儿怀情,这是“物有情”的境界。第二重诗境则是筝声,这筝声模拟春风啼鸟,具足造化之妙,弹出了柳态花情、春风啼鸟的美。第三重是作者听筝入神,心灵与筝声融为一体,跟随筝声里的春风和啼鸟,去体会这大自然的柳态和花情,这一联写得摇曳生姿,尽得大自然的美和奥妙。这是评者的第一个通病——解析不到位,浅尝辄止。“唐后之古人,以诗为业,尚不能解得唐诗真味,何况当代,以白话解之?”

“春风、杨柳、花、鸟,逗露情怀,更加渲染出一片伤春惜别之情”,这一句显露了评者的第二个通病,就是,一定要结合自己所理解的诗人诗作的中心思想,来评析每一句诗。诗人第一句写了悲怨,难道就必须处处伤感?从第二联中,我们是无论如何也读不出伤感来的。“花情”如何就一定解成落花?“花柳”又何必一定代表离别?柳中庸这首诗中有三联直接写悲愁之意,独有这一联是一种升华,将筝声与大自然的奥妙结合在了一起,超脱了凄切。

诗名《听筝》,写的是筝声。筝声固然激起了作者的感情,但诗作的中心,还是围绕着筝声而写,因为筝声哀怨,所以作者才想到了深闺怨妇之思念,显然,这一联写的是一个整体,是一类人,而不是一个人,写的是曲意,而不是作者自己。

 

诗人的族侄、著名文学家柳宗元因参与王叔文集团的政治改革,失败后,被贬窜南陲海涯。这末二句也许是有感而发吧!

 

这里有评者的第三通病,那就是刻意地联系。这两句的推测也明显有问题,柳中庸明明写的是“江南岐路洛阳城”,从诗句上看来,显然与柳宗元贬窜南陲海涯无关,一个人生平的离别怀念能有多少?而且第三联的想象已经明确了,作者是顺随曲意,展开的想象,第四联不过是第三联的顺势而进,说弹者在最后,令曲意又加了几重离别之恨,“江南岐路洛阳城”的意思,并不是实指,它与第三联的“谁家”、“何处”一样是泛指,是联系到整个世界,指所有具有离别恨的人。我们不能把诗与史料任意联系,任意解构。如果这样解构,就把柳中庸这首诗解得轻、薄了,以这样的解法来解诗,即便是《春江花月夜》这样的名作,也会变得轻、薄,失去了诗歌深厚的底蕴。

许多诗歌的诗意,不一定非要与个人身世和个人情感联系起来。中国近百年对诗歌的评析方法,往往就是要与个人身世、政治环境紧密联系。仿佛诗人就是一个政治人一样,透露出一点感情也与国家兴亡有关,硬是扯到那样的高度上,最后令解析失真,误导读者。而且这种解法,还会将唐诗中更高的层次,如关于精神自由、人生境界、天地意象等高层次的诗意掩盖,将唐诗的大美无视甚至曲解。

写这本书的时候,我看了一些关于唐诗的诗评,本来我是很少看诗评的,一看,发现问题很多。

比如评论柳宗元那首著名的《渔翁》,多半的评论都将《渔翁》与柳宗元谪居的情况扯在一起。

我们很多评者学了那一招“联系作品的时代、人物的具体环境,放在特定环境下来理解作品”。这一招是不错的一招,但是滥用就不好了。

柳宗元被贬了十年,那么这十年里,难道吃个饭,洗个澡,游个泳,划个船,也要想想自己被贬谪?难道他的心灵就真的时时刻刻蒙着被贬谪的阴影吗?

柳宗元救助百姓,开设学堂,做这些善事,难道就得不到一点快乐?得不到一点心灵的宁静?得不到一时半会的对于官场失意的暂忘?

我觉得我们的一些评论者们纯粹是有着学究式的风气,不管什么诗歌都要按那法子往上套,然后一篇评论就完成了。殊不知这根本无用,根本解不得这诗的好处,自己放弃了对诗意的更深入的挖掘。

在一位诗人置身山水之间,欣赏青山绿水的时候,评家一定要说他倍受打击,所以选择逃避,诗中流露出苦闷、避世、消极的情绪。山水本来就是远离人世纷扰的,大家去游山玩水不就是为了散心吗?寄情山水本来就是为了求个心静。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却一定要说得复杂,而完全忽略了诗歌本意。

诗人身在山水间,能够写出美妙的山水佳句,他一定是完全投入到山水之中了,他的诗歌也就完全是山水的美和他心灵的感动。如果一个诗人投入山水中时,还在考虑着官位仕途,他是绝对写不出山水佳句来的。

所以我们在评论赏析山水诗时,就直接去赏析它的美好了,何必去考虑诗人这时是个谪官还是个现官呢?放着山水的大美和诗人的神来之笔不去欣赏,却津津乐道于他的仕途坎坷,那岂不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

为什么我们最好不要看太多诗评呢?因为许多诗评务虚不务实,多讲自己的感受,而这些感受虽然读起来极美,但往往与原诗并不相衬。比如以下评语:

章法精严,剪裁精当,情感深沉高蹈,另有一股矫健苍劲之色。

 

你可以尝试将这句评论放到好多诗下面,你会发现它都能凑和。为什么呢?它用了一连串的形容词,而这些形容词都是泛指,这样,你读一百万字的诗评,你也搞不懂具体某一首诗究竟好在哪里。上面是今人的一段评论,我们再看古人的评论:

 

王嗣奭《杜臆》:一篇四转韵,一韵十二句,句似排律,自成一体,而笔力矫健,词气老苍,喜跃之象,浮动笔墨间。

 

你是否发现同样的情况呢?你找唐人的集子出来,随意找几十首十二句你较欢喜的诗,然后你把这段评论放在诗下面,至少会有几首适应这段评论。

再看下面这一段诗评:

 

这首诗自然、清淡、素雅,写景抒情均不刻意为之,表面上看似不着力,而读来韵味隽永醇厚,平淡而有思致。

 

你把这句话放在王维任一首山水诗中,你会发现都可以。放在任何一首诗中都可以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它美则美矣,却是可有可无的。

诗评自有大家,如王国维的诗论只有数句而已,简约言要,绝不铺陈,而有些人洋洋洒洒数千言,来赏析几首诗歌,刻意把篇幅拉得很长,顺着自己的感觉肆意延伸下去,多数都控制不好文思,最终离诗万里,不知所云,有的更是纯粹在凑字数,这样的诗评已经与诗无关,而纯粹是一种另外的创作了。(摘自《发现唐诗之美》,王子居著,中国纺织出版社2014年1月第一版)


[王子居简介] 作者王子居是我国知名国学专家、管理专家、当代著名古体诗诗人及诗评人。他十岁左右始写古诗,十六岁时开始研读诸子百家、易经等国学,十八岁学习经贸、管理学、市场营销等学科,干过多种工作。著有《那情那人那诗》《发现唐诗之美》《职业三字经》等。他对古代政治文化历史文学等经典研之甚深,多有独到心得和创新突破。能将国学精粹运用于现代组织运行和企业管理,善能推本溯源,将管理理念解释得更深入更深刻,赋予哲学层面的意义,使之更具指导性;善于推陈出新,能将古典的治国治军概念以现代的管理理念诠释出来,也善于将西方管理理念以中国式的概念重新赋予价值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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